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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19年第2期|章缘:你若信我

来源:《湖南文学》2019年第2期 | 章缘  2019年02月12日09:21

章缘,出生于台湾,旅美多年,现居上海。曾获台湾多项重要文学奖,已出版七部短篇合集、两部长篇及随笔。在大陆出版有长篇《蚊疫:纽约华人的中年情事》,短篇小说集《浮城纪》。作品散见大陆、台港和北美,多次入选海内外重要文集。

主编推荐 / 黄斌

以动物的拟人视角叙写人类生活的作品通常都会具有独特的叙事效果,这种写作手法基于对作为叙事者的动物的理解,对人的理解,以及对人与动物的关系的理解。这种方式似乎先天具有一种能让叙事进入多维度空间的魅力,在通常的人与人之间的故事中设立了一个特别的“他者”,用不一样的眼光来观察和讲述人事。但本质上,这样的小说的中心仍然是人,且莫不如说对人有着更为执着的关照,通过把人的行为和心理转接到动物身上,而将原本以单一层面叙述的人的故事用更细腻的方式铺叙了又一层。这种对人物形象的特殊强化是这一类小说的张力所在。

具体到台湾小说家章缘的这篇作品,故事的主要人物是一位旅居国外多年后回国的老人,叙述者则是他供养的一只宠物狗,所有的情节都是在它的观察下展开,老人和狗之间有着许多亲密和真挚的交流。但当我们抛开拟人的艺术手法来细想这些画面的现实映像时,看到的会是令人心酸的场景。无论如何,动物是无法真正理解人的,至少不会是以人类希冀的方式。于是这个故事中的老人形象在现实中即成为一个对着狗自言自语的孤独者,他在人与人之间无法寻求到的理解和体谅,只能通过陪伴他的宠物狗来实现。在人与人之间思维方式和价值取向的差异性越来越多元且难以调和的当代,饲养动物的确成为了许多人寻求陪伴和倾诉的精神寄托。而这终究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自我安慰,作为社会性动物的人在同类那里得不到的理解,再忠诚陪伴着自己的动物也爱莫能助。正如故事的结尾,离开了主人的狗最终也成为了孤独者,而他的主人,自始至终都在背负着深重而无可慰藉的孤独。

你若信我

○章 缘

一、 我的到来和艾美的死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十号楼最美丽可人、有一对灵活大眼睛、还带着小姐脾气、摆足上海女人“作精乖”派头的艾美,突然香消玉殒。

艾美跟小徐和徐妈妈住在一起。小徐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小姐”,她的婚事曾让徐妈妈操碎了心。早在小徐二十七八岁时,徐妈妈就去人民广场的征婚角落跟其他同样操心的父母一起发过传单,给陌生人看过闺女的照片,眉清目秀皮肤白净,却遭人嫌弃说年纪太大就像房子的地段不好,房型再好有什么用?母女为此没少吵过架。徐爸爸在小徐年幼时就跟徐妈妈离异,另组家庭,彼此不相往来。小徐之所以不结婚,是顾及一手扶养她长大的徐妈妈,怎好丢下老妈一人?不过,这些都是传言,这对母女深居简出,少跟邻居打交道——住公寓大楼的人,谁又不是呢——要不是因为艾美,我也不会竖起耳朵留意关于她们的八卦。

他们说,艾美死在浴缸里。本来这缸热水要给徐妈妈洗澡的,徐妈妈这几年病糊涂了,吃喝拉撒样样都要女儿照拂,这池水的温度,小徐总要调到最合适,让妈妈泡进去热而不烫刚刚好,她是个完美主义的处女座。但是不知为何,艾美却跌进缸里。小小的博美种体态娇弱,在水里哼着,挣扎着,滑溜溜的缸壁,爪子使不出力,时间一长就不行了。小徐那时候哪里去了?她作为主人,在艾美之死上严重失职!想到这,我忍不住激动地狂吠。

相较之下,我庆幸我的主人是一丝不苟、非常有责任心的汤爷爷。七十岁一头银发,走起路来腰杆挺直,穿成套全棉灰色滚蓝边运动服耐克跑鞋,天天由我陪着沿小区外围走三圈,从月季园开始。他是小区里娃娃们的爷爷,照管娃娃的阿姨或奶奶外婆,一口一声要他们喊爷爷,我的主人这时便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含糊温柔的声音,既威严又和善。人们被他的银发和绅士般的举止催了眠,脸上堆起了敬佩的笑容。

我的耳朵比他灵敏太多,这些刚刚还客气跟他打招呼的人,在主人走过月季园,也不过五十米的距离,就把爷爷叫成老头。说老头洋水喝多了,不近情理,成天不是跟居委会抗议,就是跟物业提意见,要他们管管晚上大声开音箱吼歌的,周末还在钻孔施工的,还有孩子在大楼厅里打羽球、保安在楼道吸烟、车子占位乱停等问题。主人反正耳背,我也不会跟他打小报告。

主人在美国东岸住了二十几年,一双儿女都已成人,太太搬到温暖的佛罗里达州,养了孔雀鸵鸟当宠物,他却一个人跑回老家上海,跟我这只雪纳瑞作伴,赐给我一个神气的名号:乔治。瞧我这灰色夹黑的毛须,若有所思的脸容,小心翼翼的步伐,矜持谨慎的举止,跟我家主人不很有几分爷孙相?近一年来他常对我说:人家一年你七年,转眼也老了,过两年就要追上我了;或是把我翻个身肚皮朝上躺在他大腿上,看着我的眼睛说,buddy小伙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养生送死,你放心吧,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会离开的。他的语气让我很是伤感,想起跟妈妈分开的情景……不说那个了,还是继续说艾美之死。

艾美是四年前来的,徐家就在我们家的正上方,也是两房两厅两卫。那个晚上,我除了听到轮椅轮子贴着地面摩擦的咕噜、不时传来的呼唤声,还听到娇滴滴奶声奶气尖细的叫声,爪子摩擦墙角,甚至还有我很少从楼上听到的声音:人的朗朗笑声。于是我开始期待跟她不期而遇。

每天,我在电梯里闻到新鲜母狗的味道,香甜又酸骚,像跑过草地时,擦过我肚腹的草叶,刺激着我的感官,让我全身躁动难安;又像秋天桂花树下的香风,吹开我的毛发,吹拂我的皮肤,从我最敏锐的鼻头和舌头进入我的身体。啊,她一定是美若天仙。

我每天盼呀想呀,时间不到就趴在门口傻等,有时不禁迸出几声呜咽,还没见面已经相思难耐,不,我已经感到失恋的悲哀。终于有一天,我们在象征爱情的月季园遇见抱着艾美的小徐,主人们彬彬有礼相互问候,而我只想立刻扑到艾美身上。她高高在上被抱着,又圆又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我拼命纵跳吠叫,无动于衷。啊,她的骄傲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我的心受到重击,我跳得更急了。

四年来,艾美出门几乎都是被抱着。这么小的狗不用遛的,地上多脏,草丛里还有跳蚤,小徐下巴在艾美蓬松的白毛里蹭,跟我家主人说,艾美是陪妈妈出来散步的。唉,你说我能怎么办呢?难得几次遇见她四脚着地,我热情地凑上去嗅闻她发出异香的屁眼,她却傲然转过身去。四年的光阴就这样过去了,我从一只精力无限只想交配的小公狗,长成了如今喜欢思考和打盹的乔治大叔,这辈子,我竟然只爱过一只连话都不肯跟我说的博美小妖精。

有没有艾美,我的日子过得都很有规律,或者说是一成不变。每天我都要出去遛一次,风雨无阻。我有一件透明镶黄边的小雨披,一穿上就特别萌,我长着一把白胡,天生老相,不像泰迪或约克夏,年纪一把也能装嫩,跟满街穿紧身衣裤涂脂抹粉的阿姨一样。我从小就不宜穿可爱服装,穿上这雨披,我都不好意思了。幸而雨天出来遛的伙伴不多,他们被带到地下停车场,或直接在浴室里解决。主人说了,在地下停车场便溺,是不文明的行为,那里是停车的地方,不是遛狗的地方。

我不喜欢停车场。上回去停车场,也是唯一的一次,是主人的朋友开车载他去接我,五个月大的我离开了妈妈温暖的肚腹和奶水枯竭但依然美好的奶头,进入了一个可怖的空间,第一次看到那么多车,污浊的空气有汽油味,每个轮子夹带了它们辗过路面的污尘,沾着汗水被太阳暴晒过的皮革,熏衣草香精和苏打饼干,死老鼠和发馊的面食臭鸡蛋,饮料瓶里的变质糖水,我敢打赌,我还闻到血腥味。我闻到同族们的屎尿,其中有性感得不得了的小母狗,还有体形庞大傲慢粗野的巨型公狗。不流通的空气,把所有气味都聚结在一起,滞流就像一层薄膜,我拼命嗅来嗅去,又兴奋又害怕。

我一定是在发抖,因为主人把我抱进怀里说:小buddy,我们到家了。我闻到他身上咖啡的醇苦,沐浴乳的馨香,还有刮胡膏的冷洌,立刻喜欢上这味道,我又闻到他腋下的汗水,嘴里的唾液,胯部的尿渍,我就认定一辈子追随他,永远忠诚。

主人的日子是清醒和睡觉,我的日子是放风和看家。据说我小时候喜欢在屋里跑来跑去,有时在地板上撒尿了,自己绕着桌子逃窜,主人也不追。他总是走路的,怕摔跤,他说一个人摔跤了挺麻烦。我把厕所卷纸咬一截在嘴里,一直拉到了厨房,我还咬烂过一本书,是硬壳金边的洋文书《了不起的盖茨比》,主人重重打了我一记。那是他唯一一次打我,他总是跟我讲道理。乔治,他会让我前腿摆正坐在他面前,叫我的名字,说出我的罪名:你怎么咬了我的皮鞋?被子上怎么有你的脚印?那盆花是你打翻的吧?我总是默默瞅着他,愁眉苦脸,因为我挨训了,因为我管不住自己。什么时候你才能学乖呀?慢慢地,我不再老闯祸了,主人却又换了另一种怜惜的口吻:可怜的乔治,玩不动了?

待在家里的时候,我总是无精打采,除非有客人来。主人每隔一两天都会出门,有时带回几袋蔬果,有时是吐司和牛奶,他会用计算机,用手机,却不喜欢在网上购物,他说如果一直不出门,成天在计算机和手机上点呀滑呀,人会变傻的。我汪一声表示同意,我绝对赞成天天出门,哪怕是刮风下雨。

不过主人早就变傻了,他们都说主人离开上海那么多年,一回来什么事都不晓得怎么操办。那时房价已经涨上天了,有一帮子人在等房市泡沫破灭,降回合理价位,有一帮子人在拼命买,炒房地产。主人拿美国洋房的房价一比,人民币两百万能在宾州买漂亮的两层洋房和地下室,前后花园双车库,绿荫夹道的马路,好学区和好治安,在上海却买不了看得上眼的小户型。这简直是疯狂!他忍不住用英语说,连说了好几遍。他的朋友也懂英文的,大学同学嘛,现在不是大学者就是大老板,他们笑眯眯地看着他:老汤,你要早几年回来,能买好几间。

这时,也不是他挑房子了,好容易在老同学张罗下,在他度过青少年时光的中山公园附近,现金置下这间公寓。我回来是为了还愿,一个人简单就好,主人这么对朋友说。八年过去了,他这小户型涨了整整三倍。疯狂,简直是疯狂!主人又说了,带着几分庆幸把头摇了又摇。

头一两年,主人常跟访客问起他离去后的二十多年,上海如何华丽转身成了国际大都会。来访的老朋友则好奇聆听关于美国的种种,跟中国比较,还有个人在不同文化政治和经济场域的遭遇,感叹感慨。他们相互打探家庭、事业和资产,一致认为现在的日子好过了,脸上却带着一丝惘然:另一边的风景未曾亲见,今生也没有机会了。有时他们因为一些问题聊得不欢而散。有一回,一个老友说了句:看不惯,侬回去好咧!这句话对主人的打击明显易见。那天到了睡觉时间,主人还揉着太阳穴喃喃说着:美国人也说,看不惯你就回中国嘛,我这是两面不是人了?

七八年过去,除了比别人更关注噪音和垃圾处理等公益问题——依月季园旁阿姨爷叔的说法就是“好管闲事”——主人就是个体面的上海绅士,文雅有礼,见过世面。他的老同学们不再来家里了,每个月众人寻家餐馆聚餐,挑的都是浓油赤酱的本帮菜馆,但是高脂的外婆红烧肉、草头圈子不吃了,点的是干煎带鱼和清炒虾仁。几十年前的朋友,不见得是今日的朋友,但总是相识一场,有幸还安然健在。可不,上个月才走掉一个。那天主人参加告别式回来,絮絮叨叨跟我说了半天。

我能理解主人的心情,虽然他爱说,能说,说得很多很复杂,仗着我们狗族的灵性和直观,总是能抓到话里的重点:朋友走了,死亡擦肩而过,下一个是不是我?

既然人的一日是我的七日,糊里糊涂日升月落就过完七天,转眼过完了七七四十九年,不出意外,死亡也就是三五年后的事。我是不会去思考死亡的,放风时放风,吃饭时吃饭,终日昏昏欲睡,却又总能在需要时立刻睁开眼睛竖起耳朵。但是,这回有点不一样,因为艾美死了。她死得那么突然,那么蹊跷。她怎么会到浴缸边去玩呢?短腿又肥胖的她,怎么能够到那么高的浴缸,还能跌进去?

想到过去几个春秋,我被她的体味撩拨得神魂颠倒坐立难安,不时在床脚或桌边遗尿一泡,我就无法对她的死亡释怀。为什么徐家不举行一场艾美的告别式呢?我需要跟其他狗友一起追悼。

说是追悼,其实我真的想要进行的是秘密集会,交换情报,了解艾美的死因。当你听说谁死了,总会想知道是怎么死的。当然最简单的是,主人直接去问小徐,因为小徐在家上班,所有生活必需品都用网购,却每隔一两个礼拜就会轻轻敲开我们的门。但是小徐很久没来了。仔细想来,她上回带来的是网购的月饼,我还分到了一点饼皮,现在屋子里已经开着暖气,主人在计划着回美国过圣诞节了。

楼上又恢复安静,从此再也听不到闻不到美丽性感的艾美。轮椅在天花板上滑行的声音,显得如此寂寥。主人的烦恼总是对我倾诉,因此我相信,小徐对艾美也是这样的。这叫做什么呢?对,树洞,我们是主人的树洞,倾听并保密。艾美是带着主人什么样的秘密走掉的呢?

我们这个家,除了一个安徽的钟点工小吕每隔一天来一趟,两个小时把碗洗了,地拖净,里里外外打扫一遍,不时帮主人带一些油米洗衣精厕所卷纸之类的生活用品,送外卖的小弟偶尔敲门,此外就是我陪着主人听他的德弗札克和勃拉姆斯。不论他的音乐多激荡人心,我总能听到电梯到了这层,脚步停在了门前。主人说,像大上海这样的地方,不速之客是不存在的,公寓里的人只能自己出去,去单位去餐厅去咖啡馆跟人碰面,很少人会上门来找。但是有一位访客,每个月的第一个和第三个礼拜三都会来敲门,比小徐有规律多了。有访客的礼拜三最特别,我不说最开心,因为它有时伴随着泪水和叹息,即便如此,我知道主人还是殷切期待着,至于小徐……

“乔治!”

听到主人召唤,我精神一振,连忙抬头挺胸走到他面前。

“乔治呀,你又在打瞌虫?真是好命的狗,好命啊,一天到夜就是吃吃喝喝白相相,爷爷不如你呀!”

听这开场白,主人又要对我倾吐心声了。我从长长盖到眼睛的眉毛下看出去,主人的面容若有所思。

“侬讲,那个小徐,哪能老长辰光不来啦?”

我歪着头看他。我相信现在我的模样也是若有所思很严肃,我不知几次在镜子前自我端详,很有几分威严。

“她那个心肝宝贝艾美,就这样死了,溺死,你不觉得奇怪吗?这比较像猫的死法。猫可以飞檐走壁,不小心掉进浴缸是有可能的。你说,会不会是徐妈妈?病得糊涂了,听说有时候连人都不认得,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也是有可能的。作孽啊!”

我轻轻汪一声。艾美一死,把我的青春岁月也带走了,多少长夜的倾听,多少白昼的等待,全都化作泡影。

主人唏嘘了一番,又说:“失去了艾美,小徐肯定很痛苦。”

痛不欲生啊!我再汪一声。

“你知道这世上什么最痛苦?”

我猜是被人丢进浴缸吧?

主人瞪着他黄白带血丝的眼睛,沉声说出答案,“是背叛,是背叛呀……”

背叛?这可是非常严重的罪恶。在我们狗族的价值观里,忠诚是最重要的,忠于你的主人,不论他怎么待你,永远把他的福祉安危放在第一。简单地说,如果今天有只体型大我两倍、生性凶猛的狼狗攻击主人,我绝对会飞扑上前,哪怕是被它一口咬断脖子。忠诚不计代价,即使是付出血的代价。

“被所爱的人背叛……”主人喃喃说,闭上眼睛,轻轻吹起口哨,后来便唱起来。他低沉的嗓音被岁月磨尖了,此时因为心潮起伏,出气时大时小,有时还有点哽咽。爱面子的他,人前总是威严得体,但在这个窗帘密掩的客厅,在他忠诚的朋友面前,他动情地哼着这首常哼的英文歌:当夜幕低垂大地变暗,月亮是我们唯一能见的光亮,不,我不会害怕,不,我不会害怕,只要你陪在我身旁……

此时,我不禁记起妈妈香甜的奶头,柔软温暖的肚腹,湿漉漉的舌头舔着我的背,不时低头嗅闻我,再三确认我就是她亲爱的宝贝,我傻乎乎地辛苦爬到她身上,却一次次从背上滑落。我不记得妈妈的模样了,也不记得原来那个家。只知道妈妈的主人是被外派到上海工作的美国人,调回总公司时,他们办了各种手续和检疫带走妈妈,把我们兄弟姊妹分头送人。

主人说的是艾美被徐妈妈背叛吗?我悄悄趴到主人脚边,闻着他的脚气,也闭上眼睛。

二、 主人和白阿姨的礼拜三

主人一天刷牙两次,早饭后和睡觉前,但今天他吃过午饭就刷了牙,用牙线清理牙缝,在浴室镜台前左顾右盼,把一头银发用发油梳得一丝不乱,刮胡子擦古龙水,换了件干净的衬衫,经过我身边时,温柔地喊了我一声。

于是我确知,今天是礼拜三,白阿姨要来。

白阿姨芳名嘉影,娇小苖条,背有点驼,戴个金丝框眼镜,短发掺灰微卷,掠在耳后,主人说她“暗香疏影”,这是形容梅花的诗句。梅花素雅,白阿姨的声音却粗粝,激动时还生着倒刺,这声音跟她江南水秀的人品不搭,而且她的关节一到阴雨天就会酸痛,让她的行动显得僵硬。主人说这是因为白阿姨年轻时吃过太多苦。白阿姨虽然常来,第一次见面就说我长得怪模怪样,不曾逗我玩过,我也从不去趴在她脚边。我暗暗把她归类于被狗咬过的那种人,一朝被狗咬,一辈子都怕狗,哪怕身上的伤口早就痊愈,心里却留下永久的伤疤。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主人在大学里教书,白嘉影是邻居家的女儿,常来帮主人的妻子照看小孩,主人免费替她补习英文,两人都爱好文学电影,特别聊得来。主人书房桌上,有一张白阿姨的照片,在影楼拍的,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领口有花边,露出天鹅般修长的玉颈,两条藕般的手臂,浅笑盈盈,像个新娘子。拍照的那一年,主人贴身带着这张照片去了美国,二十五岁的白嘉影还没嫁人。几年后,主人把妻小都接去了美国,从此两人音讯断绝。主人八年前回到上海,据说就是为了她;足足等了两年,白嘉影才愿意见他,这时她已经五十六岁了,很多人称这样年纪的女人是“老太”“大妈”。

我还记得白阿姨第一次来的情景。她带了一盒点心,“红宝石”的奶油小方,说是主人以前最爱吃的西点。主人重养生,早就不吃鲜奶油了,但打开那盒点心时,脸却涨得通红。我也分到了一指尖的奶油,是白阿姨给的,从未尝过甜食的舌头,乍然接触到这般非人间的浓郁甜香,仿佛又回到依偎在妈妈怀里的时光,那天,应该是我们爷孙俩今生都难忘的日子。他们两人絮絮叨叨,一些陌生的年代和名字,没来由的沉默和叹气,在白阿姨泪珠滚落前,主人及时递过去一盒舒洁面纸,白阿姨破涕为笑。我感觉到的重点是,在那些泪水和叹息下,是死后重生的喜悦。

白阿姨总是到主人的小公寓来,嫌外头人多吵闹。上海这几年简直变得太热闹了,想找个静坐聊天的地方很困难,他们不止一次说,那些时髦的餐厅和咖啡馆,都是给年轻人和小家庭的,至于他们两个“天涯沦落人”,能静静一起待在小客厅里,喝杯热茶,吃几口点心,就是极好的了。他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对坐在这小客厅里,有时坐到黄昏也忘了点灯。

我听到电梯在我们楼层停下,听到白阿姨极轻的脚步声,嗅到了她身上熟悉的味道,混合了面食的香气,让我馋得受不了。主人打开门,接过白阿姨手中的食盒,两人不发一语,交换了一个眼神。我发现他们从几年前那种特别正式有礼的招呼方式,慢慢过渡到今天这样,就像老伴出去了,回来给捎带了吃食。相处的时光越家常越好,是这样的想法吧?就像我陪着主人的每一天,一天又一天。

“冻的素包子,静安寺那边一个台湾人开的素食店,说清爽又清淡,我就给你带了几个。”

“是热的。”

“我上笼蒸了,比微波炉转的好吃。”

“好,一会儿吃,喝什么,上趟那个红茶?”

“好呀。”

“我买了牛奶,还是不要糖?”

他们把红茶和包子放茶几上,两人对坐。

“你要不要坐过来,那里靠阳台,冷风会漏进来。”

“不用了,我坐这蛮好的。”

主人打开音响,声音调弱,柴可夫斯基第一号降B大调钢琴协奏曲。他们在一起老是听这首曲子,或是肖邦第九号降B小调夜曲,聊安娜卡列尼娜日瓦戈医师皮埃尔,大概是亲人故旧,听得出他们挂念这些人。他们说现在没有什么好音乐,也没有什么好小说,好的时代已经过去,虽然他们在那个时代里无法相守。白阿姨取笑主人什么,主人只是笑眯眯小口小口吃着素包子,我在他们脚边绕来绕去,他们却完全忘了我……

“你还有老婆在……我们……这算什么……我儿子说了好几趟了,说姆妈你不要面孔,我要面孔……”白阿姨突来的哭泣把我惊醒。她语速很快,但从几个关键词,我也知道是老话重提,也就是人家常说的“炒冷饭头”。白阿姨三十二岁的儿子是她的心头肉,这块心头肉目前待业在家,有时帮朋友打打工。白阿姨请主人帮他寻过工作,无奈高不成低不就。

白阿姨一只手揾泪,另一只手被主人的两手包住,“你看你,你看你,我总归要回去看一下,圣诞节一过就回来了嘛!”

白阿姨甩开主人的手,别过脸去。她的脸上虽然满布细纹,眼梢下垂,但是挺鼻薄唇,眉眼间一丝孤傲,不难想象年轻时是怎么样的一种气质风度。我觉得如果艾美跟我闹脾气,也会是这种模样的,让人又畏又怜,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主人低声哄着:“难得见一次,不要不开心……”

白阿姨开口时,声音都哑了:“讲吧,今天讲个清爽,你欢喜这里,还是那里?”

“哪里都没有上海蹲得适意啊!”

“那你怎么去了那里?”

“你知道我为什么去了那里,你也知道我们为什么没能在一起,你以为,我当初能决定什么?不过就是,就是,连乔治都不如……”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提到我,我是土生土长的上海雪纳瑞,虽然有德国血统。

“你说在那里时,心里牵挂这里,现在你在这里,你牵挂那里吗?”白阿姨的声音刮人耳膜。

主人叹了口气,好像终于接到了白阿姨发的翎子,郑重把白阿姨的手再拿来,用两只手紧紧包住,温柔地说:“吾只欢喜侬,侬晓得的呀!”

主人这是宣誓效忠,矢志不渝了,但是白阿姨还是眉头深锁。

三、 书、画和小徐的远方

体贴温柔,这是上海男人的特质,这种男性的温柔,比女性的更不易得也更暖心。他们就像水一样,托起了女人这只船,你看河面,眼睛总被形形色色的船只吸引,忘了船是行走在水上的。主人常在跟朋友谈话里,不无自豪地这么说,他说自己有这番体悟,是在走出上海之后。世界哪个角落都不曾见到这样的男人。

我不知道这话说得是否公允,因为这个世上,我只认识主人这个男人,无从比较。但是相比于我认识的两个女人,白阿姨和小徐,主人的确温和没脾气。

徐钰,主人唤她小徐,她称主人汤老师。一般来说,她来拜访都是借书还书,然后坐下来开始东拉西扯,身高一米七的她,夏天穿着短裤短裙,两条白腿晾衣竿似的长得惊人。她特别爱听主人在国外生活的趣闻,尤其是那些文化差异闹的笑话。例如,主人刚去美国的时候,有一回到快餐店点餐,那时过日子非常节省,快餐最便宜,换成人民币还是贵,点到饮料,他选了最便宜的一项叫refill(再注满),天知道那是什么饮料……听到这里,小徐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小徐去过一次美国,跟男朋友自驾游,从美国西岸玩到东岸,整整一个月,主人居住的宾州,她也去过,那还是徐妈妈健健康康在跳广场舞的时代,“歌舞升平年代”,从妈妈病后,她的日子一百八十度改变,进入“破铜烂铁时代”。我得先说明,即使以我的聪明,我也得承认小徐比白阿姨难懂。但是,我的主人似乎都能理解,他总是以无比的耐心和些许嘲弄,面对着这么一个说风就是雨的女人。

小徐是朋友间的美国通,对美国的了解来自伍迪·艾伦电影、翻译文学、海外论坛和英文报章杂志。她拥有流利的外语能力,可以尽情翻墙随意浏览,傲然不接受二手知识的喂食。她曾为一些英语片义务翻译字幕,直到被告知不能再翻。她非常喜欢美国广袤土地上的洁净有序,男士的绅士作风,自我调侃的幽默,人跟人之间保持的距离,排队和礼让不喧哗,讲人权和动物权……当然除了乏味的西餐之外。她没钱到高级餐馆大快朵颐,对西餐的体验就是汉堡、披萨和意大利面,这些哪能满足她被上海美食富养的肠胃?

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主人放弃美国的家,跑到上海来。主人说是因为想跟老朋友待在一起,叶落归根。她想想,扯开一丝揶揄的笑:有什么朋友会这么吸引你呢?我只想跟陌生人在一起,善良有正义感的陌生人,他们不会来干涉你要怎么过日子,在美国,父母甚至只是你的朋友。

在小徐的描述下,她一直是个独立快乐的女性,有梦想而且立刻实践。她跟第一任男友在商场里开了个小花店,跟第二任男友经营只有两张台子的迷你咖啡馆,第三任男友投资她跟闺蜜做手工皮件店,就是跟她一起去美国玩的那个优质男,她开始考虑是要结婚,还是把皮件店扩充开分店……这时徐妈妈病了,肺癌,她放下一切陪着抗癌,治好了,治好了耶!过了一年,癌细胞反扑到了脑。几年的时光,她跟一个病人囚禁在上海的一所公寓里,十四层,当初就说这楼层不吉利。

没有诗了,也没有远方,小徐微笑着说。她说起破铜烂铁时代,总是带着这样一种奇特的微笑,死瞪着眼睛。汤老师,现在你这里就是我的诗和远方了,我一到你这里,就又能说人话做人事,就又是从前的我。现在也就英文书看得下去了,她说,这是另外一个世界,跟此时此地没有半毛钱关系,而且读的时候要非常专心。

小徐的朋友们都在忙,忙家庭,忙事业,越来越多像她这样的女孩在创业,火力全开,忙得不亦乐乎。只有她拖着一个重病母亲,她的心是上海的黄梅天,湿答答,霉糊糊。人人皆有苦,人家的苦是挨着挨着总会渐入佳境,她却是被拖着朝向死亡。她不能说“等我妈妈好了”就怎样怎样。陪妈妈等死,她甚至不敢期待结局尽快到来。

她从不揿铃,只是在门上轻敲二长三短,像是什么暗号。我特别期待她的来访,因为她身上带着艾美的体香,也因为她是主人之外,唯一懂得怎么跟我玩的人。记得她初次来借书,临走时,我亦步亦趋送到门口,她一边换拖鞋,一边对我说:怎么?你好像有话要跟我说,乔治?

我正等她问呢,我大声叫:下回带艾美一起来啊!

她微笑,挥手再见。

我记得她上一次来的情景,当然是跟她带来的月饼有关。主人洋墨水喝多了,笃信狗不能吃人食,只能吃狗粮,而零食对我更没半点好处。可怜的我,除了雪纳瑞专用狗粮和磨牙棒之外,竟从未染指宠物界各种牛肉条鸡肉棒,遑论人间美味了。因此,白阿姨的一指鲜奶油,主人不慎掉落的饭粒,还有小徐剥下来给我的月饼皮,我都永志不忘。

那一次她带来一盒月饼,并且帮主人解决了一些上网问题。她帮主人装过翻墙软件,可以上美国网站,跟那边保持联系,但不知为何突然用不了,她帮主人另外装了一个软件,要付费的。书房里的窗帘整个拉开,我跃上椅子看,秋天的日头照得天地一片明亮,天很蓝很高,公寓大楼紧挨着一栋接一栋在晒太阳,小区门口几棵日本枫树血红,马路上的梧桐叶子金黄。

主人问起一篇文章,是她一个编辑朋友约主人写的,关于美国精神——现在大家对国外的兴趣已经从物质转向文化了。她有点抱歉地跟主人说,编辑觉得这文章写得很好,但因为“文学以外的原因”,暂时发不了。

小徐拿了本讲美国当代美术的书在看,看到一张画,凝视良久,长长吁出一口气,指给主人看。那是陈列在纽约当代艺术美术馆的《克里斯蒂娜的世界》,一个女孩倒在麦田里,望着远处一间农舍。主人说这个画家怀斯,作品常以孤绝为主题,他在纽约的美术馆看过真迹,因为是宾州一带的画家,作品画的都是那一带的景色,特别引起他兴趣……

小徐恍若未闻,只是一直盯着那画页。

主人又说话了,看起来颇享受于在小徐面前表现出的博学多闻,而在白阿姨面前,他总是很低调,笑眯眯听白阿姨家长里短。他问小徐有没有注意到画中的女孩是有小儿麻痹的,两只脚细瘦无力,无助地倒在那里,农舎显得那么遥远。

小徐颤声说她自己也是跛脚了,孤零零倒在地里,那个房子就是她妈妈的公寓,她又想进去又想逃离……她说这些话时,脸色灰白,眼睛神经质地快速眨动,可是主人没有去拉她的手,也没有哄她,只是保持沉默站在一旁。后来小徐借了这本书,又回到楼上去了。主人关上门后,转头对我说,文学以外的原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作了个鬼脸。

主人再一个月就要回美国过节了,要待上一个月才回来。以前主人回美国时,都是小徐和小吕轮流来遛我喂我,浇阳台上的吊兰、金桂和白兰花,现在小徐不再出现,主人开始发愁了。

“乔治,小徐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来了吧?”主人说,“你说,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艾美死了,肯定是伤心的,我是不是该去望望她?”

我汪一声。去看看呀,带我一起去,我一直想去看看艾美的家,那里一定充满了她的味道。

但是主人只是在客厅里踱步,最后停在书架前,抽了一本书,进厕所去了。

四、 我生病而她快要死了

我有两天吃不下饭了,只喝了点水。主人把我最爱嚼的磨牙棒放在我鼻前,我连嗅它的兴致也没。主人唤我,我努力了半天,还是站不起来。

“可怜的乔治,你怎么了?”

主人连忙打电话给宠物医院。我每年都在那里打预防针,以前也在那里洗澡剪毛,自从小徐介绍了到府宠物美容服务后,就很少过去了。不是我吹牛,我的身体强健,虽然这两年跑得没从前快,除了春天会发皮肤病,长点耳螨,其他病都没生过。但现在,我可能真的是病了。

主人放下电话对我说:“那家店竟然关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我们卡上还有钱!”要是平日,主人一定要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拿到他应拿的退费,说“维护消费者权益”之类的话,但现在他没心思伸张正义或维护权益,“我怎么把你弄下楼?出租车恐怕不肯载一只病狗……”

主人拿出手机,在上头滑来滑去,终于下定决心,拨通一个电话。“嘉影,是我,乔治生病了,我需要人帮忙带它去医院……”

主人为我破例打电话给白阿姨,我很感激,如果站得起来,我一定会摇着尾巴舔他的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把我抱起。那是个瘦小的陌生男人,穿着起毛球的深蓝毛衣,一身烟味,我竟然没有察觉他来到我们的楼层,我们的家,竟然没力气挣脱他的怀抱。主人锁门,揿电梯,我们三个下到底楼,男人把我放在一辆车的后座,主人陪我一起,手一直放在我的颈脖处,那是他常给我挠痒的地方。男人开车,不久,我就趴在宠物医院的检查桌上,等着挨针了。

医生说要做一些检查,需要几个钟头的时间,主人说他会陪着我。有他在我身边,我感到安全,虽然还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但我努力伸出舌头舔了他一下。男人说如果还需要帮忙,就跟他妈妈打手机吧。主人一再谢过,男人嘴里说“不要紧不要紧”,很快走掉了。

“出外靠朋友啊!”主人感叹,“没有朋友,独居大城市里,真是太可悲了。”

主人有很多老同学呀,不是常聚会吃饭吗?主人却不找他们帮忙。有些大事,像买房投资,他一个电话打去,老同学就给他出主意,分享各种经验,而像带我看病这种日常小事,却不好跟他们开口。他说的朋友,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是像小徐那样吗?我想到小徐白着一张脸站在书架前的样子。

也许主人跟我想到一块去了,第二天他就上楼了。我还是很虚弱,吃过药趴在客厅茶几下,那里有一块我专属的小毯子,是最舒服的角落。

主人回来了,还有小徐。小徐一身酒味,步履不稳,一进来就往沙发上坐倒,以前总是利落扎起的头发,乱糟糟披散着,身上的灰色针织衫有很多油渍,透出食物的气味。她微微摇晃着身体,好像在晕船,脸上浮着恍惚的笑。她瘦了很多。她也生病了吗?这就是为什么她不下楼来吗?

“在我这里,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要是帮得上忙,一定尽力。”

“你帮不了的,没有人能帮得了,只有我自己,只有我。”小徐可怜兮兮地说,拉着主人的袖口,像个小女孩似的,“我以为不会再更坏了,咬咬牙,毕竟是自己的妈妈,从小母女相依为命,但现在,她不认得我了,我成了陌生人,汤老师,我没办法,真的,没法接受……”

“她不认得你了?”

“不认得了,完全认不出我是谁。”小徐带着哭声说,“就在刚才,你不也听到她喊我姆妈?”

主人在她身边坐下,小徐靠到他肩头哭起来。主人有点慌,轻轻拍她的背,“不哭哦,小徐,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我真的觉得自己死了,快死了,我妈看我就是个陌生人,要不就是另外一个跳出来在她脑袋里的人,她的眼神让我头皮发麻,”小徐紧紧抱住主人的臂膀像抓住大海上的浮木,“我跟她绑在一起,从早到晚,我得为她负责。我没有生活了,人生被截断了,然后,我还觉得自己不好,不孝……”

“别这么说,你已经做了你所能做的。”

小徐瞪着主人,“汤老师,你有办法爱一个不记得你的人吗?”

“嗯,这个,”主人回避她的眼光,“自己的妈妈嘛,总归是爱的。”

小徐突然哈哈大笑,笑得我都想钻出茶几,远远地躲起来。“我不能,我不能爱一个忘记女儿的妈妈,我只能同情她,怜悯她,但同时,我更同情自己,怜悯自己。你说,我们不背叛,是因为爱,还是因为内疚?”

主人沉默不语。我说过,小徐是很难懂的,但是以前主人总是吃得住她。大概对一个有酒意的人,很难用一般的逻辑去理解吧?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小徐突然一下子捧住主人的脸,咬住主人的嘴巴不放。我急了,努力站起来呵斥,但我的声音太微弱,吓不到她,我也没有足够的力气扑上去,只能干着急。

主人起先摇着头想摆脱她,但小徐身高一米七跟男人差不多,她发狠劲抱住,主人怎么也甩不开,后来主人的双手软软放在她腰背上,任她咬着,不再挣扎了。不久,我听到主人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我心里越来越害怕,是时候了,这就是考验忠诚的时候,当主人需要我时,我哪怕再怎么头昏眼花四肢无力,也得去救他。就在我终于从茶几下摇摇晃晃出来,走到他们的脚前,准备往小徐的腿上咬下去时,他们两人分开了。两个人都红着脸喘着气,但看起来,主人脱离危险了。

他们两个都不说话,也不看对方。我又回到茶几下,刚才的紧张让我更虚弱了。

小徐说话了,“现在你懂了吧?这就是我感受到的,我快死了,可是我又那么想活着。”

主人也说话了,“那个,咳,小徐,你不会死的,你还年轻,时候未到。”

“我想过,死,我想过主动去迎接它,而不是被动等待。”她站了起来,“汤老师,谢谢你,谢谢你来看我,听我说话。”

小徐走了。她就像狂风暴雨袭卷大地,离开时把我们的能量全吸光,我跟主人累得动弹不得,直到夜幕低垂。

五、夜半呓语和我的第一次

小区里的树木叶子变红变黄,一片片飘落,落在地上成了腐烂前的暗褐色,我从上头踩踏过去时,它们沙沙呻吟。清洁工握着竹扫帚边扫边嘟哝,从草地里刷刷刷用力耙出落叶,跟小路上的扫成一堆。地面变得冷硬,每下一次雨,天气就更冷。“春捂秋冻”,主人说,春天转暖时要提防倒春寒,衣服不急着脱,秋天变凉时还有秋老虎,不急着添衣,这是上海人过日子的经验谈。但现在还是秋天,主人一起床就打开中央空调的暖气,睡前才关。他似乎比往年怕冷,

而且身上有种落叶腐败的气味。

我的病好了,可是我再也没法像从前那样酣睡。从前我只要找个靠墙的角落趴下,头舒服地枕在前脚,或者侧身躺倒,下一分钟就甜蜜入睡。主人说我会打呼噜,梦里跟别的狗争骨头。我不记得做过这样的梦,只记得我总是在听到某种声响时醒来,脚步声、主人呼唤、雷电轰隆,以前还有外头的喇叭或鞭炮,现在这种声响近乎绝迹了,主人说上海已经是禁鸣喇叭、禁放鞭炮的文明城市了。

我能马上进入警戒,但是如果四周没有异常,回头马上又睡着,像开关一样。主人很羡慕我这种本事,他说年纪大了就难安睡,睡着了容易醒来。或许我也老了,这阵子以来,我总在半夜时分醒来。

醒来时,我所在的客厅一片昏暗,屋里没开灯,但是马路上的路灯和一些终夜不灭的牌招,甚至是天上的明月,投进来一些亮光,一种柠檬的青黄,就像半醒半睡时见到的朦胧世界。我宁愿没有这些外头的光照进来,因为它让这个客厅有了各种影子,有的深有的浅,有的还会抽长变形。沙发上那个抱枕,看起来就像艾美,她趴在那里,下一刻就会跳下来跑掉。书架旁的立灯,像一个瘦削的女人,低头站在那里,她的人生已经被截断了。餐桌椅上搭的外套,是一个人伏在桌上,她已老去并且不再相信任何誓言。我大气不敢出一声,怕她们知道我醒了。

但是有的声音却肆无忌惮。我贴靠的墙成了传声筒扬声器,传来世界的耳语。有人在说梦话,断断续续,咂着嘴巴磨牙吞口水……不爱就是不爱了,我能怎么办……主任,你这是柿子捡软的捏……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不如他……这东西寄到时就散架了,你还有理……我为了你做这么多,你就这样报答我……有人在哭。有人在骂。妈!有人在叫唤。你是谁,怎么在我家?我女儿呢?

它们是白天里没敢说出的下半句,是苦笑假笑后的真意,和着泪水咽下,在五脏六腑里兴风作浪卷起声流,声流像雨水般淅淅沥沥,溯墙缝如藤蔓般蜿蜒,没有市声电视音乐脚步声去掩护遮盖,它们赤裸裸地沿着墙壁传到我的耳朵。破碎的语句,破碎的梦境,不记得内容,只记得曾经拥有和失去。惊叹怅惘,不请自来,如麻雀敛翅停驻椅背,如蝙蝠倒挂天花板,伴随的叹息和呻吟是更细小的碎片,蚊蚋般在室内飞飞停停,发出令人心烦的嗡鸣。

我的耳朵不同于主人的。有些声音他怎么也听不到,却清清楚楚钻进我耳里。当我半夜醒来,那一波波刺耳或凄恻的声浪,折磨着我这只八岁的雪纳瑞,正在或已经老去的乔治大叔。直到东方透出一丝鱼肚白,鸟儿飞上树梢鸣叫,声音消失了,我才又进入梦乡……

“乔治,你还在睡?”

我睁开眼睛,主人手拿狗绳站在我面前。“你真的是老了啊,耳朵都不灵了。”主人夸张地摇头。

怎么不灵?就是太灵才睡不好嘛。我有点委屈地探手拉脚伸了个懒腰。

不管怎么样,我喜欢出门。我们小区有十二栋南北向的大楼,乳白色的楼面,白框的铝门和铝窗,阳台栏杆生着铁锈,墙上安着长方形的空调机,少数几家还有伞状的卫星接收器。这种灰伞曾经家家户户都有,用来收看外国电视节目。有一天,外头乒乒乓乓一阵响,有人从顶楼吊钢索下来,把灰伞一个个敲掉。主人凑近窗口,有人探头出来,或站在阳台上张望,没有人说什么。后来大家都在互联网上看外国的新闻、电视电影、球类转播和歌唱舞蹈比赛,那些常塞进我们信箱的安装卫星天线广告不见了。主人说,现在很多节目又看不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也有人在互联网上垂下吊索,拿了棒棍一阵乱打。

我对这些大楼不感兴趣。我很少抬头仰望什么,除了看我的主人,其他时候都是一门心思低头嗅闻狗族的味道,他们的屎尿,如果有小母狗的气味,那更叫我兴奋莫名。气味,它有时比本尊更让我着迷。

小区的绿地林木扶疏,四时花开,草地上可以尽情奔跑,我喜欢钻到八角金葵和绣球花丛里去吓野猫。秋千架和滑梯附近总是有很多抱奶娃的阿姨,比较着所带养孩子的生长进度和能力,就跟主人也会跟其他狗主交换心得一样:吃什么狗粮,有没有给人食,大小便训练好了?胡子变黄怎么办?毛色怎么保持,虫药和预防针……旁边的运动器械上,一个老人踩在步行秋千架上,两只脚前后摆动像在走路,他面无表情走着像提线木偶,突然头一偏,一口痰吐出几步远,主人牵着我的绳紧了紧,把我带往另一个方向。

一只花猫从草丛里箭般射出,轻巧停在了用粗绳结成的索网前,这面网由两根铁柱固定,常看到小孩子在上头攀爬。顺着花猫的眼光,我跟主人都看到在网子的最上面,停了一只色彩斑斓的鸟,那鸟一动不动直视前方。“是鹦鹉啊,是谁家的鹦鹉飞出来了?这里可不是澳洲,那里的鹦鹉就跟我们的麻雀一样。”

小时候,我对麻雀挺有兴趣,当它们停在草地上啄食时,我会像这只花猫一样飞奔上前,每一次都差那么一点点。现在我跑不动了,对非我族类也不再感兴趣。

花猫的长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像身后藏了根棍棒,准备突袭。那面网实在太高了,我是不会轻易尝试的,摔下来就要吃屎了。可是花猫的眼睛贼亮,盯住了鹦鹉,似乎志在必得,看来它有本事一跃而上。但是鸟有翅膀呀,只要它离了这面网,谁抓得到?鹦鹉依旧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似乎一无所觉,又似乎洞悉一切,我看不明白眼前到底是尔虞我诈的猫鸟对峙,或只是相互逗弄消磨时光的游戏。

“真有趣,对吧,乔治?”主人哈哈笑起来,“小时候,我就喜欢看金龟子、天牛、蚱蜢、大蚂蚁、蜗牛,什么都喜欢看,蹲在地上看半天,什么猫啊狗啊鸟啊兔子,都好看都喜欢,后来,不看了,只看人,看到现在,人我是不想看了,还是喜欢看它们。”

什么不想看人,不是老盯着白阿姨笑眯眯地看吗?

主人低头看我,“乔治,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了,不再去想那些做错的、来不及和没勇气做的……”

行经篮球场,里头有几个孩子在打球,他们大声叫着,讲的是英文。主人侧耳听了一会儿,那异国的语言,似乎勾起他某种回忆,但他没有多逗留。

小区住了很多发色各异的外国人,黑发黄肤的孩子有的也讲英文,他们的父母跟主人一样曾经长住国外。小徐跟主人讨论过,这些随父母回到上海的孩子,读美国学校和国际学校,为的是以后要回到美国去,虽然住在中国多年,中文却说得很“推板”。中文还是他们父母的母语呢!因为英文是更高等的国际语言吗?小徐连珠炮地问,回到美国,同学们接受他们是美国人吗?万一中文讲不好,英文也有口音呢?主人说人要是能放开一点,目的性不要那么强就好了,人生没什么,就是一个旅程,随性随意,很快也就走到头了……他们继续讨论,我忘了结论是什么。

我有时兴致高昂走在主人前面,有时拖拖拉拉走在后头。上回有只柴犬告诉我,他的日本主人要求他只能走在主人的身后,尊卑有序。走在主人前面的我,和走在后头的我,难道不是同一只雪纳瑞吗?我真想跟主人请教这个问题。

我们来到小区的北边,这里有个金鱼池,几个大人带着小孩在看金鱼,一个穿棉袄戴毛线帽的小娃,摇摇晃晃往前走,后面跟着像奶奶的嘴里一直喊着当心,当心跌倒了。我一靠近,奶奶连忙一个箭步过来抱起孙子,她看看威严的主人,嘴里说汪汪,是可爱的汪汪,身子害怕地往后缩,让我们过去了。

面前出现了一个穿短裤的小男孩,这种天气穿短裤或是短裙加裤袜的,也只有日本小孩了。日本很冷,他们训练小孩不畏寒。男孩用普通话问主人,我可以摸它吗?主人说可以,你轻轻摸它的背。我其实不喜欢陌生人摸我,但主人既然同意了,我只好耐住性子让那小孩摸,他的妈妈在两步路外有点抱歉似的微笑着,好像在说:不好意思,打扰了。

依照平日的路线,接下来就要往桂花树那边拐去,主人却另有想法。他把我往另一头拉,我前脚使劲抵住,汪汪两声,头往另一头示意,主人笑了。“乔治,你在这个地方遛了七八年,成了井底之蛙了,这不怪你,怪我太想保护你,也怪我懒。其实,我早该安排让你有女朋友的,生一窝小乔治不是挺好的嘛,自从你生了场大病……不说了,我们走!”

我尾随主人,走到了小区的大门。大门有一个出口一个入口,车子由此进出,两边都有警卫亭。主人牵着我走出大门,停在马路边的人行红砖道,金扇子般的落叶铺地。眼前是我从未踏上的大马路,车子停停走走来来去去,轰隆声像风一会儿刮得紧,一会儿停,我不由得心跳加快。一辆电瓶车刷地擦身而过,车尾有个保温箱,发出食物的香味。那边还有辆黄鱼车,车上堆满大大小小纸箱,我认出那是常送到我们大楼来的那种箱子。主人带我往前走,沿着红砖道,我嗅闻着遭逢的所有一切,激动地洒了几滴尿。

主人牵着我,左顾右盼,也像头一回见到般发出各种喟叹,“乔治你说,如果人跟人之间没有信任可言了,为什么这些人会紧挨着车子走呢?那对司机要有多大的信任啊……”我没留意主人说什么,因为密集出现的形体、色彩和线条以及陌生的味道,让我头昏眼花打起了喷嚏。

主人带我绕小区的外围一圈,经过公园和商铺,有许多气味我辨识不出,还有几个我没见过的同类,他们眼光中带着鄙夷:乡巴佬!原来外面的世界这么不一样,而我住在高墙的那一头,从外面看不到里头有月季园有秋千架,看不到我们那栋大楼,看不到我们的阳台,阳台上的花草,屋子里头我的食盆水盆,我的小毯子,我的玩具,我所熟悉的一切。我突然胆怯起来,撒腿拼命往前,拉着主人往大门,往我们的家跑去。

进门时,主人气喘吁吁,我也吐着舌头直哈气,他说:“怎么样,开洋荤了?以后我们常出小区去遛,好不好?”

六、裁缝铺和生意经

我在厕所里闻来嗅去,这是主人卧室里的厕所,归他专用。进门处有个客卫,是我雨雪天上厕所的地方。主人的厕所,向来只有他的味道,可是现在多了一种异味。完了,我想,除了夜半的声音,现在连陌生的气味也入侵我们的领土了。我汪汪叫起来。

主人无精打采出现在门口。他最近睡得很多,白天常在沙发上就盹着了。

“你在这里做啥?”主人打量我。

我嗅着墙角,那里有一摊水,水正从天花板沿着墙壁往下滴,我汪汪叫着,天花板上有两三处水渍,水正在一滴滴落下,滴在主人的毛巾和浴袍上,滴在墙上的小书架,上面有几本主人上厕所喜欢翻看的书。

主人打电话给物业,物业答应派人到楼上查看。其实主人也可以上楼看一下的,但自从上回小徐咬了他以后,他余悸犹存,小徐也没再下楼来。到了下午,有人敲门,身穿深蓝色制服,挎个工具包。他告诉主人,楼上浴室排水管有问题,排水管要修,我们的天花板也要换,我们可以自己找人修,也可以由物业修,但是物业现在活多,最快也要三个礼拜后,修理费楼上住客会负责。主人说,算了算了,我自己找人修修,用不了太多钱的。

隔天白阿姨来访。她一听这事,便说主人是个“憨大”,明明是楼上的问题,不找他们赔偿就很好了,竟然要自己花钞票。她似乎很懂这些装修什么的价钱,给主人算了一笔账,又说:“你天花板没拆开来看,搞不好里头问题大得很呢!”

主人听了面有难色。“这个,楼上邻居是个小姑娘,一个人照顾生病的妈妈不容易,为了这点小事还要去跟她……”

“啥小姑娘,没听你讲过呀?”

估计主人觉得被个小姑娘抱着咬很丢人,吞吞吐吐交代不清楚。白阿姨没追问,只是去打开冰箱,看还有两只水梨,洗净削皮切块,端到桌上,跟主人一人一根叉子吃起来。小指微翘,细嚼慢咽,白阿姨吃东西的模样很秀气,尤其是主人盯着她看的时候。吃着吃着,两人相视一笑,不知同时又想起了什么往事。

白阿姨今天穿件收腰的细绒洋装,圆领,前排扣,暗紫色的面料上有小白花,显得文雅娴静。主人含笑看着,“你自己做的?”白阿姨笑,“有客人拿了样子来做,我觉得蛮好的,自己也做了一件,不过那客人做的是珊瑚色,颜色比这个要跳。”

“这个好看。”

白阿姨笑了。她原来有几颗牙坏了,跟主人重逢后,主人特别让她去一家以外国人为主要服务对象的牙科诊所修补,白阿姨也就不再一笑就掩口了。

白阿姨很少提及在市场的那个小铺。市场不远,走路也就十五分钟,白阿姨的高氏裁缝店已经开了二十几年,她的手艺是爱人高师傅手把手教出来的,一开始当下手帮忙,车边熨烫缝扣子开单收钱,做点简单的活,她的文化水平较高,也知道什么美什么不美,慢慢地就从设计量身剪裁到缝制,独当一面了。在市场里,人人都喊她白姊,她做的也多是熟人的活儿,有的客人从小姑娘做到了当妈妈。这批老客人做完,以后估计也没什么人要做衣服了,她曾这么跟主人感叹。你也该休息了,辛苦了一辈子,主人这么说。白阿姨听了只是叹气。主人知道她烦恼在家啃老的儿子,没有婚房,谈了几个对象都没成。

当初主人会把房子买在这里,就是图个方便去市场偷看白阿姨。那时白阿姨还不愿意见他。裁缝店在市场边角,墙上挂着一件件成品,宽大的裙幅肥短的裤管,真实世界里绝大多数中老年人的尺码。主人远远站在杂货铺边,从垂挂的扫帚锅盆和尼龙袋缝隙偷瞄,看白阿姨坐在小铺前,跟客人说话,展开一幅面料,或是背过身去踩缝纫机。站得太久,杂货店老板问了他好几趟买什么,最后主人学乖了,一去就先买点什么,刷子抹布或是拖鞋,然后拿出手机滑,老板就不来打扰了。白阿姨在店里忙碌,眼睛从来不往杂货铺这里看,但是她头上的白发不见了,嘴上涂了润唇膏,颧骨上的晒斑也淡了,气色竟是越来越好。

两年后,主人西装革履,携了一块在淮海路“真丝大王”精挑细选的面料进了裁缝铺。白阿姨初见故人并不惊诧,摊开面料,只见幽幽湖绿底色上漩着珍珠白水纹,有的水纹小,有的水纹荡开去不知所止。她问:要做件啥?主人讷讷回答:做件旗袍。白阿姨翻来覆去欣赏手中的面料说:这年头还有什么穿旗袍的场合,不如做件连衣裙吧。主人忙点头:连衣裙好,就依你的尺码做。白阿姨让面料从手中滑下,转头看主人,主人额头冒汗也舍不得移开眼光。最终白阿姨写了个取件单,塞到主人手里,挥手示意他离开。单子上写的是她的手机号。

白阿姨一直是小菜场里的一朵花,她的文化水平高,气质跟他人不同,那些卖肉卖鱼卖蔬菜水果的男人,不管单身还是带眷,常是半买半送给她最肥的带鱼、最好的猪肘子、最新鲜的草莓、新剥的蚕豆和刚上市的冬笋,白阿姨表达谢意的方式就是眯眼一笑。传出有个海归教授在追求她后,在众人眼里,她更加神秘而高不可攀了……

这一段是白阿姨跟主人兴起就要说起的,除此之外,裁缝店的生意好坏,客人挑剔与否,摊贩之间有没有挤兑和矛盾……主人问起,她总是说,这些有啥好讲的呀?

吃了梨,白阿姨又进厨房去,说看冰箱里有鸡蛋,给主人做个蒸蛋。“看你气色不太好,下回给你炖只老母鸡,加红枣黄耆枸杞,鲜得来眉毛落脱了。”

蛋进锅去蒸了,白阿姨过来傍着主人坐。“上回被老同学骗去投资那个什么茶的,结果竹篮打水,本钱都赔光了,记得吧?”

“人家也不见得是骗我,运道不好吧。”

“你呀,从国外回来的洋盘,不晓得外头骗子不要太多哦,尤其是一些年轻女人,专门骗有钱的海归老头。”

“你不要担心,我自己晓得的。”

“人生就是笔生意经,有时你亏欠别人,有时别人亏欠你。算盘打打,收支总要打平才好吧。”白阿姨语气有点凌厉,却又像是嘲弄。

“那感情呢?也是生意经?”主人调侃她。

白阿姨不语,进厨房去了。这时有人扣门,两长三短。主人有一秒钟的慌张,我立刻感觉到了,忍不住汪了一声。

白阿姨出来探看,看到小徐,两个人都一愣。

“小徐,进来进来。”主人恢复镇静。“这是楼上的邻居小徐,这是白、白老师。”

穿牛仔裤和过膝长毛衣的小徐,熟门熟路从柜子里取拖鞋换上,走了进来,白阿姨微笑,眯细了眼打量。

小徐先跟主人道歉,妈妈不知何时开水龙头洗手,没关上,水流了一地,她出去邮局领挂号信,稿费的汇票,有的出版社就是没法直接转账,回来后也没及时发现,忙着煮饭喂饭,等要送妈妈上床睡午觉时才看到一片汪洋……小徐的眼睛红通通的,脸色像大楼的灰墙,两只手神经质地互绞着。

“坐啊,徐小姐,要喝点什么吗?老汤这里要什么没什么的。”白阿姨像个主人般招呼起客人。

小徐看一眼白阿姨,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晓得了。”

主人让白阿姨也坐下,三人落座在餐桌边。“小徐,漏水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也没什么损失,自己找人来修修就好了。”

“那怎么行呢?应该我来负责。”

“你也够忙的,这事就不用挂心了吧。”

“老汤就是个老好人,”白阿姨插嘴了,“你要不要先去浴室看看,有股臭味呢。”

“算了算了。”主人说。

白阿姨笑笑。

小徐说:“这样吧,汤老师您自己找人来修,多少钱我再给您。”

主人还想说什么,小徐截断他,“我倒是想拜托您一件事,您不是有朋友在医界,还有人投资养老这一块的吗?我想问问,是不是可以介绍有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来帮帮我,一个礼拜几天都行。”

小徐走后,白阿姨说话了:“看来她妈妈很糊涂了,忘了关水,搞得我们淹水,要是忘了关火呢?摊上这种邻居,也是倒霉。”

“邻居不好选的,住在这种公寓大楼,邻居换来换去,见面也不打招呼的,怎么选?”

“你这房子保了火险吗?”白阿姨问,还问了一些关于房子的事,看来她对这里的房价很清楚。“你当初要是贷款多买一套就好了。”

“我就是个退休的老人,没有工作户口身份证,怎么贷款?再说,我就一个人,要两套房子做啥?”

听主人语气有点不耐烦,白阿姨便不再说。礼拜三通常要吃了晚饭才走,白阿姨去淘米洗菜,准备妥当,到饭点下油锅炒一下,配上蒸蛋和阿姨买的烧鸡也就可以了,两个人都吃得不多。出了厨房,看到主人歪在沙发上睡着了,嘴巴半开。

“哪能困着了?”她过去给主人身上盖条毯子,自己坐在椅子上看着他,良久,叹了口气。我也长吁了口气趴下,天色已经昏暗,主人还没带我出去遛呢!

七、被最爱的人背叛

过去几天,主人常在讲电话,有几通还是英文。我不知道他跟谁讲话,但主人脸色苍白,气息短促,身上冒冷汗,他的手常捂着肚子,有时还要吞点药片缓缓。我们每天还是出门,只是脚程缩短了,往常要走三圈,现在只走一圈。

一大早,白阿姨就来了。

“走吧,车子在下面等着,病历、证件和卡都带着。”

“病历我的医生已经传过去了,直接过去就好。”

白阿姨背着鼓鼓的包,里头估计都是看病要用的东西,给主人取了件厚外套,“医院里很冷的。”她眼光四处逡巡,想着是不是遗忘了什么,看到了我。“狗怎么办?今天要是能回来,也很晚了。”

“我托了小徐,也给了她钥匙。”

门关上了。

我听着电梯门开,电梯往下,心也跟着下沉。主人……随着年纪老大,我越来越不能忍受跟主人分离。每次他出门,我总要哼几声,叮咛他早点回来。他一进门,我便快步上前欢迎,虽然不像小时候那样狂跳狂吠,但看着他的眼光只有更加深情,尾巴摇得分外热情。最近主人也对我更加怜惜了,他读书看报时,如果我趴在他脚边,他一定会用脚蹭蹭我,不时跟我说说话。

我趴在门口等待,等待是我的美德,仅次于忠诚。

不知道等了多久。我在卫生间撒了泡尿,嗅了嗅空空如也的食盆,又到主人浴室去查看是否还有别的陌生物入侵,声音、气味或其他。我想到昨天半夜醒来,听到的竟是主人在说话。他说,复发,复发了……说了几句英文,又叫着白阿姨的名字,嘉影,吾对不起侬……

那时我睁开眼睛,看到艾美卧在沙发上。心电感应下,她转过头来看我。狗族不是靠语言沟通的,我们的叫声只能传递简单直接的讯息:滚开,欢迎,这是我的。其他更复杂的事要靠气味和心电感应,我们趴在那里状似睡觉,其实交流得正欢呢。

艾美,你是怎么掉进浴缸里去的呢?

我的心碎了。

怎么这时候还不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你总是看不起我。

我的心碎了,你这个笨蛋。

亲爱的,别生气,生气伤身,虽然现在对你也没什么影响了。你能回来吗?我很想念你。

你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当然有,你说、你说你心碎了,为什么呢?

因为我被所爱的人背叛了。

啊!我听说这是最大的痛苦。

你总算说了句狗话。别再想我了,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艾美……

沙发上只有一个抱枕。我可爱的艾美啊!

正在胡思乱想时,有人插进钥匙转动门把。

“乔治,我来带你出去放风。”

小徐嘴里这么说着,却习惯性地走向那个落地大书架。她看着架上的书,长长叹了口气。“我好想你啊!”她夸张地张开手臂,做出要拥抱书架的模样。“这里是天堂,差不多是,跟我那里比起来,什么地方都是天堂。”

小徐开始翻书,好像忘了她来的目的,我急得在她脚边转,终于她注意到我了。“乔治,你是不是知道他所有的秘密呢?很多不能跟别人说又必须一吐为快的话,都说给你听了对吧?”

她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看着看着,突然泪花涌进眼里,往地上抱腿一坐,头伏在腿上抽泣起来。她哭起来很任性,哭够了,湿脸在裤子上蹭蹭,抬头看我,“你都知道是吗?你的眼神和艾美的一模一样,充满信赖,忠诚……”

她抱住我的脖子,跟我脸贴脸。我不习惯跟人贴着脸,主人从来不会这样,他总是很庄重的,这个小徐,会咬人还会贴脸。她是不是也常跟艾美贴脸呢?想到这里,我就站着不动,让她继续贴着我的脸。

“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发生的。”她耳语,“我在帮妈妈放洗澡水,她已经第三次把裤子弄脏了,还不穿纸尿布,我好累,她骂我,推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也骂她,打她,两个人都在尖叫,我觉得她好可怜,好可恨,我也好可怜,好可恨,我想毁灭一切,我,一定是疯了……”

晚上,主人回来了。他虚弱地拍拍我的头,白阿姨给了我狗粮和清水。主人对她说:“你也累了一天,回去吧,过两天我们再商量。”

“美国那边?”

“明天再说吧,机票本来也都订好了,过两个礼拜就走,那边医院什么的,秀芝会先安排好。”

这还是主人第一次提到这个名字。

“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主人不语。

“不会,就不回来了吧?”

“医生如果准许,我一定回来,这次进医院,还不知道有没有当年的运气。”

主人把白阿姨的手包在自己手掌里,每次白阿姨不高兴时,主人总是这样的。白阿姨低声抽泣起来。

“别难过了,生死有命,说起来,我感谢这个病,八年前要不是它,我怎么会有勇气回来找你?当年我跟自己说,如果能过这一关,接下来的日子,我要为自己活。”主人也哽咽了。

我在旁也呜呜哼起来,感觉到离别就在眼前。

八、等待的结束和开始

艾美的死因让我一想起来就毛骨悚然。主人,应该是保护我们,而我们报之以忠诚,现在主人都能伤害我们,还有谁可以信赖?

我想到,主人也曾信誓旦旦对我说,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会离开的。可是,主人已经整理好行李,交代小吕和小徐照顾我,半年,他这么说,半年后,我如果不能回来,再作安排。

他打电话跟关系特别好的几个老同学辞行,有几位还赶来家里探望。其中有个老同学是他跟白阿姨的旧友,多亏了他,主人才能顺利找到白阿姨,并买下这间公寓。主人对他说起这公寓的安排,说万一回不来,房子就是白阿姨的了。他也跟小徐说到我,万一他回不来,白阿姨会代替他照顾我。

白阿姨告诉主人,不用等半年,她现在就搬进来,看房子,看狗。裁缝铺客人越来越少,索性收掉不做了,她现在住的小公寓,重新装修,备下当儿子的婚房,让儿子加把劲,争取明年娶媳妇。

主人听了就笑了,说:你终于改变心意了,早让你搬过来,早让你把那裁缝店关了,一门心思跟我过日子,你总是有那么多顾忌。到我们这年龄,能再相聚多么不容易,还管别人说什么?

白阿姨说:我不管别人,就是儿子那里搞不定。现在给他挪了一间婚房出来,他不点头也不行了。装修期间,他就来这里住,书房客厅打打地铺,你放心,等你回来,他不会住在这里的,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和你的宝贝狗。

白阿姨从来没叫过我的名字。她不喜欢狗,这个我很确定,主人却把我托付给她。

白阿姨几天来血压升高,头疼不适,主人不让她送行,两人争执了一番,最后决定让她儿子送。

主人是早上离开的。他吃过白阿姨给他熬的排骨稀饭,就着一碟四喜烤麸,完了还喝了杯咖啡。不中不西,白阿姨笑他。他说:“我早就是不中不西了,只要别‘勿倪勿三’就好了。”

他们轻松说笑,可是只要一背过身去,两人脸上都是垮的。

约好的送机专车到了,行李拖出来放在门口,这时一个男人出现了,帮忙把行李拿到楼下。楼道里浓浓的烟味,可能男人在门外等了一段时间,在这烟味的掩盖下,我还是闻到他身上的气味,让我想到针头、强光、绞痛、呕吐,想到了宠物医院。

白阿姨眼泪流了下来,跟主人紧紧拥抱。

主人困难地弯下腰来摸我的头,我的胡子,我的长嘴,我反复舔着他的手心和手背。“乔治,我的乔治啊,谢谢你这么多年来的陪伴,再会了,有缘会再相见的。”

大门嘭一声关上,我再怎么拼命抓门和号叫,主人也不回来了。

白阿姨突然间泄了气,原来一直撑着的架子垮下来,整个人缩小了,缩成一个小老太婆,拖着脚步往前走了几步,瘫倒在沙发上,两腿叉开,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秀雅和矜持。

我感觉白阿姨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比较像裁缝铺的那个她。

第二次出小区放风时,主人就把我带到了那个小菜场。你简直无法想象那个地方有多少气味,这些气味都跟食物有关。白灯亮晃晃照着连绵不尽一摊又一摊的蔬果鱼肉,人影憧憧,语声高亢,我听过主人跟小徐谈到“异国风情”,想必这就是。地上湿黏,我举步犹疑,全身簌簌发抖。几只野猫冷漠地盯着我,骄傲地竖起长尾巴,像高举属地的旗帜。主人在杂货铺前停步。他说:乔治buddy,我好久没来这里了,这里就是白阿姨工作的地方,我们偷偷在这里瞧瞧她。

我看到了白阿姨。她穿着一件酱紫色的旧棉服,头发用个皮筋束起,正跟一个男人在说什么,她说话的神情很轻松,甚至是放肆,那男人背对我们,高个子,头发又黑又厚,有点驼背,白阿姨说着说着,伸手便打了那男人一记。我感到主人拉绳的手一紧。男人走掉了,白阿姨坐下来,台子上有个“爱拍的”,是主人送她的生日礼物。她盯着“爱拍的”不知在看什么剧,面无表情,脸肉松弛,就跟这个小菜场里其他的女人一样,既没有特别丑,也没有特别美。

白阿姨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直到有人揿门铃,她又拖着脚步去开门。

“走了?”

“走了。”白阿姨的儿子笑,“老头走了,现在这房子是我们的了!”

“他可能还会回来。”

“六个月治不好末期的癌症。”他长叹一口气,又笑了,“六年,等了整整六年!”

“别说了。”白阿姨皱眉头。

“你难道不开心?以前你老跟我说,老头怎么负心怎么可恨,害得你嫁给我老爸,一辈子替人做衣裳。后来他回来,你不愿见他,我跟你说,老头肯定手头有钱,回来赎罪的,就让他赔偿对你的亏欠嘛,你才跟他见了面……”

“别说了,说这些做啥?”

“你一个月见他两次,吊足他的胃口,他也吃你这套。你们老一辈的想法,我真搞不懂,像我们,拗断就是分分钟的事,没什么感情值得这样傻等,一等六年。”

“六年,你以为六年有多长?一眨眼就过去,一辈子也是,一眨眼就过去。”白阿姨拉开餐桌椅坐下,看着眼前笑逐颜开的儿子,“你还是赶紧寻个对象吧!”

“有钱还怕讨不到老婆?这房子有六七百万吧?”他到厨房去,一会儿端出一碗凉掉的排骨稀饭,站着就吃起来。

“微波炉里转一下好吃。”

“不用了。你对这老头也够好的,每次来都特别打扮,带东西,姆妈,还真看不出你有演戏天分。”

“我演什么戏?”白阿姨声音提高了,“你根本不知道姆妈以前是什么样的。”

“好好好,你有文化,嫁给阿拉爸爸委屈你了。”他啃着排骨,“我提醒你哦,不要假戏真做,老头回他家去了,再怎么样,他也是有老婆孩子的,当初如果不是看他有这房子,我会让自己的妈妈做这种事?”

“你管自己就好,还想管到我头上?”白阿姨斥道,“当初是我自己要跟他见面的,我们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个月两次,叙叙旧喝喝茶,给他煮一顿饭……”白阿姨的声音低下去了。

“依我看,赶紧把这房子卖了,我可以跟朋友做投资,还要买辆车。”

“你个小赤佬,卖什么房子,我们那套房给你当婚房,以后你也不必养我,多少写意!”

我汪汪抗议了。我们家从来没人像他们这样说话的。

“要写意,先把这狗给掼脱吧,一只短腿丑八怪,要喂要遛,生病还要花钱。”

他们两人同时闭嘴看着我,我又汪一声。

“狗最脏,它们吃大便,从小你就这么跟我说。”

“你要掼脱伊?这是他的宝贝。”

“宝贝又哪能?顾不了人,还顾得了狗?”他悻悻然说,抬起脚要踢,我正要闪躲,谁知落在我跟前的却是他啃剩的排骨。我从来没吃过这种东西,它太香了,我赶紧在他后悔之前咬起,躲到角落去慢慢享受。

这块排骨的滋味妙不可言,吃完后有点口渴,我喝了点水。不知何时,白阿姨的儿子已经走了,客厅里只有白阿姨一个人,她坐在那里,安安静静,手里捧着一杯茶,感觉又像是那个我熟悉的人。

“真假公主这电影,看过吗?英格丽褒曼演的,我很喜欢她,气质高贵。”白阿姨问我。

电影?我怎么会看过。

“一个失忆的女人,被找去假扮俄国的安娜公主,她跟公主长得很像,一下子就学会公主的仪态,真假难分,结果你知道吗?”白阿姨瞪着我,“她其实就是安娜公主,只是失忆了。”

我趴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看不懂眼前这位是主人的白阿姨,还是小菜场那个裁缝。

白阿姨没有再瞪我,她的眼光远远落在窗外的天际,天是灰色的,雾蒙蒙。据说北方的雾霾吹到南方来了,早上主人查看气象时这么说。想到主人,我的心头一紧。

白阿姨对着外头灰白的天空说话了:“儿子不懂,你也不懂。一开始,我不愿见你,是因为恨,也是因为,我老了。那个白嘉影,早就不在了,但是你却跑回来寻伊。我不愿意你心里美好的影像幻灭,每个月见两次,见面前细细琢磨,怎么打扮,白嘉影会喜欢的,你也欣赏的。这些准备,要花钞票花时间,一个月两趟,没法再多了。”

她转头,眼睛盯着墙上的画,画的是玻璃瓶里盛开的玫瑰,娇艳欲滴,她跟那玫瑰说:“男人无法了解,女人老了以后,要维持她的美,是多么不容易?皮肉松了,脸上都是斑,身上也……我帮人家做衣服,脱下衣服的女人看多了,过了四十,没有几个是好看的。”

她吁了口长气,低头喝茶,喝了两口,又对着杯里舒张的茶叶说起来。“我不是吊他胃口,我自己也是秉着,忍着,为了维持一个美好的形象。每次见过,晚上总是……这么多年了,以为心早就死了……”

她终于又看向我:“你晓得吧?也许你都晓得。一开始,的确是为了拿回点补偿,可是,每趟来,回去后我开心哪,多少年没有这样开心了,竟然有一个机会,重新做回白嘉影,为此,我感谢他。我感谢他的爱,不管他爱的是不是真正的我,这爱让我多么快活,作为女人的快活。”

“现在,我的心松了,也……空了,你说,他会回来吗?”白阿姨问了这句话后,不再出声了。

天色渐晚,对面大楼许多人家点了灯,像许多眼睛突然亮起。有灯光的地方,不是有人,就是在等人。我不知道主人会不会回来,但我会等他。我跟主人心爱的女人待在一起,她已经完成她长久的等待,而我的等待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