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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9年第1期|朱朝敏:超弦(节选)

来源:《芙蓉》2019年第1期 | 朱朝敏  2019年01月30日09:33

我们都有理由

移动。

我移动

是为了保持事物的完整。

——马克·斯特兰德《保持事物的完整》

01

你看见过我的灵魂吗?

这是骆简安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问话。问话严肃,捆绑了我的思维。愣怔中,骆简安继续说,也是,你哪里见得到,记住,我灵魂的颜色应是浅咖色,略微黏糊,不过还能飘荡起来。这大而化之的描述,经由他一板一眼的告知,顷刻将我的神情升级到惊诧。

这个刻板的人,不擅长幽默,拙劣的玩笑也不会。身份使然。骆简安是科研人员,就职于Z城的54189部队。工作地点在山林中一个名叫四崚坡的半山腰处,常常是深居简出,偶尔回家,只是换洗下衣服,再带上他离不了口的郎酒,然后扎身四崚坡乐此不疲地研究。具体研究什么,我不知道。对于不能知道的,我恪守规定,不打听不询问不打搅。“高科技人才”嘛,工作自然附带一些特性,神秘、忙碌,同时也保证了丰厚的收入。

我从来就是容易满足的人。哪怕,生活并未赐予我家庭优越感……我指的是完整性。首先,我儿子帽子才八岁,却重症在身。严重的肾病综合征下,他面色苍白、皮肤干燥,毛发干枯,时不时就倦怠无力,最近还拉出了血尿。我的闲暇时间几乎铺陈在照顾上,一路铺来,路程越铺越远,我却不能有丝毫懈怠。那份积极乐观已被日常这块磨刀石磨出惯性,惯性下,劳累轻如鸿毛无足挂齿。可生活哪能让人省心?从不,就在你习以为常时,会再次加码。爱酒的骆简安终于从四崚坡回家了,从医院打了个转就回到了家。

胃癌。这自然与他酷爱喝酒有关,酒精烧烂他的胃,烧出肿瘤,癌细胞恶化。没治了,不如回家,想吃啥就吃吧,爱喝酒就喝呗。一个半月后,骆简安再没力气端酒杯咽酒水了。说话的力气倒有。先是跟我说了他灵魂的事情,接着闭眼一会儿,留下遗言。看在八岁儿子的份上,你以后再婚,不妨按照我的模样给帽子找个后爸,权当作亲爸犹在家庭完整,帽子就能健康安全地成长了。

骆简安眼珠凸出,几近涣散的眼神吹来一阵冷风。我嘘口气,郑重点头。心中却翻起波浪,他这是在断我感情的后路啊,世上哪有翻版他模样的男人?

骆简安去了另一个世界。我没有流泪,不代表我不伤心,而是我没有时间流泪。那段时间,帽子的病情也在加重,身体水肿得厉害,他不能上学,只能在家躺着。有一天,帽子的面庞好像发酵的馒头一样膨胀,整个脑袋椰子似的在我眼前晃荡。不安和恐惧砸向我眼睛,我却躲藏不了。帽子努力睁大眼球,想挣破坚硬椰子的控制,却只能在椰子上划出一条缝。我的泪腺遭受刺激,泪液忍不住溢出。我哪能流泪?我慌忙偏过脑袋,拿手抹掉泪水,抱起帽子朝医院里跑。路上,帽子却问:妈妈,我爸爸呢?他好长时间都没回家了,我想他。

是的,残缺的家庭,对于孩子而言,意味着天塌了。心理学说,丧失父爱的儿童,心理缺乏安全感,会种下懦弱忧郁的种子,稍有不慎,就会流出曲折甚至畸形的心理河流。我安慰帽子,你爸爸在加班,要攻下一个高科技项目才能回家,等他回来,一定会专门陪你玩几天的。帽子唔一声,眼球亮出晶点。妈妈赶快联系我爸爸,他回家了,带帽子去玩摩天轮,还要带帽子去参观一个飞机模型制作大赛展。

嗯嗯应答,爽快又犹豫。爽快的是,帽子的兴致提起来了。犹豫的是,我该如何对帽子兑现这个承诺?我的心揪成一团。作为母亲,我不能为孩子分担病痛,也无力减少病状,但我必须满足孩子不多的愿望。可这个愿望……我只差呼唤苍天了。

运气似乎来了。

骆简安又回来了。在他离世35天后,骆简安又回到家中,推门刹那,将我吓得半死。这大白天的,还真来了鬼不成?

骆简安进门又开始抿酒,浓烈的酒香味刺激我的神经,将错愕呆愣的我从云罩雾绕的半空送回俗世。还真的是他。我鼻子习惯性地使劲嗅,既是对他嗜酒的反对又是变相的认可。骆简安朝我点头,而后自我介绍——他不是真正的骆简安,而是一个智能机器人,通过高超的3D技术,拥有了骆简安的身板和五官而已。那就是骆简安的皮囊了。这副皮囊比单纯的皮囊要深刻许多,会日常用语,还会简单的表情,人类的喜怒哀乐大致也有。重要的是,他能代替骆简安处理日常工作。

这就是骆简安嘛。劫后余生的感觉充沛我胸口,我喉咙发出鸽子似的咕咕声。

是你……你回来了,简安。

夫人,我的确是您的丈夫,但您还是叫我流觞吧。

流觞——对于嗜酒如命的真正骆简安而言,可谓确切不过的称呼。我不禁喊道,他却打断我的话,夫人,帽子的爸妈健在,家庭完美,有利于控制帽子的病况。流觞的话简单干脆,直奔目的性。

你是从哪里来的,流觞?我忍不住问道。流觞说,他的出现就是为了维持我们家庭的完整,更确切地说,是为了帽子。既如此,我有必要刨根问底了。

骆简安所在的四崚坡高科技研究所3003办公室。夫人应该知道的,骆简安曾给您交代过,我会回来,与您一起带帽子生活。流觞面部表情冷静,但说到“生活”这一词时,他嘴角上翘,似乎在笑,似乎又是迷茫。这点来看,智能人流觞大概具备了人类的七情六欲吧。

遗憾,你还不是真正的骆简安。我耸耸肩膀,又使劲地嗅鼻子。流觞嗜酒,比骆简安有过之无不及啊。

没错,夫人,我只是流觞,骆简安作为生命体,是有灵魂的。流觞说着,双手交叠于胸腔前,上下轻拍。我是骆简安的外表翻版,具备了简单的人类意识,深层次的灵魂我暂时无法拥有。

暂时……我脑海蓦然闪现骆简安临终前的话。灵魂的事情,可是大麻烦啊。不过,骆简安那遗言分明是有准备的。但骆简安的灵魂呢?这个疑问甫一产生,脑海闪现我曾读过的某个小说的开头,关于询问灵魂在哪儿的回答,如下:找找床底吧,没准就落在冰箱里的咸菜罐子后面了,话说你记得你没丢魂儿的时候它在哪儿不?这充满机锋的回答,要我忘不了。回忆使这机锋双倍增力,弹动了我笑肌。我极力去忍,终究没忍住嘿嘿的笑声。

流觞理解成嘲讽。他抿上一口酒,放慢语速补充,快了,我们这边的速度可是超越你们人类几十甚至百倍。

02

半年后,流觞喝酒到了杯不离手的地步。至于他在四崚坡研究所工作时啥样,我不知晓。但在家的时间,酒水成为他的氧气。我们家充斥着浓烈的酒香味。帽子在家就昏昏欲睡。我提醒流觞,这是酒分子过于浓郁导致孩子醉酒的缘故。流觞收敛了些。好歹,这半年来,帽子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在学校的时间多得多。

还有更大的变化。

流觞一走动,胸腔就发出隐约的声响。我支棱起耳朵极力捕捉那声音,哐当……哐当……小而断续,不仔细听还真听不见。这声音随着一身光鲜的流觞的走动而响起——流觞的躯壳可是骆简安十多年前的样子,十多年前的骆简安还是青春正当时,二十来岁,标准的小鲜肉形象,何况,智能人流觞依靠酒水的滋润,犹如每天时刻都在擦拭清洗,那身鲜亮简直镀金一般泛出光泽——若有若无似真还假的声响,我疑心自己幻听。待我静下心来,再次竖起耳朵。

真的,哐当……哐当……不绝于耳。

我告诉流觞,他的胸腔发出了哐当声音,似乎那里的零件松散了。没想到,流觞承认了。他还承认,胸腔那个部位的零件松散,是因为身体发生了重要变化,这个变化不是像我们人类拧紧螺丝就OK了。这么说,流觞作为智能人,也有无奈的时候。我同情地上下瞧看,又把眼睛紧盯在他胸腔上。一声悠长的叹息从我嘴巴爬出,又烟雾般萦绕我和流觞两人之间。我看不出流觞的表情到底是沮丧还是惆怅,但我笃定地认为,他很无奈。于是,我问他怎么办。

流觞双手交叠胸腔部位,上下轻拍。夫人,我说过的,都是暂时,会有办法的。

暂时到何时?

流觞显然受到这个变化的影响,不再像以往那样将绝大多数的时间都交给工作。他每天都是早晨乘专车上班,下午按时回家。一个多月后,他上班时间稀疏起来,从一周四五天到三四天再到一两天。而这个周,他每天都待在家里。不过,也没闲着,喝酒不误。一手捏着酒杯,一手忙着家务事。拖地、洗衣、收拾房间、做饭煲汤、养花种草、接送帽子……什么都做,倒是给我省下不少时间。那一周,我疑心自己不在人间了,而是移居到了仙界。瞧瞧,帽子居然这一周丝毫没犯病,分明就是一个健康不过的男孩子。

这是流觞的缘故。是家庭完整的缘故。

骆简安安排的没错,虽然那遗言至今要我想来还是不舒服,自私狭隘了些,但从根本上来说,没错,一点也没错。流觞不可缺啊。

这样的仙界感觉太短暂。帽子又昏睡去了,在家里。我一把夺过流觞手中的酒杯,指责他毫无节制,又间接把帽子熏醉了。指责完,又教训道,你是带有骆简安使命而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帽子好,帽子怎么好?你就要把酒戒掉。

我就爱这一口啊,就像骆简安爱这一口一样,没有它,骆简安早就不在了,同样,我流觞也不在了,夫人,请你一定要明白。流觞居然镇定地分辩。说着,他伸手来拿我右手中的酒杯。我不给,退后一步,高高举起右手,重复我的命令,必须戒酒。

时间似乎凝固。所有的声响都停止了,所有的东西都成为静物。连我的思维也凝固。这凝固却被流觞蠕动的嘴唇打破。他居然还会欲言又止这一套。他在伤心吧,我耳边又响起那声响,哐当……哐当……这次不再隐约虚幻,而是清晰刺耳。虽然断续,却以流畅的同一音贝抓紧我的五官和心脏。他的零件真的松散了。

我慌忙递出酒杯。

一口酒水后,流觞再次光鲜刺目。再接着一大口酒水,流觞嘴巴发出满足的吧唧声,眼眶似乎还泛出红光。我有些恍惚,失口叫道,简安。

叫流觞,夫人。流觞纠正。当然,快了,流觞到骆简安的时间快了。

是吗?

应该是的,不过……

不过什么?我追问。流觞你说说,你这吞吞吐吐的娘们样,可不是智能人做派。

先说说我这里。流觞双手交叠,上下轻拍胸腔。顿时,哐当哐当的声响风铃一般冲撞我耳朵。你这部位的零件松散厉害,真要想办法紧紧。我的建议顺口而出。流觞笑笑。紧不了,零件松散的原因绝不是你们想当然的什么滑丝之类,我的胸腔里除了一堆小零件和酒精,什么都没有——这是相对于有生命的人类而言,酒精也会慢慢挥发掉,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胸腔将会越来越小,所以,零件松散已是必然。

越来越小?

嗯,夫人你知道的,我这里缺乏重要的东西。流觞的双手又在重复轻拍胸口的动作。

灵魂。

这东西虽然无形,一般情况下,肉眼也看不见,但是缺不得。我这身皮囊借了骆简安的形,形似骆简安,但流觞终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命体,说白了,就是一副空架子,靠一堆机器零件支撑起来的由智能系统操纵的玩意儿而已。

玩意儿?小词大用了。

不。如今是科技时代,科技发展迅猛时代日新月异,你们这些普通人恐怕难以想到,若我……流觞右手抬起,食指翘出直指他的脑袋。标准的自裁动作。我清楚得很,不免羞愧,我若不思变,我这身架子也就到头了,那时,连玩意儿也不是,一堆臭垃圾。

升级换代啊。

夫人,您真的懂不了,再如何升级换代,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我脸上赤白相间。再怎么说,我还是高科技人才骆简安的夫人,这骆简安的工作是秘密,我不闻不问,但夫妻耳鬓厮磨十多年,潜移默化不经意早完成——纵他对工作保密再好,也只是针对工作内容,而某些习惯却在他言行举止舒展开去。比如,我们一起观看某个科幻电影,他会耐心地解说一些深奥的科技专用词语,还会诠释怪异的自然现象,而影片的主题走向他也会加以分析评论——这于身边人当然就是渗透。我再愚钝,恐怕还是与所谓的普通人有所区别吧。我心中的辩白,流觞自是不知。他到底只是智能人,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命体。于是,我以肯定的语气强调:升级换代,提高储存空间和辨识能量。

夫人,您太陌生高科技了。隔行如隔山,既然您如此顽固不化,我只好硬着头皮再次解释,其他一切均是局部缓解——嗯,按照你们人类说法就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可是病症还在啊,病根不除,一切白搭,这下,您懂了吧。缺乏灵魂的智能人再如何高智能,也只是机器而已。

这道理我也懂,但……我摇摇脑袋,脸上浮现无可奈何的笑容。我与流觞的分歧在于出发点。我的出发点就是,流觞就是流觞,一个智能人足够。骆简安的生命不在了,这是事实,没有谁能够替代。流觞呢,他可不这样认为,他在强烈地要求,智能人与人类严丝合缝地并轨,从而复活真正的骆简安。

我闭上嘴巴,不再分辩。看来,智能人的缺陷就在胸腔这个部位。胸腔发出的指令走向,自然到了大脑,一部分流向嘴巴化为语言。我们人类还有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说法,何况他,非我族类。

03

夫人,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您,智能人的灵魂时代已经来临。

半个月后的早餐桌上,流觞郑重地预告。

那又怎么样?你要装上灵魂吗?我喝完了稀饭才慢吞吞地发出询问。我的言下之意也只有我自个能听懂。装上灵魂的流觞,恐怕再也没必要在我们家了,因为,那时的他已经失却了存在的意义。他不会懂的。

灵魂……我脑海闪现昨晚约会的场面。那个男人,与我、简安都是高中同学。后来他与简安考上了科技大学,大学同窗四年,而后,男人远渡重洋留学,我与简安走在了一起。男人——我称呼程博士吧,就在一年前回到科技大学任教,并负责研究一个高端项目,又要保密,我又是不能知道。反正,这是缘分。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合适的解释。就在两个月前,我到省城出差,参加一个会议,晚宴中途上卫生间,在镜前补妆,意外地遇见洗手的程博士。他天生的卷曲头发白了许多,身材也发福,我没认出,他却先认出了我,一句“燕七,你打败了时光”把我们送回了高中时代。我们结束各自的晚餐,约到外面喝茶聊天。没想到,他还是单身。两个单身男女,再加上高中同窗的基础,不是好事倒说不过去了。

我的遐想被流觞中断。

是的,我想,夫人您应该特别希望,一个真正的骆简安回归吧,不光是外表,还有他的灵魂。流觞抿上一大口白酒,学着我的语调慢吞吞地吐话。他也知道,慢语速实际有四两拨千斤的功效。吐完话,又抿上一大口白酒,然后吧砸嘴唇。他的嘴唇湿润柔软,轮廓丰满,一双眼睛看向我,熠熠生辉。

我笑着放下饭碗,站起来。

流畅的话从我身后传来,拉住我的脚步。夫人,一切外在的灵魂是不属于这个家庭的,骆简安交代我,我们的家庭必须完整,即使残缺,也是暂时的,以后会有机会从内部弥补。

这是什么意思。我有些愤愤然,却无法发作。他在敲边鼓警告我。看来,我与程博士的事情,流觞知道一些。但我错了吗?这真是要人恨恨却无从发作。

真的,夫人,智能人的灵魂时代已经来临。流觞以轻而慢的语速强调。与其说是强调,不如说是提醒。

我摇摇脑袋,提起外套上班去。真有那一天……我丝毫不怀疑,但是,我此时的心境平和无奇,说不上憧憬,隐隐期待也是奢谈,不过是既来之则安之坦率接受罢了。

真有那一天,我倒要看看,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04

十一长假到了。我有安排。这种快乐的日子,绝大多数留给帽子,还有一两天留给程博士。

谁知,流觞在放假的那天晚上宣告,他要和我一起出门旅游。语气不容置疑,仿佛他是这个家的主人,是我沙燕七说一不二的真正老公。我笑着回敬,如果我不——不容我把派头摆完,流觞伸出右手,将我的话从中腰斩。

这黄金假期,很难得我也放假了,不用在单位里代人值班。夫人您能想到,这假期太难得,同事们都想休息,按说,我值班当仁不让,就是值七天班也再合适不过,可我这里的零件松散太快了,一走动就哐当哐当地响个不停,领导只好大手一挥,我流觞享受了七天假期。

他就是这样,不,智能人就是这样。有时候不管不顾地解释,类似中年妇女的唠叨,是为了不给对方留下丁点疑惑。大半年的时间相处,我差不多也习惯了。而我的心思,智能人又怎能知觉?他们也爱看风景?还是为了其他理由?比如,在与我单独相处的时候捕捉我的意识,从而完善他的内部建设?还是为了阻止我与程博士约会?

我犹豫地告知,我打算带帽子出门玩玩。

夫人带帽子出门玩还有机会的,比如春节,你们一家人以前在春节不是都到南方度过吗?何况,帽子现在的身体不适合外出,他又水肿啊,另外,他制作的飞机模型参赛得了大奖,参展会他要参加,由他外婆陪他去吧。这次,我与夫人的出行不能带帽子,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

这真是一家之主的架势啊,一点也不像骆简安。我冷着声调说,骆简安在这样的家务事上,从不发号施令,从来就是我说了算。

我不会去的。我冷冷地拒绝。

夫人必须去,这是骆简安交给我的任务之一,装在我的大脑系统里,恕我不能把任务一一告诉您,但任务从来就带有强制性,您除了遵守别无选择,否则——流觞拖长的语调让我胸脯起伏,喘气声和心跳声在耳边回荡。

夫人,您收拾下,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出发,目的地,四川雅安。

去雅安做什么?我的声音坚硬,简直掷地有声,在我和流觞之间弹出一波又一波的寂静涟漪。涟漪回荡两三圈,我咬牙吐出我的拒绝。对不起,我去不了,我与朋友约好了一起出门的。

我说的是与程博士的约会。至于去哪儿,我们没具体说明,但他说一定要带我去看最美的风景,去参观他的重点研究项目结出的成果。现在可好,约会遭遇黑手,要被废掉,我可不想做一个失信的人。所以,我极力挽救。

流觞却摇脑袋,态度坚决。是与一个异性……哦,是程博士,你们约好一起出门,没必要了,真的,要不,您打电话征询对方意见,就说一家人准备去雅安旅行,他肯定会一万个赞成。

恶心,流觞你捣鬼了。我气急败坏地拨程博士的手机,无奈,他已经关机。我一时懊恼沮丧,这样掉链子的事情,还联系什么。我还是拒绝跟流觞出门。流觞却抛来锋利的语言刺刀。

夫人,您刚才一会儿说是带帽子出门,一会儿又说与朋友有约,您在撒谎。看来,骆简安有眼光啊,幸亏及时安排我一些任务,否则,这个家庭真的就残缺了。夫人,您别朝我吹胡子瞪眼睛,您当初答应了骆简安的,我权当做帽子的亲爸,您不能食言。

我哈哈大笑。你流觞一个智能人而已,你自己都说了,一具空架子,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命体,更不是帽子的亲爸我的亲夫,你没权力命令我们。

我是奉骆简安之令翻版出的另一个他,涉及任务类,夫人您只有配合,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不,你不是他,不是骆简安。我声音陡然提高八度,喉咙也粗犷起来。你就是一架靠电子零件组合的机器,再过段时间,就是一堆废铜烂铁,一堆无用的垃圾。

这是个问题,却马上会得到解决,夫人,我已经说得够多了,您必须明白,这趟西行就是迎接您丈夫帽子的亲爸骆简安回来,也是我的重生。

什么屁话。我才不会跟一堆毫无思想毫无灵魂的冰冷机器去搞什么西行。一派胡言。我嘴唇哆嗦,全身沸腾的血液在吐出“冰冷”的两个字后,遭遇暴雪般冷却,身体不住颤抖。

我们一起西行,正是去找灵魂。

帽子突然闯进卧室,瞪眼看我和流觞。清亮的大眼睛里有惊讶、担心,还有不解和忧虑。是的,我的样子肯定很难看,一副不管不顾的疯狂样子,吓着了帽子吧。帽子怯生生地喊了声妈妈,又问,你和爸爸在吵架,吵大架,帽子不喜欢。说着,帽子的眼眶汪满水液,呼吸急促起来。急促的喘息中,帽子还在哭诉,实际你们一直争吵不已,你们不和睦,我知道,我要失去……帽子蹲下来,双手捧住脸庞,哇哇大哭。流觞准备去抱帽子,我抢先一步,抱起帽子,小声安慰,你别担心,爸妈好着,咱们家庭可是最完美的家庭。重病在身的帽子,比一般孩子的心理敏感脆弱。我和骆简安作为知识分子,太了解疾病与心理的关系。而儿童心理形成,是与家庭的关系不可分割的。这正是我答应骆简安遗言的根本原因。说来,我们以前关系不错,感情却说不上多么浓厚,大致过得去吧,但他那遗言终归有些作践我,我当时听闻,心中的第一感受就是不舒服,爽快应诺完全是看在帽子的分上。

帽子,我正在与你爸爸商量假期旅行的事情。我抱起帽子放在床上,润润喉咙,满脸堆上灿烂无比的笑容。

是的,我和你妈妈明天就自驾出游,你——

我伸手摇摆,打断了流觞的话。帽子,我们一起出门玩去,不过,你爸爸还带有任务,所以只能朝西边走,路途有些远,估计时间也长。

我不去。帽子摇头,但呼吸逐渐平稳下来。我明天要准备获奖的飞机模型的文字介绍,大后天参加展览,外公外婆都说要去给我捧场,他们还带了啦啦队。说着,帽子害羞地笑了。情绪好转的帽子跳下床铺,朝我和流觞看了看,郑重交代,你们要好好说话,彼此谦让。我们点头称是。帽子放心地跑掉。

哎,帽子,有什么事情就给我电话,我保证第一时间回到帽子身边。我喊道。帽子转身跑回卧室门口,朝我扮了一个鬼脸,接着又转身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