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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19年第2期|章德宁:道不尽的林斤澜(节选)

来源:《天津文学》2019年第2期 | 章德宁  2019年02月13日09:17

一 遗憾

又是一度秋风萧瑟。

凉夜步月,星穹远旷,往事、故人依稀,突然惊觉,林老离去已近十年!

最后一次见面,是他离世前一天下午。

接到林老独生女儿布谷的电话,匆匆赶到同仁医院,见大夫正给林老检查、治疗,身上插着各种管子,不能说话。他用眼神向我示意,目光是亮的。才片刻,大夫便要求探视者离开病房,只好随布谷退到楼道交谈。眼前的布谷连日照料林老,寝食难安,疲惫且憔悴。而两个月前,她笑靥如花。那是2009年1月25日,腊月三十,除夕夜晚,我和先生同去看望已经住院的林老,见布谷正忙着贴春联,挂福字,原本洁净、冷清的病房,瞬间喜气洋洋,有了过年的喜庆。那天,林老像孩子般快乐,瞪大眼睛,惊奇、惊喜地望着布谷变戏法般拿出各种美食,笑得合不拢嘴。布谷的丈夫(我们称他胡工),带来了理发箱,那是下乡在北大荒当知青时用的,简朴,未经油漆,深浅不同的木条钉成,裸露着岁月的本色和沧桑。胡工取出推子,布谷将围兜系在林老颈上,用女儿特有的娇嗔,指挥林老时而仰头低头,时而左转右转,又或者不许动弹。林老像个听话学生,睁着又大又亮的双眸,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欣喜、慈爱地看着围绕身旁的我们。那时的欢快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林老病情急剧恶化。

听布谷详细介绍了林老病况,看着她心力交瘁的情形,知道她还要不断通知、接待一拨拨探病的亲朋,为避免过多打扰,我打算先回去,过两天再来看望。心中祈盼奇迹再次发生。曾经在2002年冬天,也是这家医院,林老也被报过病危,还上了呼吸机。据说,上了呼吸机者,多会形成依赖,失去自主呼吸能力,难再取下,极少痊愈。然而,那次林老竟奇迹般地康复了。就在林老上呼吸机的当晚,我和先生看望他后,发现停放在医院门口的电动自行车被盗。毕竟是几乎一月工资买的,难免心疼。我俩互相安慰着,我说:“破财消灾,但愿林老能好!”先生顿时热了眼眶,喃喃自语:“真是这样就太值了!”

后来闲聊,林老闻听此事,沉吟良久,缓缓说道:

“这是只有亲人才会这么想的吧。”

这次,林老又被报了病危,我期盼再一次出现奇迹。

布谷送我走向电梯。我边走边忍不住回头向林老的病房张望,竟见林老慌慌地从病房出来,是治疗结束了吗?他急急地似在寻找什么。布谷也看见了,一边送我一边说:“他是找你呢。”可此时,电梯门已打开,后面的人群簇拥上来,挡住了我欲回返的脚步。

电梯门关上了,我想着还有下一次再见……

然而,奇迹不再发生,翌日,林老与世长辞。

再见林老,已是告别会上,阴阳两隔。

此后,我时常想,生命最后时刻,林老想要对我说什么呢?

二 最初印象

我与林老的缘分,是在《北京文学》结下的。

初去林老家,是七十年代末,小说组长周雁如带我一起去的。其时,林老被迫封笔整整十二年结束了,又有权利写作了。从此,我作为林老在《北京文学》的责任编辑,开始了长达三十多年的交往。林老先后在《北京文学》发表30余篇作品,包括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头像》,最有代表性、人称林老最高艺术成就之一的小说《门》,以及唯一的中篇小说《满城飞花》,我大都是责任编辑。我喜欢林老的小说有嚼头,新锐且深刻,并以能认出他手稿中那些难认的“怪字”而自得。我曾说过,“在各个时期,林斤澜的短篇小说艺术,总是在中国作家前列。”今天,我仍会这么说。

最初的交往却不轻松。我年轻,又本内向、羞怯,林老虽和善,毕竟是我敬畏的名家。每每组稿,临登门前,内心发怵,常提前写好谈话要点,到得林家,并不敲门,先掏出纸条默念一番。有时,明明是来找人,却又暗自希望对方不在。及至林老高声应答着开门,才又松下一口气。

林老曾数度搬家。我最初去时,是位于幸福大街一座三层的楼房,长长的楼道,上半截不封闭,看上去像简易楼。林老住的301室位于三层,是个两居室,林老和夫人住大间,不过十四五平米,女儿布谷住小间,只有九平米。听说,原来住的是三居室,“文革”中被强行安排给区领导,后来一个楼住着,领导见面尴尬,表示歉意。林老只是淡淡说:“已经过去了,不提了。”记忆中,他家门口始终有一捆半人高的上好木板,占去狭窄楼道半边,更显逼仄。一位名作家门前何以长年堆着木板?询问之下,却是东北亲戚艰辛运来,以备日后打家具之用。数年过去,林老乔迁西便门新居,那堆木板才物尽其用,蜕去陈年灰尘,变身崭新的写字台和衣柜。

一日,暮色低沉,我告别林老出来,无灯的楼道已更昏暗,为绕开那捆木板,一脚踏空,重重崴在地上,脚踝很快肿起,疼得不敢站立,没好意思向林老“呼救”,只好在黑暗中孤坐地上很久,才一拐一瘸下楼。这次意外,使我瘸了数月,以至曾有初识者记忆中我是瘸子。不知此种尴尬在其他到访者中可有发生。

去得多了,少不得会议论作家、作品。那个时代,文学日新月异,引人注目的变化每天上演。林老说得多,也注意询问我的意见。谈及作家、作品,自然有褒有贬。他眼光雪亮,时而兴奋,时而不以为然,微微摇头。一次,正说到尽兴处,林老忽然罕见地严肃起来,正色道:“你们做编辑的,接触人多,一定记住,不要传话,不要把作家之间的话互相传。”我自是唯唯。从此,将此番教诲谨记心中,成为做人、做编辑工作的座右铭,一生遵从。

林老历经数十年政治坎坷、文坛风波,当有太多切肤之痛。严谨、稳健,不仅是个人风格,更具宽厚、善良品性。他与人为善,是大家共同看法,当然,也有人说他机智,甚至说他世故、圆滑,听到这些,他从来宽厚地“哈哈哈”。

但后来,我逐渐对他有了新了解,及至程绍国《林斤澜说》问世。彼时他还在世,竟一反好好先生、不惹事生非的处事风格,不顾个别当事者的不快甚至诘难,不避记述者个别地方表述不尽准确的瑕疵,一概以“文责自负”应对之。其时,我作为《北京文学》杂志社长,正主持《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编辑工作。该书出版前,曾由《当代》杂志陆续首发,林老亦嘱我看看这组文章。我们杂志连续多期选载其中文章,他是乐见的;书出版后,杂志社购买了数十册馈赠作家,他是高兴的。我们请他在书上签名,他以“又不是我写的”谢绝,但同意在扉页的下一页——印有他整幅照片的地方,盖上了有“林斤澜”三字的个人名章。至今,我悉心珍藏着这本由作者和传主联袂签名、盖章的书。我理解林老苦心,他爱护后生晚辈,也是为文学留下一部本真、本原记忆,更是为留下独立观察、诚实、沉重、融当代史于其中的文学历史。为此,放下了个人毁誉、荣辱得失,包容瑕疵,甚至改变毕生秉持的不传话、不臧否之道。我想,在他看来,个人与历史,历史为大;损失个人羽毛和留下一段历史,留下一段历史为大。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19年第2期)

章德宁,女,北京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国作家协会。1976年参加工作,历任《北京文学》编辑部小说编辑、小说组组长及编辑部副主任、副主编、社长。现为《北京文学》月刊社名誉社长、北京某出版社副总编辑。8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有《荒魂》《母亲是杨家人》等中短篇小说、散文问世。作品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