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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文学版2018年第6期|李云雷:流水与星空(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文学版2018年第6期 | 李云雷  2019年01月29日08:36

那时候浇地也是很有意思的,我们那里的地是一年两熟,冬天种一茬小麦,夏天种一茬玉米或谷子,要浇好多遍水。我们村里浇地,是用水泵将水从地底下抽出来,让水流入垄沟,随垄沟流到各家的地头前。轮到谁家浇地的时候,这家的人就在垄沟前头挖土堵住,在自家的田埂上挖一个口子,让水流进去。等水流到头了,就将这个口子堵住,再挖开另一畦,一畦一畦浇过去,浇完了就结束了。干这个活一般要两三个人,一个人看电机和水泵,另一个人扛着铁锨,顺着垄沟走来走去,看什么地方是不是渗水、漏水或跑水了,要是看到有地方漏水了,就用铁锨挖几锨土,将漏的地方堵住,以免好不容易抽上来的水白白流失,或者流到别人家的地里去了。那时候还发生过笑话,猴子家浇地,没有看护好垄沟,在三奶奶家的地头上漏水了,结果他家的地没浇上,倒把三奶奶家的地浇满了,那时候浇地是按各家走的电字出钱,猴子去找三奶奶,想让她出浇地的钱,却被三奶奶骂了一顿,说她家不想浇地,流进来的水反而淹了她家的庄稼,不让你赔就是好事了,还敢来要钱?猴子没有办法,只有吃了这个哑巴亏。浇地时如果有三个人,那第三个人就负责改畦,他也扛一把铁锨,在田畦里跟着水走,防止这一畦的水流到了另一畦里,等水流到头了,他就喊一声,第二个人就将这一畦的口子堵上,挖开另一畦,如果第二个人离得远,他就从地的那头跑到这头,亲自将口子堵上,再新开一畦。

浇地要是在白天,是很简单的一个活,但是在晚上,就不一样了。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轮到我家浇地的时候,总是在晚上。晚上去浇地,又黑又冷,又要熬夜,我们的地离村子很远,算是荒郊野外了,大半夜的一个人在荒郊野外,四处看去都是黑黢黢的,心里难免打鼓。若是在秋天还好,秋天庄稼都收割了,望过去是光溜溜的一片地,若是在夏天,玉米、高粱等高秆庄稼都长起来了,四处都是虫声唧唧,也有各种野物在活动,你扛着铁锨顺着垄沟走,冷不防就会撞上一只刺猬,一只野兔,或者一只斑鸠突然从草丛里飞出来,擦着你的脸飞过去,就会吓得你的心怦怦乱跳。暗夜里一切看上去都是鬼影幢幢的,尤其是后半夜,万籁俱寂,风吹过,玉米叶子刷啦啦响,影子晃动着,总让人心悸不已。

那时候我父亲不在家,晚上浇地总是我去。我家北边那块地是跟猴子、黑糖两家连在一起的,有时我们三家就一起浇,我年龄小,负责看守水泵和电机,他们俩一个扛着铁锨巡视垄沟,一个在地里看着流水,管改畦。说是这么说,但是只要电机开动起来,水涌流到了垄沟里,扛上铁锨巡查两三遍,看看没有跑水的地方,基本上也就没有什么事了,水在一畦地里流到头,怎么也得一个多小时,也没有必要紧紧盯着。这个时候,我们三个就凑在一起聊天,猴子和黑糖比我大四五岁,那时大约十七八岁,他们见多识广,说起家里的事和村里的事都是一套套的,谁家跟谁家关系好,谁家跟谁家关系不好,哪一年打过架,谁把谁的头打破了,拉到医院缝了十几针,等等。那时黑糖在我们县城读书,有时候他也会讲一些城里的事,男学生和女学生谈恋爱,偷偷跑到小树林里亲吻,被老师抓到了,在学校的大会上做检讨,还有的学生作弊,兜里塞着纸条,胳膊上也写满了字,被老师抓住了还不承认,等等,都是很有意思的事。

井旁不远就是我们村里的自留地,自留地是生产队时期的说法,那时是分给各家种菜的,每家有一小块,现在这块地里仍然种菜,也就延续了过去的叫法。地里种着各式各样的蔬菜,有黄瓜、西红柿,有茄子、辣椒、长豆角,每家种的都不一样。我们谈到下半夜,肚子有点饿了,就偷偷溜到自留地里,拣能吃的蔬菜摘回来大嚼一通,将黄瓜、西红柿、胡萝卜吃一个饱。如果是在秋天,天气冷了,晚上我们聊天时还会点一堆火,围着火堆兴奋地谈天说地,秋天地里可吃的东西就更多了,嫩玉米、毛豆、红薯、花生,都可以烤着吃,或者把它们扔在火堆里烧,等快熟时,再将余烬扑灭,压上土焖熟。这样烤出来的东西特别好吃,嫩玉米外面的皮都烧焦了,将烧焦的皮扒掉,里面的玉米粒冒着白气,咬一口,又嫩又滑,玉米的胚芽还黏黏地粘着牙齿,润润的;红薯就更好吃了,红薯的表皮也烤焦了,揭掉一层皮,里面的红瓤又甜、又粉、又香,还带有一种沙沙的质感;花生和毛豆也很好吃,它们都是刚从地里摘下来或挖出来的,就被扔到火堆里去了,既新鲜又饱满,吃起来还带有植物的清香,等吃完后还能从齿颊间时时感受到一种香气。有时候运气好,我们在浇地的时候还能逮到一只野兔,架在火上烤着吃,吃完后在垄沟的流水中洗洗手,扛着铁锨顺着垄沟走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跑水了,或者该改畦了,等转回来再接着聊,一直聊到深夜,或者黎明。谁要是困得实在支撑不住了,就靠在麦秸垛上眯一会儿。

但有时候,越是夜深了,我们聊得越是兴奋,说着话一点困劲也没有了。那时候猴子和黑糖最喜欢聊的是新娶的美兰嫂,美兰嫂刚嫁给我们五哥不到半年,她长得很好看,鹅蛋脸,丹凤眼,身材高挑,骑着自行车在村子里走过,很是惹人注目。美兰嫂家在离我们村七八里外的一个村庄,嫁到我们村后,她开了一家小卖部,我们的五哥在邻村教书。他们家里也有地,重活都是五哥做,像耕地、收麦、浇地,都是五哥干,剩下的一些轻省活,美兰嫂捎带着就做了。五哥家的地离我家也不远,我也跟他一起浇过地。

在那些浇地的暗夜里,猴子和黑糖谈论起美兰嫂来,总是带着一丝向往、一丝羡慕、一丝神秘。他们说美兰嫂的脸真白,她的身上一定也很白,我们五哥娶了她真是有福了,说着他们就啧啧啧啧个不停,一会儿他们两个又贴着耳朵说起了悄悄话,说完后又嘿嘿嘿嘿笑了起来,我问他们在说什么,笑什么,猴子笑着说,你还是小孩,说了你也不懂,别瞎打听。我听了不禁噘起嘴来,心想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你们是想媳妇了,真不害羞。那时候小孩子的心里,总觉得大孩子的世界很神秘,越是不让听,越是想知道。有一天晚上,我躺在麦秸垛上打盹儿,听见猴子和黑糖又在谈论美兰嫂。我醒了,又装作没有醒的样子,在那里躺着,偷偷地张望着他们,他们两人围着一团火,正对着我,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他们脸上满是兴奋的表情,只听猴子说:“我真想亲她一口。”黑糖笑着说:“你去亲呀,小心五哥打断你的腿。”猴子说:“只要能亲她一口,就是打断腿也值得,哪天趁五哥不在家,我就翻墙跳到她家去。”说着两个人又咯咯咯咯笑起来。我心里怀揣了一个小秘密,我知道了猴子要亲吻美兰嫂,在那一瞬间我似乎发现了成人世界的隐秘,那对我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以前我只知道美兰嫂就是美兰嫂,现在知道了美兰嫂也是一个女人,是可以亲或者可以在想象中亲的,这对我年幼的心灵是个很大的冲击,我隐约觉得这样不对、不好,但又不知道不对在哪里、不好在哪里。

又一次晚上浇地,正好是我和五哥、黑糖在一起。我负责看守电机和水泵,五哥扛着铁锨巡视,黑糖在地里改畦。看电机也没什么事,在那里守着就可以,万一发生了故障,就高声呼喊五哥,他就会跑过来看看,这里摆弄一下,那里摆弄一下,修好之后再合上闸,再接着抽水。最初的电机是柴油发电机,一接上电就突突突突响个不停,柴油机发的电带动水泵,也带亮了悬挂在高处的一盏电灯。我们通常在地上插一根竹竿,将灯泡挂在上面,那盏一百瓦的灯泡在黑夜里锃明瓦亮,我就坐在这盏灯下看守着电机,闲得无聊时,我也会带一本书看,有时他们两人巡视回来,也围坐在灯下聊聊天。一到晚上,夜深了,田野里亮着一盏灯,很多小飞虫就会绕着灯飞来飞去,不停地向光亮撞去。尤其是夏天的晚上,一盏灯会招来无数小飞虫,在四周嘤嘤嗡嗡地飞,这些飞虫可能没见过晚上出现的这么近的亮光——跟它们所习惯的星光不同,很是好奇,所以总是不停地撞来撞去。这有时候让人很厌烦,但我一个人在这里,不亮着这盏灯,心里很害怕,等巡视的人回来了,我们说着话,有时就将这盏灯关了,这时田野之中就只有柴油机突突突突的声音在回荡,还有远处的虫鸣声。到了后来,我们的地里竖起了电线杆,通了电线,柴油发电机也不用了,到浇地的时候,我们将两根电线安上电表,搭在电线杆上的电线上,接通就可以了。这时候地里没有了柴油机的轰鸣声,四周虫声唧唧,显得就更加安静了。

那天晚上,我守着电机正在灯下看书,偶尔起来看看电表,电表走字特别快,那时我刚学了物理课,对电阻、电容、串联、并联等问题很感兴趣,看着看着电表就想把它拆开来,做一番研究。我刚刚把电表摘下来,想要撬开后面的硬壳,这时候五哥回来了,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想看看电表是怎么走字的,五哥连忙阻止了我,说:“这样很危险,你知不知道?要拆电表,连个胶皮手套都不戴,连个电笔都不拿,很容易被电到了,被电到了你的小命就没了!”我一听才知道后怕,五哥走过去将电表挂在电线杆上,黑暗中电表上的数字闪烁着鬼魅的光。

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周围的小飞虫不时撞上灯泡,五哥说:“咱俩在这儿,先不点灯了,招虫子!”说着他把灯拉灭了,四周霎时安静了下来,我们各自坐在草地上,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庄稼地里的虫声此起彼伏,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像是在合奏着悦耳的音乐,身边的流水也哗啦啦响着流向远方。静默了一会儿,五哥突然问我:“你注意到天上的星空在旋转吗?”我抬起头来看看天上,浩瀚的银河穿空而过,天上繁星点点,我盯着看了一会儿,看不出什么变化,就对五哥说:“我看不出来。”五哥笑着说:“你认识北斗七星吗?最北边,正中间那个,就是北极星,看到了吗?正对着北极星的那个勺子形状的七颗星星,那就是北斗七星。”我抬头,在星空中找到了北极星和北斗七星,五哥说:“你盯着北斗七星,看它的斗柄指向哪里?现在是夏天,指的是南,它会一点点向西转,等斗柄转到正西的时候,就是秋天了。平常里你根本看不出来它的变化,但是你盯的时间长了,似乎就能看到北斗七星在一点点向西移动。”五哥的话让我感觉很神奇,我长久地凝视着星空,似乎融入了那一片浩瀚之中,眼睛也跟着星星一眨一眨的,一时忘了自己置身何处。

我们正沉浸在静默中,突然电灯一下亮了,我吓了一跳,转眼去看,只见黑糖扛着铁锨站在那里,说:“你们冷不冷,饿不饿?咱要不要烤烤火,烧点东西吃?”我一听就跳了起来:“咱们烤火吧。”五哥也说:“那咱就烤烤火呗,你们俩,一个去找点柴火,一个去弄点吃的。”我和黑糖去抱了一抱麦秸过来,又去边上找了些树枝与秸秆,堆放在一起,然后我们两人钻到庄稼地里,薅了几把花生,刨了几块红薯,便抱着回到了机井边,回来时路过自留地,黑糖还顺便摘了几根黄瓜。这时五哥已点着火了,他先用火柴点燃麦秸,等火烧起来,再慢慢添加树枝和秸秆,一会儿这堆火便燃烧起来了,冒着红光,眨着火星,一开始还有些青烟,这些烟雾带着火星在空中升腾着,闪烁着,慢慢散去。我们啃着黄瓜,将花生和红薯扔到火里,围着火堆烤火。那堆火熊熊燃烧着,火苗在黑夜里跳跃着,一闪一闪的,变幻着各种形状,照亮了我们眼前的空地,以及无穷无际的暗夜。

我们坐在那里烤火,也聊着天。黑糖问五哥:“五哥,你娶了媳妇有啥感受,新媳妇是啥滋味呀?”五哥搔了搔头发,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黑糖又说:“有啥不能说的,说说呗。”五哥瞥了他一眼:“说啥呀说,等你娶了媳妇就知道了。”黑糖搓搓手说:“美兰嫂真漂亮,皮肤真白。”五哥转过身来,瞪了他一眼:“不许瞎想。”黑糖嘻嘻笑着说:“你就忍心美兰嫂一个人在家?你不怕嫂子想你,你想不想嫂子?”五哥说:“想啥呀想,别净想那些没用的。”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上次黑糖和猴子说的话,对他俩说:“猴子说嫂子长得真白,真想亲她一口。”黑糖一听吓了一跳,脸都白了,说:“你别瞎说。”五哥却只是笑了笑,说:“这个坏小子!他还说什么了?”我瞥了黑糖一眼,低下声音说:“他还说,哪天趁你不在家,就翻过墙去找她。”五哥笑着说:“这个坏小子可真敢想呀!”黑糖说:“他也就是想想,他要真的敢去,还不让我嫂子骂出来!”

这时埋在土里的花生和红薯散发出了香味。吃完花生,五哥拍拍手,对黑糖说:“你去看看,是不是该改畦了?”黑糖站起来,扛起铁锨,沿着垄沟的流水走了。又过了一会儿,五哥又对我说:“你在这儿好好看着电机,别再乱摆弄了,我去看看有没有漏水。”说着也扛起铁锨走了。我一个人待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又仰头看天上的星空,天上的星星似乎比刚才小了一点,北斗七星的勺柄好像也向西移动了一点。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听到黑糖喊五哥的声音,连忙跑过去看,原来在垄沟拐弯的地方漏了个口子,水正哗哗地向外流着,我和黑糖连忙用铁锨挖土,将那个口子堵上。黑糖问我:“五哥呢?”我说:“没跟你在一起吗?刚才他说看垄沟去了。”黑糖说:“我从地里走过来,怎么一路上都没有看见他?”他想了想,笑了,“一定是他不放心嫂子,回家去了。”

过了没一会儿,五哥扛着铁锨从垄沟拐弯的地方走过来,大声问我:“没啥事吧?”我说:“没啥事,都正常。”我也问他,“你那边没啥事吧?”五哥走过来,说:“也没啥事。”说着将铁锨插在地上,在我对面坐下来。我很想问问他为什么回家了,但是看他什么也不想说的样子,就没有戳穿他的秘密,而是抬起头来,跟他一起仰望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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