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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散文》2018年第6期|邹汉明:我从海上来——衢山岛月亮湾印象记

来源:《浙江散文》2018年第6期 | 邹汉明  2019年02月02日09:45

我从海上来

我的脸上挂满回忆的盐

起网是每一次出海的高潮。当网底露出海面的一刻,鱼肚的银白、沙鳗的水灰、梭子蟹和海虾的赭红以及灰褐的泥巴交织在一起,一下子让我们兴奋起来。

村名凉峙,从同行的衢岱两地的朋友嘴里说出来,听上去怎么是“冷峙”的发音,一问,原来这个渔村本来就叫冷峙。走在码头或海滩上,耳朵边不时飘过“冷峙冷峙”的本地口音,这要是在盛夏扑面的热风中,保管你立马就会有阵阵凉风送爽的感觉。

衢山岛在舟山群岛中,已经藏得很深,大有孤悬海外、自标清高的意味;而凉峙,则更深地藏在衢山山脊下一个冷僻的地方。冷峙的旧名,完全可以想象它的前身有多少寂寞甚至人迹罕至。但,这冷的一页无疑已经翻过。热的一页呢,正在路上。很有意思,从这个旧名我觉出了小岛那种冷僻中带有孤傲的性格。怎么说呢,冷峙或凉峙,东海边的一个小渔村,自有一种超拔于中国其他渔村的性格或形象。

过去的冷峙渔村依托于一个海湾而成形,现在的凉峙,借海湾之地势缓缓散开一幢幢不乏现代感的民宿。至于成就冷峙或凉峙的这个海湾,它的旧名我压根儿不清楚。在一本当地的宣传手册上,它被命名为凉峙海滨浴场(西隔壁那个叫沙龙海滨浴场),现在它的称呼似乎是月亮湾。好吧,月亮湾,这该是年轻人喜欢的一个年轻的名字,普通,形象,也易记,略略带有一点颇涉遐想的浪漫。

我从衢山山脊上看到的凉峙是这样的:依着山坡散开它的不高却错落有致、五花八门的民房,一股脑儿聚集在南边的山坡上。房子的外墙,隐约涂满了大红大绿的渔民画。都说艺术模仿生活,现在似乎反过来,生活开始模仿艺术了。民宿的产生,或许是这种反向模仿最为切近的一种效果吧。

整个凉峙的东西两侧,像是渔村伸出的两条胳膊,把大海硬生生揽了一个怀抱过来。一条弧形的沙滩、一条弧形的堤坝以及堤坝后面的街面,使得这两条手臂紧紧相连并形成了一个堪称凉峙的宽阔胸膛。现在以民宿出名的这个凉峙,就静静地散开在沙滩、堤坝或者街道的后面(南面),而它的精华部分,则在另一个方向——向着大海展开。这里,我想说一句,不同于过去的那个冷峙,新的凉峙完全建筑在沙滩上。谁说沙滩只配有海市蜃楼呢!

凉峙背靠的这座小山名,我曾求教于当地的文友,对方很遗憾地告诉我,小山无名……顿了一下,又说,当地人叫奶头山。我一听,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哪个山头不像个奶头。奶头山是土著居民最懒惰的叫法。转而一想,临近海湾的山头连名字都没有一个,那么,这块地方,此前一定不在旧县志或府志的某个页码里。翻翻历史,读者不难知道,明清两代,中国有近五百年的海禁史,即使在舟山终于开禁的晚清,衢山岛的展复,也还是被推迟了一百六十年。长时间游离于文明之外,使得这个地方成了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如此充满想象力的地方,有关部门的任何一锹,相信都能翻出潮湿的新鲜感来。

月亮湾除了西北略有缺口,正北方向,远远地伸向大海之外,看上去的确很像一轮满月。又,一年中的大多数月份,海水是浑浊的,偏于泥土的那种黄色。我忽然想到了另一个词——跑马场。真奇怪,我的脑袋里怎么会跑出这么一个意象?至于满月或跑马场最远处的那一座座小山,当地人比喻为狗的头颈,可在我看来,这些小山包,散落在海里,似断还连,恰似一幅宋元的山水画,该浓墨处浓墨,该留白处留白。大自然的手笔,随意挥洒,无需做任何的修改,自成丘壑。亿万斯年以来,能成就衢港瑰丽一景的,亲爱的大自然当然不会马马虎虎。想象收回来,抬头我巧遇了凉峙的村书记,他告诉我,每年的七八两月,这里的海水就转成蓝色了。他怕我不信,还掏出手机,翻出七八月间他拍的照片给我看,以示所说不妄。

月亮湾东边的海岛上,正在搭建一条环岛的栈道,这是衢山镇旅游开发的必要一环吧。站在搭好的栈道上,我俯瞰下面的礁石,很惊讶,它们竟然是黑色的。这神秘的黑礁,布满条条裂隙,白色的波浪日以继夜地扑打过来,扑在它的身上,也不知道海浪这匹白布是在为它包扎伤口呢,还是为了更无情地鞭打它?我站了很久,也凝望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我也还是没有找到答案。

这一晚入宿在某家靠近海边的民宿——大床房,现代的盥洗设施一应齐全,似乎与别处无多区别,可是,当我看到台盆边一只盛放肥皂的小托盘,不禁仔细端详起来,原来它的材质是一只完整的蚌壳,蚌壳制成的肥皂托盘,在别处我没有见过。仅此一点,可见这家民宿的用心所在。蚌壳,大海的标本,这一只实用的小小器皿,也许不起眼,但我似乎听到了整个大海的声音。

喝了一点酒,睡不着,干脆,再次来到海边,来来回回走在月亮湾那个迷人的弧度上。

这是深秋接近于初冬的季节,游人不多,何况是深夜,人声宵遁,唯余海浪拍击沙滩发出近似催眠的潮声,一浪又一浪,这一前一后的海浪,好似一行诗追赶另一行诗。大海,自由的元素,在其中轰响。

走累了,回房间,就着柔和的灯光,披衣写了一首诗:

从性感的奶头山往下看

黄色的月亮湾好像一个黄土垫底的跑马场

一匹马,追着太阳嘶鸣,奔跑

突然我听到捕捉大黄鱼的马蹄声

与太阳的光线一样多的大黄鱼

浑身的金黄来自沉入水底的夕阳

沸腾的月亮湾

那时候有大黄鱼而没有海湾浪漫的命名

但黄色在翻滚

在一个沸腾的跑马场,黄色变成蓝色

一个属马的人坐在它的观众席上

恍惚间,伏于尾鬃拉得笔直的马背

一匹真实的马,一匹虚构的马

互为因果,在海湾的跑马场上跑出了一个圆满

——《在月亮湾跑马》

实际上,凉峙的月亮湾就是大海缓缓伸出双臂、送给我们的一个温柔怀抱。在这个日夜轰响的怀抱里,附带来那么多的海产品,每天摆开在老百姓的餐桌上,成为人们感知大海、感激大海的一种最为亲密的记忆。

味蕾的记忆,不消说,别有滋味。但,不入海洋,焉得美味的海珍。

第二天上午,乘上一艘停泊在月亮湾的铁驳渔轮,任由它载着我们驶向大海。船不大,两个船老大,一个中年人,手扶方向盘,目光锁住白茫茫海域;另一个沉默寡言,年纪稍大,坐在船首,身上的皮围泛着黝黑的光,脸色也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身上有股咸味儿。这后一个,必是充满了出海故事的人。他依凭着自己的经验,在等待一个下网捕鱼的时机。

未下海之前,我远望月亮湾,对面的岛礁清晰可辨,连远处的山峦也隐隐约约,觉得不是很远,可上了船,才觉出这个我想象中的“跑马场”的巨大。渔船开了半个多小时,速度并不算慢,也仍没有驶出那个“圆”。

海水起了变化。浑黄的颜色在消退。抬头看到前方一脉青黑,以为前面就是外海,是真正的海之蓝了,可细看,原来是一片云正经过这一片海域的上空,云层遮挡了太阳光,推移到另一边,另一边的云层下,海面立刻起了呼应,变得幽深起来。

渔船刚跑出眼前这个巨大的“跑马场”,开始转出一个方向。这时,奔跑的渔船如同一条射线,向外海急射而去。船首的老渔民好似思虑已经熟透,这会儿站了起来,双手掣动电闸,开始伸放缆绳。冗长的绳子伸向海洋,一张巨大的渔网迅速向船尾散去。放了一会儿,船尾两侧的两块厚大铁片(油漆成紫红色,像一对红色的铁翅膀)在吱嘎声中被卸下,也沉入海水中去了。正是这一对铁翅膀,把一张几百米长的大网硬生生带入海底。急奔的渔船立刻慢了下来,不复有刚才那种健步如飞的感觉。随着渔船的缓慢前进,渔网在两只铁翅膀的固定之下,贴着海底,也在缓慢地拉向前方。渔网所经之处,连同贴着海底悠然自适的海鳗也难逃罗网。此时渔船的前行显得非常吃力,仿佛力有不逮,好似老牛爬坡,喘息着,紧紧腿,又不得不往前,但,实在也前行不了多远。如此又行了约半个小时,等到我们快要忘记船尾还拖有这一张渔网的时候,老渔民站在船尾,撒出一泡尿,不紧不慢地开始起网了。无需双手拖拉,只需将两片紫红铁片分别拉向船舷,“咔嗒、咔嗒”两下挂牢,整个过程,他仍一声一吭,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娴熟而老练。

起网是每一次出海的高潮。当网底露出海面的一刻,鱼肚的银白、沙鳗的水灰、梭子蟹和海虾的赭红以及灰褐的泥巴交织在一起,一下子让我们兴奋起来。老渔民将这一团收获兜底倒入一只箩筐,又随手打来一桶海水,劈头盖脸浇向这一摊海货。被海水一激,大小杂鱼开始蹦跳,而其中一条两个手指大、浑身金黄的鱼一瞬间便跳了出来。这鱼虽小,头却奇大,在舟山的鱼类家族中鼎鼎大名——这就是岱衢洋里的珍品大黄鱼。在经过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南敲北拖”之类毁灭性的捕捞之后,今天还能够让我看到这一尾活蹦乱跳的大黄鱼,感觉已经足够庆幸。

岱衢洋,古称衢港洋或衢港,乃天然的渔场,顾名思义,渔场在岱山和衢山岛之间。此处泥沙铺底,有大黄鱼生长的良好环境。大约有两百五十年时间,此处以盛产大黄鱼著闻。要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前,刚才这一网下去,那还了得,不知道要收获多少大黄鱼。这里我们不妨读一下民国叶尔良的纪实诗,在纸上重温一回那种已经多年不见的元气淋漓的捕捞场面:

连樯渔艇乱如麻,海客娱情百倍赊。

罾影动摇浮浅渚,星光错杂午横叉。

更深焰冷榔敲月,炬列辉腾浪蹴花。

出岫岱云零落甚,翻教衢岛擅繁华。

诗题《衢港渔灯》,点明时间正是傍晚。一个个画面感极强的场景,构成了一幅活生生的捕鱼图。当年,那种乱糟糟的闹热,那种可以赊欠的人与人之间的诚信,那种因一尾鱼而带来的整个衢港节日般的繁华,不知持续了多少年——多少年以后,还如此令人神往。

中午的餐桌上,有乌贼、梭子蟹、沙鳗、贝类等海鲜。出乎意料,也还有一条黄鱼。黄鱼清蒸,搛一筷,筷头的鱼肉顿成蒜瓣状。我的味蕾经此一激,少年时代,端午节贪食大黄鱼的记忆顷刻醒转过来。吃了一杯酒,借着酒力,过去或未来的某个沙滩的夜晚,开始朦朦胧胧,来到我的眼前。这是回忆,也是愿景。有诗为证——

入夜,近海的沙滩有一段旧时光

一个浪追逐另一个浪

像巨鲸在喷水,又像情人间的你来我往

要是你还在我的身旁

捋一捋清亮而溜滑的月光

那就去海映廊亭的枕上听一夜嘈嘈切切的海潮

有叮叮咚咚敲着海面的月光

有大海的胸脯在起伏

小地方的丘比特在拨弄他的金箭

大海只有一个胸脯,却有无数胀痛的乳房

我从海上来

我的脸上挂满回忆的盐

我乘坐的渔船有两张铁的翅膀

它们贴着海底前行,它们掏出了金黄的海珍

——《我从海上来》

本文刊发于《浙江散文》杂志。作者现居嘉兴。作品发表在《山花》、《十月》、《花城》、《诗刊》等,著有长篇散文《塔鱼浜》,出版有《江南词典》、《少年游》、《桐乡影记》、《炉头三记》等11种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