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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19年第1期|肖克凡:念(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19年第1期 | 肖克凡  2019年02月01日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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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出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他迟疑了。此时正值傍晚下班时分,四楼楼道灯泡又坏了,光线昏暗。自从上次饮酒回家误将钥匙插进邻居锁孔,便患上自我怀疑症。可恨二楼老余头儿四处散布言论,说402的李永生拿钥匙去插302的锁孔,因为里面租住着漂亮少妇。

他几次向妻子解释原因,那晚饮酒头昏脑涨,两腿发沉,恰巧楼道灯泡憋了,懵懵懂懂少上一层楼,迷迷糊糊将302误作402,险些酿成笑话。

“已经酿成笑话了,二楼老余头儿义愤填膺,说你居心不良……”妻子名叫朱娅慧,也属于漂亮少妇。她并未过多责备丈夫的失误,却对402钥匙能够插进楼下302锁孔,颇感困惑。俗话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应当插不进去的。

他也感到怪异:“这就是同质化现象吧?比如全市麦肯姆快餐店,店面装潢相同,出售品种价格相同,吃进嘴里味道相同,就连店员也都跟卡通人似的,几乎看不出区别。”

娅慧笑了,她认为丈夫特别能够联想,从302锁孔想到快餐连锁店,还搬出同质化理论,书生气十足。

记得那晚将钥匙插进302锁孔时,室内确实传出惊诧声,之后便平静了。他几次动过登门道歉的念头,唯恐再给二楼老余头儿增添把柄,说402男人对302漂亮少妇纠缠不休,便罢了道歉念头。

生活就是这样戏弄人,从此他患了自我怀疑症,只要拿出钥匙开门便对锁孔产生恐惧:我是不是又错了?

四楼的灯泡经常不亮,好像跟锁孔恐惧症患者作对。此时浑身被昏暗光线包裹着,他掏出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触电似的抽回手臂。

他瞬间失去自信,恍惚间不敢认定这是自家402室。是啊,我绝不能再出错了。他毅然转身沿着楼梯返回楼底,重新沿着楼梯默默数着楼层爬楼:“一楼,二楼……”活像个不识数的学龄前儿童。

他不认为这样做弱智。他要珍惜自己地税局公务员的名声,必须确认楼层,进而确认自己,确保钥匙插进自家锁孔,是402而不是302。

二楼楼道的灯泡没坏,显得光线明亮。202室老余头儿是个张贴狂,至今照常生活在大标语时代。因为楼道墙壁容不下大标语,才将大标语改为小标语,可谓精兵简政。

新近老余头儿贴出小标语字体粗壮豪迈,几张蓝色蜡光纸连叠写成的楷书大字:“清查黄赌毒,除恶勿尽!”

他停住脚步,苦笑了。除恶勿尽?这显然是个错字。不知何人以红笔圈住“勿”字,甩笔画道弧线,引出正字“务”,列在旁边。

毕竟是“校对老李”的儿子,他懂得这是规范的文字校对符号,手法极其专业。这幢楼门总共十二套房子,不知何时搬来了职业编辑。

这时老余头儿走出家门,伸手揭下被人纠错的小标语。他想趁机澄清上次所谓钥匙错插锁孔的真相,尤其要说明自己并不知道302租住着漂亮少妇。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瘦小枯干的老余头儿揭下小标语,快速卷在手里说:“外出上班不关窗户,刮风摔破玻璃怎么办?”

老余头儿说话没有主语,然后径直回家砰地关了202室门。他扭脸打量着楼道,空空荡荡没有别人。老余头儿这是在跟我说话吗?以前这老家伙从来不理睬我的。

继续默默数着楼层,他确认来到自家门前。402就是402。他时而迷离时而清澈的目光,透露着内心情绪变化。中等身材无须猫腰,他抿紧嘴角将钥匙插进锁孔——没错。

走进自家门厅,熟练地换穿草编拖鞋,穿过玄关走进客厅,侧脸看到母亲遗像。母亲去世时尚值中年,令人痛惜不已。

母亲持久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性格内向的儿子。其实,他知道应该将父亲遗像与母亲遗像并列供奉,以此天堂团聚。妻子娅慧也曾几次建议。不知为什么,他总是嗯嗯不决,拖延至今,似乎宁可让母亲这样孤独下去。

一想起去世的父亲,儿子心里便疙疙瘩瘩,好像绳索打了死结,解不开。

起初,父亲只是这家老牌出版社校对员。记得小学时去出版社给父亲送伞,大楼门卫问他找谁,他大声说出“李寿山”。走进楼道便听到小声议论,说这是校对老李的儿子。他从语气里听出“校对老李”并非褒义,校对员好像属于这幢出版大楼里的二等公民。

后来父亲担任校对科副科长,照旧被编辑们称为校对老李。儿子仍然能够从那些编辑表情里品味出淡淡贬义,弥散在空气里。

多年后,兢兢业业的校对老李被提拔为出版社副总编辑。这个中专生出身的校对匠,担任堂堂出版社副总编辑,实属史无前例。出版社里许多名牌大学毕业的编辑,有研究音韵学的,有研究训诂学的,还有研究目录学的,总之那些大编辑仍然叫他校对老李的儿子。看来父亲的校对员出身,仿佛成了广遭诟病的原罪,间接连累着儿子。

然而,学历不高的李寿山副总编辑淡然处之,常年面对海量书稿精益求精,每每亲临印刷厂对红,有时从即将付印的书稿里发现难以察觉的漏网小鱼,一声不吭现场修正,给那些大编辑留足了面子。就这样临近退休,李寿山得到“神校对”的绰号,儿子仍然认为这是对父亲职业生涯的明褒暗贬。

李寿山副总编辑退休回家,这位神校对决定动笔书写回忆录,不由记起多年前有个作者自费出版《成长心理学》的往事。当时该书作者面临高校教师职称评定,急切盼望出书充实业绩。校对老李夜以继日校稿把关,做到全书三十万字零错误率。这令该书作者极其感激,专程从外地给出版社送来表扬信。父亲及时写信回复该书作者,表示这只是校对工作本分而已,不足称道。

无论月亮阴晴圆缺,人们私下还是叫他校对老李的儿子,好像父亲的副总编辑属于假冒伪劣。儿子心头长久被乌云笼罩,暗暗抱怨不已:“您要是不当副总编辑多好哇,我就是名副其实的校对老李的儿子,也不会遭遇这种不明不白的对待。”

遇到情绪低落时,他便莫名感叹,好像本市医院拥挤道路堵车就业困难甚至网速过慢,全都跟自己校对员老李的儿子的宿命有关。他有些变态地夸张着童年情结,明显缺乏人生获得感。

后来他娶了娅慧,妻子认为丈夫心理情结积淀过深,深得几乎成了池塘淤泥。“你最终还是副总编辑李寿山的儿子,干吗非要自己梳成小辫子抓住不放呢?”

他也认为自己不能永远沉浸在校对老李的儿子的童年情结里,况且父亲确实成为副总编辑,有新闻出版局任命的红头文件。

然而,父亲退休后起了变化,居然大步从夕阳红跨入黄昏恋,试图告别单身生活,走进晚年婚姻殿堂。

早逝的母亲留给儿子的思念无比深刻,就连“李永生”这个名字也是母亲给取的。他无法接受从天而降的继母——不论多么高贵典雅的女士。

几经查询他找到继母的女儿的电话号码,试图与其结成同盟携手反对老年男女再婚。然而继母的女儿并不反对这门婚事,电话里反而批评他封建思想严重。这令他非常懊恼,随即删除继母女儿的手机号码,以示不屑。

父亲终于再婚了,决定蜜月里携继母南下旅行。继母的女儿特意打来电话,详细报出车次与时刻,诚挚约请他高铁站为二老送行,“你我提前半小时候车室东门会合,我怀里抱着大束鲜花,我戴眼镜留短发穿红色上衣,你现场完全可以辨识的。”

他毫不犹豫拒绝:“我不需要辨识你,因为我不会去高铁站送行的。”

“你反对老年人再婚是不对的,希望你知错就改,这好比我在图书出版公司做校对工作,发现错字就要改正,绝对不存在有错不纠的现象……”

他举着手机暗暗吸了口凉气。“我的苍天啊,敢情继母的女儿也是个校对员,这是父亲的宿命还是继母的宿命?”

他不但没去高铁车站送行,而且决然不跟父亲和继母来往,好像从此不再是“校对老李的儿子”了。这真是意外的自我救赎。

他在自家客厅里悬挂母亲遗像,旁边摆放母亲生前喜欢的水培绿萝和盆栽文竹。

父亲好景不长,再婚只有半年时光便患了重病。李寿山弥留之际李永生出差在外,儿媳朱娅慧代表丈夫赶到公爹病床前。老人家念叨“南山,南山……”,好像忘记说出“寿比”便离世而去了。继母是个身材娇小南方口音的女士,强忍悲痛料理亡夫后事。

儿子出差归来接到继母女儿打来的电话,她对继父李寿山的去世表示哀悼,对继父的儿子李永生表示慰问。这令地税局公务员很是难堪,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得连声搪塞说:“既然我父亲过世了,你母亲也就不存在了……”

“你怎能这样讲呢!”电话里继母的女儿极其惊诧,“我母亲身体健康,耳不聋眼不花,每天走八千步呢。”

他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立即更正:“既然我父亲过世了,我也就没有继母了,咱们彼此也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继母的女儿好像从图书出版公司校对员变成高校哲学老师,电话里极具思辨能力:“你父亲过世了,我母亲仍然是他的妻子,尽管你不愿承认她的存在。”

是啊,父亲去世了,继母仍然健在,她是父亲合法续弦的妻子。他败兵似的挂断电话,回到家里把事情讲给妻子听。

娅慧思路跳跃,随即瞪大明亮的眼睛说:“是啊!你父亲给你娶了继母,等于他老人家先后有了两位夫人,如今你继母仍然健在,你确实不应把你父亲跟你母亲遗像并列悬挂的。”

“你说什么?”他沿着娅慧的思路,顿时感觉父亲被继母夺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反而独自寡居在另外的世界里,毫无存在感。

“这世界真的没了逻辑。”他充满沮丧地说。这种沮丧的情绪与童年“校对老李的儿子”的称谓带给他的心结,渐渐交织成为他的日常情绪。

他暗暗认为继母是妨人精,妨得父亲七十岁离世,据说继母只有六十岁,这等于她窃得父亲寿数,炼自己的长寿之身。

妻子娅慧认为丈夫过于偏激,既然父亲乐于再婚,便怪不得继母上位,更不存在所谓“妨人精窃得父亲寿数”的歪理邪说。

“老公啊,你可以发誓今生今世不见继母,但是不要妖魔化人家,你继母毕竟是你父亲的未亡人。”小巧玲珑的娅慧主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