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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19年第2期|周华诚:天真的人,在夜里唱歌(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19年第2期 | 周华诚  2019年01月30日09:23

听鸟记

清明之日,六时许,被声音叫醒,晨曦从窗帘上洒进屋,鸟群在遥远树梢上啼叫,却仿佛就在窗外。种种鸟鸣,丰富极了。它们是如此亲切与熟悉。不请自来,如晤旧友。在乡下住着,夜的眠床舒适,贴合人的神经,常常是一夜无梦到天明。天明了,叫醒我的可能是,母亲在厨房里升火腾起的炊烟,可能是,来去纷繁的鸟鸣,可能是,山谷里的伐木声,惟一的不可能,是梦想。

旧时堂前燕,年年到春天,吃早饭时,就有燕子飞进屋来,不避人地在楼板下啼叫。啼叫的话语,据舅舅说是:不要你的油,不要你的盐,只借你一处墙壁住住。春燕年年衔泥来筑,老屋里筑起十几个燕窝,错落有致。雏燕新出,大鸟小鸟叽叽喳喳欢叫,过些日子,鹅黄的小嘴探出窝外,接取归来的大鸟嘴中衔着的小虫,这一幕,让小孩子伸长脖子,在楼板底下看得有趣。再过些时日,小燕学飞,跌跌撞撞,再过些时日,来去自如,早出晚归,春去也。

早饭过后,友人从日本奈良发来一张图片,是那里的梯田,题目写的是,“飞鸟稻渊”。飞鸟是地名,也是时间,不是我在屋外看到的飞鸟。稻渊就是梯田吧——图片上,梯田层层叠叠,前景是一片油菜花,这却与我的故乡是一样的。此时,屋前田野,油菜花开得浪漫,却并不是连绵不断,而是这里一块,那里一撩,又间杂一些紫云英。紫云英这些年没有人种了,只有我们还在稻田里撒一些种,蓬勃地长出来,作绿肥。这样的种田法,是墨守成规的样子,然而这样也无妨。便是屋前的鸟鸣也是墨守成规的样子,他们就那样叫着,仿佛从来也没有变过——

啾。啾。啾。

清明——归啾。

清明——归啾。

鸟的品种确实是非常多,音色混杂,各个不同。大太阳,我坐在门前桂花树下,喝明前的奉化曲毫茶。阳光洒在大地上,我却落了一肩的油菜花粉。其实也不只是油菜花粉,更有蓬虆花粉、紫花地丁花粉、梨花粉、李花粉、海棠花粉,甚至是青菜花粉。青菜花,我摘了一小把,插在空了的啤酒瓶里,搁在桌上,喝茶的时候顺便看花。

我忘了带望远镜回来——这会儿,几只小小的雀,头褐腹白,轻灵小巧地站在菜园的篱笆上腾挪跳跃。一只粗嗓子的大鸟站在高高的栗子树梢上叫。两只喜鹊一前一后地掠过菜园。那个小菜园里已经种了16棵辣椒苗与4棵番茄苗。父亲从县城买的,一元一棵,他已经把20棵辣椒苗和番茄苗安顿在了土地里。

两只母鸡咕咕咕,在菜园篱笆外边啄食雷公竹的笋壳。前一天我与父亲一起上山挖笋,挖的是大笋,泥里白。今日中午便吃雪菜炒笋片,昨日中午是吃咸肉炖笋块。都好极了。笋是春天的妙物,其滋味鲜美,鲜得不可方物,美也不知所云。

父亲拎了一桶水,去菜园里浇辣椒与番茄。我安静下来,听着距离五十米开外那棵栗子树梢上的鸟鸣,觉得清晰,如在耳边。于是打开手机上的录音软件,录了一段鸟鸣。这样随意地录了12秒,重听时发现,居然澄澈得,像是黑胶唱片里淌出来的一样!

我一遍遍重听,并思想着,能把这12秒的鸟鸣用邮件分享给谁。呆坐了一会儿,手机屏幕上就又渐渐地落了一层黄色的花粉下来。

清凉记

大暑。到河里去。城里是41度的高温,如蒸笼一般。乡下草木有情,体谅人世苦热,到了下午四点以后,就以其清绿尽收燥热。太阳西斜,山势耸夹,溪流之中便没有一丝的燠热之气。燥热收到哪里去了呢。收到草叶之间,根系之间,孔隙之间。人的五官能力有限,许多事情无法听见、看见、摸见,便以为其不存在。其实你听不见的,海豚听得见。你看不见的,蜻蜓看得见。你摸不见的,流水摸得见。

下午至傍晚时分,在溪间及田间摄照片数幅,在网上发出,与友人共享。吾何惟种田也,实乃生之一活也。

观此照片,宜横持手机,细细读之。现在大家读微信,读公号,一目十行,二目百行,说是看见,实则不见。我在溪流间行,看石,看水,看草,看山,看见无上清凉,亦一无所见也。

焐酒记

大暑将至,父亲在家焐酒。荞麦酒纯酿,出酒一百六十斤,装了四坛。

夏焐酒,冬来喝。酒要存一存才好。其中两坛,我想最好存它五年十年。以后,每年焐酒,每年部分地存起来,存的时候,搞个封坛仪式。以后,我是说譬如明年吧,可以接受大家定制,新焐的酒,坛子小一点,十斤装;来五六人,写字弹琴,自己写的封条,丁酉年丁未月丙午日,写好,贴起来,搁在我家后院。每年封一次,每年启一次,都过成节日,聚饮。啊呀呀,就这么想想,忍不住要醉。

大忽兄说,最好,还要有一棵芙蓉花,埋坛酒在芙蓉花下,岂不妙哉。

当然好。我家不缺芙蓉花。大理小云又出主意:种棵桂花树,埋坛桂树下,八月桂花落,满院桂酒香。好。我家不仅不缺芙蓉花,也不缺桂花、梅花、桃花、梨花、柚花、杜鹃花、百合花、山莓花、南瓜花、板栗花、石榴花,都有。每个花下藏一坛,四时花开,日日有酒喝。

此事可为。我藏好酒,就等大家来喝。在北京的编剧先生牛凳说,这件事有意思,有念想,常相聚。行,既然大家说有意思,那就先约起来。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待到重阳日,头戴一枝花。你帮我割稻,还来就菊花。

浅渍记

八月天气凉。还有些微的小雨。去田间路上,看见青枣都已成熟。稻田是浓墨重绿,有些心急的稻丛已经抽穗,大多数还是静静地孕育,大着肚子。只需五六天,这些大肚子的娘们就可以吐露所有的秘密:禾穗会抽出、开花,然后禾穗奋力灌浆。白色的米浆在烈日下浓缩。所以八月天气应该还是要热一热的:灌浆之后,稻谷将在烈日下成熟。如果一直阴凉,稻谷的成熟将不会那么酣畅。

此时辣椒已经成熟,门前一小畦辣椒地里,挂了很多红辣椒。摘了一簸箕,切碎,晾在风中。

自家的辣椒一点儿不辣,肉厚,并且还是甘甜。这是自家留的品种,不是从市场上买的辣椒苗。自家品种,成熟之后,把辣椒的子留下来,晒干,明年又播种,这样一年一年流传下来,辣椒还是那些辣椒,跟去年的辣椒模样儿像,就连脾性也像。这样,农人与辣椒知根知底,大家比较好相处。

那些从市场上买来的辣椒苗,就像半路上捡来的牛犊子,你不知道它会是什么样的脾气。有人嗜辣,满怀希望地种一畦辣椒,结果却一点儿不辣,那是十分令人沮丧的。有的人独爱辣椒的肉厚,红透时甘甜,譬如我,要是摘得一篮子暴烈如火的辣椒,那也真是束手无策,呆若木鸡。

把这晾干了的红辣椒切碎,又拍了几粒大蒜,剁成蒜蓉,在大盆里与盐、糖、酱油、豆豉等拌匀。浅渍三小时,有辣椒汁水浸出。继续渍。过半天,就很好吃了。

这是从小在夏天时爱吃的食物。我现在不怎么吃辣,觉得是辣功能减退,其实回到老家,才发现老家的辣椒依然好吃,也不怎么辣。故乡就是这样,一枚辣椒一棵树,一截子小路和一片矮山坡,都那么地令人感到舒服。这是时间培育的默契。我在夏天,就把那样渍过的辣椒拿来配饭和下粥。一碟子红辣椒,一碗雪白的粥,就再也用不着别的菜了。

日本人也喜欢这样渍东西吃。这样短时间腌制的方法,杭州人叫做“暴腌”,“暴”是又猛又急的意思,很多人误会了,写成“抱腌”——日本人叫做“浅渍”,又叫“一夜渍”。杭州的日料店里,有很多这样的渍物,有的是味噌渍,也有酱油渍、海盐渍。听一位在日本待过几年的友人说,他们多把水果蔬菜拿来做浅渍,譬如把黄瓜切碎,用点盐或酱油抓揉,腌渍一个晚上,第二天打开,就成了美味的下饭菜。

溪里抓来的鱼,用酱油微微地渍一下,晒干,炒起来特别香。但渍辣椒、渍黄瓜之类,我们家从来不上正席,只当作是一样开胃的小菜。要是有客人来,我们是不好意思端上桌的。但在日本,就把渍物当作好东西了,渍的方法也花样百出。之前看到他们还有一种专门用来做浅渍的玻璃罐子,罐体是小巧的样子,盖子却很重,大概有分量才可以压住食材吧。以前我们在家里自己做渍辣椒,一般不用什么东西压着,只是在冬天做腌冬菜的时候,拿一块大石头压着,压上十天半个月。冬菜吃完,那块大石头也因天天泡在菜汁里,变得青绿,我对着那块石头发愣,总觉得那块石头也很是入味了。

浅渍的名字好听。浅是一种程度,但它渍的其实是时间。如果叫成“短渍”就少了许多意味,“一夜渍”比较有故事——用来做一个短篇小说的名字是很好的:一个人出去,遇见了另一个人,有了一个晚上的故事,在很多都市人看来,这事儿清浅,没什么大不了的,实际上如浅渍一样,已经渍入内心。

闪电记

有天听朋友说,有闪电的地方,稻子长得好。

很奇怪。闪电与稻子有什么关系?

——啪啪啪关系。

这是日本的说法——日本人也是以米饭为主食,他们对于稻米的态度,甚至更虔诚。不是有“米饭仙人”“寿司之神”吗?只要有一碗好饭,不需要任何配菜都可以心满意足。

古代日本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社会。古时日本人长期从事田间劳作,发现经常打雷的地方,水稻长得特别好。什么原因,百思不得解。只好猜测臆想——古代人想象力都特别丰富,而且什么不明白的事都往啪啪啪上想。

于是人们就认为,闪电和水稻发生了关系。闪电一激动,水稻怀孕了。

“稻妻”这个词,是有来历的。事实上,它起源于《古今和歌集》。在古老的时代里,人们把“稻妻”叫做“稻交”。

“交”的意思,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现在看,“稻妻”这个词也很有意思,雷电是丈夫,水稻是他的妻子。

小时候,常见到闪电,在田野上空奔走。

继而滚雷大石碾过,继而霹雳声裂长空,继而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夏天的雨来得猛,去得急。雨去之后,碧空如洗,万物灵光闪闪。

要我说,水稻不过也是万千野草之一种,承接雨露阳光,受惠风和空气,种种恶劣天气,不过生命之中应有之义。该来的都会来,躲也躲不掉。去承受,接纳,应付,欢喜,生命也才完整。稻子的一生,春夏秋冬,要是平淡无奇,草草而过,岂不无聊。

当然,这样说,我父亲不会同意。农人们年年祈求风调雨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事实上农人不是神仙,他做不到。他们能做的,只有常常仰天兴叹,只有常常望天长跪。有田地处,皆有龙王庙,便是一例。龙王司雨,旱时各处都要请龙王莅临指导。有河流处,皆有宝塔,宝塔镇河妖,又是一例。河水泛滥也不成啊。

一个字,难。

有一天读到毛尖的一篇文章,题目就叫《有闪电的地方,稻子长得好》。但她说的是电影中的外遇。毛尖写电影,真泼辣,真敢说。她敢说,我不敢登。我在编报纸副刊的时候,约她写专栏,又常不得不把她文章中某处一二句擅自删去。我不删去,报纸就要把我删去。所以当编辑也是幸福的,那些最终被删去的文字(往往是最妙的)其实我都读到了,而读者读到的,都是洁版。

所以我现在很少读报纸了。

我是那样一个污的人。

比如毛尖这样说:“今天就来说说美好的外遇。在外遇题材上,日本电影的贡献最重大,天地良心,日本导演把外遇表现得真是美好啊。来看成濑巳喜男的《愿妻如蔷薇》(1935)……”

你看,要在报纸上,这第一句肯定会不见了。

毛尖介绍到日本导演成濑“艺术极致作品”的《稻妻》(1952)。她写:

“如果内容提要一下,简直是八十集连续剧的容量,但波澜跌宕的日子被导演克制在平静的素描里。母亲运气差,遇到四个男人生下四个孩子,为了大家庭,她任劳任怨到让小女儿清子从抱怨到看不上,终于她忍不住问妈妈:‘你这样幸福吗?’妈妈的回答似乎避重就轻:‘什么幸福呀,你竟然也问这样高深的问题。’”

不知不觉,扯远了。

不知道《稻妻》这电影有人看过没?

这几天,水稻成熟了。两畦黑糯米在阳光下,美得不可方物。

割稻记

毛豆的收获很简单,稻子的收获就颇不容易。以前乡下一年到头,有几件大事呢,收稻子算得一件。种两季稻的时候,“双抢”是在最热的大暑里,算是一年当中农人最为辛劳的时节。双抢,是抢收和抢种,抢的也就是时间。农人素来平淡,有什么好抢,抢到一个好天气,抢到两天提前把农事做完,就是幸甚幸甚的喜事(抢亲、抢钱是只有戏台上才会发生的)。

现在我们是只种一季稻了,节奏也就悠缓许多,并不急着在两三天里收割又赶着把秧插下去。收割过后,是漫长的冬闲,把田闲下来,什么也不管它,或者种上一季紫云英——这就是一种保养。休养生息。田也是需要放空的。什么事情也不干,看起来是懒散,其实张弛有度,是令生命悠长的方法。

我们以前收割稻子,用打稻机——今秋在兰溪的梯田里收获,农人们搬出了最古老的稻桶,那是我从前没有用过的农具。有勇猛的朋友,光了膀子,把稻穗一下一下地挥舞起来,击打在稻桶的壁上,天地之间发出“咚咚咚”的声响。稻粒飞溅,好看,也令人欣喜。

我们今天的人,可以这样地感受一下劳作,是多么难得。即便稻叶把肚皮划出一道道浅浅血痕,即使手臂痒上几天,那也是无碍。这样的痒,这样的挥汗如雨,是生命里珍贵的体验。离开了这片田野,离开了这一天,走千里万里,过五年十年,也不大会有这样的体验。

——人活着,不就是想千方百计地证明自己活着么。痒也好,痛也好,那就是活着。

我们现在乡下,当然,也进步了。一般的收割劳作,也有收割机。十里八乡,有一台收割机,挨着日子过来,一块稻田一块稻田地收割。如今农村里缺的是什么,人。壮年的劳力,都进城去务工、谋食,村庄里寂静得很。田也没有人种了,很多稻田,因此荒芜。种了又如何,没有力量收割,也是白费。我的父母每到收割季,就天天担心的是收割机哪一天会来。收割机来的时候,我们的稻谷是否刚好成熟。——是这样,田畈上十块田,八块成熟了,收割机过来,最好是全部收割掉。下一次,收割机就不来了。农人只有自己动手,以镰刀、打稻机去收割。这样的劳作,放在从前还是可以,有人。现在没有人,岂不愁闷。那便只好,没有成熟也一并地割掉了。

没有完全成熟的稻子提前收割,收成当然是很受影响的。但比起成熟却丢弃在地里,还不如这样。

种田,就是这样,琐碎而磨人。一件一件小事,看不见,摸不着,却牵动全局。

比如换一个稻米的品种,也很困难。成熟期早了三四天,或是晚了三四天,都是一件难办的事。

我们的田里,今年尝试种了一片黑糯米,大概是经验不足,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成熟期也晚了好多天。大片收割的时候,它还没有成熟,而且整穗里面,空瘪、秕谷占了大部分。别的收割过后,父母两个人用镰刀收割,又用打稻机脱粒,最后晒干一称,只有20来斤谷子。

作家,资深媒体人,独立出版人。“父亲的水稻田”创始人。鲁迅文学院第33届高研班学员。有作品散见《散文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