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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19年第1期|刘庆邦:到外面去睡

来源:《江南》2019年第1期 | 刘庆邦  2019年01月30日09:08

这个小说写的是一段别样的青春记忆,有着鲜明的时代烙印。几个乡村青年,通过离开家、夜里到外面去睡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独立、叛逆以及对摆脱管束的渴望。被时代和环境禁锢的青春心灵,在广阔无垠的幕天席地中,尽情释放自我,挥洒年轻多余的精力,以此寄托对外面世界与自由的强烈向往。

这个叔叔名叫刘本良,他的家庭条件和学习条件要比我们优越。他父亲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毕业生,在县里的高中当老师。当老师就可以领工资,口袋上可以别钢笔,手脖上可以戴手表。同时,他们家养的公鸡不用卖掉,母鸡下的蛋也不必拿到集上去换盐、换煤油,用来改善生活。家里有钱,就可以上好学校,学习条件就好。我们上小学都是在本村的学校上。学校只有三间泥墙草顶的教室,教室的一角都裂缝了,只能用棍子顶着。课桌是用土坯支起来的窄窄的板皮,小凳子是各自从家里带去的,老师是只上过四年小学的另一个堂叔(这位堂叔值得另外专列一篇小说)。我们村的小学大约是在1958年大跃进时期开办的,成天在野地里玩耍的孩子,突然被赶进了学校。我的同学们年龄参差不齐,有的比我大一两岁,还有的比我大三四岁,同学当中堂叔和堂姑居多。我二姐比我大两岁,二姐和我同一天入学,都是从一年级上起。刘本良一天学都没在我们村上过,他被他爹带进了县城,一入学就是在县城里的小学上。我们听说了,县城里有电灯,电灯很明,刘本良晚上可以在电灯光下读书。我们听说了,刘本良他爹天天吃白馍,刘本良也可以跟着吃白馍,不像我们一样天天吃用红薯片子面蒸成的黑馍。我们还听说了,县城里有澡堂子,还有电影院,到了星期天,刘本良他爹可以带刘本良去澡堂子里洗澡,洗完澡去电影院里看电影。这么说来,刘本良打一上学就高我们一等。可是,我们并不羡慕他。那时我们还没听说过羡慕这个词,不知羡慕是啥意思,所以就谈不上羡慕他。我们只是觉得,谁让人家刘本良的爹是县里的老师呢,星星跟着月亮走,儿子跟着爹走,刘本良去县里上学是自然而然的事。

平常日子,我们看不到刘本良。在夏天放暑假的时候,刘本良的爹,把刘本良带回村里,我们才能看到刘本良。刘本良和我们是不大一样,在整个暑假期间,我们差不多都光着膀子,身上晒得黑黑的,跟黑泥巴蛋儿一样。刘本良不光膀子,穿着一件挎篮背心。他的背心雪白雪白,恐怕比秋天里刚开的棉花还要白。他的脖子细细的,头却大大的,大得脑门儿向前突着,似乎比我们的头都要大一些。因为刘本良是从城里回来的,我们试着走近他,想听他讲讲城里的故事。我们问他,电灯是用什么点亮的?他说电灯不用点,有一根线绳连着开关,一拉开关,电灯就亮了,再一拉开关,电灯就灭了。我们问他电灯有多亮,十只煤油灯的灯头加在一起能不能顶得上一个电灯?他的样子有些笑话我们,说煤油灯算什么,一百个煤油灯加在一起,也达不到一个电灯泡的亮度。我们听了禁不住惊呼:乖乖,电灯好厉害呀!我们问他看过什么电影,想让他讲一些电影给我们听。他没说他看过什么电影,更不愿意把电影讲给我们听。他说电影是看的,不是讲的,没法儿讲。我们认为他像是一个吃独食的人,自己吃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一点儿都不愿意分给我们尝一尝。

刘本良在我们面前优势明显,不过他也有弱势,也有不如我们的地方。比如说,我们都是玩水的好手,每个人都会用双脚在水面打砰砰,或在水底扎猛子,一个猛子可以从这岸扎到那岸。而刘本良是个旱鸭子,一点儿都不会凫水。他家屋子一侧后面是一座独木桥,桥下面就是一个水塘。夏天吃过午饭,我们一帮男孩子天天在水里扑腾。刘本良见我们玩得高兴,他也脱掉背心和裤衩,下到水里去了。他下水下得小心翼翼,而且只下到水浅的地方,水刚淹到他的有些发白的屁股,他就不敢往前走了。他像是有些怕水,我们玩水激起的水花一溅到他脸上,他马上挤眼,并扭过脸去。嘿,原来在城里上学的刘本良并没什么了不起的。见他这样胆小,我们很乐意逗逗他。于是,我们就用手撩起水来往他脸上泼水。我们不是一个人向他泼水,有一个人带了头,好几个人一起向他脸上泼水。我们把两只手对起来,对得像个小瓢,往他脸上泼的是水块子。我们泼的水比倾盆大雨还要大,倾盆大雨再大,也是自上而下往下泼,而我们泼的水是横着或自下而上往他脸上泼。对于我们这些在农村上学的孩子来说,在水里互相泼水是常有的事,几个人围泼一个人也是常有的事,我们对付泼水的办法,是把身子一缩,把头和脸埋在水里就完了。这叫以水避水。可刘本良不会潜水,他该怎么办呢?他用双手捂着脸躲避,躲不开水的冲击就哭了起来。刘本良没有骂人,只是咧着嘴哭。见他一哭,我们就停止了向他泼水。刘本良哭着上岸去了,他说:你们都是坏孩子,我再也不跟你们玩了!刘本良比我大三岁,这是这个堂叔留给我的最初印象。

暑假结束之后,刘本良又跟他爹到城里读书去了。我原以为刘本良在城里上了学,接着就会在城里参加工作。他爹就是这样,在城里读完了大学,就在城里当了老师,成了拿国家工资、吃商品粮的公家人。不料想,被称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一来,刘本良的学业就中断了,就作为一个回乡知青回到我们村里来了。

据村里人说,刘爹对他的大儿子刘本良抱的希望很大,对刘本良的学习抓得也很紧。刘本良有时背书背不会,他就罚刘本良跪在硬地上背。他动不动就对刘本良大声呵斥,甚至揪耳朵,抽耳光。刘爹是一个有知识有学问的人,同时也是一个粗暴的人,他的粗暴性格没有因他的知识、学问而改变,好像还助长了他的粗暴。

像刘爹这样的性格,在“文革”中造反自然少不了他。他还是一个青年时,在我们村就造过财主的反,他常以自己造反的事迹为骄傲。据说他在“文革”初期造反造得也非常积极,把他们当权的校长造得够呛。可“文革”如翻烧饼,烧饼在热锅里翻来翻去,一会儿烙正面,一会儿烙反面。学校里的烧饼不知怎么翻的,反正刘爹从造反派被翻成了保守派。烧饼翻着翻着,武斗又开始了,刘爹被他的学生打得很厉害,有时他不顾尊严,竟抱着头往桌子底下钻。不是说翻烧饼嘛,他像是真的被人家整扁了,扁得像一只两面都被烤煳的烧饼。这样的“烧饼”,又像是人们常说的过河的泥菩萨,他连自身都难保全,哪里还顾得上管他的儿子呢!

出现这样的状况,我猜刘本良并不感到悲哀,相反,他会有一种解脱感,会感到暗喜。想啊,以前没人整治他爹的时候,他爹天天压迫他,整治他,像枷锁一样套在他身上。现在有人整治他爹,打他爹,他爹顾不上管他了,只能像解开拴羊的绳子一样把他“放羊”。也许在刘本良眼里,他爹就是“当权派”“走资派”,是革命的对象,打倒的对象。他个人没力量打倒他爹,别的造反派却把他爹打倒了。从他被解放的角度讲,或许他是欢迎“文化大革命”的。

我欢迎刘本良回老家,他回到老家,我就有了气味相投的朋友。想不起我俩是怎样打到一块儿去的,好像他在找我,我也在找他,一打就打到一块儿去了。又好像我俩谈到过一本小说,那本小说我看过,他也看过,小说如我俩接头的暗号一样,一对上暗号,彼此就成了自己人。别看刘本良是我的叔叔辈,他又长我三岁,但我们之间连一点距离都没有。在一块儿玩时,我从不叫他叔,都是直呼他的名字,或者什么都不叫,叫他哎,哎,哎,你过来!这样一来,我们之间好像不是叔侄的关系,而是兄弟的关系。

我们在一起玩什么呢?玩刘本良从城里带回来的一支手电筒。手电筒仿佛代表着刘本良的优势,也代表着他从城里带回的电和光明。农村没有电,他通过手电筒,把电带到了农村。农村的夜晚漆黑一团,看不见光明。刘本良手中的电光劈开了黑暗,给农村带来了光明。刘本良似乎也意识到了拥有手电筒是他的优势所在,他对手电筒很是珍视。珍视的表现,是让他娘为手电筒缝制了一只圆筒状的布袋子,袋子两端缝上长长的背带,手电筒装进布袋子里,可以斜挎在肩头。他夜晚把手电筒挎在肩头,有时白天也把手电筒背出来,这就有一些炫耀的性质,仿佛在说:我是有手电筒的,你们谁都没有。我们那里有一个说法,说玩手电筒的人都是傻瓜。因为玩手电筒除了耗电,费钱,一点经济效益都没有。刘本良不在乎别人说他是傻瓜,他认为当傻瓜是有条件的,你们倒是想当傻瓜呢,你们有这个条件吗!类似刘本良大白天背手电筒,农村有的走娘家的小媳妇,愿意在背上背一把红纸油伞。油纸伞一般都是由娘家陪送的,它有装饰意义,实用意义,还有象征意义。它可以遮阳,挡雨,还象征着娘家的家境不错。刘本良身背一只手电筒,其象征意义也是有的,象征着他曾是在城里生活过的文明人。

手电筒是文明的工具,我们并没有为它派上文明的用场,用手电筒干什么呢,用它照麻雀。我们村有一座大门楼子,是村里最古老的建筑。村里人都把大门楼子叫成大过道,因为门楼子下面的过道比较宽阔,可以通过一辆马车。门楼子上筑有不少麻雀窝,夜晚有些麻雀在门楼子下面的檩上休息。刘本良打开手电筒往上一照,就把麻雀照到了。麻雀大概没经受过如此强光的照耀,它们一时傻掉了,变得有些呆头呆脑。它们并没有飞走,而是对着强光晃动脑袋,仿佛在说:这是什么玩艺儿,怎么照得本雀有些睁不开眼呢!趁刘本良把某只麻雀指定的工夫,趁麻雀愣神儿的工夫,别的人手持弹弓,瞄准麻雀,叭地一下就把麻雀击中了。麻雀中弹之后,垂直落在了地上。打死麻雀,使我们得到了破坏的快乐,杀的快乐。是的,我们不能杀人家的鸡,也不能杀人家的羊,因为鸡和羊属于家禽家畜,都有主家,我们要是杀死了人家的鸡和羊,人家会找我们算账。而麻雀野生野长,都像没爹没娘的孩子一样,谁想欺负它们、消灭它们都可以。如果说打死的麻雀是我们的战利品,我们对战利品并不重视。当麻雀落在地上,我们像捡起一片树叶一样,拎起麻雀的翅膀看了看,随即就把“战利品”扔到墙角去了。

能消灭的麻雀都被我们消灭掉了,我们仍不愿分开,迟迟不想回家。与麻雀的战斗,使我们似乎成了战友,并结下了战斗的友谊,我们想在一块儿待得时间长一些。那么,我们还能干什么呢?还有什么让我们共同感兴趣的作为呢?这时刘本良提了一个建议,他的建议是大胆的,是有建设性的,很合我们的心意。他提的是什么建议呢?他说咱们别回家睡觉了,在家里睡觉没意思,就在外面睡吧!我们互相看了看,对刘本良的建议表示了同意,但接下来的问题是,秋天来了,天气凉了,树叶正纷纷下落,我们睡在哪里呢?身上盖什么呢?夏天我们可以睡在打麦场的场院里,身上什么东西都可以不盖,秋凉以后在外面睡,身上不盖被子恐怕不行,会把人冻坏的。我想到了,我上中学住校时,我娘为我做了一条被子,被子在学校里盖了三年,中学毕业后又背了回来。我本来想说,我可以从家里拿一条被子出来,但话到嘴边,我没有说出来。我担心我娘不同意我在外面睡,更担心娘不让我往外面拿被子。跟我一块儿玩的“战友”,还有一个叫河,一个叫金,他们两个也是我的堂叔。这两位堂叔也不敢表态,似乎也不能从家里拿出被子来。刘本良看出了我们的顾虑,他说:你们不用发愁,我从家里拿被子。咱们四个盖一条被子就可以了。

说干就干,刘本良打着手电筒回家,很快就把一条被子搭在肩上扛了过来。被子是粗布印花被子,被子的面积不小,厚度也可以,盖住我们四个人不成问题。被子有了,但我们睡在哪里呢?场院里肯定是不能睡了,因为收完麦打完场之后,场院很快被犁了起来,种上了喂大牲口用的茭草。茭草收割后,遍地都是茭草茬子,根本无法睡人。生产队里有饲养室,饲养室旁边有盛铡碎的麦草的小屋,我们到小屋里去睡行不行呢?我们看见过一些外地来的逃荒要饭的人,他们就临时性地在小屋的草堆里过夜。但我们知道,饲养员肯定不会同意我们在草屋里睡,他们对本村的人总是很厉害,会像撵马驹子一样把我们赶走。还有一个地方,是河边一座废弃的砖窑,砖窑前面有一个烧火时用的洞口,我们到洞口下面睡行不行呢?也不行。我们都听说了,那座砖窑已被一条巨大的蟒蛇所占据,蟒蛇大到头伸到河里喝水,尾巴还留在窑洞里。传说蟒蛇的吸力很大,轻易就能把一头猪和一个人吸进肚子里。既然那里是蟒蛇的地盘,我们可不愿意到那里去送死。我们经过讨论,决定就在门楼子下面的大过道里睡。尽管大过道里有穿堂风,我们也不怕,我们四人火力都很壮,又有被子盖,不会冻着我们。我们把被子抻开,就要睡了,又发现什么铺的都没有。大过道的地坑洼不平,又凉又硬,我们总不能直接睡在硬地上吧,要是睡在硬地上,不把我们的屁股硌成两瓣子才怪。刘本良问我们:你们谁家有多余的席?去拿来一领。金说,他们家没有多余的席,只有一卷草苫子。刘本良说草苫子也可以,让金回家去拿吧。

金把草苫子抱来了,是一卷用谷草勒成的草苫子。谷草苫子的主要特点是涩,沾手涩手,沾皮涩皮。一般来说,如果下面铺草苫子,上面还要铺一领苇席或蒲席才能睡人,直接睡在草苫子上会扎得受不了。席是没有了,为了避免草苫子上的毛刺扎到我们的皮肉,我们的办法是不脱衣服,和衣躺在草苫子上。我们四个人分睡在两头,我和刘本良睡一头,河和金睡一头。在场光地净的时候,在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时候,我们终于可以不在家里睡了,终于可以从家里走出来了,终于可以睡到外面了,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多么值得欢呼的事情啊!

然而,我们没有欢呼,没有闹腾。刚躺下的时候,刘本良也没有开手电筒,没有说话。我们都静静的,像是在尽情享受一下在外面睡的滋味。

对于刘本良提出在外面睡觉,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虽说他爹不在家,但家里有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他觉得家里的人太多了。另外,他还有一个叔叔,是他的四叔,因四叔没有成家另过,也跟他们家的人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四叔没有成家,不等于四叔没结过婚。四叔结过两次婚呢,他娶的老婆都被他打跑了。刘本良的爹是个粗暴的人,他的四叔似乎比他爹更粗,更暴,粗暴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亲眼所见,刘本良小时候有一次在外面玩,他四叔喊他回家,他可能没听见,四叔过去,揪住他的一只耳朵,就把他往回揪。别的当大人的也揪过孩子的耳朵,一般揪一下就松手了。四叔揪耳朵的方法跟别人不一样,四叔揪住他的耳朵就不松手,把他揪得几乎脚不沾地,一直往家里揪。他疼得鬼哭狼嚎,四叔黑着脸,就是不撒手。刘本良现在都长这么大了,中学都毕业了,可四叔还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看待,想骂就骂,想打就打。刘本良好不容易脱离了爹的压迫,回到家里,他可不想再接受四叔的压迫。他到外面去睡,差不多带有抵抗的性质,逃离的性质。县城也是城,刘本良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在城里住,他是在城里睡过觉的人。猛一下从城里回到乡村,他可能觉得不习惯,就通过到外面睡觉的行动,表达一下自己的叛逆。更深层次的原因,也许刘本良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以独立了,应该走出家庭,到外面去谋生。可那年月城乡界限非常分明,绝不允许农村人到城里去。别说到城里去了,连到别的农村都不行,只能固守在自己所在的村庄。而城里的知识青年可以到农村去,那是响应号召,是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是到广阔天地炼红心。刘本良无处可去怎么办呢?只能在家庭以外的地方睡一睡觉,象征性地出走一下。

我这样理解刘本良,其实是从我自己出发,从我的内心出发,首先理解的是我自己。推己及人,只有理解了我自己,我才能理解刘本良。“文化大革命”掀起时,我正读初中二年级,很快加入了红卫兵组织,被说成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文革”初起,我借革命大串连之机,跑到了北京、郑州、武汉、长沙、南昌、杭州、上海、南京等大城市。我打的是革命和造反的旗号,说是到处煽风点火,行的却是旅游之实,坐免费的车,吃不花钱的饭,看不收门票的风景。“文革”固然有种种弊端,已被彻底否定,但从我个人的角度讲,从一己的私利讲,我却是一个小小的受益者。大串连不仅让我吃到了不少好东西,从一个瘦子吃成了一个胖子,更重要的是,通过大串连,使我打开了眼界,增长了见识,开阔了胸襟。换句不好听的话来说,大串连使我吃馋了嘴,跑野了心。我再也不安心天天提着锄头锄地,握着鞭子打牛腿,拿着铁锨在土里刨食。我只想摆脱泥巴的纠缠,到外面的世界里去。可是,我生在泥巴屋里,长在泥巴地里,泥巴紧紧地吸着我的腿,我能到哪里去呢?谁又允许我到哪里去呢?我想去当兵,当兵是摆脱农村的唯一出路。我连续两年积极报名,并参加了体检。体检是合格了,但政审把我审了下来。这不是我本人的问题,在“文革”中,我虽然不是造反派,而是保守派,站队站错似乎并不影响我当兵。当不成兵是因为受到了我父亲的株连,父亲当过国民党的兵,还带过兵,被说成是历史反革命。当时有一个说法,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我老子既然反动,那么我就是混蛋。一个混蛋,怎么能允许你混进革命队伍呢!当时我的处境是走投无路的处境,心情几乎是绝望的心情。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同是回乡知青的刘本良一提出夜晚到外面去睡觉,就得到了我的积极回应。一上中学我就住校,睡的是一个屋住几十个同学的大宿舍,过的是集体生活。大串联时,我几乎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住过大学生宿舍,也住过不错的宾馆,过的是流动性的生活,每天都很新鲜。现在被打回了老家,我还能到哪里去呢?豫剧《朝阳沟》里王银环有两句唱词:“我往哪里去呀?我往哪里走?”我觉得很对我的心境,一听就想流泪。是呀,我往哪里去呢?我只能往大门楼子下面去。我往哪里走呢?我只能往大过道那里走。通过在外面睡觉,假装走出了家庭,走到了外面的世界,以欺骗一下自己,也安慰一下自己。

我们躺下后,心里还兴奋着,一时并睡不着。村里有狗的叫声,还有夜鸟的叫声。穿堂风以集中的力量从大过道里穿过,把外面路上的尘土刮了过来。我觉出有颗粒状的尘土落在我脸上,我伸手一摸,觉得脸上有些沙沙拉拉。我们只安静了一会儿,就开始躁动。睡在那头儿的河与金,你捅我一下,我捣你一下,在被子下面乱滚乱动,并发出了笑声。刘本良把手电筒打开了,一根雪白的光柱直指大门楼子下面的屋顶。我们用手电筒照麻雀时,没有觉得屋顶有这么高,可当我们躺在地上再看屋顶时,突然发现屋顶竟然这么高,高得像是苍穹。人有时站着,有时躺着,躺着和站着的视觉差距竟如此之大。在高高的“苍穹”之下,我们仿佛受到了压迫,变得像秋天里的尘土,甚至连尘土都不如。

在外面睡觉是目的,同时也是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得有点儿故事才行。我们那里不把故事叫故事,而是叫古戏。我们要求刘本良讲古戏给我们听。

刘本良把手电筒熄灭了,没有拒绝讲古戏。在我们四个人当中,他是年龄最大的,学历最高的,还在城里生活过,讲古戏非他莫属。他问我们:你们想听什么古戏?

他这样问,说明他肚子里的古戏很多,比我们打死的麻雀都多。想听什么古戏呢?我说:你讲什么都可以,只要是古戏就行。

他又问:你们是想听骚古戏?还是想听不骚的古戏?

对于什么是骚古戏,我们对这个概念的含义不是很清楚。我们只知道,一些公羊没有骟过,看见母羊就往母羊身上跳,那样的公羊叫老骚胡子。我们还听说,有的女人作风不正,胡乱跟自家男人以外的别的男人睡,那样的女人叫风骚女人。刘本良所说的骚古戏,里面的角色是不是有些类似老骚胡子和风骚女人呢?好比人人都要撒尿,人人都有骚的念头。我们的回答是,想听骚古戏!

刘本良打了打痰腔,开讲。他说,有一个半大橛子(指近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未婚男子),他哥哥娶了一个新娘子。他见嫂子长得漂亮,便打了嫂子的歪主意。他的办法,是在嫂子用来撒尿的罐子周边涂了一圈红颜色,等嫂子夜里起来蹲在尿罐子上撒尿的时候,红颜色就沾在了嫂子的屁股上。第二天他对哥哥说:我嫂子可是有点儿不正经呀!哥哥问:何以见得?他说:你晚上看看我嫂子屁股就知道了,可能有人在我嫂子身上做了记号。到了晚上,哥哥与嫂子行房前,果然看见了那圈红颜色。哥哥难免想,自己老婆这么隐秘的地方沾有红颜色,连自己的弟弟都知道,可见老婆与别的男人有染,的确不正经。于是他就审问老婆,打老婆。老婆不明就里,说不出原因,哭哭啼啼,很是委屈。这时半大橛子趁机和嫂子套近乎,声称他知道哥哥打嫂子的原因是什么,只要嫂子答应他一个条件,他保证哥哥不会再打嫂子。他提的条件是什么呢?是跟嫂子好一好。嫂子犹豫了一下,为了不让自己男人再打自己,便答应了弟弟提出的条件。弟弟得了好处,才向哥哥作了解释,说调皮的事是他干的,其实嫂子正经得很。哥哥听了弟弟的解释,果然不再怀疑老婆,与老婆和好如初。半大橛子当然不是只得一次好处就完了,他要嫂子答谢他,一次又一次跟嫂子要好处。他从嫂子那里得到的好处多着呢!

噢,这就是骚古戏,这个古戏够骚的,真的很好听!亏得我们在外面睡,要不是在外面睡,哪里会听到这么有味道的古戏呢!这样的古戏不仅对我们的心理有启蒙作用,对我们的生理也有开发和推动作用。须知我们四人都是半大橛子,都有得好处的欲望。虽说我们上面都没有嫂子,但在想象中,似乎我们也有了嫂子,也可以跟漂亮嫂子把好事做一做。这样的想象,使我们下面的东西蠢蠢欲动,在裤裆里支起篷来。就其硬度而言,我们的东西或许比不上刘本良手里那只铁皮壳子的手电筒,恐怕也差不多吧。把我们的“手电筒”一开电门,恐怕也能大放“光明”。

第二天,我们听说,村里有一个地主家的孩子,被人家五花大绑从外面押送回来。之前他在村里挨了批斗,被关押在由牲口屋改成的队部里。半夜里,他扁着头从窗户上面的缝隙里钻出来,连夜跑到外地去了。他跑到火车站想扒火车,结果被公家的人捉住,当作“盲流”,像押解罪犯一样押送回来。打马骡子惊,地主家孩子的岁数和我们差不多,他的遭遇难免让我们吃惊。亏得我们没有盲目往外面跑,倘若我们不带证明信往外跑,说不定也会被人家当成“盲流”抓起来,押回来。我们只是在外面睡一睡,并没有走出我们的村庄。我们的行动没有妨碍到谁,跟阶级斗争也挂不上钩,所以没有人提出异议。村干部也没有把我们看成小集团,也许认为我们就是爱玩,是不甘寂寞,只要不怕冷,只要不怕硬地硌屁股,想在外面睡就在外面睡吧。

村里有一个姓普的男孩子,晚上老是往我们身边凑,也想加入我们在外面睡觉的队伍。他虽然没有正式提出申请,但看得出来,他对我们在外面睡觉很是眼热,很是向往,一副巴结不及的样子。我们的睡觉队伍虽说没有章程,门槛还是有的,不是谁想加入就能加入。像那个地主家的孩子,我们绝对不会允许他加入我们的睡觉队伍。姓普的男孩子虽说家庭成分是贫农,政治上没什么问题,我们也不会批准他加入我们的队伍。我们四个都姓刘,他姓普,谁让他是外来户呢,谁让他是外姓人呢!一笔只能写一个刘字,我们老刘家是刘楼村的大姓,对外姓人总是有些排斥。有一天晚上,我们都睡下了,都准备听刘本良讲骚古戏了,那个姓普的男孩子还不走。我们撵他一次,又撵他一次,他装作走了,却躲在一个墙角后面,头一伸一缩地看我们。听骚古戏,是我们才能享受的待遇,绝对不能让他享受。金起来骂了他的姐,让他滚蛋。如再不滚蛋,就把他的蛋子儿挤出来。他这才走了。

听了骚古戏,我们骚动得睡不着觉,还爬起来去听过人家的房。村里有一个叫三的年轻人刚结婚,据说天天趴在新媳妇儿身上不下马,干好事干得很来劲。我们到他家的窗外听他的房,听不见他跟新媳妇儿说话,只能听见他家的床有些响。他家的床响得吱吱哇哇,像是新媳妇儿在说话,在叫床。这时,刘本良把手电筒打了出来,电光炽白的光柱穿过窗棂子,一下子指在一对新人的婚床上。我们都看见了,当电光刚照在婚床上时,红花儿被子还高高鼓着,新郎和新娘还是叠加的状态,他们正在大幅度地做动作。他们一发现有电光在照他们,就停止了动作,新郎从新娘身上下了马。为了躲避电光的照耀,新郎把被子往上拉,把他和新娘的头都盖在被子下面。不用说,新郎和新娘一定是赤身裸体,一丝不挂。我们真想冲进屋内,把他们的被子扯开,给他们来个大曝光。可是他们家的门从里面闩得紧紧的,我们不可能把门打开。窗外天气凉了,月光照在地上像下了霜一样。我们舍不得离开,希望能看到一点儿什么。刘本良给我们讲的骚古戏不管有多骚,那还只能是古戏,不是真人。新郎和新娘都是真人,他们在被子下面干的是真的骚事,我们能把真的骚事看到一点儿也好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