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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岁

来源:解放日报 | 刘群华  2019年02月06日09:49

故乡的守岁照旧承袭了老一道。

吃过晚饭,除了母亲还忙些碗筷之事外,父亲早搬出了糖果瓜子花生等我们喜欢吃的零食,摆在红漆方桌上,嘱咐我们不要出去走街串户,生怕我们的唐突,打扰了邻居的温馨和喜庆。所以这时的叮嘱是父亲一年中最柔软最讨好我们的,害怕惹得我们不高兴。自然我们也不问为什么,在这么甜蜜的氛围里,我们乐于坐在家里,像一群土拨鼠,愉快、机灵地剥花生、嚼甘蔗,享受慢慢的、浓烈的、古拙的团聚。

守岁有颇多忌讳。那些忌讳一进入腊月,母亲便已交待无数遍,所以,这一晚我们是高兴而谨慎的,少了些许顽劣之气。母亲说这一晚切记接什摸物要小心要稳,切勿打碎。倘若碎了,马上要说“碎碎平安”以补冒失;这一晚与人说话自然要文明礼貌,尊老爱幼,切忌与人冲突或说话大喊大叫,让人觉得莽撞粗鲁、不懂礼数;当然在家迎亲接客更是笑脸如春,邻居半夜三更来扰,也要烧茶敬酒,好生招待一番……母亲的嘱咐还有很多,平日自由惯了的我们听了多少有点不自在,故而,守岁守得谨小慎微。

母亲处理完了收拾碗筷等琐碎之事,便拨亮堂屋神龛下的红烛及门廊里外的红灯笼。这时暮色青黛,远山朦胧。夹街的两排商铺都关门闭户,从叶子窗里望过去,青石板的老街道少有人影。我们彼此相望,一家人少有如此安闲而祥和。

三十晚上的火,是守岁的一大特色。我们吃着南来北往的水果和佳品,脚下的炭火与院内外的红灯笼相映成趣。这时的炭火相当旺盛,冒着绯红的火舌,舔着我们小小的嫩脚板;红灯笼则透过吊脚楼木质间的缝隙,抚摸在我们的脸上,像淡淡地涂上了一层胭脂。母亲不敢烧小火,或调暗院内外的红灯笼,这时的母亲是大气的,希望炭火照亮一屋的物什,灯笼照亮眼前的天穹及阡陌。一枝红梅似乎赶来锦上添花,让灯笼更亮更红了些。

命田湾此刻的夜,在炭火和灯笼的映照下,显得婀娜多姿,幸福怡然。

父亲是添炭火的老手,他对三十晚上的火把握得恰到好处,不小也不大。火小了,一屋人便会觉得几分春寒;大了些,又会浑身燥热。只要不大不小,像唤醒小草的春阳似的火,啧啧地吮吸着温暖,长出月白的尖芽。所添木炭是父亲精心挑选的,没有烟,更无异味,反而散发淡淡的清香。这些来自深山的杂木,此刻在我家顺延着守岁的时光,像起伏的青峰慢慢掩过了苍巷。

于炭火上温一壶甜米酒,是我们最喜欢的。母亲深知我们这股馋劲。待月上枝丫,守岁的人有了几分倦态,她便去里屋的陶罐里沽一勺甜米酒,再加一勺山泉水冲淡酒性,放炭火上一煮,很快就散发出甜甜的酒味。我们听着街道上的声响,不时瞄一眼煮翻滚了的米酒。等吊足了我们的胃口,母亲才慢吞吞摆出几个酒杯,提壶给每人洒上一杯。眼前米酒是农家朴实的饮料,尽管有几分土气,但那瓦蓝的酒水和乳白的几粒酒糟,像一幅年画韵味悠长。

守岁在彼此的祝福中继续进行。我们终于耐不住长长除夕夜的寡淡。而青石板街的几户商铺也有了响动,邻居家率先打开一扇铺门,人站在街中央朝父亲喊:“三缺一哈,玩两把牌再守岁。”父亲也早坐得烦了,母亲更是忘了叮嘱我们的规矩,默许父亲出门去邻居家了。父亲出门比平常客套了许多,与邻居见面忙握手道声“好”,再敬烟,好像做客似的,许久才欣喜地落座。而我们也趁机溜出家门,点几个花炮,把青黛的街头巷尾闹得人声喧嚣起来。

命田湾人的守岁并不是只许在屋里头。早几年就年年在坝上守。

坝上是命田湾最开阔的一块水泥平地,一条资江盘旋着它画了半个圆圈,而没画的地方则是雪峰嶙峋的余峰。这处依山傍水的坝场,是命田湾一百多户人家集体守岁的好地方。

记得那几年每到年三十,村里负责集体守岁的人便把父母叫去帮忙做年夜饭。他们在坝上摆满一排大方桌子,一张接一张,几十桌,长长的像一条龙盘曲腾飞。每张桌子上方挂一串红灯笼,像一团彩云袅绕于龙的两爪,气势平挹远方。当我们一桌桌坐满,开饭的吉时到了,负责的人吆喝一嗓子:“呷年夜饭啦!”阿哥阿嫂们就端出东坡猪腿、猪肠粑粑、地瓜米线、糁子米粉肉,反正平日里少见的家常菜在此时均露了一回面。稍后,一伙村里穿苗瑶民族服的姑娘鱼贯而出,对着来村里旅游的客人唱起老古的山歌。我们似乎不理会这些,只敞开肚子吃,吃得嘴角泛油,一喘气就冒饱嗝儿。这种年夜饭的氛围像村里赶喜席,吃出了热闹,也吃出了风情和团聚。

吃完年夜饭是集体守岁,与家里守岁不同,气势大多了。在坝上守岁,有一老大堆的篝火,村里的老少男女手牵着手,围一个大圈儿唱歌跳舞。火越烧越旺,舞越跳越劲火,歌也越唱越高亢。我们穿插在唱歌跳舞的人群里叫着、笑着,还盯着篝火上不断翻滚的烤全羊。这头羊可能是村里最大的头羊,两只曲角儿足有我一小手粗,四蹄儿也有一握拳大。它已经被剥去了毛皮,浑身金黄酥嫩,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我吞了吞口水,真想抢了那把弯刀,让我一口米酒一口羊肉地享受这个美妙诱人的夜晚。

然而,吃烤全羊一定要等到除夕夜十二点。当钟声敲出了新的一年,坝上的歌舞更加欢腾,像满满一资江的惊涛骇浪席卷了两岸的青翠与苍崖。全羊被洁白的弯刀一刀一刀割下盛盘,送给邻里亲人,送给远道而来的客人。我捏起一块肉,和着一杯米酒咀嚼,像青草在舌尖拔节,开出嫩嫩的清香。可我没料到米酒此刻已经浓烈,完全催开了桃花的鲜艳,绽放在我的双颊。

全村在坝上守岁也仅几次,而今我们坐在屋里守岁,虽然平淡,但温暖了许多。父亲在邻居家玩了几把牌,厌了,又辗转回家。母亲一个人盯着电视机打着哈欠。只有我们还眷恋着青石板街的烟花。“砰砰砰”,像春雷一样震撼着冬眠的小生物,它们惺忪着眼睛,盯着除夕的天穹,迷茫了,又瞬间清醒了。它们像精灵一样灵动。

青石板街的脚步越来越密了,许多店铺也被一些小孩喊开,原本想在大年三十夜歇业的,此刻却迎来了人流,他们也被灯笼画得像朱砂染了一样。

守岁很快又进入高潮,像唱歌拉住了人的心坎。我们一家盯着墙壁上“沙沙”响的圆盘表,当秒针分针时针一起指上12的时候,父亲说:“新的一年来了,你们又长一岁了。”母亲不声不响,又提壶给我们灌满一杯酒,说:“喝!”然后与我们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她又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递给我们一个个红包。我欣喜若狂,揣着的红包大概是守岁中最富丰收意识的沉淀,也是最澎湃季节中的橙黄。

命田湾人的守岁,不管在坝上还是在青石板街,像星星每天要迎接的磅礴太阳、碧水和阡陌、梯土与高山,保持着一颗初心,在大年三十晚的炭火边起伏、蓄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