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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19年第1期|程迎兵:多余关怀

来源:《湖南文学》2019年第1期 | 程迎兵  2019年01月28日08:42

程迎兵,男,1972年12月生。中短篇小说见于《青年文学》《湖南文学》《西湖》《芙蓉》《福建文学》《清明》《野草》《青春》等文学期刊。出版有小说集《陌生人》《万事都如意》。安徽文学院第三届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安徽作家班学员,有作品被译介到国外。现居安徽马鞍山。

丁小兵躺在床的一侧。

本市高温红色预警已连续第五天发布了。阳光像刺一样扎在阳台地砖上,发出凶狠的寒光。一只苍蝇撞到了窗玻璃上,飞走又飞回再撞了一下。可能是热晕了,丁小兵起身摸了摸玻璃窗,有点烫手。两只黑鸟此刻正从窗前迅速滑过,向下俯冲的速度像是楼上有人扔了两个黑色垃圾袋。

妻子李楠快下班了。丁小兵没开空调,他担心舒适的冷气会让他沉沉睡去。他困极了,但不敢合眼,任凭热浪里颤动的灰尘,覆盖住室内的每一件物品。

上午十点多,孙蕹给他发了条微信,说是晚上请他喝酒。丁小兵以为他开玩笑,他知道孙蕹一直在北京,而且春节前刚刚完婚。正准备回复时,他发现自己已被孙蕹拉进了聊天群,丁小兵在群里看了看,除了自己还有余晨。他抓着手机一边在另一个群里看别人吵架,一边观察这个群还会有谁进来。

丁小兵有十七个微信群,但那都是工作群。他对工作没啥兴趣,所以把它们全都设置成了消息免打扰,并且实时删除信息。那些铺天盖地的工作信息经常半夜还在争论,对此他嗤之以鼻,好像工作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所在,对此他又深感忧伤。

半个多小时后,这个群还是只有他们三个人。孙蕹刚把群聊名改成了“搞大事”,余晨紧跟着就问他要搞什么大事?他说他正和老婆在北京南站等高铁,下午五点就能到达南京南,然后晚上请他俩吃个饭。丁小兵很奇怪,孙蕹一直是个飘忽不定的人,平时春节都懒得回来,怎么会选择大夏天往回跑。

孙蕹让他俩订个饭店,说是下车后直接去,这样可以节省时间。丁小兵对此难辨真假。余晨说你们聊,女儿补课快放学了,他正在做饭。说完发了几张图就不见了。但,没等手机自动锁屏,余晨又发来一条消息——徽州人家202,不见不散。

十二点了,晚饭时间还早,此时李楠还没下班。这段无用的时间他不敢睡觉,他在考虑她到家后,直至晚饭前的这大段时间,该如何消耗。

冷战已经一个星期了。原因很简单,丁小兵半夜在梦中忽然喊出了一个女人的名字,然后就被李楠一巴掌打醒了。借着月光,他看见披头散发的李楠直勾勾盯着他。丁小兵惊恐地坐起身问,刚才是不是地震了?

李楠跳起来摁亮吊灯,光线虽然柔和,但还是让丁小兵很不适应,他用手遮住了眼睛。她一把打掉他的胳膊,说,那个女人是谁?丁小兵一头雾水,说,哪个女人?就是你刚才喊出来的那个。丁小兵想了想,感觉自己并没有做梦,就算做梦也不会喊一个女人的名字。他太清楚自己想喊也没人可喊。

你不仅喊了,还大声哭!李楠说,那个女人到底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让你如此伤心?

丁小兵说,不可能。我怎么会哭?你告诉我我喊的是哪个人的名字?

李楠说,喊的是谁你最清楚。

丁小兵迅速把他认识的女同学过了一遍,甚至连女同事的名字也过滤了一遍,可还是想不出自己对谁印象深刻。他挺直腰,说,明天还上班,睡觉睡觉。

你先睡。李楠说完进了厨房。丁小兵先是看见厨房灯亮了,随后冰箱灯亮了一下,接着传来砍东西的“砰砰”声,他赶紧爬起来走到厨房门口,李楠正拿着大号菜刀用力斩着一块五花冻肉。可能是肉还没完全化冻,淡淡的白雾中,她奋力在砧板上剁着,刀刀不落空。

那一夜,丁小兵抓着瓶风油精,泪水直流。

下午两点,李楠下班回来了,一进门就打开空调,嘴里骂骂咧咧说着怎么没热死你。丁小兵知道她是在诅咒他,但这天气又让他无力发火。他说晚上朋友回来了,出去吃个饭。

李楠没说话。

丁小兵拉开门,出去,再轻轻推上门。还没等走到电梯口,他就听见大门又开了,随后李楠的滚雷席卷而来,滚吧,你一辈子都泡在酒里,出门别被车撞死。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放眼望去,车与人都在热浪里折腾。毒刺般的阳光炙烤着眼前的一切,路边孤零零的两栋高楼薄得像扑克牌,又像是两面镜子,刺得丁小兵睁不开眼。马路两侧的香樟树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熬着这难耐的时光,但不时又抬起头,观望着远处的天空能否有片乌云。丁小兵在树荫下跳来跳去,大街上不再像他小时候那般空无一人,空气像水纹一般扭曲着向前延伸,让他看不到尽头。

“徽州人家”就在他前方五十多米,黑瓦白墙很是显眼,门口两个石狮子也在太阳下打起了盹,左边的那个石狮子口中还叼着一个拖把。

掀开“徽州人家”的软门帘,大厅里只有一壶水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丁小兵绕过屏风拾阶而上,闭着眼睛都能找到202包厢。这家饭店他来的次数太多了,以至于他不用看菜单就能准确报出所有的菜名。当然,他能做到的,余晨也同样能做到。

包厢里空调没开。他没看见服务员,也没找到遥控器,于是坐下来给孙蕹发微信。他很好奇孙蕹这次回来的真正原因,但始终想不出合理的由头。

越想不明白丁小兵就越燥热,于是他悄悄问孙蕹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今天回来。孙蕹的回答简洁明快,办离婚。

丁小兵认为不可能。孙蕹分四行回复了四个字——证据确凿。

包厢的墙壁泛着烟焦油的颜色,挂壁式空调也是通体泛黄,一根深蓝色的排水管顺着墙角拖下来,延伸进地面的一个红色塑料桶里。丁小兵走近一看,塑料桶里已有大半桶水,水底下还有几个啤酒瓶盖。他踢了一脚红桶,水荡漾了几下差点泼到他腿上。空调导风板早已不见,排风口看上去像是黑洞洞的口腔,试图吞噬掉坐进包厢里的任何一个人。

快五点时余晨才到,他是跟服务员一起进的包厢。猛然看见丁小兵,余晨吓了一跳,他把酒往桌上一放,招呼服务员赶紧开“强冷”。

余晨带来的两种酒,丁小兵都没见过。一种是红米酒,豉香型白酒,红荔牌,酒精度三十。另一种是稠酒,西安饭庄老字号,外包装跟桶装酸奶差不多。

丁小兵说,你从哪弄来这么古怪的酒?

余晨说,我也没喝过,出处不如聚处。任何东西都要试一试嘛。

丁小兵说,你知道孙蕹这次回来到底是为啥?

余晨说,谁知道他发什么神经,估计也没啥大事,越是没事的人越喜欢说自己要搞大事。不过,我倒是发现你今天一副慌里慌张的样子。

丁小兵正准备说冷战的事,孙蕹到了。

孙蕹背着个登山包,进门二话不说把包一放,连喊“起菜起菜”。丁小兵闻到他身上有股动车车厢的味道。他问,你老婆呢?

孙蕹回头看了看,说,没跟着我?估计去洗手间了。先起菜。

余晨一边招呼服务员起菜,一边开酒,他给孙蕹老婆的空杯子里倒了稠酒,再给自己倒满一杯红米酒,然后把酒瓶往转盘上一放一旋,最后扯过几张餐巾纸放在自己跟前。他说,最近女儿成绩下滑,估计是玩手机造成的。整天戴着耳机听音乐还玩游戏,说她几句脾气比我还大。现在的小孩真是不好管,没我们那时单纯了。

孙蕹说,我还没小孩,搞不清楚现在小家伙的状况。你那时就喜欢跟我们比谁撒尿时尿得远。

余晨说,谁尿得远?

孙蕹指指丁小兵,说,每次都是他。害得我每次都要买五香豆给他吃。

丁小兵说,还有这等事?我怎么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有次你翻围墙时摔断了胳膊,脖子上套个绷带吊着胳膊的形象非常威武,一看就是没打赢架的草寇。

余晨说,是啊,那时也没觉得学习有多苦,小学初中高中技校直到工作,一路走来没费一点工夫。不过现在孩子学习压力确实大,早上我经常看到送学的家长骑着电瓶车,孩子后面坐着直打盹,还硬捧着英语书在背单词,看着就没趣。有时我也想,考上大学又能怎么样?但转而一想考不上大学会更麻烦。达尔文是怎么说的来着?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丁小兵说,我们仨也就孙蕹考上了医大,学了五年却弃医从文,以为要成为鲁迅式的人物,结果却当了北漂。

孙蕹说,最近我又换了个单位,给化妆品公司做文案。

余晨说,现在收入多少了?记得那年你说才六七千。

孙蕹说,现在每月一万二。

余晨说,那跟我们这里四千也差不多。要说享福啊,还是我和丁小兵这样的工薪阶层。

孙蕹把酒杯挪到左手边,擦了下嘴,然后笑了。

包厢里弥漫着“毛豆腐”的香味。两种从未尝过的酒交替下肚,让他们的眼神逐渐恍惚。丁小兵看见孙蕹头顶上的灯光呈漏斗形罩下来,香烟的烟雾沿着光柱盘旋上升。当他在光柱里举起酒杯时,他像是光环笼罩下的一位明星,而当他低头点烟,又像是即将被神仙收服的一个妖怪。

大厅里传来弹奏古筝的声响,一串串音符倾泻而出,时而温雅时而奔放,但在丁小兵听来却充满了悲戚,让他联想到电影《功夫》里的那把古筝。余晨的嘴巴一开一合,像是路边巨型垃圾桶的盖子,他在说什么丁小兵已经听不真切。

大厅里古筝的乐曲延绵不断,只是曲风节奏越来越快,筝锋愈发凌厉,两个瞎子高手四手联弹,一把把刀剑带着凶狠的寒光扑面而来。丁小兵有点招架不住,他摁了下桌角站起身,往大厅走去。

大厅空无一人。丁小兵张望了一番,只看见一个白衣女人斜背着古筝,消失在饭店的门前。

他去了趟洗手间,等回到包厢门前,余晨正激动地说着什么,丁小兵索性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肩膀上下起伏,像是在抽泣。

跟丁小兵认识二十多年了,这家伙时不时拿我当垃圾桶。余晨说,比如去年,不对,好像是大前年,他闹离婚那次。那年冬天可把我折腾惨了,只要我一躺上床,丁小兵就像闹钟似的准时打我电话。一听他电话里含混不清的腔调,我就晓得他喝高了,但有什么办法呢?都是兄弟,兄弟有难我能咋办?我只好穿衣服骑车跑去陪他喝啤酒。冰天雪地啊,一人抓着两瓶啤酒站在路边喝,他翻过来倒过去重复着他为什么要离婚。那个苦诉得我都想离婚了。

孙蕹看了看站在门口的丁小兵,说,我怎么没听他说起过这件事。

余晨说,那敢情他是看重我了,我不仅是个垃圾桶,还是个痰盂。可是你想过没有,丁小兵当天倾诉完了舒服了走了,我装了一肚子垃圾苦水往哪里倒啊?更恐怖的是头天说完第二天又来了。老孙你帮我分析分析,我究竟还要替他隐藏多少秘密,才能让他安然度过这一生?

余晨顿了顿,说,说错了,是如何让我安然度过这一生。

包厢里烟雾缭绕,空调冷气混合着烟焦油,熏得丁小兵睁不开眼。孙蕹的目光越过余晨,看了看丁小兵。他说,看来你一定掌握了不少丁小兵的私房事。

余晨说,他的私房事就像现在藏身于高楼中的私房菜馆,一般人不知道也找不到,但等你有天作为嘉宾迈进神秘之门,抓起筷子一尝——味道很普通,还不如街边大排档。

丁小兵正准备迈进包厢,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扭过头,是同学老樊。平日里他最烦的就是老樊,“徽州人家”的老板不止一次跟他提过老樊,说老樊在这里请客无数挂账无数。丁小兵虽然厌烦老樊,可一旦聊到这事,他总不忘揶揄老板一句——谁让你赊账给他呢?一个巴掌拍不响。

但此刻他觉得老樊看起来是如此的和蔼可亲。丁小兵往走廊上走了几步,问,干吗?老樊说,几个同学私下聚聚。我做东,老樊强调了一下。一听老樊做东,丁小兵就打消了进去坐坐的念头。老樊说,走,进去坐坐,都是老同学,你全认识,怕什么?

丁小兵不怕什么,于是跟着他往前走。包厢里有四个同学,其中一个看见他进来扔给他一瓶冰啤,然后说,我接着说啊,那天是情人节,恰好我下夜班,又冷又困,就去吃拉面,顺便整了点白酒。本来我对情人节毫无概念,也根本记不住这个节。从面馆出来,我慢吞吞骑着自行车,凑巧的是,一家花店拉开了卷闸门开始做生意。我瞄了一眼,门口竖着一块牌子,写着“爱一次,才知道谁最适合你”。我停下来,灵机一动就买了束玫瑰送给老婆。可是我太困了,她上班地方离花店又太远,我就给老板留了地址和电话,让他安排给我送过去。当然,我耍了个心眼,没有留姓名。

到家后我倒头就睡,中午醒来后我就开始焦虑了,一直焦虑到傍晚。为啥?你们想啊,如果我老婆不把花带回来,你们说意味着什么?这是其一;其二,如果说是她姐给的咋办?她姐就是开花店的;其三,若她干脆直接装糊涂说没收到又是几个意思?其四,她说自己买回来装饰客厅的,咋地?其五,她若一口承认是人家送的,怎么办?

然后呢?

然后她下班回来了,手里捧着花。我问她今天情人节有人给你送花了?她说她也不知道谁送的,也没留姓名。本来想扔掉的,想想花挺好看就带回来了,不要白不要。

丁小兵一口气喝下一大杯冰啤,站起身说,世上本无事,你却将心照沟渠。说完朝门口走去。老樊说,忘告诉你了,李楠在217包厢,我不确定,但背影像。

丁小兵在饭店里绕了一圈才找到217包厢,门关着,能听到里面声音嘈杂。他站了一会儿,低头走向202包厢。他想起下午出门时李楠的那一串诅咒他的滚雷。他俩已经缺少了信任,他百口难辩,他甚至怀疑她这样做是不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人与人的交往多半是潦草的,因为只有在潦草的基础上,交往才是容易的。一旦试图动了真心想往深处交,彼此都会发现对方就是个迷宫。夫妻之间也是这样。

孙蕹和余晨已经在喝冰啤。丁小兵坐回原位,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问孙蕹,你老婆呢?

孙蕹眯着眼睛,说,你出去那段时间在啊,刚才还在这儿。估计出去转悠去了。

丁小兵看看余晨。余晨说,好像一直在。

孙蕹说,没去北京前,那时我们隔三差五就聚在一些小饭店喝酒,经常豪爽得人仰马翻。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倚仗着年轻的身体,把路边的小饭店挨个喝了个遍。奇怪的是那些小饭店,往往在我们去了几次后就相继倒闭,或者很快就贴出了“转租”的告示,弄得我们时常扑空,从而不得不再次疲于奔命,穿梭在市内成群的小饭店之间。

余晨说,不仅仅是小饭店,我们也尝试着去了一些中等规模的饭店,可它们居然在我们离开之后也很快露出了倒闭的嘴脸。

丁小兵倒了杯冰啤,接着说,我们曾就此展开过热烈地讨论,最后一致认定,它们倒闭的原因与我们的狂喝毫无关系,它们倒闭的原因在我市必将成为千古之谜。

孙蕹说,我在北京总结了一下,发现我们每次都是去得最早走得最晚。有一次,我们从上午就开始喝,一直喝到第二天的早晨。在这场持久战中,我们一共消灭啤酒一百二十瓶,就是十箱啊,恐怖。

余晨说,我还记得结账时老板紧紧握住丁小兵的手,激动得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通红的眼珠绽放出了光彩。

丁小兵说,现在不行了,这样的吃喝都发生在几年前。几年前的我们都还没有结婚,口袋里有足够坚挺的人民币,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些人民币都可供自己坚挺地挥霍。但这样幸福无度的岁月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之后我们就纷纷结婚,扎根生活去了。

孙蕹说,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丁小兵干了杯冰啤,说,直至哀乐响起。

余晨说,穷人的特点就是一定要请人吃饭。

孙蕹说,不刮穷人的钱,我到哪里挣钱去?

余晨说,年轻时我以为钱就是一切,现在我强烈认为确实如此。

丁小兵说,虽然我现在依然很穷,但我也要立志做个精致的穷人,过上一种慢生活。现在有没有面向年轻人的养老院?

孙蕹说,拉倒吧,混吃等死也是一种精致的慢生活。

三个人开始抽烟。丁小兵回头看了看,包厢的门虚掩着,偶尔能看见有人影从门前走过。走廊上的烟雾比包厢里更重,接空调水的塑料桶就在自己的脚边,水已经涨到了桶沿,并略高于水面,看上去呈一个弧形。丁小兵看着塑料桶,看着桶里的水最终漫了出来,先是在地上洇湿了一小片,然后弯弯曲曲顺着墙根向前流淌。

丁小兵把烟头摁灭,晃了晃脑袋。他问孙蕹,你这次回来到底有什么事?搞那么神秘,我一晚上都在琢磨。

孙蕹说,我不都告诉你了嘛,非要在我伤口上撒把盐?

余晨说,什么情况?

丁小兵说,没什么情况。

余晨说,我问的是,你,今天什么情况。

丁小兵说,没什么情况,就是觉得自己陷入了绝望,但又没勇气去死,人在绝望时空气都变成了二氧化碳。

余晨问,跟李楠又吵架了?

丁小兵说,结婚没几年,猜疑、莫须有什么的全来了,实在羡慕那些金婚人士是怎么熬下来的。而且,我越来越发现,夫妻之间的关系,就是武松和老虎的关系。赢的是武松,败的那个是老虎,但也还是老虎。

孙蕹说,现如今,也许赢的是老虎。

丁小兵说,是啊,我以前觉得遇见的女人都是爱,可以不顾一切,还以为自己那是勇敢。直到今天中午我才明白,那不是爱,那是假借爱的名义满足自己的虚荣。如果从今天起,有个女人爱上我,或者我爱上某个女人,我要给她真正的爱。

余晨说,真正的爱啥样?

丁小兵停顿片刻,说,敌人也有可爱之处,亲人也有讨厌之处,怎么说呢?还是相忘于江湖吧。从古到今,没有任何人能取消爱情,既不能删除这个模式,又不能彻底给它消毒。

余晨说,那怎么办?

丁小兵说,于是有人想到了一个妙计。

孙蕹说,啥妙计?

丁小兵说,给爱情套上婚姻的枷锁。

余晨说,管用吗?

丁小兵说,不管用,所以婚姻这种模式就存在很大的问题,你不觉得婚姻中的隐私越来越多吗?

又是隐私,其实人活着百分之九十九都是隐私,人与人之间能交流的部分非常少,几乎是独处于黑暗。对了,科学不已证明宇宙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暗物质和暗能量嘛。

我问你个隐私,这次回来到底是什么原因?

我在乡下买了条船,就缺兄弟来聚一场,送一程。

我觉得你要努力奋斗成为中产阶层,我看好你,以目前局势来看,你就差一张船票了。

一箱冰啤很快喝光。三个人耷拉着脑袋,好像再穷扯下去也没有多大意思了。丁小兵的微信响了一下,是李楠,她让他转五百块钱给她买单。

包厢门推开了,进来的是老樊。他径直坐在丁小兵边上,抬头仔细瞅着孙蕹和余晨,突然惊呼了一下,说孙蕹是他小学同学,余晨是他初中同学。丁小兵看看他们,他们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老樊给自己倒了杯啤酒,悄声对丁小兵说,借我五百块钱,支付宝转账也行。都是面子上的事,坐等啊。我先走,别忘了。

孙蕹摇了摇胳膊,喊服务员买单。

余晨托住他的胳膊,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怎么能让你请呢?还是让丁小兵请吧。

丁小兵说,你说一辆再普通不过的私家车,为什么非要装个兰博基尼的外壳呢?

丁小兵、孙蕹和余晨,三个人相互搀扶着站在饭店屋檐下。饭店里的灯瞬间熄灭了,老板走出来,锁好门,往大门玻璃上贴着什么。等老板走远,丁小兵走近一看,一张大白纸上赫然写着——门面出租。

孙蕹开始大笑,随后大雨开始落下。

饭店门前挖了个坑,一场大雨之下,坑里面全是积水,还有把锹插在土堆里,路边竖了块牌子,写着“天然气管道施工,注意安全”。孙蕹没吭声,突然跳进了坑里,双手翻飞奋力挖坑。丁小兵和余晨站在岸上,说,有本事你一直向下挖,你说如果一直向下挖能挖到哪里?

挖到哪里是哪里吧。

丁小兵说,如果你能活得足够久,我想你能挖到地球岩浆、地狱中心和上帝。

那算了。孙蕹爬出坑,跺了跺脚。

此刻的雨似乎很慌张地逃离天空,急速下坠,在地面水洼上砸出一个接着一个的气泡。丁小兵不喜欢夏天的雨,他喜欢秋雨,萧瑟之下的细雨更像是一滴一滴地告别天空。每逢秋雨,他总是能想起父亲,一如小时候那些被父亲晾晒在阳光下受潮的火柴。

有个女的走得很慢,低着头。余晨朝她喊了句,喂,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吗?她没搭理他,继续低头向前走。一切都会过去的,孙蕹又喊了一句。那女人还是没反应。丁小兵又喊了一句,祝你幸福!我说真的。那个女人似乎听见了,回过头看了看他们,她已经离他们很远了。

他们三人高兴了,几乎对身边经过的每个人都问候起来。

路灯还很遥远,雨后的空气更加湿热,但此时他们安静了下来,像是玩累了。孙蕹看了看手机,说,她订好了酒店,我得走了。

丁小兵和余晨看着孙蕹穿过花坛,伸手拦住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迅速消失在黑夜里,就像他从来没有跟他俩见过面一般。当然,谁也没弄明白他突然回来的真正原因,以及“她订好了酒店”这句话里是哪个她。他、她、它的读音听起来都一样,就像一说到关怀,就会不由自主想到“临终关怀”四个字。

雨很快就停了,从地面蒸腾上来的热气紧紧包裹着他们。

丁小兵和余晨继续站在屋檐下,仿佛在等待另一场雨的降临。他们一时不知置身何地,也不知去往何处,直到夜色越来越重,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庞。而黑夜这双巨大无形的手,渐渐把他俩收拢,慢慢把他们消融在自己的怀抱里。

此时,一钩新月出现在天际。冷不丁望去,像是有人拿烟头把黑夜烫了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