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朔方》2019年第1期|李为民:约定

来源:《朔方》2019年第1期 | 李为民  2019年02月12日09:10

李为民,上世纪60年代出生,在《人民文学》《当代》《大家》《山花》《长江文艺》《江南》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五十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转载,出版小说集两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安徽芜湖。

1

工业园卡口的重车通道路基下发生燃气管道泄漏时,管委会副主任许政正跨进小姨子姚心蕊的玉珍茶馆门槛,他要劝她抓紧办加拿大移民手续。

茶馆红柱白墙、玻璃碧瓦、飞檐斗拱,原来是经开区建投公司老总孙晓东五年前在工业园信息化系统升级时,拿到卡口、围网和物流场站改造中标低价后,他将茶馆过户给许政,算是回报。工业园封关运作后,孙晓东玩失踪,据说是跑到日本和南亚国家做跨境电商业务了,前年回国,注册了一家跨国拍卖公司。

初冬乍寒,姚心蕊给许政泡上一壶红茶,端出花生米,还倒上自己酿的葡萄酒。许政品了一口,点头,说着闲话喝着酒。他盯着酿酒用的瓦罐问姚心蕊,孙总是不是付了七百五十万的预付款后,将另外一个瓦罐砸碎了?姚心蕊点头,含笑说这才叫明朝的珍品,绝世无双啊。小姨子的那双媚眼迷人地望着他。许政感慨地笑笑,心里窃喜,说,这个家伙,总喜欢做不靠谱的事儿。话题的核心向移民靠拢。姚心蕊沉吟片刻,坦陈在国内做点生意也不错嘛,再说都走了,谁照顾堂堂的大姐夫呢?许政苦笑道,做生意,容易吗?不患寡而患不均,放心,我还有本因私护照,随时去那儿看你们,一家人团圆。你这个黄毛丫头,清爽单薄,爱飘爱飞,在国内我还真不放心呢。姚心蕊凝视他:姐夫,你就那么相信我姐,就不怕她出轨?反正她又不能生育,孩子又是领养的。姚心蕊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许政说,夫妻之间相互信任才重要呢,再说我是好人还是坏人,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找到你姐,那才是我的福气呢。你和你姐,漂亮、聪明,气质优雅,还有……别有了,那你看到我,是不是想到我姐?姚心蕊幽幽地问。许政头枕着胳膊,靠在太师椅上,笑眯眯地说,有些念头得永远搁在心里,不能说出来,像花一样悄悄绽放。记住,姐夫和小姨子的故事永远不能发生。许政嘿嘿笑了两声。姚心蕊赌气地哼了一声:难怪有人背后说你心机像石头一样重,心事像湖水一样深。许政目光尖锐地问,谁呢?姚心蕊刚要开口,许政的手机响了。

许政闯红灯,抄近路,在拥堵的车流中横冲直撞,可车赶到工业园还是晚了。几声巨响后,当场炸伤了两个执勤保安。卡口那里火光冲天,顷刻间成了废墟。安监局、消防支队和警车呼啸而来,经过初步判断,地下的燃气管道被一辆十几吨的卡车轱辘压得如麻花,液化气是从卡口机房的地板缝隙里渗漏出来的。躲在不远处浓稠的黑暗里,许政意识到,当年孙晓东将卡口地基工程转包给老家的驼背四舅,他拿到了百分之二十的回扣;一个垃圾工程队,为了机房赶工期,忽略了安装排风通气系统,狭小的空间裸露了大量的电源接头、插座和铜丝,燃气浓度超过百分之五,从而引起爆炸。借着火光,许政惊愕地看到一个披肩长发、穿着一身套装的女孩,正向一位浓眉大眼的小伙子描述爆炸情景,目光冰冷犀利,语气咄咄逼人。许政掏出手机,嘀咕了几声,跳下车,出其不意地拉着小伙子逃也似的钻进车里。

小伙子叫杨瑞,芯片编程博士,三年前从硅谷回来。孙晓东领着杨瑞找到许政,求他帮着办两件事,一是将杨瑞托关系弄到跨境电商的公司监控部,另外小伙子优秀,硕本连读,有机会帮他找个女朋友。孙晓东扔给他一个装了鼓鼓囊囊现金的塑料兜,涎着脸说,你那小姨子冰清玉洁,真是个好孩子,君子之约,素履之往。许政瞥了杨瑞一眼,头发浓密,目光炯炯,举止洒脱有力,显得干练果断。许政办成了第一件事,下意识地回避了孙晓东的姻缘之托。他需要和杨瑞保持距离。他事先给姚心蕊上了一课,告诉她要见的那个男孩子精神有障碍,孙晓东既是他的对手也是老乡,不能得罪。姚心蕊不禁瞠目,不过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走个过场罢了。许政找了一个杨瑞在公司值夜班的机会,清晨开车领着姚心蕊进了值班室。杨瑞刚起床,头发油腻、胡子拉碴、邋遢颓败的外形,极大地刺激了姚心蕊。她扭头就走,没有防备的杨瑞,顿然沮丧,变得猥琐不堪,可眼睛像地狱的烈火,直瞪瞪的。这种纠缠持续了一年多,姚心蕊被弄得心灰意冷,毕竟有姐夫这层关系,不好撕破脸。最让她心惊肉跳的是,杨瑞曾用笔记本回放了他表舅从东南亚以跨境电商贸易方式进口的一车车货柜,他自得地向她炫耀里面装的是什么,而且他能拿到多少提成和干股,以及他和孙晓东的关系。她神经质似的一字不漏地告诉了许政。许政脸色发青,先是默默地听,没有正面质问她什么,还是劝她移民。姚心蕊眉头拧成一团说,算了,姐夫,百般算计,不如一颗单纯的心,我还是走吧。许政放心了一些……

黑暗里,许政冲杨瑞低吼了一声:董萍来了,还不快去表现一下。杨瑞仓皇地推开副驾驶的门。没过多久,混乱中,如同蚂蚁的人流里蹿出几个消防队员,抬着一副担架从离卡口不远的场站卸货平台小跑过来。许政跳下车,握着手机,眼珠血红。顷刻间,他的心脏一阵狂跳。杨瑞双目紧闭,宽阔的胸口到处是血,一种纯净、青春的气息直逼他的五脏六腑。担架后面跟着原先那个披肩长发女孩。她浑身战栗,语无伦次地说他不是救火,是被两个男人用刀捅了。每个字如同重锤敲击着许政的神经,他本能地拽着那个女孩拉到一边,恶狠狠地盯着她,有些失态地低吼:意外,这仅仅是个意外!懂吗?女孩惶恐不安地点头。

杨瑞被害很久一段日子,夜深人静,许政辗转难眠,脑海里除了浮现杨瑞血肉模糊的影子,还有那个纤腰丰乳很有女人味的女孩。她叫董萍,是孙晓东从北京中关村招聘的硕士,也是他老领导的女儿。

半年后,许政找了个机会,请孙晓东洗温泉。脱光了的孙晓东宛若一颗出膛的肉蛋,许政无法相象与他在蒸桑屋的方寸之间促膝相容。他心虚地拉开一扇淡蓝色的玻璃门,云团般的蒸汽从里面喷涌而出,瞬间将两人淹没。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能掩饰。许政开口想解释杨瑞案子的进展情况,孙晓东铺上浴巾,一个服务员牵他在躺椅上躺下。孙晓东打了个酒嗝,饶有兴趣地说,老兄,杨瑞不在了,我心里当然难过,不过你没什么愧疚的,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这次回来,我想收购五金物资大厦。我听说江浙的一些企业上个月联合当地法院封了物资大厦的银行账号,我记得我出国前,这个大厦就负债累累。许政抬起眼:噢,胃口不小啊,多少家外企和拍卖公司都盯上了这块风水宝地,连你手下的那个小海归董萍,都在打听如何吊销我的老朋友陈先荣的法人资格证书呢。也难怪,这些年,陈总的物资大厦连营业税、经营税都是我找国税暂免的,几年下来,一屁股债。国税的钱,都是要进国库的。省里督查组一旦查下来,怎么交代?再说,他们继续经营的流动资金从哪里来呢?只有被兼并。许政开始钓鱼,试探孙晓东的家底,另外搬出董萍,是因为她是前省府某领导的女儿,背景辉煌,实力雄厚。混迹官场,他的潜意识告诉自己,只有将狮子老虎一样的对手装进一个铁笼里,让他们斗得你死我活奄奄一息,才能既保护自己,又能获利。孙晓东躺在云山雾罩里,避实就虚,喃喃地问,噢,就是董萍那个丫头?她也会被我兼并的。

许政心里一抖,上次给物资大厦员工捐助亏欠的半年的工资款,孙晓东为自己的天源报关集团搞了个记者招待会,省市的媒体都做了报道。许政清楚地记得当时孙晓东意气风发,端着红酒杯走近董萍的身边,温文有礼地说,看来这个世界不大,董萍小姐,你是我的员工,竟然也来了,我很高兴。我需要这样的场面,你不觉得我有男人的力量吗?在生活里,我既追求平淡,也不反对奇迹,如果我拿不下这座楼,只好拿你抵债了。董萍神情端正,目光清澈,唇边绽开浅笑:你认为我值这座楼吗?对不起,我错了,真正的魅力是无价的,我不过是略懂投机的混子,充其量是能挣几个铜板。孙晓东目光灼灼,散发着饱满的雄性之光。红颜知己自古有之,这还得看男人是不是一杯好酒。董萍说罢,仰起头,示意了一下杯中的红色液体,走开了。孙晓东有点失措,他分明接到了一个眼风,看似淡然,实则隐藏了对峙和倨傲的意志……

服务员给伏在长案上的孙晓东擦了一气,舀水泼了一下,许政看到灰色的污水在大理石地面上横流。孙晓东喘息道,我要娶她。许政说,怕没那么容易吧?她和杨瑞早就是恋人,又是硅谷的芯片硕士,到你公司不过就是实习一下嘛,尝尝梨子的味道。她要自己干,老弟。许政不动色地将浴巾披在背上,仰面躺下。那你小姨子呢?孙晓东退了一步。看你的魅力喽,许政态度诚恳地说,你以股权的形式注入资金,拍卖和评估可以启动,委里准备商讨让资质优良的民营企业兼并物资大厦,但必须是在国有资产没有流失的前提下进行,这好像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会让资产评估团在充分考虑股东利益的同时,考量物资大厦的固定资产到底负债多少。许政这番套话实则是留下个豁口,既然孙晓东咬紧这块骨头不放,他要给心中那位楚楚动人的董萍一个交代。

固定资产和那块地皮,董萍曾在许政耳边呢喃过,他也许诺过,那次是在瑞士阿尔卑斯山间的某个小镇的旅馆里。他率团去欧洲考察招商,董萍特地从美国飞到弥漫着田园牧歌气氛的地方,拜望这位年长她几十岁的许哥。那时她来的理由是到欧洲看画展,拜谒莫奈、梵高、毕加索。

许政原先给当时的一位老领导当司机,吃住都在市府大院里,老领导赴省城履新,一个缘由是和夫人酝酿离婚。印象里,许政见过董萍几次,她还是个生涩的青橄榄,头发剃成男孩模样,说话节奏很快;她确实漂亮,明眸皓齿,皮肤白皙得发亮。每次放假回来,许政都去机场接她,他耳根子没有片刻清静,她喋喋不休,像个公主对他发号施令。她得意,受用。许政像个勤务兵,又像个大哥哥和蔼可亲。可一旦母亲在场,她温顺得如一只小花猫。许政仅有的几次接触,她母亲好像总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小口啜着咖啡。杯子是细瓷的,镶了金边,极薄,也极精致,托在白皙的手里像一握轻云。她母亲在观察,在聆听。董萍坐在客厅的角落,埋头拉着一把年代久远而擦得锃亮的大提琴。窗帷沉甸甸的幽暗,人和流淌的旋律很容易就被淹了进去。她母亲是旧上海亚美丝织家族企业的后裔,“文革”期间受到冲击,在干校劳动的老领导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夫妻多年来一直冷战。后来她母亲辞职,陪女儿去纽约读书,还和一个奥地利古董商合伙开了一家中国餐馆。她母亲移情别恋。董萍不敢和母亲较劲,步步谦让,甚至畏缩进母亲的怀里,翘着下巴迎接一个满脸黄色胡须的老头没有温度的轻吻。没有过渡期,她遽然意识到:一个女孩子就这样在苦涩的艰难里成熟了。

因为需要生存,董萍去了硅谷。所以那次刻意的拜望,当许政从背后覆盖过来,箍住她,弹性的胸乳在双臂交叉间撞来撞去,她没有挣扎,回转头,咬住许政的嘴,清爽干净的气味弥散开来。她被扳过身子,反手推到墙壁上,衣领哗啦啦扯开,裸出雪一般耀眼的白,映衬到她自己昏眩的视野里却是鲜艳的红,宛若火焰。

火腿沙拉与意大利面,两人坐在餐桌的两头,相隔遥远,远得可以无视对方的存在。许政质问,我禅精竭虑地去争取,反被你父亲贼一样防着,你以为对我公平?我承认一直都在觊觎包括你在内的所有资源,如果能改变命运,为什么不干?他的脸肌在烛光的暗影里蠕动,像蚯蚓在爬。董萍哑然,但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回答,你不知道你,所以你是你。

后来母亲洞穿了董萍的地下恋情,冷静地告诉她,许政像于连。母亲曾是大学教授,她清楚于连对爱情对女人的不可靠,因为于连对被歧视的颠覆有着病态的疯狂。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将许政和曾经的女同事也是她远房的外甥女撮合到一起。董萍没有听从母亲的警告,依然在这场迷魂阵乱转,不过两人约定: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他们永远是灵魂上的伴侣。许政不仅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还成了老领导的高足。市经开区上世纪90年代刚开发,许政被老领导弄到建投公司当老总。大批厂房如雨后春笋,他挖到了第一桶金,不光结识了一大批包工头、建筑商,甚至地痞恶棍,关键还认识了老乡陈先荣。

2

十年前,物资大厦落成典礼,许政给陈先荣颁发了红色烫金聘书。他是靠自己的实力应聘到大厦总经理的职位的。随后的几年里,两人的关系不咸不淡,直到这次物资大厦面临破产重组拍卖,老岳父嘱托他找陈先荣聊一次,摸摸他的底牌。许政才正式请他吃了顿西餐。

陈先荣沉稳地望着许政,谈了他对物资大厦的一些构想,即使走拍卖程序,哪怕引进外资,也要坚持原有的营销理念:不仅局限于木材、钢材、建筑装饰材料批发销售和采购,应该无所不能。最后一句话,让许政怦然心动。他瞟了一眼微醺的陈先荣,他胖了,白了,脸颊是那种丰满的滋润,不像刚来经开区时刀削般的嶙峋。陈先荣的衬衣领熨得没有一丝褶皱,红蓝格子领带与衬衣配得妥帖,用餐时刀叉使得娴熟地道。

许政内心蠢蠢欲动,他要试探陈先荣。果然不到一个月,他的第一桶金以陈先荣作为法人代表,分期以注册资金的方式电汇到香港汇丰银行,又转了几个弯,最后在南美安德烈斯岛的一家小银行扎下根。妻女在加拿大的投资移民手续,也在陈先荣的运作下办成了。看来老岳父的嘱托是有深意的。

第二个活儿是因为绑架。事态的起因来自孙晓东和姚心蕊所谓的爱情。许政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告诉姚心蕊这个家伙有家室,离过婚,而且很狡猾,要提放着点儿。姚心蕊立刻心知肚明,把自己打扮得异常靓丽,牛仔裤,蓝花轧染中式小袄,长发松松地绾到头顶,又披散下来,左耳三个洞,垂了叮叮当当的银环,颈上套一条印第安风情的木质项链,长过肚脐,掺杂了某些雅痞的味道。孙晓东被她的气质所迷惑,领着姚心蕊逛了一趟巴黎,两人沿着塞纳河漫步。孙晓东微笑地说,有人说女人是一本书,我现在只想反反复复读你这本书,读一辈子,你愿意吗?姚心蕊像个软体动物,蜷缩在他的胸前说,你隐藏得太深了,如果我姐夫告诉你,我身价有几个亿,那还不把你吓跑了?你为什么不知道欣赏英雄呢?其实我是个普通的人,只是干着一些不普通的事儿,我希望你到我的公司干财务总监,让我们携手闯天下。孙晓东说罢,真诚地望着她。姚心蕊迷人地笑笑,脸上有几分率真和简单,说自己貌似坚强,那只是个外壳,其实很脆弱。台词背得基本差不多了,两人携手逛进老巴黎的核心地带,沿着细窄悠长的石板小街。十八九世纪的老式建筑,有着凝重的苍凉。回到家,接下来的爱像换季的树叶,长得快,落得更快。姚心蕊迅速冷落孙晓东。一年多来,姚心蕊对许政哭诉过无数次,也逃出过孙晓东设下的圈套,又被他死乞白赖地拉回身边。许政听腻了,也烦了,除了让她移民,别无选择。毕竟和孙晓东是一条船上的人。好在姚心蕊不知使出什么妙策,两人的爱情跑道越跑越窄,索性断成了死胡同。孙晓东跨进许政的办公室,告诉许政他绑架了他小姨子。语气不咄咄逼人,总在微笑,很亲和。许政看见孙晓东的两片黑色嘴唇不停地翻飞,却听不全或者听不透彻他阐述的一切与正义、背叛有什么关系,但他似乎听清楚孙晓东的一句话:我们做个口头协议或者约定吧,拿下物资大厦的拍卖权,从此我俩大路朝天。他拿出摄录机,回放了一段录像,绑架的目的在这儿。

这是洗完温泉后又一次见面。许政所有的表情凝聚在眼球突出的眼窝里,目光穿刺过来的是阴风的感觉,有冷飕飕的重量。画面是物资大厦的顶层,姚心蕊被塑料胶带严严实实地绑在一张塑料椅子里。身边站着一个光头后生。孙晓东铁青着脸,眺望远处的灯光渐次亮起来。楼下的店铺橱窗里人影浮动,看上去繁华而温暖。孙晓东黯然地说,也许你的眼泪就是最好的证明,我遇到了像霸王别姬的事情,爱情就是麻醉男人灵魂的毒药!你的命运从一开始和法律作对的时候就注定了,谁都改变不了。姚心蕊目光冰冷犀利地说。孙晓东猛抽了姚心蕊一记耳光,说,没有人性,没有怜悯,这样的话你也敢说。你知道我手里有虚开增值税发票的凭证,还有其他事,为什么不举报我?我说过我没亲手杀过人,现在我恨不得……孙晓东掏枪,枪口在她的耳垂上慢慢辗转。

画面没了。

许政永远那么头脑清晰、斯文有礼,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一串号码,嘀咕了几声,放下电话,脸上全是敬畏和真诚:晓东,我要感谢你,这么多年我对你的付出,终于得到最珍贵的回报。你要是把录像落到公安手里,那你十个脑袋也要落地!孙晓东冷笑一声:不至于吧,那你这个管委会副主任是吃素的吗?我问你,你给死者杨瑞的父母银行卡上打了多少钱?一百万啊,他父母都是下岗职工,哪来这么多钱?董萍问过我,她怀疑是你干的。仿佛炸雷在耳边响起,孙晓东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这是我的事。我现在问你,要堵住董萍的嘴要多少钱?许政因为看了录像,眼珠像要崩裂出来。我问你堵住你那边的漏洞要花多少钱?别忘了我也是上了你这条船的人!孙晓东脸色异常惨白,眼神漂移不定。

世间万物,随遇而安,都遵循着和谐的规律,自然的,舒服的,就是和谐。你孙总不是还要兼并董萍小姐吗?许政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从办公室的抽屉里摸出一张美元现金支票推到孙晓东眼前说,阳光,棕榈树,海滩,风是有情的,你们的交流一定会如诉如织,如歌如泣。孙总,带董萍出去散散心吧,你已经在玩火了。换句话,避避风头吧。物资大厦拍卖的事我搭台,你唱戏。孙晓东发了一会儿呆,站起身,拿起支票一言不发地走了。

站在物资大厦顶层的平台上,踩着薄薄的积雪,许政长长舒了口气。接近岁末,大厦顶层的围栏挂满了彩灯,到处明晃晃的,大楼好像悬浮在半空。无数的车灯弯弯曲曲,镶嵌了一条通往小九华宝殿的道路。今天应该是烧香祈福的日子。漫天的鞭炮声乱成了麻,鞭炮声和雪花搅和在一起,像是熬起一锅粥。见到姐夫许政,姚心蕊紧紧地久久地拥抱了他,双眼噙泪,踉跄地在一个随从的搀扶下,从安全楼梯口下了顶层。许政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联卡递给陈先荣,他推开:许哥,跟对人,什么都对,你要过河,我就是你的桥墩。许政点头,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许政找了个日子,趁董萍还没和孙晓东旅行前,约了她在物资大厦边的赭山公园爬山。时值冬日的黄昏,小河从灌木中间蜿蜒穿过,美得让人心醉。爬到山顶,两人找了个类似酒吧的餐厅,也许严重缺乏人气,不锈钢明炉下面的一溜排淡蓝色火舌像是虚拟的。除了电话叙旧,他们很久没见面,她除了腰身略胖,依然妩媚漂亮。许政凝望着她,全神贯注地在脑海里勾勒过去和她一起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珍惜和她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捕捉着她的每一个瞬间。他点了许多菜,包括他们在意大利吃过的法式鹅肝酱和意大利小牛舌。

董萍无视这些,只让服务生要了一碗赤豆莲子羹。一筷子鲍鱼递到嘴里,切入正题,她似乎有些愠怒:物资大厦的拍卖权你可以转给姓孙的,可大楼的地皮和转让权我必须拿到。

许政还是一副含情脉脉的神情:可我们总得讲一下政治效益吧。好吧,这两年没有我在省里和我爸那里给你运作,你能一直坐到今天的位置吗?董萍说,你的话我听了不舒服,亲爱的,我以前对你说过这样的话吗?有过这样的暗示吗?许政无奈地摆手,叹口气:牢骚太盛防肠断,我答应你,可上面一旦问责下来,我一无所知。许政不软不硬,棉里藏针。这不过是商业运作,合情合理的拆卖,在商品流通领域里受法律保护。董萍高昂着头,一字一顿地回应。许政微微笑着,仿佛看着一个童真的孩子。一缕古筝和着笛子的丝竹声若隐若现,缓慢,婉转,带着些回音。

酒精的作用,许政忽然问了董萍一个不着调的问题:这两年没见着,听说你养了个孩子。董萍情绪忽然有些失控,站起身,冷漠地说,你买单吧,你什么时候能不再这么阴?为什么不能磊落一点?许政有些意外的惊愕,不过很快地耸耸肩膀:你的话什么意思呢?董萍目光灼灼直逼他:那是我个人的事儿,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孙晓东要拿下物资大厦所有的拍卖和转让权?许政冷冷地抬起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有这个义务吗?有句话我要说在前面,做人不要太钻牛角尖了,自己讨厌,也让别人讨厌。瞒不瞒你我没想过,至少看在你母亲的情分上,我在帮你争取你想要的东西,你听懂了吗?关于物资大厦,所有的可能性我都想过了,你想怎么样随你。

最后一句话里蕴含的信息量很大,董萍觉得要一下子消化这些信息背后瓜蔓一样攀扯的事情,的确有难度。她恍惚地走到餐厅外的院子里,漫天的碎雪,她心痛了一下。木槿的篱笆发出辛辣的气味。雪让篱笆变成条白线,像蛇般直溜到远处的山峦。

董萍折回身走到许政跟前,目光有些尖锐:既然你问到孩子,我可以告诉你,我女儿的血型是AB型RH阴性,和你的一样。既然你问我,我不会拿这样的事和你开玩笑。我也会去旅游,因为我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许政沉不住气,差点从椅子里跌坐到地上,脸上的气定神闲顷刻不见了。他敏感而躁郁地问,你找过姚心蕊?董萍转过身,露出蔑视和冷漠:以后我要做出什么事来,也是你逼的,我不是没想过要做好人。

许政还想问什么,董萍已经淡出了他的视线。

3

许政后来在主持经开区的办公会议上明确表态,从企业的利益出发,物资大厦的破产与拍卖,会改变资产的重新组合,也会带来引进外资的契机;收购单位天源集团承诺,一定会妥善安置好一千多人的再就业问题;会计事务所和市审计局对物资大厦的债务评估和调查结论也已经出来,债务四个多亿,净负债是两亿多。所以,上级决定由市中级法院宣布物资大厦的破产,尽快引进外资,甩掉包袱,轻装前进,具体实施方案分两步走。许政实际上已经将物资大厦这块蛋糕切成两份,收购与拍卖属于孙晓东,剩下的资产的转让权留给董萍。直到会议结束,许政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开车回城的路上,人头攒动,车流如织。许政恍然想起今天是平安夜。店铺门前的圣诞树流光溢彩。他的心情有些恍惚和凄凉,自己好像无声地穿行在时光的隧道里,向着衣衫褴褛的童年生活回溯。他心思纷乱地握住方向盘,在物资大厦前的五一广场打了个折返,抄近道向玉珍茶馆的方向开去。诚如和孙晓东那天相互质问堵住各自的漏洞需要付出多少代价,他还得去堵漏,说到底这个世界太幽暗,太无情,而人性中有着许多与生俱来的恐惧。

姚心蕊蹲在一盆丽格海棠前用喷壶给花喷水。果然,董萍找了她。许政坐在红木太师椅上,从茶几上端起瓷杯喝了一口红茶,叹口气说,只有向你姐姐摊牌。姚心蕊说,你疯了,我姐怎么会和你离婚呢?许政喉结滚动了一下:事情来了总要面对,万一她把照片放到网上,你姐迟早会看到的,只有离婚。姚心蕊放下喷壶:姐夫,我们有过约定,无论发生什么,只要你为我姐和我好,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况且图片能说明什么呢?有三甲医院的亲子鉴定诊断结果吗?再说现在的亲子鉴定错误率太高,法院不拿这个当证据。退一步,如果董萍真的想讹你,在法庭上先出示鉴定结果,那么法庭就不会在接受其他的鉴定报告了。许政有些吃惊:你怎么这么精通?姚心蕊说她网查了这方面的材料。她驻足观望那一簇簇勿忘我,依然漫不经心。

许政像喝了酒,脸色通红,神情不宁:没那么简单,还有过去和现在的商业和经济纠葛,关键有孙晓东这颗定时炸弹,如果他俩联手,那就不光是离婚的事了,所以你的移民签证要尽快拿到手。姚心蕊觉得他小题大做,认为没有必要往离婚的绝路上走,他们两家还沾亲带故呢。她拿起喷壶,继续给另外的花喷水。

许政苦着脸摇头:难道离婚是走绝路吗?是犯罪吗?如果不是,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责任、义务和道德?我付出的已经够多了,何必大家一起委曲求全呢?姚心蕊说她姐是无辜的,谁也没有权利委屈她。姚心蕊脱口而出。许政说,你的意思让你姐蒙在鼓里一辈子,就是对她的仁慈?姚心蕊的语调有些暗哑,可依然不急不躁:那我和她解释一下嘛。许政做了个绝望的表情:你怎么解释?用你们女人的方式?心蕊,恕我直言,无非是两个极端,要么是轰轰烈烈的看似悲壮,要么就是悲切的委曲求全,这种方式有技术含量吗?没有,解决不了问题!

姐夫,你不会是埋怨我吧?难道我姐和我都错了吗?姚心蕊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嘟囔着,唉,女人确实是矛盾的,既抱怨男人不懂她们的心思,又对他们的滥情和洞识感到害怕。姚心蕊实际上在表达自己的迷茫,又似乎在以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触,来抵御许政潜意识里的冲动甚至绝望。她敬畏姐夫,他像个舵手,姐姐不在的日子,混沌有了秩序,一旦她感受到生活的严峻性,姐夫的剑拔弩张就会被放大。征服感,不,确切地说是安全和满足会随之而来。姐夫既给了她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又悄悄在她脖颈上套上一根隐形的绳索。不知何时开始,他让她感到害怕。尤其这次许政惆怅而迷离地望着天花板,说,都是我的错。

姚心蕊说,姐夫,董萍找我,除了谈你,还要给我介绍一个博士。我开玩笑地说我不喜欢器宇轩昂的人,喜欢有家室的男人,比如我姐夫。我后来和那个博士又约了几次,他缠着我不放,我急了,只好说自己怀孕了,那个家伙就没来茶馆了。糟了,会不会董萍怀疑……许政脸一黑:你没说段子吧。姚心蕊脸色绯红,摇摇头,原本清纯质朴的眼睛竟也露出惊慌。

许政跳下太师椅,在客厅乱转,气急败坏地呵斥:莫名其妙,我冤不冤啊?怀孕的事能随便乱说吗?他大踏步朝客厅外走。姚心蕊说,姐夫,您冷静一下,没那么严重吧,我们之间有约定的呀。他正色道:我毁约还不行吗?我就是纠结!姚心蕊气狠狠地盯住许政:你纠结,是怕董萍真的做了对不起我姐的事儿,怎么办?你想逃避也没办法,你会难过,无法面对,你还纠结以前和孙晓东干的事,而你却什么都不能做!对吗?许政低吼,可底气明显不足: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想哪儿去啦!

姚心蕊面无表情:我想了很久,感觉到董萍在你心目中的分量。许政放缓语气:心蕊,我爱你和你姐,我们是亲人,我只纠结怕做了对不起你姐的事儿,其他我都应付得了。姚心蕊默默地望着他:姐夫,我只是不能爱你了,但我爱过你。许政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姚心蕊说,姐夫,你害怕了?许政说,怕啊,我天天都在怕,有些事情啊,就是你第一只脚迈进去,第二支脚也得迈进去,身子也得跟着掉进去。许政转身走了。

一个星期后,许政召集相关部门,紧锣密鼓地运作。物资大厦正式走上拍卖程序,资产和债务的转让和拍卖的底价以一亿五千万起拍,参加竞拍的买主每次加价不得低于两百万元人民币;竞拍的单位仅周边省市的企业就有几十家,都是老总莅临参加。而孙晓东正挽着董萍的胳膊飞往北加州的圣克鲁斯。

许政的心好像掉进冰窖里,丝丝缕缕的莫名惆怅和焦虑萦绕于心。好在最终孙晓东的天源集团以高出底价的三千万元而一锤定音。为安全考虑,他换了个手机卡,给孙晓东发了条短信,就一句话: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那意思有两层:一是以往的是非曲折我这边摆平了,下面看你的了;另外姓孙的你算幸运的,我尽力了,物资大厦这块蛋糕,董萍和你各得一半,董萍的背景比你深厚。孙晓东回复了一句诗: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许政捉摸不透,心里骂:真洒脱啦,是随性而为、临境而安了呢?还他妈真掉进董萍的爱情陷阱里呢?许政心里五味杂陈。

圣克鲁斯是充满欢乐的海滩城镇,在感受复古和波西米亚风情外,孙晓东牵着董萍的手,徜徉在怀旧的游乐场,领略了刺激的过山车,然后大嚼玉米热狗。在农贸市场里,人流如织。孙晓东背着手,饶有兴趣地看着喜鹊般的董萍在挑选手工瓷碗,为了一双平底帆布鞋,和商贩喋喋不休地讨价还价。他心生感慨,几年前他还带着一家人来过这里。在太平洋大道边的商铺里,他趁董萍眼花缭乱地挑选首饰物件的时候,冲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印度小伙子瞅瞅眼,小伙子心领神会,从他手里接过一条闪闪发亮的钻石项链掖在怀里,他要送给她。

渔人港码头,宽阔的海滩和轻拂的海浪总是诱人,透明的阳光和散发着特有的清香空气碰撞着呼吸。快乐与疼痛纠缠着。似梦似烟、起起落落的往事又一次潮涌而来。悠闲地坐在木栈道边凸起的地方,董萍仰着脑袋看着白色帆船消失成模糊不见的小白点。孙晓东的大手在她的头发上爱怜地抚了几下。董萍轻轻推开他,从羊绒T恤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晶莹剔透的淡紫色L’Aiment香水瓶,拧开瓶盖,让淡淡的樱花的幽香包围着他俩。强烈的紫外线照耀着周围。董萍戴上墨镜,喃喃地说,孙总,其实我想说的是再美好的姻缘,都会消失,只是消失的方式会各种各样。您的妻子和女儿虽然离开了您,可结局不是最差的,我一直相信直觉。

孙晓东有些凄然地叹口气:为什么我的直觉永远都是错的呢?我直觉杨瑞不会给人蓄意害死,我直觉我老婆不会和我分手,我直觉我会拿下物资大厦所有的拍卖和转让权。也就剩下你,没有辜负我的直觉了。孙晓东慢悠悠地掏出项链盒递给董萍,说,自从遇到你,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是个难征服的女人。像我这种人,永远在寻找对手,包括爱情上的对手,没错吧?孙晓东嘿嘿笑了,笑得董萍心里涌起一江春水。孙晓东那件粗呢外套的领子被风吹得翘起,董萍伸手要去捋平,他一侧身躲开了。董萍的手便僵在空中,孙晓东顺势将她的手一拉,她的半截身子靠在他肩膀上。董萍没动,很矜持的样子,脸上却是盖了一层愠怒:我们要想在一起的话,必须保持合作伙伴的关系,目前不可能超越这种关系,也许某一天会转化,但我不知道是哪一天。她狡黠地瞟了他一眼,轻轻抚弄了一下项链盒:礼物嘛,我收下了,挺好看的,看不出你也会替女人买东西呢。董萍莞尔。

天快黑了,远处的夜市正燃烧着最后的激情。孙晓东清了下嗓子:董萍,我要任命你为我们集团在硅谷的芯片研发部的首席科学家,你不会反对吧?这次物资大厦拍卖所得款项的百分之八十的资金,我将投入到芯片的研发上。你是硅谷人,我需要你在这里找一家风投公司做一个评估。董萍浅笑:难怪孙总邀请我到这里游玩,是别有用心啊。

孙晓东一摆手:我是水晶肝玻璃心,一碰就碎,而且是个门外汉,需要你鼎力相助。当年在硅谷生活过一些日子,我前妻的妹妹清华毕业后来这里搞芯片研发,不到两年就买了别墅,还申请到了工作签证。唉,有时候啊,错也是种缘分,不然怎么能遇见你呢?董萍说,既然孙总对芯片这么情有独钟,首先您得考虑在您的老同学许政那儿,拿到芯片研发的可行性研究报告的批复,然后申请国投公司的担保证书。只有这样,我才能委托美国的风投公司给你们做反担保,以免产生知识产权和专利申请方面的纠纷。董萍的语气轻柔单调,却如一阵飓风把孙晓东刮个趔趄,他心花怒放,轻轻打开董萍手里的项链盒,里面是一条蓝宝石项链。他小心翼翼地给董萍戴上。董萍没有拒绝,裸露的脖颈晶莹剔透,在夕阳里泛着炫人眼目的光晕。

孙晓东说,刚才我演了个小品,可能你没注意,我从那个印度小子手里花了三百美元买下这条项链,真相是我事先在南非托朋友在博茨瓦纳给你订制了这条五万美元的小礼物。那小子不过是我的托儿。这算我们合作的良好开端吧。董萍嗔怪地瞥了他一眼:您是个阴谋家……

回国下了飞机,董萍得到一个噩耗:母亲得了胃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采取的是保守治疗。是许政打电话告诉她的,当时他带着一拨人还在江浙考察跨境电商的项目。董萍疯了似的撇下孙晓东,租车赶回省城的医院,父亲也急得脑中风住了院。

这之前,许政安排了董萍父母住院的一切事宜,她母亲在病房单独找了他,他意识到她要说什么。董萍的母亲瘦骨伶仃,脸却是浮肿的,眼神依然传递出优雅的居高临下的气势:许政,我承认,我很害怕失去一切,尤其董萍,任性幼稚,还有你俩的孩子、我的外孙女。董萍还那么相信爱情,可于你而言,都淡化在亲情里了,我相信你们的感情是真实存在的,也理解我女儿也是动了真心,所以我有愧疚,甚至自私。好比在一条河里,只有一根救命稻草,我不停地想,放弃吧,可女儿是我唯一的亲情,难道这份情感也要给你俩让路?这根救命稻草也要给你们扯走?即便这样,也得给我些时间吧。许政眼睛泛红,沉默半天,垂下眼帘:阿姨,杨瑞还活着,董萍还蒙在鼓里,以前他俩是恋人。我拆散了他们,不过孩子是谁的,我现在无法确定,只有做亲子鉴定。您放心,不会有人知道的。许政的嗓音刚柔兼备,虽然有些冷。

董萍的母亲质疑的目光投向许政,眼神由震惊变得空洞,继而转为尖锐。她措手不及,猛地揪住自己的头发。来了一帮护士摁住她,可她仍旧歇斯底里,怒喊声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地敲击着他的神经。许政面无表情地离开了病房。

4

开车回家的路上,许政的手机嘟嘟直叫,孙晓东在另一端亲切地嚷嚷:老兄,回来我就马不停蹄地搞芯片开发项目。我们好一阵子没见面了,要不你过来一下,我俩之间好像还有些约定吧。许政不冷不热地回应:没忘。孙晓东嘿嘿笑了:我倒是有点忘了,哎,咱们之间什么约定啊?

许政打开车窗。已经是春分,路边的花圃散发出淡淡的花草清香,沁人心脾。许政说,玉珍茶馆将会过户到你的名下,陶瓷瓦罐的七百多万订金还剩下两百万没有打到我的账上。我要拿到最后的余款之前,你必须先拿到物资大厦拆迁和芯片可行性研究报告的批复,对不对?孙晓东似乎有些醉意,忙不迭地喊,过来,过来。

许政有种不祥的预感,可又不能拒绝,只好硬着头皮将车拐进孙晓东的别墅大院。天已经黑了,院落安静,大厅窗前微亮。他蹑手蹑脚推开木质大门,果然看到一幕惊恐的情景:陈先荣被吊在水晶吊灯边的屋梁上,他双眼紧闭,一声不吭。孙晓东窝在沙发里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红酒,喝上一会儿骂几句粗话,并未发现许政的到访。可几个打手悄悄围了上来。许政血气冲上来,指着孙晓东的鼻子骂:你他妈活腻味了,敢动我的人?

你唆使他打死我的兄弟,我喊你来是想私了!孙晓东忽地蹿起来,屠夫一般的身子扑向许政,忽然一个踉跄趴在地上,不一会儿就传出呼噜声。一个年长的秃头家伙有些恭敬地凑上前:许先生,我们孙总有言在先,您来了立马给陈总松绑,不过暂时您还不能走。秃头使了个眼色,几个手下搀扶着卧地的孙晓东,退出大厅,大门被锁上了。

许政好不容易解下陈先荣。陈先荣毕竟年轻几岁,慢慢缓过劲来,还好只是肩膀脱臼,背部软组织有点挫伤。躺在沙发上,陈先荣苦笑,分析了事情的原委:不光是他杀了人,孙晓东刚才醉酒说出董萍有了许政的女儿,才是主要原因。

许政深感震惊和蹊跷,那天在赭山公园他和董萍还立下一条约定:以后无论发生什么,孩子是无辜的,决不拿孩子说事儿。至于她向姚心蕊摊牌,应该出于女人间的相互嫉妒,对他没有实质性的伤害。毕竟姚心蕊和董萍一家还沾亲带故,家丑没有外扬。而且董萍这趟旧金山之旅,仅是替他缓解与孙晓东之间的矛盾。董萍曾当着他的面哭诉,等孩子大一点,独自带女儿去美国,那意思要做单亲妈妈。难道董萍告诉孙晓东他们有了孩子?当着陈先荣的面,许政长叹口气,情绪变得萎靡下来。

那也是一次狼狈不堪的摊牌。董萍的母亲对许政下了最后通牒。其实他们还有来往。董萍似乎意识到什么,固执地挽着许政在母亲的大学校园里散步。许政是聪明的,从不与她较劲,步步谦让,随她剑拔弩张却失去目标;久而久之,浑身刺头没了用武之地,难免萎缩,他要等待。

机会终于来了。那天的雨很喧嚣。他俩都没伞,许政不说话,脱下衣服把董萍一裹,背起来往学校的图书馆跑。许政不留神,脚下打滑,扑倒在地,两人滚成了泥猴。坐在图书馆大理石长廊的台阶上,沥着水,脚下积起一摊水洼。许政点燃一根烟,像谈论天气一样说他俩之间的关系有些荒唐,应该结束了。董萍似乎早有准备,喘息着反问,什么叫结束?我们有过开始吗?许政似笑非笑,深吸一口烟,说,我其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无视我的缺点,甚至人性中最丑陋的东西,把我一点点的好无限放大了。你喜欢的不是我,是被我用谎言包装后的那个家伙,其实他从来没在你脑海里实在地出现过。你还年轻,斯坦福大学毕业,还有未来。董萍踹了他一脚,扭过头:你让我把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忘掉吗?我做不到,我怎么能把我们之间发生的点点滴滴当成是假的呢?你想过我该怎么办吗?许政说,我在撒谎,对你对别人我都在撒谎,我天生擅长撒谎。你现在就撒谎,你对我说过,你可以对别人撒谎,对我绝不,难道你失信于我?董萍质问他,吸着鼻子,猎犬般兜了个圈子,像在搜寻属于许政的气息。大雨滂沱,长廊上方的玻璃窗炸着响。树木楼群还有打着伞涉水而行的学生,都成了一道虚幻模糊的景色。许政用力扔掉烟头,冲董萍点点头。他看起来很强悍,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这类强悍让她呼吸急促,女人总是注重形式忽略实质,总是崇拜男人的强大,而不管是英雄还是奸雄。许政没有给她任何机会,冷冷地说,我拆散了你和杨瑞,不光让你感情受挫,还因为杨瑞后来知道的太多了。他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初衷赤裸裸地推给董萍,让她无以逃遁。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如窗外的雨,鼓声般弹跳……

许政的脸上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下意识站起身,走到大门边的落地窗前,俯视对面的草坪。那儿的尽头是溪涧,对面是一面坡的树林,隐约能听到小鸟在啾啾地嬉闹。他撅起嘴唇跟着学了几声鸟叫。门栓呼啦响了几下,门开了,还是那个秃头冲进来,悻悻地看了两人一眼,又带上门。许政自嘲地说,完了,我俩被绑架了。

陈先荣平静地说,许哥,我觉得真正的危险是你和董萍的孩子。许政说,是啊,不光是孩子,其实男人活着不容易啊。陈先荣说,听你刚才的故事,你该悬崖勒马了。许哥,孙晓东和董萍搞到一起,你是不是觉得时间变得遥远,空间变得非常之大?当年我老婆孩子埋在废墟的时候,我心里有种被撕裂的感觉。许政说,不愧当过校长,世事洞明,同感。许政递给他一支烟,两人点燃。落地窗帘映衬着橘黄的灯光。陈先荣说,你必须把这种感觉忘掉,你已经不能自拔了,权当进了一次戒毒所。许政深吸口烟:她太真实了,我没法忘啊。陈先荣微笑:吸毒的感觉真不真实?结果是什么?死亡。许哥,你是个男人,得站起来,至少为你老婆和孩子。再说她比你小二十多岁,你们能有结果吗?许政说人家要的是过程,又不是结果。陈先荣说从心理学的角度讲,许政和孙晓东在一起无疑于剥夺她的生命。

那我成杀手啦。许政故意绷着脸,盯着他说,也许是吧,你救了杨瑞。陈先荣没接这个话茬,而是说,许哥,恕我直言,等你耄耋之年,离开这个世界,她不过六十多岁,每天面临的是孤独,谁来陪她走完剩下的路?许政说,你知道我有什么感觉吗?和董萍或者和姚心蕊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有种被撕裂的感觉,愧疚不安,既对不起姚家姐妹,又对不起她。

陈先荣说,那说明你心里还有爱,爱一个人总比被爱要幸福,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会觉得生活很美好,会对更多的人甚至社会承担责任。许哥,这些年为什么我不再娶妻,除了因为走上一条不归路,关键是我依然爱着地下埋着的亲人。陈先荣不停地吸烟,夹烟的手指有些抖,反之,如果为了爱一个人,不惜辜负另外一个人,甚至不惜失去整个世界,我认为这不是爱情,也不是亲情。许哥,唠叨了半天,赶紧打住,还是做个亲子鉴定吧,你有责任。

许政似乎被感动,点点头:兄弟,这么分析,感觉是有点不真实,可怎么就不真实了呢?

陈先荣扔掉烟头,精神抖擞地活动了一下身体,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哪怕是再美好的事情,甚至是难以割舍,但克制住了,会有一种成就感,牺牲了自己的感官享受,成全了别人的幸福。许政嘿嘿一乐:你说的那不是君子,是圣人。

天已经亮了,许政叮嘱陈先荣想办法出去找到他四舅,弄回杨瑞手里的笔记本电脑。两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董萍会闯进大厅,手里还牵着三岁女儿的胳膊,后面还跟着满脸阴沉的孙晓东和几个打手。第一次看到小姑娘,许政的心被撞了一下,除了惊骇,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柔情,大概是血脉关系;那个嘴型是他们许家特有的,人中较长,嘴角钝圆,自己也长这样的嘴巴。说实在的,并不好看,他瞬间有一种惊惧和恍惚。小姑娘清澈的眼睛盯着他看,一会儿要哭,一会儿要笑,让他不知所措。

孙晓东蛮横地推开董萍,把小姑娘塞进许政的手里,用孩子的口吻说,叫大伯伯抱抱,叫大伯伯早点娶老婆,再生个弟弟。许政手忙脚乱地接过小姑娘,两手僵硬地托着,像捧着一尊瓷器,生怕不小心弄坏了。但小姑娘粉粉的肉、香香的乳味却从手心传到他的心坎,他晕晕乎乎,忽然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滋味。

许政迅速瞥了一眼身边的陈先荣,递给他一个眼神。陈先荣微微一笑,后脚悄悄蹬直,身体微微前倾,转动腰部,重心前移的同时双手猛然发力,身边两个打手踉跄了一下,木偶似的倒地,他已经蹿到门口。秃头的枪口早有准备似的顶住了陈先荣的后脑勺。陈先荣缓缓地举起双手,眼神幽幽地冲着孙晓东,语气却是俏皮地说,我是在床上被你们绑架的,不然你们不会这么幸运!话音刚落,秃头整个身体像是踩翻了凳子,头朝下栽倒,嘴巴磕在地砖上,他嗷地一声怪叫,那个痛啊,连许政都觉得从牙齿到肺,全部被抽起来。孙晓东窝着火发不出来,眼睛像被蒸汽熏得通红。陈先荣头也不回地跨出大门,许政故意喊了一声:别走错了路啊。陈先荣说,放心吧。语气俏皮无畏。许政目送他快步钻进林子。

陈先荣走了几里路,天已经大亮。前面是一面峭壁,直直地垂下,底下是一条田垄,有个老农在慢悠悠赶着牛耕田,隐约看见鞭子的挥动,听不见声音。田垄那边泛着青绿,山花开了,一丛一丛,像跳动的火苗。几只不知名的山雀在空中啾啾划过,像是呼应。陈先荣静静坐在峭壁边上,抽了一根烟,很陶醉的样子,他双手卷成喇叭状,吼了一声:杨瑞——

那个耕田的老农,抬起头,好半天,才迟钝地冲他摆摆手。陈先荣轻快地下了峭壁,跟着那位胡子拉碴、驼背的老农进了村子,穿过一片油菜花地。老农的院子就在村东头,院子里的羽叶茑萝,在晨风里开得欢呼雀跃、层层叠叠、娇柔纤细,像凝固的绿风。老农像个哑巴,高一脚低一脚又出了院子。房门一直半敞着,是陈先荣进来后关上的。床上仰面靠着姚心蕊,眼睛直直地看着灰暗的房梁。她隐约记得自己的茶馆到处是熊熊的火光,自己像一团软软的面团,难耐的焦渴、无可遏制的恐惧,最后被人浑浑噩噩地弄到了这里。

头发浓密、目光炯炯的杨瑞,脸上虽有疤,却透着堂堂的帅气,正趴在桌上噼噼啪啪地敲击一台笔记本电脑。我知道你会来。杨瑞头也没抬地说。陈先荣说,凭什么?他说,感觉。陈先荣阴沉着脸说,感觉个屁!你就愿意这么待下去?电视新闻没看吗?谷歌的李开复、比尔盖茨派了他们的助手到了北京的中关村,你和董萍在硅谷的半导体芯片专家也在那儿落户。到处是刀光剑影的格局,就连董萍也被孙晓东收买,联手准备在物资大厦研发芯片项目。

陈大哥,你来不光为这件事吧?杨瑞有些调侃,心里却真的感到某种惧意,许政让我回去做亲子鉴定,证明孩子是我的,他好解脱是吧?陈先荣说,你很聪明,不过我来是想和你商量联手搞掉许政和孙晓东,我给你物资大厦百分之二十的股份,然后联手开发芯片项目。

杨瑞笑了,起身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里,说,物资大厦市值两个亿,你拿什么和他们分庭抗礼?他摘了一朵妖艳的花朵,放到鼻孔下轻嗅。陈先荣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在杨瑞眼前晃了晃:喏,这是拆迁许可证和芯片研发可行性研究报告的批复。如果我和任何一个开发商合作,将这些文件兑换成支票消失了,许政和孙晓东虽然垮台了,可我没有达到利益最大化。杨瑞犹豫了一下,话在喉咙翻滚了很久,翻来滚去,最终也没滚出舌头。

干不干?姚心蕊跳出屋子,红色毛衣和牛仔裤紧紧地绷在身上,勾勒出结实的胸和腿。她手里提了个篮子,沿着院落的菜地摘了芹菜、冬笋和一些野菊花。竹篮一下生动起来,深蓝的蕊、浅黄的瓣,一股生气溢出篮边,淅淅沥沥滴淌了一地。杨瑞,我姐夫在香港银行的密码和账号,你不是都破译出来了吗?陈总,我们有他的把柄。陈先荣说,你就这么恨你姐夫?姚心蕊说,他毁了我心里原先最尊重的人,这些年我和我姐没有做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儿,可他呢?姚心蕊脸上洇出了阔阔的一团笑,好像说的不是自己,物资大厦为什么资不抵债?原因都是我姐夫把大厦的注册资金全部用在期货和股市上流动,巡视组要下来了,只好拍卖大厦和引进芯片项目,实际上是以法律的形式为他自己洗钱,孙晓东和杨瑞这些海归不过是他的挡箭牌而已。还有,我姐夫指使别人烧了我姐的茶馆,那是我姐当年的陪嫁,钱是干净的。

既然都清楚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合作呢?陈先荣微笑。

老农忽然幽灵一样出现在三个人面前,脸上有一种惊慌失措的表情。他呆若木鸡地接过姚心蕊的竹篮,弓着驼背,下意识地碰撞了一下陈先荣,他怀里的枪忽然掉在地上。杨瑞脸色变了。陈先荣尴尬地捡起枪进屋,胳膊夹着杨瑞的电脑又进了院子。杨瑞低下头。太阳高高升起,院子跳跃着金色耀眼的阳光,这个早晨一切的景物显得如此陌生、虚假。老农打破沉寂,带着自贡的家乡语调,沙哑地说,年轻不住小庙,要住丛林,你们都走吧。

姚心蕊、杨瑞跟着陈先荣往城里赶。姚心蕊给许政打了个电话。许政告诉她,他正经历一场亲子鉴定前的焦虑和痛苦,头脑里充满了黑雾,因为董萍失踪了。确切地说,她脖颈上系的那枚蓝宝石项链,还有个功能是GPS定位器。孙晓东告诉他,已经发现董萍开车正赶往石岭山公墓,杨瑞的墓地就在那儿。

姚心蕊瞬间明白了董萍的用意,她跳下开往市区的公交车……

陈先荣走后,孙晓东心里安慰自己,让子弹先飞一会儿,谋定而后生,然后质问许政:接下来你会怎么样?亲子鉴定,许政跟着来了一句,如果不是我的,咱们继续合作?孙晓东说,这是个愚蠢的问题,我可以不回答你。许政,当你知道我要和董萍做芯片项目,还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你心里把我恨得牙痒痒的。作为老乡,我一直以为很了解你,可你做的每件事,我都猜不透。但是,如果一切都重来一遍的话,我还会相信你。

许政无所谓地笑了,抱着小姑娘的手臂由于用力,肌肉微凸,汗毛间渗出细密的汗珠。那就做亲子鉴定吧,真相就会大白。他用梦呓一般的语调草草应答,平静地望着董萍。

董萍像受了刺激,母亲的本能和母兽疯狂的情绪,她感觉自己像受到羞辱,悲愤潮水般涌来:什么真相不真相的,你们愿意跟谁说,我无所谓!

5

董萍冲出大客厅,开车疾驰而去。马路上,无数的声波像爆裂的气泡撞击在一起,相互抵消淹没,形成一个声音沼泽。她的车终于冲出城市的喧嚣,驶进开阔的山谷。溪床平展铺开,两侧有许多座石峰,顶部像蘑菇,上面还飞绕着云雾和苍鹰。

停好车,董萍走进陵园。穿过一排排白色的大理石墓碑群,她终于看到不远处的姚心蕊在向她招手微笑。这是两个女人第二次见面,彼此没有陌生感。站在杨瑞的墓碑前,姚心蕊见董萍脸色发青,问她哪儿不舒服,她说自己头痛欲裂,脑袋里好像有只蟋蟀在叫。姚心蕊从墓碑前摆放的祭品里拽出一瓶红酒,慢慢倒了一杯,递给她:喝点酒,蟋蟀就会死去的。董萍慢慢喝着红酒,心情平稳下来。姚心蕊担心她会提起杨瑞,这样她会窘迫。奇怪的是,她根本没有提起杨瑞。

董萍端着酒杯告诉姚心蕊,她曾经做了个梦,里面的情境和这里差不多;她看到一个男人裹着金色的阳光,健壮而温柔地跑在青青的山涧;他身上有水波的图形、树叶的投影、长蛇的花纹;他的脚尖踏过布满青苔的卵石和卵石之间的水仙花,溅起了银色的水泡。董萍说,我忽然发现我还爱许政,当然,我无法否认许政和你们是一家人,亲人。我还相信你俩的肉体是清白的,人是有理智的,你的理智已经超过了你的年纪。

你不会失去他的。姚心蕊神情惘然,只好安慰她。她好像知道了亲子鉴定的结果。

董萍说,我是女人,我希望我爱的人每天能小心呵护我,关怀备至,但我又忍不住地心酸。他这样陪在我身边,他的心是不是还有一半在你那儿,在你姐那儿?这么想,他可能不快乐,不舒坦,那我也不会快乐平静的。

姚心蕊浑身一阵战栗。

董萍说,我和你姐夫、杨瑞在一起的时候,心里五味杂陈。杨瑞意外去世,我悲伤了很长一段日子,毕竟我们在硅谷一起闯荡了八年。他年轻活泼,桀骜不驯。他忽然不在了,你姐夫陪伴了我,他是另外的一种人,小心翼翼,身心疲惫,我更多的是感动。

姚心蕊的眼神变得沉着和温柔。她终于开口了:或许和我们在一起,不是我姐夫想要的生活,他看到了你,才看清了自己的追求,他需要真实坦荡的生活。所以,他总是催我移民,要我去我姐姐那儿。你可以告诉他,他可以重新选择。如果你们真有感情,我和我姐可以成全你们。

董萍神情恍惚:我要取杨瑞的骨灰去做DNA测试,但愿不是他的。

姚心蕊脸上浮出古怪的微笑。山谷里长满柔软青翠的龙须草和水仙。两个女人都由于内心的激荡获得了新的意义,一动不动,像与风景融为一体。一只黑山雀无声地滑行而来,停在远处的岩石上。溪中的水波欢快地跳动。姚心蕊有点心绪不宁,因为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了震动的声音,是许政的电话。掐断手机后,姚心蕊平静地对董萍说,杨瑞还活着。董萍没有表现过多的震惊……

午饭后,是病区化验室相对安静的时间。一拨人默默地坐在塑料椅子里。陈先荣领着小姑娘去了物资大厦等候化验结果和谈判,这是许政事先和孙晓东沟通好的。理由是许政、姚心蕊作为孙晓东的人质,如果鉴定结果孩子是许政的,孩子归陈先荣处置,孙晓东点头答应了。

所有人都到齐了。化验室只有一个秃顶老头,大家焦灼的目光围着他。老头坐在桌边,像个法官,阴沉着脸。桌上一盆紫荆花高傲地昂起头。老头似乎有意拖延时间,眼神带着敌意,手指拨弄着花瓣,慢悠悠地说,植物有植物的世界,虽然它们不能开口说话,但它们有着人类无法分享的禅意、无法感知的安详和自给自足的安全。随后他从抽屉里拿出化验单,漫不经心地推到众人面前。众人目瞪口呆,包括杨瑞,所有参与验血的人都不是小女孩生物学上的父亲或者母亲。

首先是董萍四肢冰凉、呼吸急促,感觉景物、天空、太阳都旋转起来,越旋越快,像搅起一团黑色的罡风,夹带着沙尘和落叶,铺天盖地向她砸来。她怔怔地望着那盆花,哀号了一声:搞错了你们,我就是在你们医院生下我女儿的!她猛地抓起花盆。老头似乎对这类事情司空见惯,不急不慌地站起身,努努嘴角,门外呼啦啦冲进几个粗壮的保安。董萍瘫倒在地,嘤嘤地哭,许政和姚心蕊两人好不容易抱起她,她边哭边吭哧吭哧地跺脚,忽然用怀疑的目光死死盯着许政和身边所有人,一连串问了几声:阴谋,我要女儿!一直发蒙的许政如脱胎换骨,恍然大悟,抓起化验单,走笔如飞,签上自己的名字,低吼一声:还不快走!一拨人如丧家之犬,被几个保安裹挟着推出了医院大门。

在商务车开往物资大厦的路上,孙晓东手握方向盘。天空一轮模糊的太阳在厚厚的云层后面徘徊,要挤出来,却怎么也挤不出来。董萍依然呻吟、啜泣。大家苦着脸。孙晓东心急如焚,加大油门,沿着九华山路疾驰。他摁动揿钮,开了一扇窗。虽是初春,外面仍然一片肃杀,路边的树叶蔫蔫然泛起青色。离物资大厦不远的草坪像剃了一遍的瘌痢头,只有一个驼背老头弓腰捡草坪上的废纸和矿泉水瓶。

车停稳了,蹒跚下来几个人,又呼啦啦围上一拨人。孙晓东一摆手:撤吧。驼背老头麻木地抬头,姚心蕊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蓄了把蓬乱的络腮胡子,很长,头发披挂下来,只剩下两只眼睛藏得很深;高耸的鼻子挺拔坚毅,有种遥远的浑厚。他冲所有人咧开嘴:停车要罚款!然后抬起脚,一双翻毛旧靴子像穿了一生;然后直挺挺地站着,望着声气哽咽的董萍被人架着进了电梯。

顶层的四周镶嵌了开放式的落地玻璃,纯毛花色图案地毯的中央摆放了一张皮椅。陈先荣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坐在椅子里。小姑娘围着皮椅蹦跳着,咯咯地笑,睫毛又长又密,眼角微微上翘,显出一副可爱的淘气相。他慈爱地抚摸着小姑娘的头顶,脸上沟壑交错的褶皱舒展开来,那是旁若无人的微笑。披头散发的董萍号啕着冲过来,被他身边的打手粗暴地挡住。他依旧微笑,搂紧小姑娘,纹丝不动。小姑娘失魂落魄地要挣脱他,哭得无遮无拦,恰如风的嘶鸣。

陈先荣像玩够了一款游戏,伸了个懒腰松了手。董萍劫后余生般将小姑娘抢入怀中。陈先荣从怀里掏出一把乌黑铮亮的左轮手枪,对准太阳穴,喃喃自语:马格努姆大威力手枪弹,子弹太大,每次只能装两发,听天由命吧!他扣动扳机,枪械的撞击声,又是一次。所有人的心脏犹如爆裂。枪没响。陈先荣枪口朝上,砰砰两声,犹如轰天炮。

陈先荣说,许哥,以前的账两清了。许政头皮发麻,冷冷地问,批复还在你手里,这还不够吗?陈先荣不急不躁地说,杨瑞告诉我,当年你要杀他,是因为他破解了你电脑里的程序,发现了一个财务账本记录,里面记载了你和孙晓东在香港银行的一些账目。对吧,杨瑞?一个手下拿枪抵住杨瑞的脑袋。杨瑞脸色苍白,捂住脑袋,蹲下身。陈先荣起身踱步,抚摸着下巴,又慢悠悠地说,二十一年前,香港昊鑫酒店,青龙帮的老大吴龙生过五十六岁生日,东南亚的名门豪族赶集一样给他祝寿,头等舱的机票都抢光了。《大公报》天天报道,黑帮老大祝寿比东南亚经济年会还热闹。一年后,黑帮老大被追杀,四处躲藏,结果他身边最信任的马仔许政欺骗了他。后来黑帮老大抓住了许政,可那天最后被杀掉的是黑帮老大,这是因为还有个叫孙晓东的家伙,出其不意地向黑帮老大后脑勺连开了三枪。黑帮老大临死前死盯着许政说,将来你也会有这一天。许哥,欺骗过别人的人,最怕的就是被别人欺骗。你说呢?孙晓东脸色苍白,他放下两条胳膊,窄肩膀跟着动作往下塌。

陈先荣接过一个手下递过来的账本,翻了两页,用骤然淡漠下来的声调说,杨瑞从你电脑里调阅出来的数据显示,从前年9月11号下午两点到去年2月11号,你往香港的汇丰银行共计汇入三点二亿港币,用的是物资大厦的两个账号。三亿多港币都成了独资企业的注册资金,钱洗干净了,我讲得够清楚了吧?陈先荣掏出左轮手枪和一个半月形弹夹,娴熟地装上子弹,踹了杨瑞一脚,将枪扔到他脚前:书呆子,扣动扳机总比设计芯片容易得多吧?替我送你许叔一程,还你个报仇的机会。他和颜悦色地嘿嘿笑了几声。杨瑞大汗淋漓,面孔惊慌中夹杂着狰狞,犹如一颗随时要引爆的地雷。

姚心蕊眨巴着眼睛,想使自己的瞳孔放大一些,忽然感觉有一道白热的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的闪电,在头脑里爆炸开来。于是她的眼球就凸出于眼眶之外,让瞳孔放大到极点。她终于看清神情镇定的许政身边依然站着陈先荣,举着另一支枪,顶住许政的脑袋开了一枪,不过枪口朝着天花板。随着枪口那儿一缕蓝烟,姚心蕊感到自己的身体飘浮起来,像小鸟一样摇摇曳曳地升到天花板上。不过她只是晕厥在地毯上,耳畔依稀听见两个男人的对话: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董萍是个知性的女人,照顾好我女儿毛毛,算你对我的承诺吧。亲子鉴定我花钱做了手脚,怕你绑架孩子。

那孩子到底是谁的?

当然是我的。不然,我干吗要对杨瑞下手?他以前玷污过我的女人。好了,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安排的,和其他人没关系。我现在处在一个坎上,那三个多亿也有孙总的一部分,可他太贪了,依仗是美籍华人,举报了我。不过,这钱是个烫手山芋。你可以问他,我最忌讳的是亲人和朋友之间的相互猜忌。我这一死,一了百了。动手吧,兄弟。

短暂的寂静。许政骤然夺过陈先荣手里的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代之以火焰般升腾而起的愤懑。你为什么枪口不对准我?陈先荣本能地抓摸,预料之中的抓空,他竭力压制着突兀沉重的惊变。他意识到,此刻他需要的是冷酷和坚硬。许政回答:我死得有点冤。清脆的枪声。许政歪倒在一边,血液从脸上的五官绽放得如同融化的蜡,缓缓变形,化成一摊。

孙晓东登场了,一只手拎着那只仿明朝的瓦罐,扬手往空中一摔,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两行长泪:许政兄弟,我对不起你,有多少努力,就有多少伤害。他瞬间掏枪对准陈先荣:我和你许哥从老家四川偷渡到香港,又来这里混世界,有过约定,即便以后反目为仇,彼此也不能动手。今天你杀了他,我得管!又是两声枪响,孙晓东挪动双腿半跪在地毯上,上半身和下半身拧着,嘴唇扩张成一个不断变形的洞,目光融化了又凝固,然后一头栽倒。

姚心蕊依然晕厥。

开枪的是董萍。女儿抱到怀里后,董萍好像与世隔绝。她双腿并拢,小腿折叠,脚尖向后贴在臀部侧。她外套一件巴伐利亚风格的刺绣小背心,里面是灰色的长裙,两枚圆润的膝盖骨紧贴,这样的坐姿,让长裙恰好完美均匀地覆盖住那把掉在地毯上的左轮手枪。她翻着一本儿童画册,正给女儿讲童话故事,眼里充满冰糖似的亮晶晶的光,心里却在荡秋千。扔掉枪,她默默地盯住陈先荣说,我在美国有持枪证。

好啊,干得漂亮。可我还是不能遵守约定,男人要成功,必须要有敌人。陈先荣慢慢捡起许政手里掉下的枪,毫不犹豫地扬手撂倒了董萍。女儿撕心裂肺地尖叫一声,扑到母亲身上。身边的杨瑞终于爆炸了,如一只疯狗,咆哮着突然冲向光亮透明的落地玻璃。嘭的一声巨响,蜘蛛网似的裂痕,整个人被一股气流反弹回来,他昏死似的靠在受伤的落地玻璃墙上,头歪在一边,喘着粗气。陈先荣动作干脆地跳跃到他的面前:兄弟,我救你不是让你走绝路,我们有过约定,我们要开发芯片项目。现在我们有钱了,什么都有了。他的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你毁了我的爱情、我的女人。我追了她那么多年,回到国内,感情忽然没了,我胸口堵得慌,只能用恨去填满。有一天,她终于答应了我,不管命运的结果如何,为了忏悔,如果我愿意,七十岁的时候,我们手搀手去自杀圣地金门大桥。可你他妈的毁了我!杨瑞抱头哽咽。

陈先荣说,抱歉,我没有尽到责任,当初我救下你,只告诉你怎么去赢。没有启发你,人要是趴下去,还是能爬起来的!杨瑞说,放屁!那你告诉我怎样才能爬起来?我有你那么心狠手毒、老奸巨猾吗?当初许政害我,现在我想通了。我愿意下地狱,不过我要让你的良心受到谴责。陈先荣说,错!你有良心吗?我要让你清醒,那三个亿的资金只属于我俩!还有我需要破译许政设定的密码和在香港银行承兑现金的账号,我们还要把钱转到欧洲的银行。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杨瑞说,你未免太天真了吧,我恨你,我要报复你。我跳下去,才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其实你比我更残酷无耻,我俩一起跳下去才公平。陈先荣说,你要报复我,那你就得好好活着。况且我这个混蛋苟且地活着,你有什么理由去死?杨瑞闭上眼睛:这个世界不接受失败者。

陈先荣像一头发狂的狮子冲杨瑞挥舞拳头:这个世界是什么?是物资大厦的拍卖权,还是芯片开发项目?是女人,还是爱情?兄弟,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许政的世界大不大?大!他夺走了你的女人、背叛了他的家庭、耍弄了身边所有人,将财产和钱款都划归到自己的名下。如果换作你呢?你没有那么大的心机,你会手带镣铐地在监狱里待一辈子,甚至上断头台!你觉得怎么才能赢?和你爱的女人厮守一辈子?可她早就生下许政的孩子,她也是鬼。是什么让我们变成了鬼?是金钱让我们都变成了鬼!那三个多亿是许政、孙晓东和东南亚的毒品贩子做跨境电商交易的毒资,你我都看出来了,所以我要救你。如果你连这些都意识不到,那可是十足的笨蛋!

我本来就是个笨蛋、傻瓜,我活着有什么意义?那你干吗要救我呢?杨瑞睁开眼睛,鄙夷地望着陈先荣。

兄弟,我承认这个世界每天都有谎言和欺骗。我们痛苦、挣扎和愤怒,那是因为我们内心没有阳光。话音未落,仿佛炸雷在耳边响起,扑扑通通一阵闷响。陈先荣猛地一转脸,目瞪口呆。姚心蕊搀着漆黑大眼睛的小姑娘对面站着,她身材挺拔,面庞朝气蓬勃,身后几个陈先荣的手下横七竖八地瘫倒在地毯上痛苦地呻吟。

太晚了,你的心灵鸡汤已经变味了。不要冲动,楼下都是警察。

你究竟是谁?陈先荣脸色惨 白。

警察。声音很轻。

陈先荣本能地掏枪。陈先荣摇晃了一下脑袋,来不及思索,瞳孔里跳进一双翻毛旧靴子,踩乱了地毯上绽放的花蕊;还是那个蓬头垢面的驼背老头,凑近他,双手哆嗦地递上一张违章停车的罚款单。陈先荣像一颗射出去的子弹,穿过落地玻璃墙,飞驰而去。

春天终于来了。小姑娘毛毛在溪涧边跳来跳去,采撷朵朵野菊花。驼背的老农坐在不远处,用草茎和水仙花编织一个花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