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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丛刊》2019年2月/上旬|肖静:朝阳光海岸飞

来源:《长江丛刊》2019年2月/上旬 | 肖静  2019年01月28日08:27

01

只要在路上,就永不能停歇。林格感觉自己的生活状态就像马拉松。机关里悠哉游哉的生活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时,如果不是竞聘办公室副主任,说不定林格就永久地待在机关了。那次竞聘,无论从资历条件,还是现场答辩的效果,谁都以为非林格莫属,而结果却出人意料,李若楠上位。偏偏这个李若楠是林格最最看不上眼的人。林格一气之下辞职下海。

时光如白驹过隙,往事历历。张浩帮林格规划,借给她六十万启动资金,注册了一家工贸公司,先做零星采购,然后扩展到配件销售。林格没有想到一个女人做经营这么吃力,上下游渠道关系维护,税务财务质量服务等都要亲力亲为。一路下来,林格老是感觉累,每天,都像奔跑的风。但她好像天生会经营,不到两年,开始盈利,林格连本带利将八十万元还到张浩的银行卡,从此公司顺风顺水。直到最近,林格出现经济危机。

林格和张浩很少联系,只是偶尔互相问候一下,林格知道张浩在新整合的北方公司大刀阔斧,开创新局面,由衷为他高兴。每当想起张浩,林格有点温暖,有些怅然若失。她不想打搅他。

航班是上午十一点五十八分的,林格接到中介小侯的电话,没有片刻犹豫,直接告诉她马上就飞过去。接着,她打了十多个电话,然后快速清理了办公桌面,瞟了一眼手机充电器,从插座上拉下来,放到门口花几上,提醒自己出门时别忘带。

玻璃门外,业务员们都趴在电脑前忙着,林格招手让秘书小李进来,刚交待完工作,手机响了,是神洲专车打来的。这么快就到了。林格自言自语,拎起皮包就往外走,小李连忙拎起拉杆箱说,还是我送您吧?林格头也没回,不用。

坐上专车,林格抬腕看表,九点三十二,去机场如果不堵车,大约五十分钟,十点半之前可以到,时间充裕。她放松地靠在后排座椅上。

江城的五月,己经有了初夏的味道,从车窗外挤进来的风,热热的。路两旁高大的建筑往后晃过,车子很快上立交,转眼驶上机场高速。春困,秋乏,夏打盹,林格觉得每个季节都这样,渐渐有了一丝倦意,轻轻合上眼睛。

微信语音突然响了,是小侯。她告诉林格,香港刘老板因班机延误,可能会比预定时间晚三个小时到,三方会面至少要等到下午五点以后。小侯说,我给您发了一段视频,介绍刘老板他们公司的,您一看就知道,很有实力的公司。您慢慢看,我们下午见。

刘老板打算整体收购林格在津港的房产,林格急等资金,约了好几次,刘老板才有时间。登机时间尚早,候机贵宾厅播放着新疆音乐,深红底色地毯上绣着墨绿的花叶图案,黄色水晶吊灯,周围数十只射灯打出银色的旋光。窝在宽大柔软的沙发里,林格忽然有一丝孤独感,她要了一杯卡布其诺。她喜欢溢满泡沫有点淡淡苦味的咖啡,她觉得这更像生活的本味。

津港是濒临渤海湾的一座大城市,环境好,只是冬天寒冷。好几年前,山东临海城市热炒海景房,那时曾有一则很火的新闻,说是北京不少大学教授纷纷购置日照海景房,假期来住,看日出吃海鲜,惬意幸福,物有所值。后来,这股风波及到津港。

林格就是在一次应酬饭局上听一个津港人介绍后,开始关注津港新区海景房的。林格默默记在心里,过后给房屋小侯打了个电话。小侯是个伶牙利齿的女孩子,一双眼睛水光闪亮,热情话多,但不讨人嫌。林格曾通过小侯买过一套二手房,小侯很上心,总是站在林格的角度考虑,买了一年多又帮林格出手,赚了九十万,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小侯比较执着,经常发些楼盘信息给林格,逢年过节也不忘发问候祝福类的话。因此,林格便一直保存着小侯的信息,有事首先会咨询她。

小侯在电话那头像只小喜鹊,哎呀哎呀,林姐,我正准备告诉你这个消息呢,现在海景房可火啦,我手里有津港的楼盘“阳光海岸”,正准备推荐给您……

林格在商场上打滚多年,当然不会马上听信小侯,她说,我就这么一问,你发点资料给我看看,有时间我去考察考察。小侯连说好的。

林格后来买了“阳光海岸”两套公寓和三个门面。让她最终下决心的是江城车辆公司那次办公室人员的春节聚会。

02

林格在江城车辆公司总经理办公室工作过七年,记不得从哪一年开始,办公室形成一个惯例,每年春节前都要组织一次聚餐,凡是在办公室工作过的时间稍长或资历较老的,无论是领导还是科员,无论是否还在公司,都会被通知过来和现任领导们一起热闹一番。

聚餐是办公室主任曾强张罗的,他告诉林格,现任总经理、副总经理都将出席,过去的三任主任也会到场,规格高,气氛一定好。

聚会地点定在樟树墩路的希尔顿酒店最大的豪包龙厅。林格比约定时间稍晚一点抵达,她的出现引起了小小波动。曾强略带夸张地惊呼,哎哟,格格来啦,快进来!总经理王方客气地叫了声林总。老成持重的人事副总老姚起身和林格握了握手并请林格坐在王方旁边。那个曾和林格竞争副主任的李若楠站在墙边满脸堆笑,林格只瞟了她一眼,很快就将目光越过李若楠的头顶。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心禁不住颤了一下。

那张让林格刻骨铭心的脸,是现任总工程师张浩。张浩中等身材,肚子微微隆起,穿一件灰麻色毛衣,脖上戴一条蓝灰相间的斜格围巾,白净的脸庞略显疲倦。他微笑着,黑黑的眸子凝视着林格,眼神还像过去一样温暖。林格掩饰着心慌,说,张总好!

张浩转头对大家说,林总颇有些三十年代名媛的韵味呢。林格穿一身浅驼色羊绒大衣,里面一件墨绿色改良旗袍。众人的目光绕着林格,都附和,是啊,有品位。李若楠尖声说,是啊,格格就是不显老。林格的脸微微红了。离开办公室六年多了,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但在座的都还是老面孔。

例行的开场白后,王方总经理满面笑容地站起来,说,我先来敬大家,平时大家工作辛苦了,也多有委屈。谢谢你们!

大家一起站起来,把圆桌围成铁桶。王方不无伤感地说,咱们江城车辆就要与兄弟厂整合,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年饭了,我……我呀,感慨万千,我只想说谢谢你们,谢谢!林格坐在王方右手,她看到王方的眼眶像有无数条五线谱堆在一处,眼角湿润。

一提到公司整合,气氛瞬间变了,新老同事们互相敬酒,感怀过去,追忆往昔,连一向爱拍马屁的李若楠说出的恭维话,都不乏真诚和感伤。

林格终于意识到,这或许真是办公室“最后的晚餐”了。集团要把中南五省的分公司整合成一个区域性公司,这项整合动议,林格在办公室时就已听说过。

席间,几位老总又扯了一下集团整合的布局,姚副总说,北方分公司也要整合成一个区域性公司,集团在津港开发区投资兴建了一个基地,国资委梁副主任是我同学,上次透了口风要物色一位年轻有为敢闯敢干的人去接手。还未等众人反应,姚副总端起酒杯来到张浩身边,张总,来,走一个,你有什么想法吗?颇有意味地看着张浩,一仰脖一杯酒下去了。

姚总厉害,不愧为姚一斤。我能有什么想法,听从组织安排,倒是听说姚总有变化。张浩不示弱,把酒倒进口里。张浩坐在林格旁边,姚副总和张浩的声音都不大,但他们明显没有把林格当外人。林格在办公室当了七年文字秘书,也实在和这些领导太熟了。当初离开总经办的时候,姚副总还是生产部部长,张浩还是副总工程师。林格听了他们的对话,浅浅地笑了笑。

林格开车,不能喝酒,她端着饮料敬王方总经理。王方慈祥地看着林格说,小林子,我就要退了。说完看着林格身边的张浩,突然一挑眉毛压低了嗓门,那小子要调到津港去了。

林格有点没反应过来,姚副总敬完酒已坐回王方左边,张浩连忙俯首林格耳边轻声说,昨天领导和我谈了话,还没对外宣布。然后他端起酒杯,拉着林格一起,恭恭敬敬地对王方说,王叔,我们敬您一杯。

其他的同事都在觥筹交错中,林格看到张浩的眼角泛着一抹潮湿。张浩是王方一手提拔的,到后来一步步,亦师亦友成了王方的副手,林格知道张浩对王总非常感恩。

王方在江城车辆公司工作了三十多年,一把手也做了十多年,在座的都是他的老部下,在国企,谁能说在生活和工作上没有受其恩惠呢,即便有一些不平衡,都不妨碍在这样的场合表达一下敬意。大家先后给德高望重的王方敬酒,气氛还十分热烈。大约九点来钟,酒席就散了。

林格对曾强说,今天就让我来送几位老总吧。曾强会意,安排她送王方、姚副总和张浩。

快到张浩所指的小区门口,林格把车停下来。

什么时候上任?

这两天宣布,等总部领导一快过去。

新基地在津港哪里?

红棘滩。

张浩忽地伸手过来,一把搂住林格的肩。林格一动不动,泪水不自觉流了出来。张浩俯下头,像过去一样把林格脸上的眼泪吮干。

你一个人过去,要放精一点。

张浩说,不回家了吧?说完热切地望着林格。

林格闭上眼,摇了摇头,不,你回吧!

张浩迟疑着,开了车门。望着张浩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拐角,林格的泪水又一次涌出来。

平静下来,林格给小侯打了电话,详细问了“阳光海岸”的确切位置。小侯说,就在津港红棘滩开发区。林格说,给我订两套公寓三个门面,明天直接转账。

03

林格中专毕业分配到父亲的单位江城车辆公司热工车间实习。那是央企驻江城的一个直属厂,现已整合成跨地域的集团公司。林格小时候聪明漂亮,父亲很疼她,林格总忘不了爸爸每天在她临睡前跟她讲故事的情景,父亲上过几年私塾,好像有一肚子故事总也讲不完。林格很小就知道孟姜女哭长城、司马光砸缸、司马相如卓文君、女英雄卓娅等等一些古今中外的人物故事。初二上学期,爸爸病倒了,脸蜡黄蜡黄,人瘦得脱形,不久就去世了。临终前,父亲拉着她的手,口齿不清地叮嘱她好好读书。林格眼泪哭干,大病了一场。后来,看着妈妈一个人拖家带口太辛苦劳累,林格初中毕业时私自把志愿改报机械中专。那时中专出来就可以分配工作。林格要养家,班主任老师很是惋惜,班主任一向看好她,认为她能考上名牌大学。

报到那天,林格穿一件蓝色连衣裙,原本高挑的身材显得更为修长,清秀,自然,大方,粉红的嘴唇像两瓣花叶,眉宇间带着一丝冷漠,透着一些坚定。她的出现,点亮了热工车间,男青工们个个骚动不安。其中有个身材瘦高脸型尖削、头发长而凌乱的青工,看到林格后神魂颠倒,他就是林格后来的丈夫,他有一个奇怪的姓,黑,名正风。

黑正风是热工车间维修组的钳工,行事鲁莽,性格执拗,认准的事轻易不变。他业余时间爱好溜旱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溜旱冰是个很时髦的娱乐活动,他整天咋咋呼呼幺五喝六,带着一帮小兄弟吃喝玩乐。林格一进车间,他就被林格迷住了,准确地说,他就那样爱上她了。

维修钳工本来就闲,黑正风有很多时间追林格,到她实习的小组转悠。林格出于礼貌和他打着交道,一点感觉也没有。可一来二去的,车间的师傅们就误以为林格和黑正风在谈恋爱。有时候,不避讳地开他俩的玩笑。有个师傅很露骨地暗示黑正风,你要狠一点,让她赶紧吃老鼠药,她就跑不了了。

直到发生了一件事,让林格和黑正风的关系做实。

林格家住江城西北端,当地人习惯把长江流经江城的上游称为“高头”,下游称为“底下”,长江自西向东横贯江城,而林格的单位就在江城东南所谓的“底下”一个叫樟树墩的地方。每天上班出发,林格要走小半站路再转乘公汽,从起点坐到终点才到工厂门口。

林格家附近路边开着一家修理自行车的小铺,店主是个残疾人,高位截瘫,轮椅就是他的腿。此人邪恶,绰号“十轮卡”,曾因猥亵幼女被判过刑,刑满释放后开了这家修车店。他手劲奇大,能把轮椅车开得飞快,碰见漂亮的姑娘嫂子,总是一副邪皮涎脸的样子,经常飞快地追到女性跟前,张牙舞爪,极不地道。不仅林格的妈妈,所有邻居都会叮嘱家里的女儿千万远离“十轮卡”。

林格每次下班回家,都要经过修车店到家门口一条长长的甬道。林格上班第三个月,正是冬寒料峭时节。那日,晚上六点光景,天色晦暗朦胧。城郊在这个时候,路上就看不到行人了。林格十分警惕,走到甬道口时加快了步伐。偏偏她担心的事情出现了,“十轮卡”突然斜插过来,小妞妞,来来,到我家坐坐吧。他使劲摇着车把,嘻皮笑脸地冲向林格。林格吓得汗毛竖立,转身就跑。

你屁股好圆呐!林格能听到“十轮卡”呼哧呼哧的呼吸声,也能听到自己咚咚咚的脚步声和砰砰砰的心跳声。林格觉得一只肮脏的手就快要抓住自己了。她想喊,却出不了声。她想,这下完了。

突然,林格听到“哐当”一声,接着是“十轮卡”啊啊的惨叫,还有轮椅车嘎嘎的异响。林格没有停下脚步,确认“十轮卡”没跟上来,才回过头。

“十轮卡”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婊子养的,你妈的鬼,你打老子做么事?

借着黄昏的微光,林格看见黑正风,手持一根胳膊粗的木棍威风凛凛地站在“十轮卡”身边,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无比,林格觉得他帅极了。黑正风一字一句地说,你再骂,信不信我把你车子砸扁!“十轮卡”抹了一把头上的血,悻悻地摇着轮椅咯吱咯吱走了。黑正风追着说,你跟老子听着,下次再敢欺负她,就把你铺子掀翻。

林格渐渐平静,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

林格见黑正风一脸不自然,就想起车间师傅们的提醒,黑正风总是远远地跟着她。其实有好几次,林格都无意中碰见黑正风。这次幸亏是他,但林格还是白了他一眼,似嗔似怪地说,你吊我的线?

黑正风露出憨态,说,你还躲我不?

林格咬着嘴唇点点头,又抬眼看他摇摇头,黑正风黢黑的皮肤,脸上轮廓线条硬朗,真心说他长得一点也不丑。

许多年过去,风中一头凌乱头发的黑正风手持木棍的形象一直定格在林格的脑海,让林格原谅和容忍了黑正风的种种过失以及与她的不和谐,甚至那个令林格感觉有点屈辱的周日。

04

江滩春光明媚,人不多。顺着略带潮气的草地,穿过防浪林,不知不觉来到草甸深处。黑正风轻声问林格,那是什么?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林格看到不远处草地上铺着薄薄的塑料布和被露水打湿的破报纸,还有像瘪瘪的汽球样的东西。见黑正风坏坏地笑,林格拧了黑正风一把。

黑正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塑料布,我们就在这儿坐坐吧。

不是说到前面湾口看钓鱼吗?

林格不太愿意在这充满暗示和诱惑的地方停留,她不想和黑正风发展太快。黑正风并不是她理想中的恋人。从少女时代起,她幻想的情人是像《飘》里面的白瑞德那样,既优雅绅士又强悍不羁还有点玩世不恭,或像电影《罗马假日》里格里高里派克扮演的记者亚乔那样高大英俊潇洒。在现实生活中,她喜欢有文化有趣味的男人。对于长相,林格没有过高要求,自己个子高,丈夫也要相应高一点才行。黑正风倒是有些强悍不羁和玩世不恭,但他缺文少化,离林格心中所想有太大距离。和黑正风不明不白地处着,她并没有把他当作丈夫人选。只是黑正风救过她,她不好推辞他的每次约会和好意的照顾。有时她希望黑正风会有所改变,比如多学点东西多看点书,或者和她一起报个夜校什么的。如果黑正风能朝着她喜欢的方向改变,或许她能接受。她和黑正风交往三个月了,好多次黑正风搂她亲她甚至找机会和她更进一步时,林格都坚决抗拒,一直坚守着最后的防线。

黑正风找到一块茂密松软的草地,铺好塑料布,半劝半拽把林格拉过去。走了很久,林格也有点累,虽然不太情愿,还是坐了下来。格格,我天天想你,一看不到你就像丢了魂。黑正风抓住林格的手,另一只手在她手背上抚摸着。林格轻轻抽回,绾一绾耷下的头发,说,我叫你看的《牛虻》看完了吗?黑正风摇摇头,我一看就想睡觉,昨天又被他们喊去喝酒了。林格说,你呀,总是坐不住,只晓得玩。

我现在不是坐住了吗?有你,我就坐得住。黑正风嘻嘻笑着,偏过头,他的眼光亮了,林格衬衣胸前的纽扣之间裂开了一条缝,隐约透出里面黑色的胸罩,他的眼珠快鼓出来,盯着林格象牙般光泽的前胸,突然把林格抱住,头猛地扎向林格的胸脯。林格闪躲着,却禁不住黑正风雨点般的亲吻,还有他已抓到胸前的手,力气真大,林格完全不能动弹,她想喊,呜呜地喊不出来。黑正风呼吸越来越粗,林格恨恨地瞪着他变形的脸,眼里满是委屈和愤怒。黑正风不顾林格的拚命挣扎,整个身子压了上去。林格感到一股撕裂般的疼痛,她发怒了,一口咬住了黑正风的肩膀。

待一切安静下来,黑正风看到林格惨白的脸和嘴角的血迹时,才感到左肩钻心的疼,摸摸左肩一处深深的伤痕,汗衫破了,手上黏糊糊的。再看林格一脸哀伤,黑正风双膝跪地,两手轮番抽打自已的脸,格格,原谅我吧!

林格是怎么回家的,她记不清了。她只记得用劲咬下的一口,满嘴血腥。这个印记从此留在了黑正风肩上,也刻在了林格心上。许多年过去,林格一想到这,心里都会隐隐作痛。

林格回到家三天没出门,特别是第一天,滴水不进粒米不沾。黑正风去了,林格不理他,也不拿正眼看他。林格妈妈看到女儿的状态,猜到了几分,然后把黑正风叫到隔壁,指着他的鼻尖骂道,狗日的东西,是不是做了坏事?嗯,你是不是把格格害了……

黑正风垂手低头,先是站着,后来干脆跪下,林妈妈,是我对不起格格,我不是人,是畜生,但我真是太喜欢格格了。您打我好了,随便要我怎样,我都认。说着说着,黑正风开始扯头发,捶脑袋,拱手,抹眼泪,央求,您就把她嫁给我吧,求求您了。林格妈妈顺手拿把扫帚辟头盖脸打了过去,你这不要脸的家伙,造孽呀!黑正风一动不动。

杜鹃花谢了,林格房间的绿萝也发黄了,那一季的梅雨期很短,一晃就到六月。林格比以往沉默了许多,她照例上班下班,但黑正风买的早点,她看也不看,黑正风跟着她到东到西,她理也不理。有一天,下班回家的路上,她忽然停下脚步,眼睛看着地面,用余光扫着黑正风说,到我家来。

黑正风连忙跟到林格家。林格妈妈坐在客厅,黑正风恭恭敬敬叫了一声林妈妈。林格妈妈盯着他看了好几秒,你多大了?

27。

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爸您认识,就在动力车间烧锅炉,别人都叫他黑子,我妈以前在食堂上班,还有四个兄弟。

林格妈妈叹口气,这样,小黑,让你父母下星期来提亲吧!

林格和黑正风的结合,在热工车间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大部分是为林格惋惜的,这么个清秀的姑娘怎么就被黑小子弄到手了呢?

车间主任接过黑正风递来的结婚申请,仔细看了两遍,狐疑地盯着黑正风,小林同意吗?

你没看见这上面她签了字吗,她在我们车间实习,也归你管呀。

行吧,算你狗日的有本事。车间主任摇摇头,把字签了。

婚后的生活沉闷而单调,林格觉得和黑正风的差异比想象的大多了。黑家孩子多,吃饭时能把方桌围圆。婆婆做的饭味重油厚。林格家里就两姊妹,全家人一向注重食物的原味,口味清淡。林格什么也不说,倒一碗开水把菜涮涮再吃。黑正风的妈妈每天做饭做家务不让林格插手,对林格察言观色嘘寒问暖,生怕怠慢了,得知林格饮食习惯,尽力改变,惹得家里人抱怨怎么老娘的菜越炒越不好吃了。这些都让林格十分感动。但他对黑正风却越来越不能忍受。

黑正风从小被惯得蛮横无比,好玩,不爱学习,生活邋遢,他可以就着啤酒瓶“吹喇叭”一口气吹三瓶,经常在外面喝酒半醉不醉回家倒头就睡,内裤好几天不换,吐痰吐得又远又准,还以此炫耀,和人说话不出三句,脏话丑话连串往外喷。林格生气不理他,他当时说改,过不多久故态复萌。两个人在很多事上难以调到一个频道,慢慢的,交流越来越少。

林格在屈辱的阴影里变得矛盾,自卑,她向往的理想爱情在现实生活里竟是这样的桥段,没有花前月下,没有卿卿我我,生活难道就是这样?青春这么快就画上了休止符?书上电影里传说中那么多的美好呢?我怎么就遇到这么一个荒唐男人?就这样,林格自怨自艾想了许久。我是不是一个放荡女人?既然讨厌他的作派,为什么会在他粗鲁的行为里忍让和屈服,甚至不由自主欣快和颤栗?一滴泪珠轻轻地从林格脸上滑落。

林格变了,变得不爱讲话,不爱笑,工作上却比以前更积极,每天早早赶到车间,下班了也不急着回家,碰到加班加点争着抢着去。酷暑季节,江城流火,林格的努力和勤奋赢得了领导的好评,林格被调到技术中心担任描图员。

在这里,她认识了生命里另一个男人。

05

头顶上,播音员柔声说,由于台风原因,到津港的航班,延迟起飞,大约在两个小时后具体通知……林格感觉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心想,手机快没电了。手伸到包包里翻来翻去,还是没找到充电宝。她四顾左右,想看看周围的人有没有谁带了充电器。突然她眼前一亮,张浩!斜对面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头发卷曲,皮肤白晰,脸上挂着耳机。林格自嘲地笑了。有很多次,林格走在大街上,总会恍然看到张浩的影子,只要与他身量差不多的男性,林格都会看走眼。她知道这是思念的结果。

其实,第一次见到张浩,林格就动了心。

办公桌至少有十张,两两相对,上面铺着制图板,原木色。制图板上是图纸,泛着蓝光。还有铅笔,笔头上印着或2B或H的标志。塑料丁字尺是全透明的,有黑色的刻度。工程技术人员们年龄均与林格相仿,大多戴着眼镜,画图的画图,写字的写字。中心主任把林格领进办公室时,她觉得这个画面似曾在哪见过,感到无比亲切。林格上中专学的就是机械制图,她的空间感极好,再复杂的三视图,她都能很快画出立体图,当一个描图员,绰绰有余。中心主任拍拍手说,大家放放手上的活,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新来的描图员林格,你们以后就是同事了,工作上多多配合。

林格有点局促,连忙双手合十朝大家微笑。第一张桌子后面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头发微卷,一脸书卷气,他正眼含笑意目不转睛望着她,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铅笔向她轻轻摆了两下,好像笔头可以打招呼似的。

中心主任指着小伙子对林格说,你们的室主任,张浩,你的工作主要由他安排。

张浩走过来站在林格面前,你就是林格?厂报上《放飞的理想》这首诗是你写的?

林格脸一红,腼腆地点点头,张主任,以后请多关照。

一旁有人说,好哇!我们办公室来了个才女。

热烈欢迎!

……

中心主任说,你们聊,我有事先走。摆摆手,出门。张浩指着办公室进门右手边的一张办公桌说,你就坐这儿吧。

林格进厂不久就听说过张浩,他不仅在厂报上发表过散文随笔,在省级刊物上也发表过诗和小说,在厂内小有名气,是众多女子倾慕的对象。

秋去冬来,林格和技术中心的同事们混熟了,在一群个性不一的年轻工程师中,她和张浩最谈得来。张浩帅气、清高,有点文艺范,多白衬衣,穿西装不打领带,冬天喜欢围一条浅米色围巾。在几次交流后,她发现张浩的文学基础好,思想有见地,分析问题深刻,可张浩是学液压专业的,他立志成为这一领域的顶尖专家。

林格问张浩为什么不在文学领域发展。张浩说,文学能使生活变得更加有趣,但爱好只是爱好,不一定要当作事业。

但你很有天赋和才情,你一定会写出来的。

张浩说,不,恰恰你可以,你的气质和才气很适合。

我?什么气质?

清秀,忧郁,豁达,还有幻想。

林格忽然瞥见他桌上放着一本《复活》,你喜欢托尔斯泰?

嗯,没有哪个作家像他那样高贵而孤独,他的作品是史诗级的。

能借我看看吗?

张浩踌躇一会,拿出一张废图纸把书包好递给林格。

林格有点小小的惊喜,因为她曾听同事们讲过张浩很随和,从不吝啬财物,唯独在借书上小气,他曾公开宣布他的书不借人。更让林格讶异的是张浩作了很多批注,也许这就是张浩不借书给别人的原因吧,那些书页空白处的文字,就是他的观点,最真实的想法……比如张浩同情玛丝洛娃,认为聂赫留朵夫的忏悔和救赎是人性使然和良知觉醒,但他更希望玛丝洛娃和聂赫留朵夫重新开始,他在空白处写道:爱的本质是相互怜惜和欣赏,而在此基础上让自己生活得好一些难道不是玛丝应该追求的吗?颠沛流离注定不会长久。

林格如饥似渴地把书看完,托翁笔下的人物故事,张浩批注文字所透露出的思想情绪,让林格内心产生强烈震憾。上班时,看到张浩时而若有所思时而满不在乎的神情,林格总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涌上心头。

06

那一年的春游活动是踏青,地点就在江城北郊道泉岗,丘陵地带,沟渠纵横,一条名为府河的河流自西向东蜿蜒从城区边沿汇入长江。据说道泉岗周边残存有日本人的碉堡群,抗战和解放战争时期这儿死了很多人,所以每年早春,这里漫山遍野开满野菊花,白的、黄的、桔色的、粉红的,在绿油油的草地里分外好看。

技术中心分成两拨人马,一拨约好骑自行车从厂门口出发到道泉岗渡口集合,另一拨坐公汽到北郊终点站,然后步行到渡口。林格意外的在公交上碰到了张浩,张浩不好意思地说,我不会骑自行车。

你是爷们呐。林格笑着调侃。

会骑车就一定爷们?你看了《敌后武工队》吧,汉奸便衣队的都骑车,怎么就是日本人的奴才呢?张浩压低声音凑到林格跟前说,王方老总也不会骑自行车。

林格说,偷换概念,你不会,还好像蛮自豪似的。

这是通往北郊的唯一公交,每到一站就上来不少人,林格和张浩被人隔开了。还剩最后一站时,上来两个身材壮实的青年,一高一矮,高的满脸横肉,矮的光头,两人皮肤糙黑,衣冠不整,一看就是城郊结合部菜农模样。光头拚命挤到林格跟前,露出黄牙不停冲林格笑,林格厌恶地扭过头,张浩见状,扒开隔在中间的人,侧身顶在光头前面。高个子凶狠地与张浩对视。林格紧紧抓住张浩的外套,张浩握住了她的手。

终点站到了,张浩护着林格下车,正当他一只脚悬在车门踏板上时,他感到腰部被重重地踹了一脚,重心失控,踉跄着向车外摔去。他右手托了一把林格,然后松手翻身,连续颠了好几步才站稳,气得大吼一声“妈的”,回头喝道,给我站住!

张浩正是被高个子踢下去的。他们是这一带的地痞,成天游手好闲,占着地头惹事生非,看到有点姿色的女人,都要去撩一下占点便宜。今天他们一上车就瞄到了林格,林格清秀的模样让俩人很来劲。他们的泼皮哲学是小骚扰不算大问题,遇到有回应的骚娘们就拉下车闹,其他的搔扰一番也是好的。平时在这路车上百试不爽,女的大都选择忍气吞声。没想到今天碰到了张浩挡道。

也许是看到张浩更像文弱书生,光头上前指着张浩的鼻子,么样,想打架?

张浩回头用眼睛示意林格赶紧和同车的另几位同事站到一起去,转身问,你们,谁先来?

不等回答,张浩跨步上前,左手抓住光头指他的手指,右手欺上前一把卡住光头的脖子,然后左手上顶,反压,光头一下歪在地上,嗷嗷叫。高个子冲过来从后面抱住张浩,想扳倒张浩。却见张浩身体下沉,右手反手扣住压在他脖子上的头颈,用力斜肩一抖,一个背包式,把高个子结结实实摔到地上,然后用膝盖顶住高个子的下巴,双手扭住他的两只臂膀,狠狠地说,还搞不搞?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发出了几声叫好,同时还有稀稀拉拉的掌声,光头的手指好像被张浩掰骨折了,他呲牙咧嘴地说,算了算了,我们服了。

他们哪里知道张浩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正儿八经学过擒拿格斗术,上大学后又学过柔道,动起手来,一般两三个人一起上都不是他的对手。

两个地痞悻悻地走了,张浩带着坐公交车的同事们兴冲冲赶到了道泉岗渡口。到渡口和骑行的汇合后,同伴们绘声绘色讲述刚才的事以及张浩的神勇。

林格的心有点乱,除了对同事们的打趣应合一下,她没大说话。同事们在草地里花丛中追逐嬉闹拍照游戏,欢声笑语,林格不由自主跟着张浩,若即若离。张浩在春风暖阳中的脸庞,满是欢喜,间或与她的目光相碰,不经意地流淌着说不出的爱意。林格只觉着心突突地跳。

返回的路上,张浩仍然和林格以及同事们坐公交车到厂门口,他提出送林格回家。下车时已是华灯初上,街上行人很少,他们慢慢走着,这条路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穿过石板铺成的小道,转角就是林格家,忽然张浩飞快地在林格脸上亲了一下。林格瞬间觉得血液凝固,脸上发烫,手指冰凉,她想往前抓住什么,却又虚虚地放下手臂,一双黑瞳闪着莹光,只是重重叹口气,既满足又忧伤。

07

贵宾厅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音乐,四周安静下来,不停地有人换着坐姿,悉悉索索的。有人的地方,气味浓烈,尤以咖啡味为甚。坐了两个多小时,宽大的沙发,成了最小的床。头顶上温柔的声音传来继续延迟起飞的消息。林格后背上腾起热浪,航班延迟让人很无奈,要知道这样,坐高铁多好,又快又准。出门时秘书问要不要买延迟险,林格说不必,这下,真有点后悔。延迟起飞,台风。

那天也是因为台风。

栀子花开的季节,公司在广东阳江承揽的工程项目即将竣工,林格因整理图纸资料去了工地。又过了几天,张浩作为项目技术负责人也来到工地检查验收。工作紧张,单调,沉闷,天气湿热。这天,工地停电了,当地人说恐怕得到晚上才会来电,没电什么事也做不成。

当地人对张浩说,你们不如到闸坡去玩玩。同事们都嫌天热,不想动。闸坡在海陵岛,风景优美,曾是多部电影的外景拍摄地,被誉为“东方夏威夷”。张浩问,远吗?当地人说不远,三十分钟车程,出门右转有班车,一小时一趟。张浩看着林格,去不去?林格抬腕看看手表,笑问,晚饭前回来?

阳江到海陵岛只有一条不宽的柏油马路,路面很干净,路两旁高高的椰树,草地斜坡上散布着芭蕉,成片的菠萝地。两辆骑摩托车的小伙子围着张浩和林格兜了两圈,反复问要不要坐摩的。张浩问去海陵岛多长时间多少钱,小伙子回答说,十五分钟,每人十块。张浩说,五块去不去,不然我们等班车,只要一块钱。两个小伙子低声嘀咕后表示同意。

摩托车风驰电掣。一望无际的大海波光粼粼。快到闸坡时,飘来一场细雨,远海雾蒙蒙的,到大角湾时雨停了。码头上,各种单桅、双桅、机帆、驳船挤得滿满的,岸边的吆喝声、笑声、谈话声、扯网收帆声、敲船邦子声,嘈杂混乱,充满生气。

林格问一位收网的阿伯,怎么都回港了?阿伯打量林格又看看张浩,你们是内地来的吧?说完用手指向东南方,远处海天相接处,一道明显的细线。要起台风啦,你们看,那是浪线,再过一个时辰,风就上岸了。你们赶紧回酒店或找地方躲躲吧。

张浩和林格点头称谢,来到大街上,已经是下午一点,不少铺面开始关门关窗了,两人进了一家餐馆,店家说只有米饭和广东菜芯,没别的吃了。也许又饿又累的缘故,林格觉得米饭油糯爽口,配上菜芯的酱油汤汁,简直美味无比。

外面呼啦啦响,狂风大作,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张浩说,完了,我们八成回不去了。店老板说,不急,慢慢吃,楼上有住的。林格说,我们是来游玩的。老板说,还玩什么,一会台风来了,什么也看不了。

不一会儿,外面狂风夹着暴雨铺天盖地,天全黑了。张浩订了两个房间,林格和张浩各自回房休息。晚上六点多张浩叫林格去吃饭,晚餐很简单,每人要了一碗海鲜面,鱼胶墨鱼配鲜肉,味道极其鲜美。张浩连称好吃。店老板得意地告诉他们,这个海鲜配料是我家特有的祖传秘方,五星级酒店都比不上。然后像是提醒又像是自言自语,这鬼天气,只怕要刮一晚上,酒店后面山凹里有一片坟地,起台风时都能听到女鬼哭。说完冲张浩眨眨眼。

俩人吃完上楼,电梯门即将合上时,忽然冲进一个女人,浑身湿透,脸色苍白,轻声叫道,太热了,大热了,咦,怎么这么挤呀?

四楼到了,张浩和林格走出电梯,张浩说,林格,这个女人好奇怪,我们都觉得冷,她喊热,明明电梯里就我们三个,她却嫌挤。这一说,林格感到头皮一紧浑身发麻,她一把挽住张浩的左臂,头靠向张浩肩头,我怕。

张浩跟着进了林格房间,林格仍然惊魂未定,操起电话打到服务台。接电话的正是店老板,听林格说完奇怪女人的事,店老板笑起来,没事,那女人是做海产生意的,常住我们店,别怕,我们这里没有鬼,跟你一起的男的呢,让他保护你。

林格回头见张浩正咧着嘴笑,气得抓起床上的枕头扔了过去。张浩稳稳地走过来,一把搂住了林格。

林格没有拒绝,她觉得这台风起得好,可以让他们这样独处。张浩向她讲述了自己的身世。张浩的妈妈张馨大学毕业嫁给了原四野的师长,姓赵,赵师长当兵前有家室,生有一对儿女,解放后,遇到张馨,就与原配离了婚。“9.13”事件后,受牵扯郁郁不得志,离休后没几年就去世了,他前妻的儿女不认后妈,张馨就带着张浩搬出来过,母子相依为命,直到张浩大学毕业。张浩对父亲和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没有感情,上大学后就改姓了张。

窗外的风一阵紧一阵,呜呜的声音真像一个女人的啜泣,忽远忽近。林格下意识地蜷缩,张浩就把林格搂得更紧,没事,这是风在山凹里呼啸形成的回音,自然现象,我们要相信科学。我是火相星座,火旺,鬼都怕我。

林格渐渐打消了恐惧,他们谈《红楼梦》,谈《红与黑》,深深为书中女主角的命运叹息。

两人越谈越投机,林格脸上现出一抹红晕,张浩的心也像被蚂蚁啃噬着,无法控制自己,他不停地吻林格的头、耳朵、嘴唇、脖颈,林格闭着眼,温柔地回应。他不由自主地开始脱林格的衣服,当他看到林格洁白光滑泛着象牙光泽的身体时,忽地生出一种膜拜的感觉,他喃喃地说,你真是太美了!林格是过来人,她也一阵心旌摇荡,但还是下意识地抵挡。张浩突然啊的一声转身跑进卫生间,他身体里一浪又一浪翻滚的潮水,像被压抑许久的岩浆奔涌而出。

张浩从卫生间出来,红着眼睛,站在林格面前,说,我冒犯了你,原谅我,只怪我太喜欢你,你不会鄙视我吧!说着说着张浩哭了。林格感动得扑倒在张浩怀里,动情地亲着张浩,你不要自责,我配不上你,我是嫌弃我自己。

不知什么时候,风停了,外面特别安静,天微微亮了。张浩推开窗,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他自言自语,你为什么结了婚呢?

08

经过台风的洗礼,林格和张浩都像换了个人,原本互相默默地爱着对方,阳江之行后,两人一下子进入炙热的爱恋,他们有那么多共同的语言,相同的观点,虽然没有肉体交融,可他们的灵魂再也难以分开。

他们的爱情不能公开,也不能持续,但都化作默默的关注和鼓励,并在工作中不断滋长和升华。不久,张浩被提拔为技术中心主任,林格调入了总经理办公室。

和林格同期调入总经办的,还有李若楠。林格负责文字,李若楠负责内务。林格穿戴素雅,文静秀气,偏爱安静,经常伏案写稿,对人不大热情,得了个“冷格格”的雅号。李若楠肤白微胖,笑脸盈盈,穿衣打扮大胆,她负责的事务工作,经常接触各老总,帮领导订飞机票、火车票,安排会务、行程以及其它后勤杂务,凡露脸的事都乐意做。旁人曾打趣她,你就是领导的生活秘书。说的人故意把“生活”二字语气拖重加长,李若楠不生气反而笑嘻嘻的,我就是,怎样?

行政大楼的男人们背后议论总经办两朵花,一个气质出众,一个性感爆棚。林格听闻后不以为意。李若楠说,他们在背后瞎说呢,你说,我性感吗?

你是有点性感,男同胞都不敢正眼看你呢。听到林格的回答,李若楠咯咯笑着非常开心。

办公室主任曾强为人通达,干练周到,但他文笔不行,因此他更倚重林格,重大报告、领导讲话、年度总结都由林格操刀。慢慢的,公司一些重要会议,曾强也要林格列席。这样一来,林格和张浩就在不同的会议上碰到一起。

工作越紧张越累,林格越思念张浩。有时两人好不容易见一面,都能给彼此带来甜蜜,可是伴生的痛苦也更强烈。每当林格看到他憋得很难受的样子,心总是像被撕裂了一样,林格时常捧着张浩的脸,我干脆给你吧!张浩更加怜惜她,不,我一定要光明正大地娶你!两人在情与礼的边缘挣扎。她几乎要崩溃了。

林格和张浩的交往,早被李若楠看出了端睨。有时张浩打来电话,李若楠就竖着耳朵听。有时林格不在,李若楠喂一声,张浩听出不是林格,就挂断。李若楠断定打电话的人绝不是黑正风,就越发好奇。有一次林格接完电话说要出去办事,李若楠悄悄跟在林格身后,出厂门,转弯,她看到林格和张浩一起上了一辆的士。她内心一阵翻江倒海,张浩可是她的男神。曾有人撮合李若楠和张浩,而张浩明却说他不接受介绍。于是,李若楠拚命找机会接近张浩,可张浩对她礼貌客气,总也拉不近距离。李若楠正绞尽脑汁酝酿着怎样和张浩更进一步,看到张浩和林格在一起,她咬牙切齿地想,林格你个小妖精,碗里有还想着锅里,哼。

李若楠从这时开始明里暗里就对林格夹枪带棒了。有一天李若楠做卫生,突然大惊小怪地说,林格!你太不注意了!林格瞅一眼,暗红色地板上居然躺着一只避孕套。林格脸一红,诧异地说,怎么可能是我的呢?李若楠说,不是你的还是我的不成?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起来。李若楠生怕别人听不见,声调越来越高,办公室同事都过来看,曾强也跑过来,上班时间,吵什么!看到地上的垃圾,他楞了楞,反身带上了门。

林格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肯定不是她的,黑正风从不用这个,但外人只道李若楠未婚,那这东西只能是她林格的了。她知道越描越黑,咬咬牙,把垃圾倒了。

她想起来,李若楠曾略显羞涩地说,她谈过几个男朋友,还告诉林格男人都喜欢这个事,没谈几天就想上床。还搂着林格的肩膀,小声说,其实我也蛮喜欢,做女人真享受,你呢,是不是也这样?

林格恨恨地想,这个套子难道不是你的吗?

觉察到李若楠的阴险,林格再不愿和李若楠多讲一句话。“七一”前夕,机关组织活动,李若楠邀请林格去排舞练歌,林格婉拒。活动结束,一个关于林格和张浩如何如何的议论传开了。那天回家,黑正风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对林格说,你还回来打鬼?你加班去啊,你跟那个小白脸探讨人生去啊。

林格不想理他,径直去了卧室,她听见外面稀里哗啦乱响,黑正风把书架上林格的书都甩到地上,嘴里恶狠狠地骂,读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书里教你偷人吗?林格气得浑身发抖,你血口喷人,胡说八道,没有教养。她气极了,把手里的杯子摔到地上。黑正风瞪大眼睛,上前一步,对着林格的脸就是一拳。林格捂着脸倒在床上,黑正风还是不依不饶,我要你以后长记性,不许再跟姓张的来往。说完又捶了林格几下。

林格脸上火辣辣的,眼晴慢慢肿了,心凉到了冰点。第二天上班,她只好戴上墨镜。组织部张大姐过来办事顺便找她聊天,林格得知造谣者就是李若楠。张大姐劝林格,你别太实诚,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女人,尤其是在领导身边工作的,千万要懂得保护自己。

09

张浩也听到一些风声,他找到林格,看到林格这个样子,斩钉截铁地说,你离婚吧,我娶你。望着张浩坚毅的眼神,林格充满了感激,也滋生了委屈,忍不住痛哭起来。

她准备好了付诸行动,她不想再懦弱下去,她不希望张浩承担什么,她要把自己解放出来,然后干干净净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她开始和黑正风冷战。

林格万万没想到总经理王方找她谈话了。王方先是夸奖林格有思想有头脑,文秘干得相当出色,然后谈到人才培养和干部队伍建设,他说,小林,你应该懂的,像我们这样的国企,领导干部梯队很重要。林格慢慢听出一点味道。王方说,小张是根好苗子,已列为公司后备干部了。我们班子都希望他不要有什么干扰和影响。

林格诧异地看着王方,这是她非常敬重的领导。她听懂了王总的话外音,难道她会成为张浩仕途的绊脚石?王总,您有什么话就直说。

王方清清嗓子,说,有时候我们为了工作和事业不得不做出牺牲,少联系他,对你对他都好。见林格不作声,王方接着说,回头把你爱人提干,调到后勤处,也算为你分点忧。

林格忍住泪水抬起头,我爱人提不提干无所谓,我有一个小小请求。

你说。

能否给我换一间办公室?

王方立即答应。

林格的办公桌就搬到机要室,离开了让她厌恶的李若楠。机要室很安静,她坐在那儿,想了整整三天,她想明白了,也下了一个决心。

张浩接到通知要去参加后备干部培训和学习,时间三个月,他跟林格说他不打算去,他要陪林格。林格得知后急得不行,就把张浩约到樟树墩后街的酒店。张浩一进门,林格扑到他怀里,勾着他的脖子,不停地亲他。张浩忘情地回应着。

房间的灯光柔和,温暖,凸凹有致的胴体,白皙瓷色的皮肤,泛着柔和的光。张浩炫晕了。林格极其温柔,导引着张浩,一步步把他带入巨大的幸福。张浩口干心慌,身体发烫,整个人像鼓胀的风帆,一次一次登上快乐的颠峰。那一刻,两人都恨不得为对方去死。

林格温情地说,你一定要去好好学习,别耽误了自己。我在这里等你。

培训班是军事化半封闭学习,期间,林格和他联系不多,张浩以为是林格怕影响他并没在意,哪知道,等回到公司时,林格拒绝了他所有约请和央求,绝决,干脆。她说,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老黑对我很好,就这样吧!张浩觉得林格的声音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却像极细的钢针刺破了心,喉咙也被什么东西堵住,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下班后,他站在行政大楼主道旁梧桐树下,看到黑正风骑着自行车载着林格,有说有笑地走了。一连好多天,他躲在梧桐树后看着相同的情景,心碎了,盼望、急切、焦灼,疑惑、失望、愤怒,林格呀林格,你怎么这样呢,难道你是个善变的女人吗?

张浩和林格分手了,他们的接触只限于工作关系,再正常不过。关于他们的种种议论也渐渐平息。张浩拒绝了所有给他介绍的对象或对他示好示爱的姑娘,包括李若楠。他冷冰冰对她说,对不起,你找别人吧。

张浩将失望愤怒和抑制不住对林格思念的痛苦,全都发泄到工作上,没黑没夜,殚精竭虑,以此抵消内心的折磨。一年后,他被破格提拔为副总工程师。

位置的变化和工作的磨炼使张浩变得成熟,周到。他常常坐在宽大的办公室里发呆,和林格在一起的幕幕往事浮上心头,心里隐隐作痛。那天,他点燃一支烟,吐出一个个烟圈,看着青烟袅袅飘向天花板,忽地站起来,他好像悟出了什么,这豪华大班台,不知多少人向往的位置,难道不是林格期望他实现的吗?他猛拍自己的头,未必是林格有意为之?张浩从来就没怀疑林格对他情感的真挚,他只是始终想不通林格为什么会突然结束他们的情份。她断绝关系是为了成全我?

站在窗前,望着对面总经办的窗户,张浩鼻头有些发酸。林格已经有女儿了。

10

登机通知终于来了,随着人流,林格进入机舱找到自己的位置,靠近舷窗,她看着机场门楼,恍忽觉得置身于另一个世界,没等空姐提醒,她把手机关了。

静下心,梳理过去,原来熟悉的人和事从很远的世界慢慢浮到眼前,只是定晴看时却不那么真切,有的人影模糊,有的分外清晰。

王方总经理栽培张浩,除了张浩优秀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五十年代,他和张浩的妈妈张馨曾是大学同学,恋人。就在林格和张浩热烈相爱时,王方正在北京开会,他接到一个电话,是张馨打来的,张馨说她也在北京办事,希望见一面,王方自然答应。

漂亮清高的女大学生张馨老了,满头花白头发,虽说气质端庄温雅,却已经发福,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沧桑的痕迹。当年张馨出身不好,迫于组织安排的压力,和王方分手。那个年代的人,很多时候是不能选择自己的爱情和命运的,王方没有怪张馨,早已释怀。王方从别的渠道得知张馨的一些情况,对她后来带着孩子孤苦生活的境况十分同情。

张馨讲话慢条斯理,在和王方互诉别情后,直奔主题,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我儿子张浩在你公司,你知道吧?

王方点点头,他是技术中心副主任,非常优秀,像你。张浩刚来厂里报到时,王方就发现张浩的眉眼神态跟张馨太像了。那时,王方正担任总工。张浩思维敏捷,文理皆通,很得王方欣赏。在张浩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位丰姿绰约的女人搂着一个小男孩站在公园门口。王方认出照片中的张馨,压抑着不平的心绪,详细问了张浩的家庭情况,自那以后,他就特别关注张浩,也十分关心张浩的成长。这些,王方对谁也没说。

你知道有个叫林格的吧?

知道。

她人怎样,是不是结了婚?

小林很不错,专门写材料,有上进心,怎么了?

张馨急切地说,不行啊,王方,小浩好像迷上了她,你要管一管这事,不能让他们在一起,更不能让他们发展下去。张韾的语速从来没有这么快过,眼神充满了无助和企盼。虽然经过了几十年,看到这样的眼神,王方的心仍然揪了起来。

小浩说她喜欢林格,说她怎么怎么优秀,想娶她,可她毕竟结了婚,虽说可以离婚,可是,毕竟……你说呢。

王方陷入沉思,凭心而论,王方对关于他俩的议论也有所耳闻,但他的原则是公私分明,只要不影响工作,绝不介入员工的私事。

这事你别急,我一定想办法。王方答应了张馨。过去,他和张馨这一对被拆散的恋人,几十年后却一起谋划重演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后来就有了王方和林格的那次谈话,很有效果。王方一直认为,在他的劝说下,林格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可王方没有料到,张浩一直不愿找人,哪怕随着升迁和年龄的增长,说客盈门,不断有条件容貌姣好的女子自荐,张浩都无动于衷,一直不婚。

11

林格每次见到张浩会脸红。张浩见到林格也会心慌。两人见面,林格叫一声张总,张浩回应一句林秘书。更多时候,他们的眼光碰到一起,里面都写着欲诉还休和侬心我知的明了和惆怅。

国企改革逐渐深入,樟树墩这个古老的地方也刮进了改革的东风。江城车辆公司进行清岗,对富余人员实施内部退养,一部分辅业开始分流剥离,内部人事制度改革全面铺开,各岗位逐一竞聘。第一轮竞聘的岗位就包括总经办副主任。林格在总经办已干满七个年头,有人说副主任非林格莫属。确实,林格的文秘岗位在办公室比较重要,公司大的材料全由林格担纲,经过几年的历炼,她的工作思维日趋成熟。她的缺点是不善交际,办事过于认真。原副主任肖大姐年龄到点退居二线,她也非常看好林格,一再到组织部门推荐林格。曾强也希望副主任能从办公室内部产生并支持林格竞聘。林格自信能胜任,就专心准备竞聘材料,撰写答辩稿。期间,有人提醒林格,李若楠也要竞聘,正四处活动拉关系,已经请五六次客了,听说她请的人还有重量级领导。林格听到这一消息,先是愕然,然后不屑,她相信公平,更相信自己。

然而,林格太天真,大错特错了。竞聘的游戏规则确定后,成立了领导组、专家组、职工代表组,各组打分权重,领导占百分之五十,专家组占百分之三十,职工代表组占百分之二十。竞聘者上台宣读答辩书,陈述观点,回答提问。三个组的代表根据综合表现打分,再依据权重算出总分,最高分胜出。所有竞聘者事先都经过严格的资格审查,因此得分第一的,几无悬念会任职竟聘的岗位。那天,参加副主任岗位竞聘的只有林格和李若楠。林格的表现谈不上精彩,基本上过得去,毕竟第一次上台演讲,有些紧张……而李若楠则显得轻松,答辩材料平淡,回答提问差强人意。

整个下午林格都在忐忑中等待结果。临近下班时,隔壁传来一阵笑语喧哗,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没过一会,曾强过来说,李若楠上了,你比她少0.45分。林格懵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听不清曾强说的安慰话,也记不清曾强什么时候走的。她感觉命运又跟她开了一个玩笑。电话铃不停地响着,她不情愿地拿起听筒,是张浩。张浩不容置疑地说,我请你吃饭,马上,车就在楼下。

林格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下楼,张浩的司机迎上来,把林格送到酒楼。张浩一个人在餐厅雅间等着,看到林格进来,他站起身走到林格身边,轻轻地拥抱林格,像多年的朋友相见,自然,温暖。桌上摆着豆豉蒸白鱼、番茄土豆牛肉汤、木须肉,外加酸豆角和卤香干味碟,都是林格爱吃的。

虽然好多年没这样单独在一起,林格却没有一丁点生分和违和。张浩笑着说,老国企沉疴弊重,深化改革举步维艰,在我们这样的老厂,走专业发展优而取仕的路子或许稍稍单纯一点,从管理方面晋阶确实复杂,错综的关系、僵化的思想、领导的看法、还有制度和机制上的问题、标准的不一……唉,太难了。

林格忽然开口道,我想喝酒。张浩要了一支干红,给林格倒了一杯,林格端起杯子咕噜咕噜喝去一半。张浩赶紧拦住。林格心意难平,对着张浩悠悠地说,我想辞职。

辞职?辞职以后干什么?

没想好,不想在这呆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你这可要想好,如果到外面应聘,国企都大同小异,私企民企外企要看要碰。

张浩沉吟片刻,说,我负责营销的时候,发现不少供应商、贸易公司都是从小事做起慢慢发展起来的,现在和我们公司有上千万甚至上亿的业务往来,他们中,有几个老板是女的,你素质显然比她们高许多,不如从这方面考虑一下?

林格放松了许多,他们聊着,不知不觉,一瓶干红喝得一滴不剩。

李若楠走马上任,像上足了发条的钟,不停地布置几个秘书干这干那,第三天她过来通知林格,你还是搬回秘书室吧!

林格压低声对她说,搬可以,但你要说句实话,那个避孕套是不是你栽赃我的,你承认我就搬。

你,你恶心。

不要脸的人才恶心,我到机要室是王方总同意的,要我搬,你去跟王总说。林格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人。

又过了一天,林格把辞职报告放到曾强桌上,曾强极力挽留林格说一定找领导好好安排。这事惊动了王方,让曾强跟林格说要请她吃饭。林格笑了笑说,不用,谢谢王总,谢谢你!说完,出了办公大楼,顺着茂盛的梧桐树林荫大道向厂外走去,没有回头再望一眼。

12

飞机落地,林格走出到大厅,手机却无法开启。坐上出租车,她告诉司机在市中心位置找一家四星以上酒店。妈妈时常叮嘱林格,穷日子富路,别委屈自己。林格出差向来住的都是好酒店。的士把林格载到滨海区的喜来登酒店,林格登记住房时留意了一下总服务台为客人准备的津港地图,发现这个酒店到红棘滩交通很方便,有地铁直达,林格感觉不错,又请服务台准备一只充电器送到房间。

充了几分钟,才开了手机,林格先告知小侯入住的房间号。刚挂电话,妹妹林清的电话就进来了,妈住院了,急死我了,医生说肝肾并发症衰竭严重,还老年痴呆,谁也不认得,你快回来吧!

林格一听急了,你快通知黑正风,然后让医院想办法上最好的药,别管医保不医保,我谈完事,明天一早就飞回来。自从林格下海经营,经济条件就渐渐好起来了,林格在家里有绝对的地位和话语权,婆娘两家大小事都听她的,很多时候都要她拍板给钱。钱能解决的事都不是大事,林格不想麻烦。

我打过姐夫电话了,打不通。

林格感觉后背又腾腾地潮热起来,这个黑正风让她彻底死了心。开公司之初,林格缺人手,指望黑正风能帮点忙,就安排他送货发货,负责后勤。可是黑正风经常只上半天班,大事嫌麻烦,小事懒得跑,动不动就跟客户吵架。后来,他迷上麻将,打完牌宵夜,经常半夜满身烟酒气回家。回来也不消停,折腾林格。林格本来就累,不给不从,他就骂骂咧咧。吵了许多次,林格就伤透了心。再后来,就变成你不管我我不管你,互不干涉互不过问的状态。夫妻二人的交集只限于黑正风诞着脸找她要钱,连黑正风的妈妈都骂儿子是个不上进不争气不要脸的狗东西。

晚餐定在绿茵坊粤菜馆,林格赴约前,林清又哭着打来电话说,妈妈昏迷了一次,已送到CPU病房,黑正风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再打关机了。林清早已离婚,实在没办法硬着头皮把前夫叫去帮忙,姐呀,你最好连夜赶回来吧。

林格心急如焚,在手机携程上查,今晚十二点的一趟航班还有位子,赶紧订了回程票。再看手表,距离登机时间只有五个小时,林格打算打个短平快,去绿茵坊简单告诉刘总最低售价,无论是否成交,她都要回江城。

刘总是个瘦小的港仔,普通话说得不太流利,他很热情也很固执,非要在林格的底价上再打九折,林格不想啰嗦,就提出,如果九折出售,原先打包出售的三个门面两套公寓中只能含一套公寓,如果不同意就算了。刘总和小侯低声讨论了一下,又一起说服林格。林格无心恋战,瞥一眼墙上的挂钟,拿起果叉吃了一小块西瓜,喝了一口红酒,对刘总说,我家里突然有急事,必须赶回去,就这个方案,如果行,明后天请小侯把合同快递给我。

凌晨2点40分,林格飞回江城直接从机场去了医院。在三楼抢救室病房外,林清一个人蜷缩在空荡的走廊长椅上,前妹夫和两个男人站在走道尽头抽烟,林格冲他们点点头,过来拉住妹妹的手。这时,抢救室门开了,护士叫家属快进去,病人不行了。姊妹俩快步冲进抢救室,妈妈躺在床上,身上挂满各种管子,嘴上扣着呼吸机,林格上前抓住妈妈的手,喊一声妈——林格妈妈眼里忽然闪现一点亮光,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医生护士还在手忙脚乱,忙七弄八,林清的哭声突然变大,她惊恐地指着监视器,上面的电波图线已经扯平。

林母出殡那天,黑正风很积极,前后张罗。他那天在外打麻将,手机扔车上后来没电了,自知做错了事,办这丧事特别卖力,和几个狐朋狗友一起设灵堂、办死亡证、置办寿衣、接待来宾一条龙帮忙,除了墓地是林格姐妹俩选的,其它他都包揽。

意外的是,已退休的王方和刚提拔不久的总裁助理曾强赶到了殡仪馆,他们握着林格的手安慰了几句,同时带来了北方公司老总张浩的慰问金。林格忍着悲伤低头致谢。到了中午十一点的时候,老人骨灰下葬入土,冰冷的石盖板合上的刹那,林格终于放声大哭。

按习俗三天要到墓地复山,那天下起了小雨,林格只带了林清和女儿雅玲前去,点火烧香,磕头祭拜,任凭雨水打在身上,顺着头发湿漉漉往下滴。忽然,林格感觉身旁站过来一个人,头上撑起了一把伞,那人呼吸的气息让林格一怔,张浩,是你吗?林格急忙转身,张浩轻轻抚着林格的肩膀,紧紧地将她揽到怀里,林格鼻头发酸身子突然抖动起来。

林格又要到津港去了,她取消了出售津港房产,把江城临近江滩公园的一处房产卖了,她打算把女儿雅玲送到美国读书。女儿的眉眼像极了张浩,这是林格坚守多年的秘密。

站在江滩公园芦苇荡边,看江水粼粼一去不返,林格心生伤感,此去津港开拓新市场,把业务拓展至北方,一切都将归零,希望、幻影、重生……谁知道呢,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吧,林格不愿再束缚自己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