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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19年第1期|徐贵祥:红霞飞 (节选)

来源:《解放军文艺》2019年第1期 | 徐贵祥  2019年01月28日08:26

何连田不晓得啥叫错误,只晓得自己犯了错误。党代表跟他说,洗澡避女人,这是红军的规矩,坏了规矩就是犯错误,犯了错误就要受处罚,没有打他军棍就是好的了,要是犯在耿天阶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如今让他到宣传队里当挑夫,天高地厚了。

党代表说这话的时候,何连田耷拉着眼皮,心里凄惶得很,不敢拿正眼看党代表。党代表问他,你还有什么意见没有?何连田说,那敢情好。

何连田只读过半年私塾,斗大的字识得两箩筐,嘴拙,平时不怎么说话,上级叫干啥,就是一句话,那敢情好。

党代表说,态度是好的,那就这样吧。

何连田背上自己的铺盖卷,就到宣传队报到了。宣传队的队长是个女的,名叫杨捷慧,那当口正在喝茶,端着小茶盅一口一口地抿,慢吞吞地问何连田,几岁啦?

何连田说,十七了。

杨捷慧放下茶盅,站了起来,打量何连田一番,好像有点不相信,说,十七了,才这么点高?

何连田说,在家挑水卖,压的。

杨捷慧说,哦,在家就是挑夫,也是穷苦人。

何连田不言语。杨捷慧又说,挑夫也是革命工作,意义重大,不能马虎哦。

何连田还是耷拉着眼皮说,那敢情好。

挑夫是啥样的革命工作,意义怎么重大,何连田不甚了了。部队从闽西打到赣南,又从赣南打回闽西,他挑着宣传队的道具、服装、锣鼓,还有印刷宣传品的油印机、蜡纸、钢板,从上杭到上犹,又从上犹到上杭,脚底板长出厚厚的趼,感觉自己好像比过去长高了一些。

何连田有时候想,自己冤得很。部队从井冈山开到闽西,天天打仗,身上结了一层痂,自己闻着都臭,上面没说不让洗澡,洗个澡就算犯了规矩?新惠那地界,冬天也起雾,热气腾腾的,山根池塘里的水热得能煮熟鸡蛋,不用花钱就能洗上热水澡,听说朱军长和毛委员也在那里洗澡,我洗一下怎么就犯规矩了?没有说清楚嘛。

有时候想想,又觉得不冤。洗澡归洗澡,你看人家女伢子作甚啊,况且还看了好几眼。第一眼是没办法,无意撞上的,可是第二眼、第三眼,没有人按着你的头皮看。洗澡没有避女人就不妥当了,存心看女人更不妥当,这件事情放到老家的村里,会被人戳脊梁骨的,人前人后抬不起头啊,让你当挑夫算是给你留了面子,你冤个啥?

何连田嘴拙,脑子不笨,想法也不少。宣传队二十几个人,跟他说话的不多,特别是那几个女队员,从来不跟他搭腔。有时候让他送道具送服装,就喊“哎”,“哎,过来一下”,“哎,帮我把板凳搬过来”,好像他的名字就叫“哎”。

最让他憋屈的是,杨队长把他当成小伙计了,经常让他烧水沏茶。杨队长腰里扎着皮带,皮带上别着手枪,脚上还穿一双皮靴。听说杨队长是国民党军校的学生,参加过南昌起义。这个人脾气大,爱训人,宣传队里的几名干部,副队长王振寰,夫子郑振中,都怕她,她给他们布置任务,一向都是说一不二。就连一向鼻子朝天的编导马德,在她面前也收敛三分。

杨队长还有一个毛病,爱喝茶,就像喝酒一样,有瘾,部队打仗打到哪里,她都要向战斗部队要茶叶,特别喜欢武夷山的高埔茶。有人反映她特殊化,太军阀习气了。但是反映没用,她还是要喝茶,照样要人伺候。

杨捷慧喝茶和别人不一样,她有一套专门的茶具,从烧水、沏茶、倒茶都有讲究。何连田没来之前,是队里的勤务兵伺候,她嫌不好,教何连田做了两回,觉得小伙子动作轻,时机把握得好,很喜欢。后来那一次,她抿了一口茶,咧嘴闪出两排白牙说,好,小何,以后就是你了。何连田心里很不痛快,差点儿就说,我不是勤务兵,我是挑夫。可是这话他没说,嘴巴张了几下说,那敢情好。

宣传队里顶让何连田佩服的,是夫子。夫子名叫郑振中,是个读书人,嘴里常常“之乎者也”,遇到高兴的事,讲“呜呼”,遇到不高兴的事,讲“哀哉”,后来被杨捷慧说了一通,酸溜溜的,就不能学会讲人话?郑振中虽然不高兴,回了一句“有辱斯文”,但此后还是收敛了许多,很少“呜呼哀哉”了。郑振中不怎么待见何连田,还时常让何连田倒夜壶,但他是个大学问人,何连田给他倒夜壶也没有怨言。

上半年部队在汀江跟国民党军干仗,一纵队的营长耿天阶化装成国民党军副官,带领二十几个红军战士化装成国民党军,押着冒充的“赤匪”俘虏,骗取敌人的信任,混进汀江城,在国军团部里好吃好喝,半夜里打开城门,一举拿下汀江城,受到了军部的表扬。纵队党代表亲自下命令,让宣传队写个剧本。郑振中只用了半夜工夫就把剧本写好了,名字叫《里应外合》。只不过,为了让杨捷慧上场,把男“赤匪”改成红军女战士。

话剧排练好后,给每个支队都演过,也给地方群众演。何连田挑着道具,扁担上挂着一个皮囊,里面装着铜炉、铜壶、茶盅和木炭,有时候还要带上泉水,跟着宣传队走南闯北。每次演出前,杨捷慧都要喝茶,何连田一边伺候这个姑奶奶喝茶,一边暗暗着急。渐渐地他就琢磨出名堂了,杨捷慧上台前喝热茶,能把脸上喝出两片桃花。喝了茶,上台后的扮相就好看得多。

演出开始之后,何连田不用挑东西了,也不用伺候杨捷慧喝茶了,就混在后台看,看得热血沸腾。看的时候他就想,当兵就要当耿天阶这样的红军,比岳飞都不差。慢慢地他就有点明白了,当初杨队长说,挑夫也是革命工作,意义重大,看来不是蒙他,确实意义重大,因为戏里面的道具都是他挑的。不过,过了当时,何连田的心里又有一些想法,他觉得还有比挑夫工作更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像耿天阶那样直接跟敌人干,再不济,能够在台上扮演耿天阶,也可以过一把瘾啊。当然,这是痴心妄想,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个能耐。就像郑振中说的,演戏,那也是要有学问的。

朦朦胧胧中,何连田晓得了,杨队长说的意义,并不是指他的挑夫工作,而是指宣传队的工作,因为每次演出,演到耿天阶打开城门,红军取得攻城胜利的时候,部队都是嗷嗷叫。特别是演到假装被俘的女红军解开捆绑的绳子,接过男主角王振寰扔过来的两支手枪,啪啪啪几枪,把敌人城墙上的灯笼打灭的时候,高潮就到了,部队呼啦啦就站起来了,大喊,冲啊,杀啊,打进城门,夺取最后的胜利!那喊声不光是在看演出的时候喊,一直喊到战场上,一直喊到战斗结束,一直喊到战斗胜利。

何连田也喊,夜里做梦喊。在何连田的梦里,那个大智大勇的人既不是耿天阶,也不是王振寰,而是他何连田。他何连田挥舞驳壳枪,指挥部队英勇前进。在何连田的梦里,那个红军女战士也不是杨捷慧,而是,而是……常常是梦到这里就急醒了,因为他一直不知道他最想见到的那个女战士是谁,也许是王紫蓝,要不就是秦文吧,她们都比杨队长年轻。

梦里醒来,何连田很快就晓得自己的想法是愚蠢的,因为在演戏的时候,那个女红军必须是杨捷慧而不是王紫蓝或者秦文,因为只有杨捷慧能够手持双枪把灯笼打灭,真枪实弹,一打一个准。就是因为这个,上面才把杨捷慧调到宣传队里当队长。纵队就这一个女神枪手,不能让她冲锋陷阵轻易死掉了,郑振中就是这么跟大伙说的。

有一回,部队开到富田,准备打一个大仗,宣传队照例要去演出动员。演出地点在大地主廖欣雨公馆的廖家楼,廖家楼有真正的戏楼,后台还有化装室和茶室。演员们准备停当,杨捷慧就让何连田端上茶具,到茶室喝茶。茶室里有一种矮脚椅子,大家没有见过,副队长王振寰一屁股坐下去,吓了一跳,嗷的一声跳了起来,原来矮脚椅子是软的,坐上去乱晃悠。

杨捷慧哈哈大笑说,这是洋玩意,沙发。一边说着,一边稳稳地坐了下去,还前仰后合一番,很得意的样子。王振寰说,这玩意坐着不舒服,我还是到后台看看。

杨捷慧说,你先去吧,有小何在这就行了。

何连田把水烧好,按照杨捷慧教给的套路把茶兑好,杨捷慧就跷起二郎腿,一盅一盅地饮,她饮一盅,何连田就倒一盅,好像饮酒一般。

没想到就出事了。

杨捷慧在茶室喝茶的时候,部队已经集合完毕,演出也准备停当了。先是扮演国民党军官的马德等人出场,上演军阀过中秋节的戏,演着演着,就该假国军押着假俘虏上场了,可是这个时候,杨捷慧还在不紧不慢地喝茶,猛听到后台一声大喊:我是国军三十六团耿副官,抓到红军女俘虏一名,请打开城门,让我们进去!

听到这里,杨捷慧一惊,知道自己该上场了,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只听刺啦一声,出事了。原来沙发的弹簧断了,一截钢丝戳出布面,挂住了杨捷慧的裤子。

杨捷慧弯腰察看,大腿下面的军裤被撕开一尺多长的口子,露出了光芒四射的红花内裤。杨捷慧高声骂了起来,他妈的,裤子破了,这怎么上台啊!

何连田不吭气,手里的茶壶吓得直哆嗦。

杨捷慧又问,小何,你看看,能看见我的内裤吗?

何连田吓坏了,扭着头,脖子上的青筋都冒出来了,结结巴巴地说,报告队长,我,我看不见你的内裤。

杨捷慧说,看不见内裤就好,可是这样上台也不雅观啊!怎么办呢?想了想又说,小何,把你的裤子脱下来,借我穿一会儿,演出完了再还你。

何连田没有反应过来,稀里糊涂答了一句,那敢情好。何连田说完就后悔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杨捷慧唰的一声抽出皮带,就把裤子脱了。

何连田虽然木讷,可是有个道理他晓得,他不能像杨捷慧那样脱裤子,他除了那条在长汀发的灰布军裤,里面啥也没有,裤子一脱,里面的物件就露出来了。可是不脱又不行,何连田的两只手紧紧地护着裤带,恨不得一脚把屋子里的砖头跺出一条缝隙,一头钻进去。

就在这时候,女扮男装的王紫蓝和秦文从外面嘻嘻哈哈地走过来。两个人站在门口,王紫蓝刚说了一句,队长,赶快上场啊……话没说完,一看屋里这情景,队长穿着一个大花内裤,何连田捂着裤子。二人吓了一跳,像见到鬼一样,你推我搡地往后缩。

杨捷慧大大咧咧地说,我的裤子被弹簧剐破了,让这小子把裤子借我穿一下,他还害臊。你个臭毛孩,有什么遮遮掩掩地,快脱!

何连田可怜巴巴地看着杨捷慧,再看看王紫蓝和秦文,两只眼睛骨碌两圈,突然拔腿就跑。

富田那场演出,何连田最终没有跟杨捷慧换裤子,不是他不想换,实在是没法换。杨捷慧还是穿着那条破裤子上场的,好在她扮演的是假装被俘的女红军,本来就是衣衫褴褛。演出的时候,“国军团长”马德灵机一动,假装验证红军女俘虏是真的假的,临时加了一段戏,察看女红军的装束,看到女红军的裤子破了,还色迷迷地说,哈哈,真是俘虏啊,裤子都破了。又对“国军副官”说,你老兄好福气啊,女“赤匪”的裤子是你撕开的吧?

马德加的这段戏,差点儿惹出一个天大的麻烦,正演着,台下的一个红军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嘴里还大喊:反动军阀调戏妇女,看我一枪毙了你!说完,拉开枪栓就要开枪,要不是身边的连长手快,一把按住,马德恐怕就呜呼哀哉了。

马德死里逃生了,可是杨捷慧却乱了方寸,忘了台词不算,演到高潮戏的时候,枪法也不准了,第三枪响了之后,灯笼没灭,幸亏她有两支枪,左手补了两发,才把灯笼打灭。

杨捷慧火冒三丈,把灯笼打灭还不过瘾,一不做二不休,接着又开了两枪,连演出用的汽灯也打灭了,台上一片黑暗,台下一片混乱。

好在这是尾声,台下的官兵以为本来的剧情就是这个样子的,部队起立高呼口号,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打进富田城,解放苦难人!

散场之后,杨捷慧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一条裤子,换上之后,一边扎皮带一边训斥马德。当时何连田正在收拾道具,老远看见杨捷慧用手枪点着马德的脑门说,他妈的,借机占老子的便宜啊,当心老子走火!

马德吓得直往后躲,一个劲地嚷嚷,队长你干什么,这不是演戏嘛,我又没有动手。

杨捷慧说,动手?动嘴就该挨打了,还动手!

后来还是夫子出面劝解,说,马德也是临场发挥,没想到取得了意外的效果,更加激发了战士们的仇恨,更加热爱妇女了。

杨捷慧说,这是两码事,马德要写检查。

郑振中说,队长,我看将计就计,马德的检查照写,可是戏里加上国民党军官调戏女红军的内容,倒是可以保留。

杨捷慧一拍手枪说,不是调戏,是侮辱!

郑振中赶紧说,是是是,队长,是侮辱,我看加上侮辱的戏……

杨捷慧瞪着郑振中说,怎么加啊,难道你还想让我穿着破裤子上场吗?

杨捷慧训斥郑振中的时候,何连田正好挑着道具从旁边走过,杨捷慧突然不说话了,盯着何连田,突然想起了什么,冲何连田一挥手说,喂,你过来,说你呢。

何连田心里一紧,挑着担子晃晃悠悠地走到杨捷慧的面前,杨捷慧看着何连田,却想不起来她让何连田过来干什么,想了一会儿才说,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啊,今天这个事情好像跟你有关系啊!

何连田说,那敢情好。

杨捷慧又想了一下,还是没有想起来,一边的王紫蓝凑上来说,队长,裤子,他没有跟你换裤子。

杨捷慧这才想起来演出前的事,一肚皮恼火都冲何连田来了,你这个挑夫,都参加革命了,居然还这么封建。看看,你不跟我换裤子,闹出多大的笑话!

何连田说,我有罪,有罪。

杨捷慧哈哈大笑说,有罪倒不至于,不过,你得告诉我,换裤子那当口,你跑什么跑?

何连田可怜巴巴地垂下脑袋,一言不发。

郑振中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拍巴掌说,我晓得了,我晓得了,杨队长,你饶了这孩子吧,他就一条裤子,我是说,他只穿了一条裤子,他怎么跟你换啊,脱了裤子,他就光屁股了啊!

何连田一下子把腰弯了下去,脑袋都快钻进裤裆了。

杨捷慧没听明白,问,什么,脱了裤子就光屁股了,难道他没有穿内裤吗?

郑振中说,杨队长,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咱们男红军,有裤子穿就天高地厚了,哪里还有什么内裤啊!不怕得罪你,我老郑也是一条裤子啊,要不要验明正身啊?

杨捷慧怔怔地看着郑振中,拍拍腰里的手枪说,老郑,你注意点,再给我耍江湖习气,别怪我不客气。

郑振中说,好好好,我不耍江湖习气,可是我确实一年多没有穿内裤了。

杨捷慧说,那也不许胡说。

想了想又说,你传我的命令,以后,凡是宣传队的人,都要穿内裤。红军战士不穿内裤,这他妈的也太不文明了。

郑振中叫道,不是不穿,是没有啊!

杨捷慧这才皱起眉头,想了想,从上衣兜里摘下自来水笔,又从下面兜里掏出小本子,唰唰写了几笔,撕下来交给郑振中说,你跑一趟,把这个交给二支队的首长,等他们打下富田,把这件事情办了。

郑振中捏着字条,疑惑地说,这个,管用吗?

杨捷慧大手一挥说,叫你去你就去,告诉他们,这件事情不办好,今后纵队宣传队就不到他那个支队演戏了。

纵队宣传队演出的话剧《里应外合》,在二支队产生很大的反响。战前动员的时候,好几个连队都写了血书,说要向一支队一营学习,打一个漂亮仗。有一个名叫邹成卓的连长写请战书说,一支队一营那个里应外合算不了什么,我们这次搞个声东击西,把战果弄得更大,战术更精彩,让纵队宣传队把咱们也编到戏里,演给一支队看。

部队还没有出发,郑振中就找上门来。支队长薛涛一看杨捷慧的字条,倒吸一口冷气,对党代表东方广说,天啦,这个杨捷慧,好大的口气,她以为我会拦路抢劫啊。

东方广问怎么回事,薛涛说,杨捷慧狮子大开口,她居然要我们给她搞一百条内裤。我的部队都没有内裤穿。

东方广也很奇怪,问郑振中,你们要这么多内裤干什么,当饭吃啊?

郑振中咧嘴笑笑说,这个我也不清楚,我们那个杨队长,他们家是做大买卖的,你们看着办吧。

东方广想了想说,那好吧,打下富田,你们就让挑夫过来。

郑振中头天回到驻地,富田战斗第二天打响,果然不出所料,经过战斗动员,特别是看了一场大戏,官兵的士气空前高涨,三面围攻,留出一条道,国民党的一个团抵挡不住,跑了三分之二,剩下的缴械投降了。

然后是打扫战场,统计战利品,枪支弹药倒是不少,粮食也有一些,可是一百条内裤从哪里搞,确实是个问题。还是东方广想出了办法,拿战利品到城里换布,几个裁缝熬了一夜,才做成一百条内裤。

这以后,何连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除了发给宣传队每人两条内裤,还有五十条备用的,要他挑着来回走。走了两圈,又回到富田,宣传队干脆住进了廖家楼,这回总算稳定了两个多月。

新年一过,传来一个消息,红四军在古田召开第九次党代表大会,作出决议,思想建党,政治建军。不久,新任纵队政治部主任的东方广专程来到宣传队,宣布正式编制,员额二十人,作为思想政治工作的重要部队,所有队员要重新严格审查,历史不清的、有错误倾向的,要清理出去。

那段时间,马德高兴得很,天天找人谈话。他早就一肚子意见了,宣传队里有很多他不喜欢的人,特别是杨捷慧,让一个资本家的大小姐当宣传队的队长,而且动不动就动粗,这是他十分不能接受的事情。马德找郑振中谈话,明着告诉他,宣传队是传播革命思想的重要队伍,绝不能让杨捷慧这样的军阀余孽再统治宣传队了。

郑振中吓了一跳,问马德,难道你想当队长?

马德笑笑说,我是一个革命者,我不在乎当什么,但是也不能让杨捷慧这样的人当。

郑振中说,你不当,又不让杨捷慧当,你是什么意思啊?

马德说,我就是要把领导权从杨捷慧手里夺回来。

郑振中说,可是,总得有人当队长吧,要是没有人当队长,不就群龙无首了吗?

马德说,如果同志们支持我,我也可以当。老郑,你说,你支持我吗?

郑振中没有马上回答,想了一阵才摆摆手说,拉倒吧,我一个读书人,闹不懂你们的事,我干吗蹚这个浑水啊!

说完,转身走了。马德跟在后面喊,老郑,老郑,你真是……你简直毫无原则。

让马德没有想到的是,郑振中头天夜里拒绝了他,下半夜就改了主意,天亮之后,何连田挑水回来,郑振中就找他谈话。

何连田不晓得什么叫历史不清,也不知道啥叫错误倾向。郑振中就给他上课,说什么叫历史不清,就是参加过旧军队,家庭是大地主、大资本家的。什么叫错误倾向,就是有单纯的军事观念,有流寇思想,有军阀作风的。

何连田问,啥叫军阀作风?

郑振中神秘地说,就是杨队长那样的,动不动就骂人,还动不动就掏枪。还有官兵不一致,欺压士兵。

何连田吃了一惊说,杨队长可没有欺压士兵啊,她跟我们吃一样的饭。

郑振中说,她摆谱,端大小姐的架子,喝茶还要人伺候。她让你伺候喝茶,就是欺压士兵。你要站出来批判她。

何连田吓坏了,连忙摆手说,我伺候她喝茶,是我心甘情愿的,不是她欺负我。我不能批判她。

郑振中说,你不批判她,就是你有错误倾向。你当初是怎么到宣传队的,是因为你偷看女人洗澡,你不批判杨队长,我就批判你。

郑振中这么一说,何连田腿都软了,哭丧着脸说,你饶了我吧,你把这件事情说出去,我就没脸见人了。

郑振中说,那就看你的立场了。

后来,东方广果然召开宣传队思想整顿会议,郑振中和马德发言,都说杨捷慧有军阀作风,动不动就拿枪吓唬人,还经常骂人“他妈的”,吓得手下的人胆战心惊的。

马德说,什么样子,还让战士给她烧茶,伺候她,搞特权,我们革命,就是要反对特权。

东方广点名让何连田发言,何连田没办法,只好站起来,哆哆嗦嗦地说,我批判杨队长的军阀作风,杨队长让我伺候她喝茶,就是欺压士兵。

那次思想整顿,杨捷慧成了重点,她的很多资产阶级习气、旧军队习气,大家早就看不惯了,七嘴八舌地批评。东方广担心杨捷慧不能接受,没想到杨捷慧大大咧咧地说,我杨捷慧投身革命,连死都不怕,还怕批评吗?什么叫革命,革命首先要革自己的命,自己的命都革不了,怎么能革别人的命?我和大家一样,坚决反对杨捷慧的军阀作风和资产阶级作风,做一个纯粹的布尔什维克。

杨捷慧的话何连田半懂不懂,可是他看杨捷慧讲话的样子,腰板挺直,眼睛发光,每句话好像都是从心里飞出来的,让他想起了那句老话:好汉做事好汉当。杨捷慧是个女人,可是她的做派,就是一个好汉啊。这么一想,何连田更觉得对不起杨捷慧了,开完会后,跑到河边偷偷地哭了一场。

开春了,部队忙着建立根据地,思想整顿很快就结束了。东方广到宣传队来做总结,说这次思想整顿,就是政治建军,统一思想,明确了政治工作是我军的生命线,现在大家的思想都统一了,没有啥大的问题,以后就团结一致做好宣传工作。

东方广宣布纵队政治部的命令,出乎意料的是,郑振中任宣传队长,杨捷慧降为副队长,王振寰提拔为党代表。马德竹篮打水,还是当编导。

何连田一听这个结果,连肠子都悔青了,不该跟郑振中讲洗澡没有避女人的事情,给他落下把柄,要挟自己批判杨捷慧。可是这也不能怪他,郑振中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不讲他也晓得。再说,他也没有全讲,在新惠那次,他确实很近地看见了两个女子在温泉边上的小树林里脱衣服,那当口太阳还没有落山,天蒙蒙亮,只隔着十几步远,他认出了其中一个还是熟人,是新惠西街杂货店方老板的闺女方圆,白天他跟党代表到杂货铺买蜡烛,就是她打算盘算账的。就是因为认得,他才想多看一眼,而且看了两眼。直到受了处分之后,他才知道,他看见的那个女子不是一般的女子,那女子在龙岩城里读书,是个女秀才。

还有一件事情何连田没有想到,他虽然是个挑夫,却成为宣传队军人委员会的士兵委员。第一次开会他就问郑振中,不是说官兵一致吗,为什么他当挑夫而郑振中当甩手掌柜?

郑振中哈哈大笑说,官兵一致是在生活待遇上,吃饭一个样,伙食尾子一个样,可是分工还是不同的。你会演戏吗,你不会,那就只能当挑夫。你会写标语吗,你不会,那就只能刷糨糊。

这个道理何连田很快就明白了。

何连田发现,降职的杨捷慧好像变化很大。那段时间部队没有流动,在富田一带帮助地方建立政权,宣传队又开始准备新节目,杨捷慧把自己关在廖家楼二楼的绣房里,天天看书。何连田觉得非常对不起杨捷慧,觉得杨捷慧受到了委屈,自己也成了帮凶。杨捷慧这样闭门不出,万一想不开,上吊了可怎么办啊?

可是很快,何连田就发现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那段时间,东方广经常到宣传队。东方广说,古田会议决议,政治工作是我军的生命线。我们有炮兵、步兵、骑兵,那是司令部管的,是直接打仗的。我们政治部只有宣传兵,宣传兵是指挥战斗员的思想的,把正确的思想和信仰装进战斗员的脑子里。

东方广这样一讲,大家就很兴奋,觉得宣传兵比炮兵、步兵和骑兵更重要。

东方广交给宣传队一个任务,就是要根据古田会议决议,尽快写出一台新的节目来,题目是,红军为啥能打胜仗?

郑振中虽然会写戏,可是这样的戏他写不好,就召开诸葛亮会议,让士兵委员何连田也参加。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一讨论就觉得很神奇,去年红四军不过四千来人,人少枪破战术差,可是国民党军蒋光鼐部队、金汉鼎部队几个师反复会剿,就是打不垮拖不烂,反而越打越大,越打越壮,这是啥原因呢?

郑振中说,因为红军有规矩,买卖公平,洗澡避女人,借门板上门板,深得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王振寰说,因为红军骨头硬,不怕死。马德说,因为红军善于学习,善于改正错误。王紫蓝和秦文一起说,因为红军有宣传队,能鼓舞士气。

大家发言的时候,杨捷慧一直静静地听,在小本本上飞快地记录。讲了一阵,郑振中让何连田发言,何连田这段时间在士兵委员会里天天讲话,比过去会说多了。何连田说,红军为啥能打仗?我是觉得,红军是给自己打仗,不是给别人打仗。

杨捷慧这些天有点病恹恹的,听了何连田的发言,脸上却放出光来,说,小何,你接着说。

何连田想了想又说,红军为啥能打仗,因为红军和白军不一样,红军打仗为自己,白军打仗为吃粮,红军为了老百姓,白军有奶便是娘,红军打仗不怕死,白军打仗老投降。

何连田一口气说完,脸憋得通红。杨捷慧高兴地说,好,小何这个发言太好了,我有灵感了。

后来杨捷慧根据大家的发言,写了一首五句腔:红军为啥打胜仗,红军白军不一样。红军打仗为信仰,国军打仗为吃粮,有奶便是娘。红军为啥打胜仗,红军白军不一样。红军砍头风吹帽,国军风吹两边晃,转身就投降。红军为啥打胜仗,红军白军不一样。红军住宿上门板,白军过境如虎狼,敲诈勒索抢。红军为啥能打仗,红军白军不一样。红军官兵亲兄弟,白军有权就是王,敲诈又克饷。红军为啥打胜仗,红军白军不一样。红军思想生命线,国军脑子空荡荡,打仗要算账……

杨捷慧把五句腔写好,在队里念了一遍,大家都说好。拿到纵队政治部,东方广高兴地说,红军为啥打胜仗,红军白军不一样,红军有个宣传队,白军蠢材一大帮,不会写文章。

然后就排练,又到各个支队去演,尤其是给地方演出,对老百姓影响很大。这回大家明白了,为啥红军能打胜仗,因为红军是给自己打仗,给老百姓打仗。自己的事情,能不上心?

古田会议之后不久,红四军兵分两路,先后攻克乐安、永丰,还发动了宁都战役。这一年是红军大发展的一年,几乎整个江西南部都落到红军的手里。

部队走到哪里,宣传队就把五句腔唱到哪里,听说前委首长和纵队一级的首长都会唱了。地方的一名县委书记说,八个会不如一台戏,五句腔一唱,大家就知道红军是干什么的了,发动群众有奇效。

不光唱五句腔,王振寰还把五句腔的词编成快板书,只要有空,就在林子里练。王振寰参加红军之前,当过叫花子,走村串户就靠那一副黄铜一样锃亮的竹板。有一天早晨何连田到河边挑水,听见半山坡上有动静,放下水桶悄悄地走过去看,只见王振寰一只手举着大竹板,举过头顶,一只手攥着小竹板,气宇轩昂的样子。大竹板敲出嗒嗒的声音,小竹板窸窸窣窣如窃窃私语。王振寰打了一阵,口中念念有词,红军为啥打胜仗,红军白军不一样。红军打仗为信仰,国军打仗为吃粮;红军官兵亲兄弟,白军敲诈又克饷……啷哩个当,啷哩个当,啷哩个当当啷哩个当……何连田看得入迷,寻思宣传队里还有这手艺,学别的难度太大,打竹板倒是可以试试。不过,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眼下,他还得当挑夫。

离开廖家楼的前两天,郑振中传达纵队的命令,要求轻装,郑振中告诉何连田,把那些储备的内裤统统上交给纵队供给部。何连田觉得这话不中听,坚持说,我挑着,我舍不得交。

郑振中说,不交也得交,这是杨捷慧军阀作风的产物,一切缴获要归公,不能私藏财产。

何连田无奈,这才把内裤送到纵队供给部。可是心里更不痛快了。

出发前一天,晚上喝了稀饭,何连田去找杨捷慧,问杨队长有没有东西让他挑。杨队长这几天老咳嗽,他想帮她一把。到了杨捷慧的住处,王紫蓝说杨队长去散步了,何连田知道杨捷慧爱在河边散步,就找到河边,正好看到杨捷慧把一包东西往江里扔。等杨捷慧离开了,何连田就跳到江里,把那包东西捞了上来,打开一看,原来是茶具,里面有烧水的铜壶和茶盅。

部队向赣南机动的时候,何连田就把茶具藏在道具里,一直挑着走。这时候在编的两名公差也配齐了,都是刚刚扩红扩来的新兵,何连田成了勤务组的组长。郑振中对何连田说,你们这三副挑子,就是宣传队的家,公家的家当都在里面了。

何连田心里想,我的这副挑子,也是杨队长的家,杨队长值钱的家当也在这里了。这么一想,心里就有点热热的。

从富田到赣南,正好路过新惠境内,宣传队住在离新惠三十五公里的龙潭镇。端午节那天,纵队首长指示,让宣传队派人把一千块大洋送到县城去。

去年打新惠的时候,有不少群众不晓得红军是干什么的,以为又是过路的土匪杂牌军,跑了不少。红军在新惠休整,住在群众家里,吃了粮食,找不到人付款,就写欠条,统一交给杂货店方老板保管,说有朝一日红军回来,一定按条子付款。不到半年的时间,红军连续在闽西打了几场胜仗,缴获了不少战利品,所以快到新惠的时候,前委就来了指示,要兑现。

这个任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千块大洋不是小数目,如果人不可靠,路上携款逃跑,不仅是经济损失,更是政治损失。何连田脚力好,路熟,是最合适的人选。问题是何连田是闽西人,老家离这不远,万一他挑着大洋跑了怎么办?

郑振中拿不定主意,就召开支部会研究,作出决定,派出一名干部监督。杨捷慧说,新惠县的书记邓子文是我同学,我去最合适,顺便了解一下地方政权的建设情况,收集一点儿素材。

郑振中连连摆手说,那不行,你一个女同志,万一他有歹心,你打不过他。

杨捷慧拍拍腰里的手枪说,你别忘了,我可是神枪手。

后来请示纵队,东方广主任也说不合适,但是东方主任又说了,杨捷慧同志到新惠有必要,光她一个人不行,我看可以再派一个。后来就决定,派马德和杨捷慧与何连田同行,吃过早饭就出发。

一千块大洋不到一百斤,何连田挑在肩上并不费劲,一边走还一边听杨捷慧和马德讲故事。这才知道杨捷慧在武汉读军校的时候,因为打教官差点儿被开除了。那个教官想占女学生的便宜,借故上队列课对女学生动手动脚,杨捷慧打抱不平,设了一个计,约教官半夜到学校外面的小树林幽会,又让几个男生半夜巡逻,假装抓奸细,趁黑把教官揍了一顿。教官吃了一个哑巴亏,暗地调查,知道是杨捷慧捣乱,考试的时候硬是不让她及格,幸亏另一个教官主持公道,向训导处报告疑点,重新阅卷,这才顺利地毕业。

杨捷慧说,那时候幼稚得很,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共产主义,就因为那个混蛋教官是国民党党员,而另一个主持公道的教官是共产党党员,所以就选择了共产党。

马德问,那个主持公道的教官是谁?

杨捷慧说,就是纵队的东方广主任。

这一路上,何连田算是得了大便宜,听杨捷慧讲故事,比这几年学到的东西都多。杨捷慧说,其实,真正了解革命,了解红军,还是在古田会议之后,那段时间你们看我经常一个人关在屋里,还担心我想不开自杀,我的命哪有那么不值钱啊,我的革命才刚刚开始呢。我关在屋里干什么,我告诉你们,我在读古田会议决议,两万多字,我差不多都能背下来。我一下子明白了,中国历史上那么多次农民起义,最后都失败了,为什么,因为目标不明确,打了胜仗就居功自傲,打了败仗就一盘散沙。再说,就是胜利了,也是换汤不换药,又成了封建帝王。可是红军就不一样了。我研究古田会议的决议,知道了一条,红军是有信仰的,有信仰的军队是脑子指挥行动,而没有信仰的军队,是利益指挥行动,就像小何说的,有奶便是娘,转身就投降,人再多,枪再好也没有用。

何连田听得出神,忽然听见杨捷慧提到自己的名字,吃了一惊。心想,小何说的,小何说过那样的话吗?再想想,确实是自己说的,只不过自己只说了个意思。当初给五句腔署名的时候,杨捷慧坚决不署自己的名字,还提出要署何连田的名字。最后郑振中拍板说,我看都不署名,宣传队集体创作最好。杨捷慧表态,这样更好,天下为公。那时候,何连田不晓得署名不署名是啥意思,但是他知道,杨队长把自己看得很重。

走在闽西的山路上,杨捷慧说,人是第一位的,思想是第一位的,信仰是第一位的。所以我坚信,我们的事业一定能够胜利,哪怕再经历一百次失败,一千次挫折,哪怕再等一万年,只要有信仰,就一定能成功。小何,你相信吗?

何连田一怔,闪闪扁担换个肩膀回答,我信,杨队长信的,我都信。

马德盯着何连田说,这个小何,挺会讲话啊。

何连田问,杨队长,你们老讲信仰,什么是信仰,是神仙吗?

杨捷慧扑哧一笑说,信仰不是神仙,但是信仰跟神仙又有点关系。信仰是远大的目标,是千秋万代的事情,心中有信仰,心中就有神,精神。懂了吗?

何连田连忙说,懂了,懂了,那敢情好。

其实是半懂不懂。

几个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走一大半了。马德说,前面得下山找个人家,买点饭吃。

杨捷慧从身后扯出挎包说,我带着干粮呢。

何连田放下担子,从里面搬出两个沉甸甸的麻袋,让杨捷慧和马德坐在上面,然后对杨捷慧说,杨队长你等会儿吃。

杨捷慧不知道何连田要干什么,不紧不慢地打开挎包,里面是几块玉米饼子,还有咸菜。马德说,红军为啥能打仗,红军白军不一样。红军官兵亲兄弟,白军有权就是王,敲诈又克饷。

杨捷慧说,这是真理。官兵一致,士气倍增。

说话间,何连田从挑子里取出一样东西,变戏法似的,把杨捷慧的眼睛都看直了,原来是被她扔到河里的茶具。铜炉子里面还有木炭,铜壶里面还有从富田带来的泉水。何连田把火打着,扑扑吹了几下,火苗乎乎蹿上来,不多一会儿水就滚了。

杨捷慧的眼窝湿润了,嘴里念念有词,我的天啦,这孩子,真是个有心人啊!

何连田说,杨队长,我知道你为啥老喝茶,治病。

杨捷慧说,啊,连这个你都知道?

何连田说,在富田,我问过纵队的傅大夫,他说高埔茶管咳嗽。自从你不喝茶了,你咳嗽就多了。

杨捷慧怔了怔,眼泪就在那一瞬间流了出来,摸摸何连田的后脑勺说,这个小何,这孩子……

茶倒出来之后,杨捷慧捏着茶盅,举到眼前细细地看,茶盅擦得明光锃亮。正要挨上嘴唇,马德突然喊了一声,等一下。

杨捷慧莫名其妙地看着马德,马德骨碌着眼珠子看着何连田说,小何,你先喝一口。

何连田傻傻地看着马德,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还是杨捷慧最先明白过来,沉下脸说,马德你要干什么,你担心这孩子下毒?你想到哪儿去了!

说完,举起茶盅,一饮而尽。

何连田还是傻傻地看着马德,再看看杨捷慧。

杨捷慧说,来,续上。

何连田又倒了一盅。

杨捷慧喝着茶,马德却紧张地看着杨捷慧。

何连田总算明白过来了,一言不发,放下铜壶,拿过玉米面饼子,使劲地啃了一口。

吃过干粮,再往前走,就不像上午那么轻快了。何连田挑着担子埋头往前走,马德在后面给杨捷慧解释,我不是不放心,可是,这个任务重大,万一有个闪失,不好交代啊!

杨捷慧说,马德,他妈的,你知道世上什么最伤人吗,就是不信任。小何这么老实的一个孩子,你怎么能怀疑他下毒?再说,就算他给我下了蒙汗药,还有你啊。

马德说,我也得喝水啊,万一,他算定了……当然,这是从最坏的方面想,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杨捷慧气喘吁吁地说,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你过去是干什么的,特务吗?

马德说,我过去?嘿嘿,不瞒你说,我没有当过特务,但是,警惕性永远都不能没有。

马德说着,往前面张望,早已见不到何连田的影子了。马德突然又紧张起来了,对杨捷慧说,快,要追上他。

杨捷慧说,他一个半大的孩子,挑着那么重的担子,他能跑到哪里去?你这么疑神疑鬼的,真是不应该。

马德不管杨捷慧,迈开大步往上追,一直追到山头,也没有追上何连田。再往前,就是下山的路了。马德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放眼四望,闽西一带,峰峦叠翠,植被密布,一个人藏进去,就好比一根针落进了大海。小何是闽西人,山猴子,他左拐右拐要是拐到哪个旮旯里,想找到他,比登天还难。

马德越想越紧张,等杨捷慧上了山头,马德差不多快说不出话了,你看,怕有鬼偏偏鬼就来了,这小子还真的不见了。这漫山遍野的,他藏到哪里,就是老天爷也找不到他。

杨捷慧也觉得异常,站稳了,想了想,举起两只手围成喇叭样,放在嘴边喊了起来,小何,何连田,你在哪里——

山坳顿时一齐轰鸣,小何,何连田,你在哪里——

马德也扯起嗓子高喊,小何,何连田,你回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一阵回声由近至远,天网恢恢,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疏而不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