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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19年第1期|班宇:双河(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2019年第1期 | 班宇  2019年01月29日08:48

半夜十一点,李闯给我打来电话,那边声音很吵,成分复杂,有说话声、碰杯的声音,还有隐约的歌声,彼此相距遥远,混成一片空荡的背景,他大概尚未意识到电话已经接通,还在与别人交谈,语气惊叹,但具体在讲什么却听不清,其间又夹着许多刻意的笑声。我接起来后,也没有说话,待到那边声音稍微降低一些,我听见李闯在喊,喂,喂,操,喂。我说,在呢。李闯说,没睡觉吧。我说,没。李闯说,我一合计你就没睡。我说,啥事儿。李闯问,你妈最近身体咋样。我说,在我妹家,其他方面还可以,就是腿脚不太方便,上下楼费劲。这时,那边的声音又小了一些,不再那么嘈杂,他好像从包间里走出来,但信号又变得很差,时断时续,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听清楚,他是在问我周五有什么安排。我想了想说,继续改改小说,暂无其他事宜。李闯说,还写呢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然后他马上又接一句,早上跟我去爬山,聚一聚,在山上住一宿。我本能地想要拒绝,说出一句不了吧,但接下来,由于还没想好借口,便卡在这里。李闯说,不啥啊不。我说,啊。李闯说,出去转一转,还有周亮,三人行。我说,周亮也去啊。李闯说,去啊,你也得去,那边我有客户安排。我说,啊。李闯说,到时我开车去接你。我说,我再想想。李闯说,不用想,定准了,我回去继续喝酒。我说,行吧,我需要带啥不。李闯说,啥也不用,你把自己带好就行。

放下电话后,我又继续写了一会儿小说。然后躺在椅子上回忆,我从北京回来之后,基本没上过班,与外界几无交集,所以这些年来,也很少有机会郊游。我之前在北京一家出版公司任职,干编辑,做过几本养生书,市场反响颇佳,但回沈阳就不太行,完全没有这个行业,也去保健品公司写过几天文案,给电台节目宣传用,属于低级行骗,夸大疗效,良心不安,另外报酬也可怜,索性就守在家里写小说,偶尔也接些媒体评论稿件,自己对付着过,好在母亲身体尚可,家里没太大负担。我能想起来的上一次郊游,还是在北京时,跟同事去的怀柔,好山好水,吊桥摇晃,虫鸣如波涛,在天地之间回荡,令人出神,夜间每家饭店都在烤鳟鱼,当地特色,将鱼剖成两半,再铺展开,吃的时候,我总能想起一部美国小说里的描述,说它们接近于一种珍贵而又聪明的金属。

想着想着,就又睡着了,睁开眼睛时,已是半夜两点,外面风声很大,我起身洗漱,准备回床上睡觉,随手翻看手机,发现十二点多的时候,赵昭给我发过信息,让我去看望女儿。我想了想,没有回,事实上,我始终不太愿意面对这个事情,负担较重,我跟女儿已经数年未见,必然有些生疏,再加上生活费最近也没有给过,赵昭虽然不提,但总归有些过意不去,多年以来,我认为自己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我与前妻赵昭于二零一一年和平分手,当时女儿言言只有五岁,离婚之后,她带着女儿去上海生活,投奔其兄,寄人篱下,刚开始时,过得十分不易,艰辛尝遍,我那阵也竭力相助,内心焦急,掏出全部积蓄,甚至想过卖掉房子,但被赵昭拦住,说再忍一忍,离都离了,总这样也不合适。后来她逐渐步入正轨,工作认真、勤奋(其性格所致),不久后便可独当一面。她在一家外资公司任职,待遇尚可,几年前我去看过她们一次,当时是跟一家影视公司谈剧本改编,结果也没有成,赵昭那时十分忙碌,终日加班,跟我电话沟通,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却工作生活两不耽误,开始筹划在苏州买房,以解决言言的上学问题。

如今,言言已经小学毕业,再开学就要读初中,样貌变化也很大,偶尔思索,便不得不慨叹时光流逝之迅疾。离婚后,我有段时间过得胆战心惊,三十几岁的单身生活,再加上旁人危言耸听,夜晚被孤寂重新包围之类,我的确有些恐惧,但几个月后,便放松一些,甚至十分适应,这种不以激情与责任作为向导的生活,仿佛更符合我的观念,不仅不觉时间漫长,反而相当紧促,每日行程安排得十分满(并非刻意,但确实每天都有事情要处理),写作事业谈不上突飞猛进,但也常有新作问世。这时,我逐渐确认,事实上,我是一个非常自律的人,对于许多事情都有规划,也沉得住气,能去推进,日拱一卒,不期速成。最开始发现这点时,我简直不敢相信,但许多年过去后,我真的就这样坚持下来,这让我有时不得不回忆起跟赵昭在一起生活的那段时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切仿佛都搅在一起,生活混杂无序,几近无解,不可调和,问题出在哪里,是我的还是她的,但又都不像,因为在平日里,我们是朋友们公认的好人,遇事冷静,处理得当,谦卑而理智,所以就更令人费解。至于离婚后赵昭的个人生活,我很少询问,她也从不主动跟我讲,不过通过我们共同的朋友,也就是周亮,我得知她换过几任男友,目前这位相处稳定,是她从前公司的重要客户,上海本地人,比她大近十岁,风度翩翩,条件中上,有过婚史,子女在海外,两人相处已有一年多的时间,我衷心愿她幸福,生活美满。甚至默默许诺,在她得到幸福之前,我是不会先迈出那一步的。

没睡几个小时,我便醒来,随着年龄增长,睡眠越来越差,起床之后,我简单吃一口早饭,然后去楼下的市场买菜,这些年来,我逐渐养成自己做饭的习惯,今天准备多买一些,给我妹送去,我母亲退休之后,一直由她照顾,任劳任怨,我心存感激,帮不上太多忙,只能偶尔尽绵薄之力。在摊位前挑排骨的时候,有人碰我的胳膊,我转头一看,刘菲朝着我笑,我有点不好意思,说,也来买菜?刘菲说,嗯。我说,肋扇不错,颜色好,新鲜。刘菲说,现在挺会挑啊你。我说,没办法,与时俱进。刘菲说,你妈身体咋样。一时间我又有点恍惚,不知为何最近好像所有人都在关心我母亲的身体情况,只好又回答一遍,在我妹家,其他方面还可以,就是腿脚不太方便,上下楼费劲。刘菲说,那还行,把你解放出来了。我说,谈不上,一会儿准备过去看看。刘菲说,帮我向老太太问好。我说,行。买好排骨后,我跟着她一起出门,点了支烟,也给她递去一支,她问我,赵昭最近回来没有。我说,很久都没回来了,据说在上海过得不错。刘菲说,混上海滩,浪奔浪流,滔滔江水永不休,有出息。我说,比我肯定是强。刘菲说,这有啥可比的,你还没上班呢。我说,没有,十周年整,没上过班。刘菲笑着看我,说道,也是个劲儿啊。我说,实在没法出去,啥也不会。刘菲说,都说人不能待着,容易待废,但我看你还行啊。我说,是,我能待住,不然呢,没法出去又待不住,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刘菲说,吓唬我呢。我说,没,你儿子回来了啊。刘菲说,没,还在他爸那里。我说,那你买这么多菜。刘菲说,今天请客,在商场上班的朋友都来聚会,我们轮着招待,你也过来呗。我说,不了,不了,你们好好喝。

与刘菲告别之后,我直奔我妹家。敲了几下门,我妈帮我开的,家里只有她一人在,我问妹妹去哪里了。我母亲说,也不知道,很早就出门了。我挽起袖子,将排骨剁好小块,菜也洗净分类,归放在冰箱里,眼看要到中午,我妹还没回来,我妈提议煮面条吃,我便又切菜炝锅,排油烟机不太好使,声音很大,嗡嗡直响,但又吸不走烟,屋内都是炸葱花的味道,很久不散。

吃饭时,我跟我妈说,刚才见到刘菲了,跟你问好呢。我妈说,她怎么样啊。我说,气色不错,还在商场里卖货。我妈说,见出息啊,咋没跳舞去呢。我说,妈,多大岁数了都,早就不跳了吧。我妈说,就看不上她,跟她爸一样,没正形儿。我说,他爸都没多少年了,你还老提啥。我妈说,一九九零年,他爸第一批,申请停薪留职,说要去开发海南岛,消失两年半,媳妇孩子扔家里,结果呢。我说,结果又咋的了。我妈说,去佳木斯跟人搞破鞋。我说,你别乱讲。我妈说,证据确凿,后来有段时间,还偷摸把刘菲带过去了,她妈急了,喊来俩哥哥,大王二王,配件六厂的,听说前因后果,提着刀连夜去佳木斯,吓得他尿一炕,扔下女儿跳窗户跑掉,听说后来追到三江口,江风浩荡,他纵身一跃,岸上的人都傻了,大王二王无可奈何,掉头返回,但不大一会儿,他又在远处冒出头来,游至对岸,老王八犊子,命还挺大,人品归人品,能力归能力,她爸水性是好,这没得说,家以前住大伙房水库附近。我说,你咋不说他是龙王三太子呢。我妈说,别他妈放屁。我说,都是传言,也没人亲见,提它有啥意思。我妈说,刘菲的命也不好,从小折腾到大,婚姻事业,都让人发愁。我说,你愁啥,跟你有啥关系。我妈说,说到点子上了,我就怕跟我有关系呢,听老院儿的邻居说,她离了之后,你俩还有过一段儿啊。我说,你可别听人胡扯,听啥就是啥,这毛病能不能改一改。我妈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说,退休多少年了,在家别当干部,行不,再教育我,以后不过来了。我妈顿了一顿,又问,言言最近有消息吗?我低着头说,没有。我妈叹了口气。

饭后,我洗毕碗筷,我妈回屋午睡,我提着自己的菜,下楼往家里走。路上想着我妈说的话,我跟刘菲确实有过比较暧昧的时期,但也是很久之前,刚离婚不久时,有一段接触比较频繁,主要原因是住得比较近,都在变压器厂家属院里,年龄相仿,从小父母就认识,抬头不见低头见。那阵子有人要跟她合伙在学校门口开书店,向我咨询建议,我劝她说,一没经验二没渠道,很难做成,而且这行利薄,押款厉害,见不到钱。刘菲转而投资服装,从那之后,我们偶尔一起吃饭喝酒,她的酒量不错,比我要好,几次酒后我也有过一些冲动,但始终没有更进一步的接触,对于处理这种关系,我并不擅长,甚至还会觉得疲惫,无力应对那些情感纠缠。每每克制住欲望后,我都会暗自庆幸一番,好不容易维持住目前的状态,如非不得已,我是不太愿意打破的。刘菲有一阵子比较上心,还来家里给我做过饭,饭后谈心事,但看我态度冷淡,无意回应,便也作罢。

之后没过多久,我便看见刘菲跟另一位壮年男子出双入对。皮肤黑,比我高大,行动矫健,总骑着摩托车驮她,车身很旧,常年被泥水覆盖,噪声也大,突突突突,像机关枪。他们经常半夜回来,噪声响彻楼宇,邻居们有些非议。我对此倒没什么看法,刘菲有跟任何人交往的自由,我无权干涉,况且我们从未正式在一起,所以也谈不上失去。只是那辆摩托车,我在家里都能听出来,刚打着火时,排气管声音异常,随后发动机温度升高,声音也有不规律的变调,我很想提醒他们,一定要记得去检查气门间隙,这种情况一般是间隙过大,若时间一长,导致气门松动,造成缸顶变形,那就不太好处理了。我爸刚下岗那几年,在家开过摩托车维修店,这方面我还是有一些常识的。但还没来得及说,那位男子便又消失不见了,只剩刘菲独自一人,来来回回,行色匆匆。我知道她在东湖市场有个摊位,售卖童装,生意不错,有一次她还问我女儿多高,想送件衣服,我想了半天,横起手掌,在半空中切割出一个位置,对她说,也许这么高。她撇撇嘴,转身走掉,只剩我一人坐下来,目光平视,望着那个虚拟的高度,感觉过往时间忽至眼前,正在凝成一道未知的深渊。

回到家后,我烧水沏茶,躺在椅子上看书,没翻几页,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下午三点半,电话铃声将我吵醒,我闭着眼睛接起来,对面是赵昭的声音,干脆,坚定,不带任何情绪,她跟我说,给你发信息,你没回。我说,啊,没看见。赵昭说,明天十一点,去接言言。我说,啥。赵昭说,别装没听见,我要出国,我哥也没在上海,言言正好假期,回沈阳跟你待几天。我一下子精神了,翻身站到地上,说,咋不提前说呢。赵昭说,提前说了,你没回,你有事是咋的,协调一下。我想了想说,倒也没。赵昭说,那你陪好言言,一个多礼拜,到时给我送回来,原封不动。我说,好,好。挂掉电话,我愣在原地数分钟,内心紧张,想准备一下,却不知从何做起。

多年以来,我一直住在父母当年分的宿舍里,套间,五十多平方,一大一小两间屋子,我平时住在小屋里,大屋用来当书房,比较乱,报刊书籍越堆越多,全部整理一遍,肯定是来不及的。我在心中默默规划,先将小屋的床单、被罩和窗帘等放到洗衣机里,清洗一番,从柜底找到一套全新的,还是卡通图案,拆开铺好,准备给言言住。又在大屋里辟出一块地方,摆开折叠沙发,放好台灯,从今晚起,我便睡在这里。另外,衣物碗碟等也需整理,我本以为自己过得井井有条,收拾时才发现,到处都是一层灰,死角无数,我累得满头大汗。全部做好后,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饭还没来得及吃,我便打算下楼喝瓶啤酒,另外顺路再去买些零食和生活用品。

刚在饭店坐稳,便听见隔壁包间动静很大,相互劝酒,还有争吵声,我本无意关注,只想赶紧吃完回去休息,但啤酒刚喝一半,忽然看见刘菲从包间里跑出来,一闪而过,进入洗手间,回来时脚步放慢,眯着眼睛向我这边看。我跟她打声招呼,她发现后,一屁股坐到我对面,又起开一瓶啤酒,然后跟我说,几个菜啊,自己喝。我说,随便吃一口,懒得做饭,你们又续一顿。刘菲说,是,家里没酒了,非得出来接着喝。我说,挺有量,第几瓶了。刘菲低着头,没有说话,眼神发直。我说,别喝太多,不好,物极必反。刘菲还是没说话。我接着说,你去劝劝他们,差不多就行了,都早点回去休息。刘菲凝望着我,眼神迷离,开口说道,在家喝了二两白的、四瓶啤的,出来之后,又买一瓶红的,分了半杯,刚才是第三瓶啤酒,现在还没喝完。我说,厉害,海量。刘菲笑着摆摆手,然后忽然抬眼,对我说道,你吃完没,走,不管他们,爱喝喝去吧,你送我先回家。

我将刘菲送到楼下,一路上,她的话很多,但毫无头绪,我听不懂,提到的人也都不认识,没想到,服装市场的人际关系还挺复杂。在楼门口,我咳嗽一声,感应灯亮起来,我看她迈步不成问题,便告别说,明天女儿要回来,得去再买点东西。刘菲很惊讶,说道,白天没听你说啊。我说,我也是下午得到的消息,措手不及。刘菲推了我一把,说,高兴坏了吧。我说,那谈不上,倒是挺紧张,很多年没当过爸了,怕当不好。刘菲又拍拍我说,那有啥当不好的,你看看我儿子他爸,或者我爸,那是咋当咋有理,我看你怎么也比他们强啊。

我提前很长时间来到机场,出出进进,心绪不宁,在外面抽去小半盒烟,心里总在推测接下来几天可能出现的种种状况,以及应对方式。言言拖着箱子出现在面前时,我手里的烟还没掐灭,风一吹,弹出去的烟灰又落回到衣服上,有点狼狈。她比我想象之中要高一些,背双肩包,梳着短发,衣服上有浪花的图案,下身则是一条棕色背带裤,脸上挂着一点生硬的笑容,但很快便又收回去。她没说话,静静地等我掸掉灰尘,然后问我,啥时候走。我说,再等一下,于是连忙又去窗口,买回两张机场大巴的车票。车很快就要开动,我替她提着背包,又将她的拉杆箱放到底下,跟她上车并排而坐,这一路上,她一直没说话,我更紧张,手心出汗,不知说啥好。大巴车从高速下来后,我的情绪稍微缓和,问她,早上几点出发,那边天气如何,家到机场多久,乘坐何种交通工具前往,是否吃过早饭,旅程共计几个小时,午饭想吃什么。她一一作答,但绝不多说一句。到后来,我又不知该说点什么,便问她,背包是在哪里买的,质量很结实。她转过头来看着我,不解地问,你真的关心这个么。

按照计划,我们先回家放一下东西,晚上去我妹家吃饭。言言到家之后,皱着眉头巡视一圈,指着小屋内的床,跟我说,我是睡这里吗?我不太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言言说,我今年多大,你还记得吧。我略有迟疑地说,记得。言言说,这床单上有只熊,你知道吧。我说,知道。言言说,那没事了。我退出房间,又倚在门口,说,实在不喜欢,我再给你买一套,或者也可以陪你住宾馆。言言说,我只想确认一下,你知道这件事,仅此而已,没有进一步要求,明白了吗?

我们之间遭遇的第一个问题是称呼,这点我事先有所考虑。让言言管我叫爸,估计很难说出口,我也听不惯,但也不能老以语气词称呼,显得没有礼貌。去我妈家的路上,我们主动提出并试图化解掉这个问题,我说,想来想去,觉得你可以管我叫老班。她听我陈述半天缘由,只回应了一个字,哦。

我妈见到言言非常高兴,她一直很想念孙女,但为了照顾我的情绪,平时也很少提。言言一改冷漠态度,与奶奶十分亲近,抱着脖子说话,家长里短,聊了半天,毫无生疏之感。我妈前几年旅游,行至上海时,她们曾见过一次,双方又谈起上次见面时的情景,以及之后的各种变化。我妹在厨房里做饭,我去打下手,煎炒烹炸,忙活半天。晚餐极为丰盛,满桌硬菜,但言言并未吃几口,只是不停地喝饮料,席间,她绘声绘色讲述在学校的一些经历,逗得大家都很开心。饭后,我们聚在一起看电视吃水果,大概八点左右,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带着言言离开,刚一出门,她的脸色立马沉下来,变得很快,与我无话可讲。天气不错,我提议走路回家,言言嘴上没有反驳,但却在行动上体现出来,拒过马路,自己站在路旁打车,我走到路中央,只好又退回来,站在她身边,等待出租车的到来。我们默默站在路边,向前伸出手去,等了几分钟,远远有空车灯在闪,我松了口气,想起以前读过的一首诗的名字:出租车总在绝望时开来。这一次我的体会很深刻。

到家之后,言言没有直接回卧室,而是在书房转了几圈,上下浏览,然后指着沙发问我说,你睡这里啊。我说,对。言言撇撇嘴,没说话,又从书架上抽出两本书,向我举手示意,要带回房间去看,我没看清是什么书,但仍点点头,然后问她,这几天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言言说,没有。我说,那有什么想吃的吗?言言说,也没有。我还想继续问,言言却说,你就当我不存在,可以吗?不用这么麻烦,我待几天就走。

李闯第一遍给我打电话时,我没有接到,正在厨房里忙着给裹好淀粉的茄子过油,满头冒汗,很担心失手。菜端上桌后,言言尝了两口,好像还挺满意,我也放松下来,开了一罐啤酒,边喝边看电视,午间在放一部译制片,机器人当管家,会聊天,还会做家务,长得跟垃圾桶有点像。演到一半时,言言忽然跟我说,刚才好像有个你的电话。我打开手机一看,是李闯打来的,立即给他拨回去,李闯大概在办公室里,说话声音很小,跟我说,明天礼拜五了啊。我一头雾水,回复他说,对啊,今天礼拜四,明天礼拜五。李闯说,没忘吧,早上去接你。我这才想起来他说的事情,连忙说,我不去了,言言回来了。李闯说,谁。我说,我女儿回来了。李闯说,孩子又归你了啊。我说,没有,假期来玩几天。李闯说,那行,正好,明天一起去,欣赏风景。我说,那等我问问她的想法。李闯说,定了,明天早上,七点半到你家楼下,收拾好等我。

挂掉电话后,我问言言,明天一起去爬山,有兴趣吗?言言说,什么山?我说,不知道叫什么山。言言说,不太想去。我说,去吧,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不能成天在家待着。我本来没抱很大希望,觉得很难劝动,回来的这两天里,她始终不太愿意跟我沟通,每天不是玩手机,就是躲在屋里看书,除了跟我去过一次超市外,没再出过门。出乎意料的是,她想了想后,竟然答应了,说去也行,省得她妈回去问每天都做啥时,答不上来。我听后很高兴,放下筷子,立刻规划起来,定闹表,准备出行物品,问她都需要什么,下午我好去买。言言则毫无回应,目不转睛地看电影,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陪她看,别的印象没有,故事情节好像挺俗,机器人渴望拥有情感,进而成为人类的一员,这点我就十分不解,它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言言起得比我还要早,行李收拾得也很快,动作麻利,我们提前下楼,等了十几分钟,李闯才驾车赶到,车里放着二十年前流行的老歌,他跟着哼唱,爱你越久我越被动,有点跑调,却很投入。周亮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我和言言坐在后排,打过招呼后,周亮问我们是否吃过早饭,然后递来点心与牛奶,言言没接,我也不想吃,便放在座椅后面,伴着歌声,我们一行四人向着山峰进发。言言昨晚大概没睡好,在车上补觉,周亮则不住地回头看,边看边低声对我说,她跟赵昭,还是有几分相似啊,眉眼之间。我说,跟我不像么?周亮又回头看一眼,然后摇摇头,说,不太像,比你强。

我们在服务区休整两次,到达山脚下时,已近中午,我们简单吃些快餐,便准备开始登山。虽然这里尚未开发完备,游客却也不少,李闯和周亮走在前面,背着大包,看着相当专业,精神抖擞,步伐有力,我和言言跟在后面,阳光刺眼,新铺的石阶似乎还留有粉末的印迹。在两侧的树荫之下,到处都是合影的人们,林中还有空白的石碑,倒伏在地上,像是要为此景题词。

大概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停下来歇息,李闯开始打电话联系朋友,他之前提过,有位客户在山间造了一间庭院,吃喝玩乐,一应俱全,目前是试营业阶段,今天晚上我们将会住在那里。我和言言靠在栏杆上,向山下望,葱绿之间,有一道灰白的印迹,仿佛被雷电劈开的伤痕,那是我们行过的路径,如一段阶梯,开拓盘旋,不断向上,也像一道溪流,倾泻奔腾,不断向下。言言在我身边,我却想起彼时的赵昭,那时我们刚结婚不久,有一次同去海边,风吹万物,浪花北游,其余记忆却是混沌一片,旋绕于墨色的天空,但在这里,一切却十分清晰,山势平缓,如同空白之页,云是凝聚,人像大地或者植被,随风而去,向四方笔直伸展,淹没在所有事物的起点里。

言言拿出相机拍照片,我在她的背后,看着风景一点一点缩进屏幕里,变得不再真切。周亮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跟言言说,来,给我俩合个影。我有点不自然,想推脱开,周亮却已经摆好姿势,笑容自信,言言转过身来,调整位置,按下快门,然后盯着屏幕,点了点头,像是在宣告这场游戏的终结。李闯挂掉电话,迎着山风,对我们喊,还以为还有多远呢,再往上爬,最多二十分钟,到达目的地。

李闯朋友的庭院相当别致,木制结构,仿古造型,整体格局较为接近古装影视剧里的后院,荷叶占据池塘,环境清幽,只是油漆味道有些重。我们被安排到各不相邻的三间屋内,我与言言住在南面的一间,我们进入室内,发现里面的装饰又很现代,各类电器一应俱全,十分便捷。言言忙着充电,整理照片,我放下东西后,走回院中,连抽两支烟,天空飘起小雨来,风很凉,我有点后悔没有提醒言言多带一件衣服来。

休息过后,已近黄昏,李闯朋友喊我们去吃饭,餐厅已经摆上一桌好菜,我们推门进入时,发现桌边除了李闯的朋友之外,还有三位陌生的女性,呈三角形分列,跟我们挥手打招呼,态度热情。我觉得这种场景很不合适,便拽了一下李闯的胳膊,李闯反应机敏,马上跑到朋友那边,一番耳语过后,两位女性借故离开,只剩一位。李闯的朋友介绍说,这位是苗苗,目前这边的负责人,今天来陪大家喝一杯,欢迎诸位来访,请多提宝贵意见。

李闯对周亮与我进行一番介绍,苗苗忽然对我的职业很感兴趣,我解释说自己没写过什么像样的作品,但她好像根本没听我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她自己也写过一些,诗歌和散文之类,登过校报,有一定反响。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敷衍地说,不错,加油,继续努力。我能感受到言言在一边盯着我,但我不敢扭头去看她的表情。

那天的酒喝得很快,一杯又一杯,李闯朋友与苗苗都很会劝,场面话很足,我不太适应,总想借机溜走,却三番五次被拦下来,苗苗仍然就着文学话题不依不饶,不断地向我阐述她看过的某本书,以及对作者的一些主观感受。遗憾的是,她读过的那些书,我都没看过,也不了解,跟我完全不属于一个写作领域,但几杯酒下肚后,评判却是十分轻易的,我越坐越沉稳,精神亢奋,声音激动,开始逐一拆解那些改头换面的文字把戏,并无数次重申自己的文学观点,灯光半明半暗,我甚至觉得自己飞起来一点点,滞在半空,俯视着晚餐以及桌旁的人们。李闯不住地向他的朋友夸赞我,周亮也在一旁附和。苗苗的一句话,重新将我拉回地面,她说,班老师,谈了这么多,能给我们讲讲你的作品吗?

所有人都望向我,我定了定神,觉得诧异,不知大家从何时开始如此关注文学。我又喝下一杯酒说,那我就随便讲一讲,目前正在写的这个中篇小说,暂定名为双河。苗苗插嘴说,霜冷长河,是不是,余秋雨的一本书,我高中时看过。我说,不是,单双的双。苗苗说,那你直接说两条河不就完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周亮皱起眉头,在一旁说,你先听他讲完。

我说,故事大概分成三个章节,各自分部叙述。第一部分,主角是我自己,姓班,但要年轻一些,故事发生在九十年代末的冬天。开篇是我去接崔大勇出拘留所,崔大勇骑摩托车肇事被拘,此人无家无业,留的是我的联系方式,崔大勇比我大十几岁,是我父亲在工厂里的徒弟,我父亲走后,多年以来,对我家一直帮助很多,其条件并不富裕,也未成家,勉强维持生活,但为人热忱,坦率,实心实意,此前他去外地打工,消失过一段时间,被释后无处可去,我便说可暂住我家里。

次日,刘菲的姑姑忽然来找我,说侄女联系不上,报案只管登记,没有下文,央求我帮着去找一找。我与刘菲是多年同学,家住前后楼,平日关系较好,她对外宣称是在家具城卖货,其实主要靠跳舞为生,在亚洲宾馆的黑灯区,十元两曲。我与崔大勇去其工作场所等地寻找,皆无所获。我忽然想起上一次见到刘菲,是在菜市场里,她买完菜后,又要去旁边的教堂,还邀我一起,我并无兴趣,将其拒绝,刘菲看起来有些失望。圣诞节这天,我与崔大勇来到教堂里,此处正在举办汇演,歌曲舞蹈,纷杳而至,我坐在后排,听得极为困倦,直到深夜里的最后一曲,有人弹起风琴,悠扬而伤感,我恍惚看见刘菲戴着毛线帽子,踮着脚尖,在人群里唱歌。演出结束之后,我和崔大勇出门去追刘菲,见她与弹风琴的中年人并行,打了个出租车离去,我跟崔大勇骑着摩托跟在后面,那天的雪很大,几乎看不清前路。

大概开了半个多小时,我发现他们的终点是火车站,两人下车后迅速进入,并消失在候车室里,我们没买票,进不去站台。我跟崔大勇说,我先去买两张最近的车次,混进去看看,问问刘菲到底什么情况。崔大勇同意。我买票回来后,却没找到崔大勇。我只身进入站台,火车已经驶来,只有刘菲一人在此等候。我上前喊她,她转过头来,扫过一眼,便继续往车上走,火车开动,眼看着一节节车厢逐渐远去,消失在黑暗的前方。我有些失落,从车站走出来,发现崔大勇和摩托车都不在了,只好独自往家走。大雪掩埋掉我的足迹。

众人听得都很认真,屋内安静,我反而有些不适应。我缓了缓,继续讲道,这是第一章的大致内容,当然还会有一些细节,会交代一点背景之类,总体来说,故事线索大致就是这样。苗苗说,感觉其中有很多谜团。我说,对,往后会一点一点解开。苗苗问,刘菲去的是哪里呢?我说,佳木斯。苗苗说,佳木斯有什么故事呢。我说,那是第二章的内容。

我继续往下讲,这一部分,叙述人是刘菲,她不是沈阳人,老家是黑龙江鹤岗,读小学的时候,跟父亲搬来沈阳,投奔姑姑,她的母亲死于某次事故,刚来沈阳后的一段时间,她很不习惯,一切都不熟悉,也总被欺负,少有同学帮助,但我是其中之一,也就是第一章的主角,他们同读一所小学,初中之后,二人分道扬镳,但仍住在同一楼区,变压器厂宿舍,在刘菲姑姑的安排之下,他的父亲刘宁作为技术员,在变压器厂上班,勤劳规矩,为人热忱,口碑相当不错。小学毕业那年,出了一件事情,我的父亲在刘宁家中死去,这件事情对于我和刘菲的打击都很大,当时有一种传言,说是我的母亲与刘宁有情感纠葛,被父亲得知,上门讨问说法,结果被害,但当时警察的判定是自杀,刘宁从此消失。刘菲跟姑姑一起生活,初中毕业后,便进入社会工作,自立更生,不给姑姑增加负担,但又无其他技能,开始在家具城卖货,但性格又比较倔,不太顺利,后来去做舞女,两个月前,她在舞厅遇见消失数年的父亲刘宁,刘宁变化很大,他服刑数年,目前在教堂工作,想要弥补过失,请求刘菲随他离开此处,去往佳木斯,重新开始生活,刘菲犹豫很久,最终决意跟随父亲回归北方。圣诞汇演结束后,二人来到车站,准备离开沈阳,期间刘宁说要去上厕所,但一去未归,火车驶来,刘菲独自离开,旅程空空荡荡。她在佳木斯过完整个冬天,不能说过得多好,但也不坏,唯一的遗憾是,佳木斯人不爱跳舞。

我越往后讲,越没有气力,故事往往就是这样,讲起来平淡,写出来反而会好一些,我看见李闯已经在打起哈欠,但又迅速地捂住嘴,起早开车,抵达后又爬山,疲劳程度可想而知。周亮的眉头仍未舒展,面容严峻,仿佛有所思。言言坐在我身边,无比安静,我叙述的某些时刻,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讲完这部分后,我说道,没什么意思,大概就是这么个情节,后面还没有想好。李闯说,挺好,佳木斯我去过两次,很快乐的城市。周亮提了一杯,说,我一听,感觉这故事的背后还有故事啊。我与其干杯,然后说,瞎设计的情节,还没动几笔。苗苗转向我,问道,班老师,讲了半天,你这篇小说也只有一条河啊,不够数,名字不好,前后不对应。我说,那你取个名字。她撩撩头发,然后对我说,可以叫,佳木斯,今夜请将我遗忘。

(全文未完,七至十二节请参阅纸质刊物。)

作者简介

班 宇 1986年生,沈阳人;作品见于《收获》《当代》《上海文学》《作家》《山花》《西湖》《大家》等刊,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出版有小说集《冬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