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就能看见生活里的波澜
来源：扬子江诗刊（微信公众号） | 安然 2019年02月02日09:40
安然，满族，1989年生于内蒙古赤峰市。哲学硕士。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扬子江诗刊》《草堂》《诗刊》《作家》《星星》《诗潮》等期刊发表组诗。2018年获《草原》文学奖•诗歌主奖。出版诗集《北京时间的背针》。现供职于花城出版社。
在额尔古纳河岸
在额尔古纳河岸，我拿走了
石子、刻刀、尺子和一条绳子
我试图靠近一位古稀老人
她安详、宁静，有一股强大的力量
这力量是直的，来自云霄
大雨落在南山时，我试图
托起云团，它饱满、洁白、柔软
有世间的美学，静——
如果有一天，你看见众鸟高飞
就要想到眸子里溢出来的静
这些洁白的、平凡的、说不出道不明的
一种被你我忽视的，静——
它更接近于神圣
和永恒
低头
低于河流、青山、大地
低于檐下的飞燕
低于池塘里盛开的荷花，抑或
低于莲蓬的高度
有时，我低头就能看见生活里的波澜
林木让出了春天
有时，我低头，想让田野长出稻穗，脚印再深一些
我走过去，可看见临盆的狐狸
有时，我只是想走得稳一点
我低头，哪里都是秩序，雨露、深林、鹿群、高原
我都没有
我低头，低于尘埃，低于内心的山地
今夜，我在家乡
九月初的赤峰，夜凉了，需要被子
外套、长裤和一杯热水
中秋的月光提前照进我的房间
落在干净的地板上
没有任何声音惊醒我的亲人
关于我在牧场放生的
一窝蚂蚁，不知它们是否
准备冬眠，是否像我
因为明天的离开而彻夜难眠
还是正在昼夜兼程地搬家
搬走卵、幼蚁和粮食
一想到它们弱小的力量，我就羞愧
其实，我多想加入它们的队伍
将这里一起搬走
写诗，在欧木伦河
数一数支流，写出它们好看的腰身
把它们的弯曲、倒影和扬眉
写在落雪的屋檐上
写每个牧羊人的名字，在河面
在欧木伦河的夜里，写下每一棵树
每一株草，每一只奔跑的山羊
当两条河流置换命运，我找来枯枝
铁锅和煤炭，我想写火焰
照亮整个河畔，我想写
男人的口哨，女人的红珊瑚
我写诗，一首接一首，像马蹄踢踏
像男人扬鞭时响亮的声音
在欧木伦河的冬天，我写下
一颗菩萨心，保佑每一朵冰花
我写诗，把欧木伦河的骨骼
血液和灵魂，一起写进腊月
写进蒙地的辽阔，写进雄鹰的天空
我把它们……写进了新婚之夜
夜色迷蒙
这寂静来自它们低头吃草的样子
来自河流里的一弯月亮
如果苜蓿草会说话
我宁愿这个夏天再漫长一点
我想放生一条蛇
如果明天就要晴转多云
如果今夜没有争吵和敌意
假设岁月还可以来日方长
我还能在烛光中穿过一缕风
雷阵雨恰好有自己的情调
我想圈养一群羊或一只狼
姓氏随我，血缘随你
我嫉妒它们没有孤独、性情和爱
我嫉妒月落乌啼，嫉妒
黄叶拥有整个秋天
嫉妒在围场熟睡的人
至于那只雀鸟，我也嫉妒
在山野，我嫉妒蒿草生长，甚于
旱獭流落荒原，嫉妒明月
总是低于山腰
风继续缓缓地吹，光阴被折叠
老人克服顽疾，妇人迈过春天的门槛
年轻人远赴他乡，摇晃的
万物露出一点点白
在旷野，我嫉妒万物凋零
嫉妒它们没有孤独、性情和爱
嫉妒它们没有可背负的
青山，和一个认真牵挂的人
喂马
带着一点点兴奋。喂给它们针茅、咸草、粘蒿……
喂给它们一箩筐的青储
也把父亲多年的沧桑和变老喂给它们
喂给它们不切实际的幻想
无依无靠，和井边的落日
让它们咽下所有，连同铁桶里的有毒物质
我把一根根秸秆喂给它们
像在贫穷年代忍受饥荒，和寒冷
咀嚼，慢慢，一下又一下
喂给它们白酒，也让它们暖暖
喂给它们玉米，也让它们享受一次富贵
我找来太阳和云朵，喂给它们秀色
我搬来河流，喂给它们弯曲和昼夜不息
它们在空荡荡的人间驰骋，在逼仄的
道德牧场狭路相逢，我从外面
拖回一棵茂盛的榆树，在冬天喂给它们
小小如我
我怀疑过我，人世中小小的我
小小的个性，小小的心愿
小小的身形
我的每一寸肌肤都小小的
灵魂也小小的
面对世间的大，我无能为力
我低下头，自顾自地悲欢
我确定，天无一日晴
小小如我
像风中的一粒，海中的一粟
像秋天的落叶
岁月了无尘
在秋天，我是歉收的小女子
我不愿接受一些事实，比如：
七月二十，我的户口离开了苏木
我与亲人隔了诸多城市
要习惯粤语、回南天、七个月的炎热
在秋天，我并不比谁过得潇洒
我羞于怀念家乡的事物
我不懂民俗和历史，如此顺理成章
在秋天，有人歉收或丰收
说起少小离家的人，我不愿承认
我的虚伪、自私和狂妄
我的口是心非
我是歉收的小女子
在秋天，如果有一场雨来临，我要
携带闪电和雷鸣
在窗前，为对面楼顶的小树祈祷
它多像我，孤零零地望向天空
艰难的样子
无家可归的样子
起风了
这些年，我意志坚定奔向南方
故乡的风凶猛彪悍，携沙带尘
在大牧场耀武扬威
牧民都怕它，我也怕
每年春天，它会吹断电线网
吹散羊群和草垛
吹走我的草原，只剩裸露的黄土
在荒凉的四季呜咽
我害怕，躲到山城和羊城
这几天，我在梦里又遇见了它
好比从前，把我的皮肤吹到皲裂
把我的眼睛吹到流泪
一次次把我从睡眠中吹醒
起风了，在心中越刮越猛
如草木，如秋花
我想这样轻轻地，如草木
在风中摇曳出一点点黄
我想这样无人知晓，在湖边
垂钓，与孩子们共享
教堂的钟声
我想这样湛蓝，甚于
画布上的海水
我是这样不动声色
用牙齿反抗，用炽热的
唇迎接短暂和忏悔
我想这样安静地，如秋花
如邻居家的猫，瞌睡——
我的表达是这样的……
我总是想表达的再真实些、亲切些
没有空气流入，没有
浑浊的物质融进
没有多余的、凌乱的
我总是想，我的表达是
方块的、流动的、舒缓的
像溪流，流经我熟睡的地方
然后，饮尽山风，被困在林中
在大雾里迷途知返
哦，也可以这样，我的表达拥有气质
扬眉，或者浅笑
就说出了世间的美好
我的表达也要在黄昏里
为荷锄的人指路
问候一下，祝福一下，只是悄悄的
不去做什么
我的表达要始终这样——
浸染花香，渗入泥土
不用叩拜神灵，就可以
把细小的事物带回清风里
小狐狸
我奔跑，把歉意留给你
落在肩上的雨花留给你
还有什么，这些汗水
正在与你的，一起蒸发
我看见池里的金鱼，游向你
顺便，把我头顶的月亮降给你
如果这些星星足够闪烁，我会摘给你
我把一切都给你，左边的梨花
右边的庭院
如果你喜爱这村落，送给你
种上春夏秋冬，还有小节气
门前流水，也能向西流
我奔跑，三步一回头
我看见小狐狸，望着你
这可爱的生灵，它多像我
奔跑，然后望着你
乌兰哈达
或者比冬天更为寒冷
乌兰哈达并没有下过一场雪
我喜欢寂静大于喧嚣
我独热爱清晨的霜
像顶碗的姑娘跳筷子舞
像一匹马游到乌力吉木伦的对岸
我在勒勒车上数风车
对遥远的白马雕像致敬
我要先敬我的祖先和同胞
再敬这九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雪落时
现在，我停下来
用梳子扫雪，用瓷碗盛风
我把自己放进一条小船
让心寂静如水，然后顺流而下
看张灯结彩的河岸
有煮花生的老人
有窗花，倒映在河面
有骑自行车过桥的男子
此时，我看见我自己
在桥的下面，我看见
静止的、安宁的、淡然的、静默的
把砂砾抱在怀里的自己
我一气呵成，看见了自己
哦，我停下来
——为了看见自己
清雪落满人间时
为了爱你
为了爱你，我在体内豢养虎、豹子
一种邪气也开始滋生
我努力做好沉默的准备
我喝掉很多盐水
如果可以慢一点，我还要
在体内豢养更多的生灵
比如，我们一直追逐的鹰
它飞行的速度超越了云
也超越了几条河流
它开始慢下来，为了爱你
我豢养了更多的情绪
我背叛了一片森林
我违背了秩序
在村庄，我伤害了无辜的人
踩死了很多只蚂蚁
为了爱你，我在体内栽种罂粟
和更多有毒的植物
我做了很多危险的事情
为了爱你，我身上的火
险些烧掉整个春天
林间
我从此隐匿山林
为草木说书，用泉水
煮粥煲汤，再从云间深处
提回一个篮子，豆荚、蘑菇、白果
和我春天种下的芥蓝
我从此不问世间事
无论几个孩子，都能背书
识字，写方正小楷
烟云处，总有一个能辨春风
把月落乌啼送出秋天
我就这样在山林
笃信神灵和月光，为木屋
找来钉子、铁锤和油漆
我搬来一块石碑
刻自己的名字
我就这样隐匿于此
不管蜻蜓有几只，渔船
是否靠岸，江渚上破晓时
我看见风移影动，岁月
在波光里转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