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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盏红灯笼

来源:北京晚报 | 查干  2019年02月03日15:56

与内子去地坛公园散步,见庙会红灯笼高高挂起,在微风中轻然晃悠,显得很是喜气。在公园的中心广场,啄食的鸽群,哗啦啦一声飞向高空,不知是因为惊吓,还是在打闹戏耍?童车边的幼童们,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仰望着空中飞翔的鸽群,发着呆,似乎在说:“怎么了这是?刚才你们还在抢我手中的鸽食,怎么说飞就飞了?是我惹恼你们了吗?”

鸽群在空中旋飞几圈之后,又缓缓落了下来,而且若无其事地在童车群中,咕咕咕咕叫着溜达。那一只肥大的花白鸽子,又来寻它的“小施主”了,仰着脖子,等他来喂。更令人称奇的是,那些平时胆小机灵的小麻雀们,也大摇大摆混在鸽群里,见缝插针地抢小米粒吃。它们终于放下对人群的戒备,开始有了一些亲近感。那些“小绅士”们,手持杂粮袋,趔趔趄趄走走停停,让鸽子恭恭敬敬拥戴着他们;母亲们站在不远处,欣赏着小绅士们的天真和童趣。

已经是“三九”的第四天了,风些许冷,却已带有春的气息。进园前,见园外园的那几株白玉兰和紫玉兰已经打起含蓄的骨朵。斯时,假如有人逗她,仿佛要扑哧一声笑出花来的样子。同样,春节临近,人们的内心里,春意已在鼓胀着含苞,待放只是梦醒的距离。

在北方,灯笼红总是先于花红的;花红时节一到,灯笼红便退到幕后。它们是功臣,在凌寒时迎春,迎来温暖,从不虚张声势。如斯看来,这古老的红灯笼,从不缺乏贵族之气,它不像漫天飞舞的烟花,富而不贵。烟花是属于物质的,华而不实,只图瞬间的辉煌与炫耀;红灯笼则是属于精神的,高雅且安稳。古人喜挂红灯笼,不仅是为了装饰和美观,其中更含有心灵的寄托与期冀,因为这是名誉四海的“中国红”。

记得童年的除夕之夜,家里总要挂一盏六角形的红灯笼。在院子中央立一高竿,悬于之上,它可以照彻整个院落,营造一片梦幻色彩。大门两侧,还必须放置两盏大大的冰灯,银亮银亮的,冷冽且刺目。这样,一红一白,相映成趣,节日的气氛立刻被烘托了出来。

六角形的灯笼架,是父亲用细铁丝编织而成的。每到大年三十,母亲用红纱布把它缝裹起来,再将一根粗粗的蜡烛置于笼底,以备点燃。母亲曾说,每年除夕挂一盏红灯笼,不仅仅是为了迎接财神爷和灶神爷,更是为了让远在另一世界的亲人找到回家过年的路。这盏红灯笼,还有那两盏大大的冰灯,是我家的特殊记号,亲人们远道而归,一眼便可以认出这是自家来。

在灶台的墙壁上方,置一横着的木板,上敬置各类熟食和茶酒之类,以备亲人享用。早时,假如不落雪,就算不得是真正的冬天。山岭沟壑被一片白雪覆盖,家家户户的房顶也必然睡有积雪,在夜色中,积雪被红灯笼照得格外迷人。我们这些孩子,好动亦淘气,不过半袋烟工夫,便跑出去看那高高在上的红灯笼。而后搓搓手,焐焐耳朵,跑回家,再出来。除了红灯笼,屋门外,猪圈前,鸡舍边,都贴有喜庆的红对联或福字,字是用蒙古文写的,我是写对联的“小先生”。为此,左邻右舍会来求我,还送来一些糖球之类,彩色的、圆圆的,煞是诱人。

这一天,每个家庭都很忙碌,显得喜气洋洋。屋里点燃佛灯与香火,火盆里的火旺旺的、暖暖的。我们这些孩子急不可耐地把新衣服拿出来,叠好,置于炕头。炕头上还有鞭炮、二踢脚,怕潮湿了不响,借炕温烤着。还有一件事是不可忘记的:到院子里扫开一片雪地,撒一些谷子之类,去喂饥寒中的鸟儿们。父母严令这一天不让我们杀鸟、惊鸟、赶鸟,我们便把弹弓收起来,挂在高处。也不知为什么,我们没有了往日的猎鸟欲,觉得自己仿佛怀有菩萨之心。人性,被白雪洗净了,被红灯笼照亮了,连对家畜家禽也亲近起来。

关于这一天的气氛,宋代诗人王安石描写得最为逼真:“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我们那里没有屠苏酒,有的只是村里酒家酿制的红高粱酒;桃符,也是没有的,有的只是画在纸上的门神爷,还有贴在门楣上的“抬头见喜”的横幅。如斯,家里的气象,就变得格外安静、安全、安详,而且无论是家里的角落,还是院里院外,都显得干净整洁,这一切都是因为人们期盼春天的缘故。而那一盏红灯笼的大写意,最为突出,最让人难忘。

离开家乡后,每当思念母亲,最先撞入心灵的,一个是那盏照彻夜晚的红灯笼,另一个是缭绕上升的青蓝色炊烟。二者皆是招魂之物,天地再远,亦不忘招摇。

闭目而思,离别家乡已六十余个春秋。那一缕青蓝色的炊烟虽然从视野里消失了,却常常在满怀乡愁的心野里缓缓升起;那一盏六角形的红灯笼也从视野里消失了,但常常照亮我寂寥的心壁。如今,故乡与我相隔千山万水,但在内心只有咫尺之遥。自从自己安家立业,每年的大年三十,我总是要在向南的阳台上悬一盏红灯笼,让它与故乡的红灯笼交相辉映,以便缩近乡愁的邈远,亦来赐瑞气于我的——星野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