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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第1期|益希单增:暗香残留(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第1期 | 益希单增  2019年01月28日08:54

粗俗而低沉的念经声,十几名久坐不动喇嘛的念经声,不太绷紧的厚牛皮大鼓打击出来的沉闷无力死气沉沉的鼓声,搅动在村子上空,藏式二层楼房一侧便是传声之地。让人郁闷,让人想到那个不到六十岁已停止呼吸,仰面躺在有草垫子木架床上盖着一床毛毯脸色黄中带黑已无任何气息的人。他的双眼紧闭嘴巴紧咬,眉头紧皱。搭理师几次用双手扳开嘴巴掰开眉头,但没有任何用处。啊、啊、啊!三十五岁的搭理师双手向左右一甩,说:“别说话,别说话,都别说话!”女主人的眼泪三天前就流干了,男人刚抬脚跨过门槛的刹那,悲剧就发生了。不知哪来的一棍子,打在男人的后脖子上。后来连棍子都找不到了。

从不惹事,从不吵架,从不打架,从不记仇的男人,怎么会有这种结果?女主人百思不得其解,搭理师寻找不出原因,念经的喇嘛头说:“是鬼,鬼常常谋害善良的老实的让人尊敬的人,鬼是颠倒黑白的东西,鬼是无事生非的东西!”

女主人确定,让自己男人死亡的,一定是鬼了。

念经声和鼓声响了好些天,念经的喇嘛头说:“当然,当然,念经最好是十五天,少一天都不是好征兆。死去人的灵魂要选择好时机,以便投胎再变人时,不到苦家不到穷家不到贼家不到屠夫家!”搭理师说:“来世变人是一种说法,有的要变成滾屎球的虫,有的要变成屎坑旁的蛆。灵魂变什么自己说了不算,要由尸首堆集宫的老板发话才行,你多烧钱纸也没有用。因为有一个命中注定,如果让你变成一只狼去多吃几只羊,那也许是一种好的运气!”

三十二岁的乡长亚免来了好几次,他的样子有点虚胖,不过,说话时全身都会兴奋。“我早说过,几天前我又一次对女主人家的男人说要当心,天黑了不要外出,天不亮前不要起床出门。因为这两个时间是鬼最喜欢害人的时间。男主人阿桑早晨遇害,那肯定是天不亮。他曾是我敬重的主人,他最喜欢早起,也就是天还不亮。这一下,命归西天,可惜可惜啊!”

女主人记不起自己男人阿桑起床是不是天不亮,不管怎么说,男人的死,绝不是什么好事。

十八岁的大女儿把乡长请到家里坐下,十六岁的二女儿提来酥油茶壶,十四岁的三女儿拿来银碗让二姐倒上茶端给乡长,乡长盯着十六岁的二小姐的一举一动,他太喜欢二小姐了,人长得太漂亮了。乡长喝下一口茶,对二小姐说:“没关系,你不要伤心,有叔叔在,肯定会把丧事处理好的!”

出于礼貌,二小姐并不计较乡长的眼神,不过,她不喜欢乡长,也不要求乡长来家处理父亲的丧事。

这家的女主人并非一般的农妇,她有拉萨贵族的背景,她的文化水平,远远高于乡长,只是平常不愿在公开场合表现自己。

念经声和鼓声总算结束了,应该有结果的那一天总算到了。用毯子把死人阿桑背到了天葬台,背死人的人是女主人家唯一的年轻男佣人,此人平时很老实,除了主人让他说话外,他从不主动说话。说话前总是把舌头伸出来,倒吸两口气做出十分敬畏的样子,说声“啦、啦。”跟一般佣人敬畏的样子一样,让人感到十分的奴才相,地道死心的奴才。不过,这个人是否真是这样,无人知晓。二小姐总觉得此男佣人的眼神跟其他人不一样,有些异样有些特别,尤其看她时,她感到此佣人眼神中有一种像铁钩子一样的东西在晃动。

女主人和三个女儿在天葬台旁的石头堆积起的香炉里燃烧起了一把把柏叶,抛洒的酥油糌粑,还有燃香,还有喇嘛头给的一包可用来烧的神叶,让死人的灵魂不再纠缠生前的肉体,离开尸体而飞上蓝天,然后选择适合自己投胎的方向和地方。女主人希望男人死后每晚给她托一次梦,梦里与她相爱的男人在大众圈舞牵手跳舞。她认识自己的男人阿桑也是二十年前当她十六岁时,在舞场上相遇的。二女儿喜欢爸爸的沉稳,凡是做什么事情,都会好好想想,从不急躁和发火。三女儿喜欢爸爸每天早晨亲吻一下自己,如果有一天早晨不亲吻自己,三女儿就觉得不自在。爸爸说过,再过一年,他就不再亲她的嘴了。

大女儿跟爸爸的关系不大好,爸爸几次催女儿嫁,女儿就是不答应。明明说好了的婚事,女儿不同意爸爸就不逼了,让女儿自己做主。大女儿心中没有什么好男人,凡是没见过面而让人介绍而来的男人,大女儿都不会同意。大女儿长得很大方很大气,能配得上她的男人,在乡里几乎没有。

不按藏历,而是按照公历算,男主人阿桑死的年代是一九〇四年初的一天。一个骑马的传令兵从村子外跑进村里,找到正在女主人家吃晚饭的乡长亚免说:“东边庄园主康莎要我传话给你,英国派军人入侵西藏了,西藏的事情不好办了!”

其实传令兵并不是专门来传令的,他接受的任务是亚东宗政府要他去拉萨,向西藏最高的地方政府噶厦报告英军一千五百人已经从亚东边境入侵到西藏帕里县城了。

传令兵走了,连口茶都没喝。乡长说:“英军入侵,算什么大事,英军入侵与我们乡村有什么关系!”

喝了好几碗青稞酒,吃了好几块煮牛肉的乡长,打着饱嗝,起身走了。女主人皱起眉头,对在座的几个邻人和三个女儿说:“我们这个村庄,正是在通往拉萨的路边上,如果英军入侵进来,必然要经过我们附近康莎庄园地界。”

第二天,女主人让三女儿去给乡长说一声:英国军队入侵西藏不是小事,是在欺侮西藏人,我们乡里的人不能无动于衷,要组织起来对抗。乡长亚免不以为然,不过,女主人发话了不能不重视,他想起事先应该打卦求神语指示。

乡长亚免这段时间总是不快,结婚两年多了,老婆不生孩子,跟第一老婆时的情况一样,这个不生孩子的第二老婆他准备赶出家门,让她到社会上去讨饭当乞丐。第一个老婆当乞丐的第二年死在了朝圣路上。他希望第二个老婆也死在去拉萨朝圣的路上,然后想办法把女主人家十六岁的二女儿娶过来当老婆。他已经对二小姐示好几次了,可是二小姐嘴上不说,但她总能在乡长靠近她时闻到乡长身上一股很难闻的气味,别人也许感觉不到,二小姐倒是特别敏感。二小姐对人说,乡长亚免的老婆不生孩子不是老婆的事,而是他自己的事,他要孩子的种子不管用,已经发霉了。当然,二小姐这么说不是她自己的发明,而是一个神汉在村中给人算命时,说到了乡长亚免的生育缺陷,说乡长的生育种子已经霉烂了!

女主人从未打算把二女儿嫁给乡长,二女儿已经有人家了,是拉萨一大户商家的儿子,已经发来求婚请柬了。

请来寺庙的跳神死士,把乡里三百一十一户人家的男女老少都叫到庄园楼前的打麦场上来,加起来人数七百左右。这个乡曾经是个小乡,只有一百多户,是拉萨一个大贵族家庄园的所在地。女主人的男人阿桑是另一个中等贵族家的男子。女主人本身就是这个庄园的主人。

打麦场的一侧,搭有一个大伞盖,下面坐有寺庙活佛,女主人、三个女儿,以及乡长。一个跳神死士,也就是一个有过训练的年轻喇嘛,在当众演示被两名喇嘛用哈达勒死变成死士的过程,完全像真的一样,死士被哈达勒死后,有一分多钟躺在地上不动,脸色血胀,然后慢慢苏醒过来,戴上神帽穿上神衣,手拿神刀神弓,跑动起来乱跳乱舞,在场地转圈,鼓声隆隆,十多名喇嘛在一侧大声念词,死士神人把手中的刀与弓扔了出去,从衣袖中摸出几块带色的木条扔到场上,然后死士神人昏倒在地,二喇嘛解开死士神人捆脖子的哈达,死士神人苏醒过来变成原来的人形。啊、啊、啊!乡长叫喊:“各位众邻,神人给我们提示了,等明日活佛给我们解说人间世道重要的大事!”

大家散了,各自回到家里,议论纷纷。

寺庙活佛不做解释,四小块木条只好拿到念经师跟前,念经师看了看两黑一蓝一红的木板,想了想说:“世上的日子不一定好过,有魔鬼在骚扰。”念经师的这个由跳神死士带来的信息,第三天传到有些人的耳朵里,大部分庄稼人是听不到的,也无人去传。女主人知道了这个信息后说:“看来英国派军队入侵西藏,并不会带来好处,相反,坏处增大了。”

有了母亲的警告,三个女儿想事做事都把母亲的话放在了心上。男佣人好像显得很勤快,一次女主人正在往尿壶里解小便,男佣人就闯进来了,要端尿壶倒出去。女主人白了一眼说:“老规矩不要破了,我不叫你,你别闯进来!”男佣人伸出敬畏的舌头:“啰、啰!”地两声后退了出去。女主人怀疑自己男人阿桑的死与男佣人有关,具体关联什么,女主人还没有想仔细。

乡长知道了跳神舞传出来的信息,但他并不关心英国人入侵西藏会有什么恶果。世界不就是那样吗,吃饭拉屎每天如此,谁进来谁不进来又会怎样呢?!乡长喜欢说的口头语大家都清楚,他不着急,没人跟着别人去着急。

拉萨来了几个赶马队的过往商人,都住到了女主人家里。女主人家的楼房有十几间住房,院子又很大。商人们对女主人敬仰有加,女主人从商人们嘴里了解到西藏政局的不少大事。

二小姐去叫乡长,刚出门不几步,乡长就想抱二小姐亲二小姐,他早有心思娶二小姐。二小姐推开乡长伸来的手和嘴说:“这么亮的天气,你都想入非非,要不要把你老婆叫来。”乡长当然不畏惧什么,仍然把嘴伸到二小姐脸上。吻是不可能的,二小姐笑着推开了,并从地上抓一把泥土抹在乡长脸上。二人这才来到庄园楼的大门跟前。

带着灰脸的乡长来到女主人跟前,女主人奇怪,但没说什么,她需要说的是一个提醒:“你不会忘了你现在这个乡长职位吧?若不是我男人生前与活佛商量,你现在这个乡长就无从谈起。当了乡长最要紧的事你必须明白,英军入侵了,你丝毫没有触动,可见你没尽到乡长的责任!”乡长说:“是的,主人,我现在明白了,我听你的。”女主人说:“你去组织一队壮劳力,形成庄园军,准备抵抗要过来的英军!”

乡长突然变得聪明,他突然拍手欢迎式地说:“放心吧,女主人,我会把此事办好的,请你一万个放心。”

不管怎么说乡长亚免跟女主人的世家还沾点亲戚,乡长的父亲曾是男主人舅舅的私生子,他所以能当上乡长还是女主人跟寺庙活佛商量后定下来的。早先乡长当过几年另一个村庄的代理人。

有了女主人的明确指示,乡长就能大胆地去组织人力了。这个有三百一十一户的大村庄,他计划抽出六十个强壮男人组成抗英搏杀队,到时外出与英国军人进行较量和搏杀。他充满了信心,他认为村庄的历史中就有战胜外敌入侵的历史。

女主人阿桑琼玛眉清目秀,身材中上等,尽管生了三个女儿,但仍然充满青春的活力。她打开小仓库,又打开一个笨重的木箱,里面藏有五六把手枪和几百发子弹。这是当年男主人喜欢出游时从国外买来的。不搞马帮已有五六年了,但这几把先后买来的手枪成了今天女主人准备练武的武器了。

女主人阿桑琼玛关上大厅的大门,佣人一律不准进来。三个女儿看到母亲手中的枪,都莫名其妙地把目光盯在母亲脸上。女主人说:“孩子们,从今天起,你们跟着我学打枪,还要学一点防卫术保护自己。当年,我学过这些,只是到后来很少用这些技艺了。如果英国军人闯进我们的村庄,我们不能让他们随便强奸我们,抢我们的东西,也不能轻易死在他们的刀枪之下。”

三个女儿并不知道世间会发生什么大事,母亲这么一说,倒是紧张起来,都把手枪拿在手上。

女主人不但懂现代藏文,还懂古代藏文,还懂英文。她把加拿大造的手枪给了大女儿,把英国造的手枪给了二女儿,把德国造的驳壳枪给了三女儿。而她自己用的还在箱子里没有拿出来。打手枪都是一个道理,握紧瞄准扣动扳机打中目标在顷刻之间,时间过长是瞄不准的。要练手劲和胆量,要练眼睛盯准目标,胆大心细,身上有力量,是打准手枪的基本要素。

女主人教了一套练身术,其中最主要是防卫术,挡刀夺刀都在两手之间上下功夫。三个女儿看傻了,原来母亲竟然是一个武功好手。母亲说:“我十岁开始练武艺,师傅是山洞修行的一位年轻人。他的武艺很好,能单手抓夺砍来的腰刀。手心上只不过有一小块绑着的骨片。打手枪也是他教的。他的瞄准是随意性的,一举手就能打中目标。我父亲很佩服这位师傅,可惜他死得早,只活到三十六岁。”

三个女儿每天在三楼房顶的廊房里练习打枪。练习时不准有男佣人上楼顶观看她们。大女儿和小女儿练几天后不怎么上心了,只有二女儿阿桑拉姆的兴趣还十分浓厚。男佣人阿罗,几次去偷看她们,都被女主人发现而斥退下楼。阿罗,曾经来此地当佣人时叫康莎普巴,若不是女主人的男人有意收留他,女主人因怀疑康莎普巴可能与邻庄园主康莎甲甲有染而拒绝。原因很简单,女主人的男人阿桑曾因为一个女人的爱恋,杀死了康莎甲甲的管家,康莎甲甲曾放出话来说,要为自己管家的死报仇。阿桑杀人是因为康莎甲甲的管家逼阿桑喜欢的女人跳河自杀。那个已死的女子是康莎甲甲管辖的一个小庄园代理人的女儿,死在阿桑未婚之前,已经有二十年了。女主人很讨厌康莎这个名称,让康莎普巴改回他早先的名字阿罗。阿罗曾说,他有康莎普巴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在康莎庄园当农奴时,租种了二十亩地,那时父母都在世。管家被阿桑杀死后,康莎主人把地收了回去,管家给他起的康莎普巴这个名字,也就这样留了下来。女主人始终在怀疑阿罗这个佣人,她认为自己男人的被害,凶手有可能是阿罗。若不是其他来人在男人死的事件上有几种说法让她犹豫,否则她要提审阿罗,逼阿罗说出真相。男人被害,有可能是曾经来偷盗时被打伤的那个惯盗,他常常游来荡去,没有固定住处。也有可能是康莎庄园主另派的一个杀手。有人告诉女主人,阿桑的被害,如果背后的凶手真是邻庄园主康莎甲甲,那么,康莎甲甲的阴谋不会就此完结,他还会想办法除掉女主人和三个女儿,争取实现阿桑庄园上层的彻底消亡!有了提醒,女主人的警惕比平时高了一倍。

乡长带着四个办事牢靠,能忠诚于女主人的年轻人,来见女主人,女主人暂且相信乡长带来的人,并布置了一番。四人分两组外出,去调查可能是杀害阿桑主人的凶手叫扎巴的惯盗,另一组去阿桑庄园打听人们的说法。十多天后,两组人先后回来说,惯盗扎巴已经在拉萨活动,他有时装扮成游方喇嘛,有时装扮成某某马队的马帮手,行踪不定,没人能准确说出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康莎庄园里的人没说什么令人意外的话,有人说康莎领主前不久,只说过一句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女主人重新作了布置,让这两组人又出去调查了。

女主人把自己男人阿桑在世时另作安排的女佣人央真叫了回来。当年,年龄快到四十的央真被女主人叫来做了新的安排,女主人说:“你快到四十了,至今还没有一个男人。我放你回家,另外拨给你十亩地,你跟单身的男农奴次仁在一起生活!”女奴遇男奴,自然喜欢,也无须什么婚礼。一年后,央真并没有怀孕,女主人虽然没看到小奴隶出生,但也没有责怪他们。现在又把他二人叫来当女主人身边的佣人,二人表现得十分愿意和感激。央真和她的男人磕头谢恩,女主人说:“央真知道,你们需要干的佣人活儿,无须我再吩咐你们!”是的,央真知道,她要干的事情是每天烧茶,客人来了打酥油茶。做青稞酒,或者煮肉,炒青稞磨糌粑粉,还有揉皮子、扫地之类,都是必做的事。现在洗毯子或洗厚重衣物,落在了央真男人次仁身上,还有出门去河边背水。早中晚的三顿饭,央真也要做,但女主人自己做得也比较多。三个女儿在早中晚的饮食上,也会来当帮手,这是母亲教给她们的生活手艺。去休假一个多月的老管家也回来了,当听说男主人被害身亡的时候,老管家流下眼泪说:“怎么会呢,那么善良的一个人,怎么会被人暗害了呢?!”老管家向女主人建议,此事由他来调查,他决心要把凶手查出来!女主人知道老管家的能力,嘴上说的和实际行动是有一定差距的。

女主人的名字叫琼玛,或者叫阿桑琼玛,但乡里叫她这个名字的人只有她的男人阿桑,一般人不敢直呼其名,一般都叫“女主人”。

英国人的军队打进西藏快两个月了,西藏上层是什么态度,想怎样作为呢?为了了解一些情况,琼玛骑上马,带上小女儿,带上在村子里新找的一个叫强巴的年轻保镖,一块儿来到拉萨。保镖强巴是一个庄园代理人扎西的儿子,年纪二十六岁,有一身蛮力,还会一些舞刀弄棒的手上武艺,打手枪也不生疏,虽然不是百发百中,但五发子弹也能打中三发,此人比较忠厚,女主人琼玛看中他的主要优点是不对年轻女人动手动脚想入非非。

女主人琼玛的母亲家是一个大贵族,琼玛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虽然各自有家,但每天都喜欢来母亲家里一次,于是琼玛有机会跟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打探情况。大哥在噶厦政府里供事,二哥是个街上有大商铺的商人,姐姐的男人去印度跑商,这段日子不在家里。家里人小时候都念过私塾,大哥二哥还在英国留过学,他们对英国有相当深的感情,只有姐姐最不喜欢英国人。

在商铺里,琼玛见到了二哥,聊了聊英军入侵的事,二哥认为英军入侵表明英国人有强大的势力,西藏政府撼动不了他们,目的是要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听他们英国人的指挥。他认为可以把英军放进来,英军不会对西藏造成破坏。

琼玛没想到二哥是这种样子,可以说对英国军队毫无抵抗之意。她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二哥,因此也就沉默不语。二哥给了她几包砖茶和红糖,这是店铺里经营最多的东西。

第二天的晚饭,大哥带着他的十九岁女儿来到母亲家。琼玛跟大哥的女儿亲了亲,母亲在饭桌上对大哥说:“你妹妹是来打探噶厦政府对英军入侵的想法,你说说吧,她该做些什么!”

大哥说:“我是一个小小的处长,管不了大事,就看噶厦政府的几个噶伦说些什么,最后怎样决定的。现在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和谈,让让步,让英军得点好处退出去。一种是抵抗,派军队到前线去抵抗。”

母亲问:“抵抗得了吗?”

大哥说:“我只能说不知道。”

母亲又说:“你愿意让英军打进来吗?”

大哥说:“进来也行,没有什么了不得!”

琼玛说:“英军入侵印度,现在是英国的总督主宰印度。如果英军打到拉萨,英国人是不是要主宰西藏?”

大哥说:“那是自然的。”

琼玛说:“你喜欢让他们来主宰吗?”

大哥回答:“无所谓。”

母亲说:“他主宰他的,你吃你的饭,这行得通吗?如果噶厦政府也被废掉了,你还有饭吃吗?”

大哥说:“我们本来归清王朝管理,可是现在的清王朝行吗?皇帝没有了,派不出军队,谁能管得了?!”

母亲说:“不是还有驻藏大臣吗?难道他们也不行吗?”

大哥说:“听说内地在闹革命,清王朝好像没什么力量了!”

琼玛说:“现在靠清王朝没戏,还是靠我们西藏自己才对。我不相信西藏人都是欢迎英国军队的。我们应该去抵抗,实在抵抗不了那是另外一回事。反正英军要从我们庄园的门前过,我们是要抵抗的,不能让英军太占便宜了!”

大哥的大儿子旺堆进来了,本来大哥是让他去当寺庙的喇嘛,他只当了八个月就跑回来了。他说当喇嘛没意思,他说他发现寺庙里的许多佛像和武神都不是释迦牟尼在世时有的,是后来的一些寺庙主管人或者学者,或者活佛,按照自己意愿编造的,比如千手观音,大威得金刚等等。他说他也可以编,也可以造像,所以,信仰这些是没有意思的。回来后,他去找武功教练,学了一些武艺,并参加了藏军,一年后当上了百夫长,也就是连长。

旺堆的长相并不像大哥,而是有些像他的母亲曲珍,身体壮实,力气也不小,个子高大。

旺堆喝了一碗茶后说:“姑妈,你别听我父亲的。我父亲是喜欢英国人跟着英国人走的。我赞成你的说法,组织人去对抗英国军队。他们为什么要入侵西藏?这不是明明白白在欺侮我们西藏吗!”

大哥对这个儿子是管不了的,所以他懒得去说。

晚饭后都走了,留下了琼玛和母亲,母亲说:“你明天去看看侄子旺堆,看看藏军在干什么!”

第二天,琼玛带着小女儿,带上保镖强巴一同去大昭寺给觉仁波切献哈达、供灯、烧香、磕头。觉仁波切是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铜像,是一千多年前文成公主进藏时带来的。出了大昭寺,琼玛到小时候的女朋友索娜家去坐了坐,然后又到有许多商店的街上走了走。

晚饭时,母亲问琼玛:“你去看侄子旺堆了吗?”

“没有。”琼玛说。

“为什么不去?”

“我准备明天去。”

“旺堆这孩子是个有智慧的人,凡是想骗他的人都骗不了他。你不是想要抵抗英军吗?你问问他,应该用些什么办法!他小时候就聪明,鬼点子很多。”

“我再组织也只有一百多人。我听说英军是一千五百人,武器又都是比火药枪强很多倍的英国造步枪,可打两千米。英军还有能吐许多子弹的机关枪,还有带轮子的炮。在民间,我们除了火药枪和刀子就没有别的了!”

“多去弄一点竹竿,把竹子削尖了能当矛使,只要近距离就能使上劲!”母亲说:“你父亲他死在战场上,那是五十年前的事。如果他在,他不会不抵抗英军!”

父亲死是很英勇的,那也是在边境与英国人作战,虽然那次藏军胜利了,但死伤很惨重。

琼玛在拉萨住了五天,准备走的前一天,她从一位过路的噶厦官员的嘴里了解到噶厦政府对英军入侵的基本立场,那就是以和谈为主,对抗作为迫不得已时用的手段。大哥被噶厦政府指定为跟英军和谈的代表之一,同时兼任翻译官。琼玛理解不了噶厦政府的这种做法。英军已经入侵到西藏境内几百公里的地方了,怎么还会去跟英军和谈呢?按照普通老百姓的理解,首先应该把入侵英军打出境外,就是和谈也应该在边境上在英军入境之前。母亲同意女儿的说法,让琼玛回村后自己去组织人马,用自己的队伍去对抗英军。总之,不能让英军占领村子,也不能让英军指挥官指挥村子里的人。琼玛心情沉重,她断定自己组织的人马超不过英军,武器弹药也无法与英军相比较,失败是肯定的。不过,对付英军的办法不会没有,好好让懂打仗的人想想办法,虽然不能完全战胜英军,但至少让他们知道西藏人的厉害!有了主导思想,琼玛觉得自己应该带头去闯一闯。

琼玛突然决定多留下两天,去找找西藏历史书,看看书上是如何描写历代战争的。此外,她又决定去看看侄子旺堆,看看他对打仗有什么了解和对付的办法。

西藏的白史和青史都写有战争,但都很简单。琼玛觉得侄子旺堆讲的几个办法倒是有些用处。比如说,路边选择险要地点进行袭击;比方说组织一批人晚上偷袭英军帐篷之类。但总的感觉仍然解决不了彻底消灭英军这个想法。路边袭击必须要有能打长距离的枪,可是自己有的仅仅是几支手枪,村中的几十杆火药枪的射程都在五六十米左右,袭击不了英军大部队。夜间偷袭,这倒是办法,但成功的把握很小。不懂刀法,没有经过战争的村中农奴们,难道会有武艺和胆量吗?!琼玛没有把握。

“放弃吧,放弃!”琼玛不止一次对自己这样说,但每次说过之后又把“去对抗英军”的想法仍然保留在脑海里。

第八天,琼玛总算离开拉萨要回村子了,强巴和小女儿走前,她走后,一路上想的都是如何抗击入侵英军的事情。

相距村子还有四公里,这里的路两边都是密密的沙枣树,还有不少杂草和灌木。琼玛喊住走前的小女儿与保镖强巴,正准备下马,在路边休息一会儿,突然林子里一声枪响,子弹从琼玛的耳边飞过,琼玛一低头,又一枪响后的子弹从胸前左侧飞过,琼玛下马后蹲下来,没有枪声了,只听到强巴大叫:“贼,贼跑了!”琼玛站起来,只见远处密林一侧的山路上有两名骑马人跑走了。

强巴去追,没追上,他就是追上也没有用,人家有枪他没有枪,他只有一把刀子。

有枪的必然不是农奴,一定是庄园主以上地位的人,琼玛觉得奇怪,这两个袭击者是谁派来的呢?又怎么知道她今天要回来呢?

“我记得我没有仇人,为什么有人要杀我?”琼玛对来到跟前的小女儿和强巴说。强巴喘了一口粗气,说:“主人,要杀你的肯定是想夺你财产的人,还有……”强巴的话没说完。小女儿说:“阿妈会不会是拦路强盗,为抢我们的马?”

“肯定不是。”琼玛说:“要抢为什么不对你二人,为什么远距离朝我开枪?”

“阿妈你有手枪呀,我也有。”

“不能想简单了!”

“对,女主人,一定是想谋害你的人!”强巴说。

百思不得其解,琼玛骑上马跑起来,一回到家,她便来看男佣人阿罗,阿罗好好地在院子里劈柴火,脸面没有什么变化,跟过去见她一样,首先伸出舌头表示敬畏。然后吐出“啦、啦”的很轻二字表示要领教。琼玛说:“这几日,你出去了吗?”

阿罗说:“没有。”

“有什么人来找你吗?”

“没有,没有人来找我。我一个穷奴隶,谁会来找我!”

也许吧,琼玛没再问下去,她来到自己家的客厅里,让女佣人央真把外出收青稞的老管事叫来。老管事来了,他首先对女主人的平安回来表示放心,口说:“吉祥平安就好!”

琼玛说:“你这两天,接触过外乡人吗?”

老管事说:“没有。”

琼玛相信,老管事是不会害她的,如果有什么人来打探她外出的消息,老管事是不会说出去的。那么,在路上打黑枪的人,究竟是什么人呢?想来想去,琼玛觉得有那么一个人,想把自己丈夫阿桑家搞得一败涂地。肯定是为了寻仇的事,这与康莎甲甲这个地头蛇有一定关系。

为了摸清一些情况,琼玛带上二女儿以及保镖强巴,骑上马,去三十里外的一个庄园,在庄园楼前下马,知道情况的庄园主康莎甲甲急忙迎出门外。

康莎甲甲五十多岁,身材高大,身穿羊羔皮和黑布做的冬袍,一脸笑容,看上去人还和蔼。来到二层楼上的客厅里坐下,佣人提来酥油茶壶并倒上茶给琼玛三人。琼玛端起茶碗没喝,又把茶碗放在桌子上,她想起母亲曾告诉过她,在仇家轻易去喝饮料,会中毒身亡。这个细微的动作被康莎甲甲看在眼里,提醒他来者不是一般人。

琼玛说:“我们相邻,但总不来往。康莎先生,你肯定知道了,英国军队打进来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这是个公开的话题,走到哪里都有可能被对方接受。琼玛清楚,假如康莎甲甲就是一心想害自己的仇人,也丝毫不能漏出来寻仇的样子。

康莎甲甲的疑虑少了许多,他是一个善变的人。说:“英军打进西藏,与我们百姓有什么关系,噶厦政府派藏军前去抵抗就行了。”

“如果藏军打不过英军,又该怎么办?”琼玛有意挑起思路。

“那是政府的事,与我们无关。”

“藏军打不过英军,英军跑到庄园里来,你想怎么办?!”

“这倒是个问题,我没想那么多。几十年前的国外入侵军队,是被清王朝派来的军队打出去的。我相信我们政府的军队也能把英军打出去。”

“那个时候,国外军队与我们军队的武器差不多。现不一样了,英军的武器比我们的藏军强好多倍,想打赢英军是非常困难的。一旦英军取胜,他们跑到庄园里要粮要钱,我们的百姓就会受欺侮了!”

“那你说怎么办,你有什么好办法?”康莎甲甲的目光不是集中的而是散乱的,琼玛觉得此人并不认真,是一个不大可信的领主。

“我准备组织一百人的队伍,去对抗英军,也希望你能组织一百人的队伍。如果能与我们合作,对抗英军的队伍就更大了。”

康莎甲甲笑了笑,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很可笑,对抗英军的事怎么会让她着急呢!她又不是政府的官员,真是多管闲事!不过,他不能把自己的想法讲出来,简单对付一下就行了。

“我得想一想,组织一百人,吃穿武器都得管,不那么容易,我得跟人商量商量。”

“好吧,我欢迎跟你们联合,人多势力大,对抗起来效果会好一些。”

琼玛准备离开,刚站起又坐下来说:“你知道吗?我男人在一个月前被害了,我想肯定是仇家派人来暗杀的。我男人生前说,你的管家是被我男人杀死的,为了一个女人。这事你当然清楚,不会是你派人来寻仇吧!”琼玛好像不是很严肃地说,她是试探性的,又好像是随意的。

康莎甲甲不动声色,看不出情绪上有什么变化,说:“那是小事一桩,我现在的管家比那个时候的好。他也是,为啥和你家主人去争一个女的,他该死!”

琼玛不相信康莎甲甲的假情假意。她断定,自己男人的死,一定与康莎甲甲有关,还有路上向她打黑枪的,也与康莎甲甲有关。琼玛觉得康莎甲甲经验老到十分狡猾。当然,康莎甲甲也十分清楚琼玛来此的目的,一定不是为抗击英军的事,而是打探这一个月来发生的阿桑的死与几天前路上遇刺的事情。他相信,自己的智慧应该大大超过琼玛,一个妇人对自己男人的死,还能做些什么!

琼玛没喝茶碗里的酥油茶,康莎甲甲看出,此妇人的警惕性太高了。女儿和保镖强巴虽在一旁,但相隔好几米,他二人也没喝一口酥油茶。走出庄园楼,骑上马,康莎甲甲一直目送琼玛出庄园。

琼玛回到庄园后,把佣人阿罗叫到跟前,说:“我去了你曾经的主人康莎甲甲家里,他说,你是死去管家的儿子,这是真的吗?”

这真是一针见血。不过,阿罗并不相信康莎甲甲把这种话说给琼玛,他认为这仅仅是琼玛的一种自我猜测。还有想诈出实情。

阿罗把伸出来表示敬畏的舌头“啦、啦”地小心收了回去,然后笑一笑说:“主人,你说的我听不懂,康莎甲甲不会这样说的。他的管家对我是好一些,但我不是管家的儿子!”

琼玛说:“我也不大相信会是这样。你下去吧,还是好好做你的事去吧!”

琼玛相信,阿罗肯定不是一般的人,天蒙蒙亮自己的男人阿桑就被害,凶手肯定不是不熟悉情况的人!

阿罗喜欢女主人的二女儿,平时,二女儿对一切事情表现得毫不在乎的样子。琼玛把二女儿叫到避开任何人的楼顶一角,教她练习防身术,尤其是挡和推两个动作。琼玛见没人上楼,便对二女儿说:“佣人阿罗,你要小心地去注意他。他有可能是暗害你父亲的凶手。但我告诉你的这件事,你不能对任何人讲起。你自己对他的监视,也不能让他发觉。你要跟平常一样,脸色和情绪不能让人觉得有变化。”二女儿感到从未有过的紧张,脸色有点发红了,呼吸也急起来。琼玛说:“看你,你的脸一下子变红了,你还能办好我让你办的事情吗?!”二女儿放松下来说:“阿妈,我知道了,我会自己练一练,我会办好你给我的事情。”

按照二女儿的说法,所谓的练就是不让自己的情绪裸露在脸上,而是按照母亲的说法,要做到心中有数。

二女儿的正式名字叫阿桑拉姆,她虽然比姐姐小两岁,但身体比姐姐壮实,样子也比姐姐好看。女主人琼玛想好了,如果阿桑拉姆能把自己练好,以后带领队伍去跟英军对抗就是她的任务了。

三个女儿中,每天最喜欢练手枪射击的是二女儿阿桑拉姆,练到最后,她还要实弹射击三发子弹。头一天手枪的响声和震动把她吓坏了,甚至手枪都掉在了地上。七天后她的胆子大了,手枪也换成了驳壳枪。驳壳枪的长弹夹里能装二十发子弹,叫二十响。第十六天的中午她射出了九发子弹,有六发打在靶子中心部位。阿桑拉姆高兴了,说:“如果阿妈叫我去抗英,我会毫不犹豫。”

大女儿阿桑卓玛不喜欢练手枪,而喜欢做家务活和厨房活儿。母亲叫她多做些厨房的细活儿,如做包子馅,人参果拌糖拌酥油,做羊肉土巴等。女佣人央真很尊重阿桑卓玛,也很喜欢她。母亲告诉阿桑卓玛,已经有富商前来说亲,六个月之后就去结婚。阿桑卓玛没说不嫁,也没说要嫁。父亲被人暗杀后,她心中唯一的权威就是母亲了。

乡长亚免组织了三十六人的一个男子队伍,这让女主人琼玛感到伤心。庄园六个村庄的人口至少有二千八百多个,怎么会这么少的人愿意去抵抗英军呢?亚免说:“都说庄稼地离不开人,再过几天就要春耕了,许多男子都不愿意去跟英国人对抗。”琼玛清楚,这次出兵并不是她下的命令,而是基本出于自愿,如果她以庄园主的名义下令,凡是男子都必须前来报到。

亚免说:“女主人,你要不要下书面命令给各村庄?”

琼玛沉默了一会儿,说:“噶厦政府并没有下令给我们,我们还是自愿吧!”

乡长说:“女主人,我懂你的意思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庄园的地界,不能无动于衷。几天前我还不这么认为,我还以为不要多管闲事,抗击英军不是我们的事!”

琼玛说:“英军逼近我们,我们不能冷眼旁观,噶厦政府不作为是噶厦政府的事,我们不能随便地把英军放过去!”

几天后,三十六人变成了四十三人,带领这支队伍的是琼玛指认的乡长亚免,还有二女儿阿桑拉姆。男人们嘴上不说,但基本上看不起阿桑拉姆。阿桑拉姆脸面微笑,心里有数。母亲告诉她,只有到比武的那一天,男人们才会相信她的能力。阿桑拉姆打驳壳枪的枪法越来越准了,基本上是十发十中,母亲非常高兴。

比武的那一天总算来了,男人们多数是骑着毛驴来的,骑马的人不到十五个。武器都是火药枪,枪膛里只有灌火药,枪外点火绳才能打出一粒铅弹。少数人有中正式步枪,但子弹很少。比刀法、比砍杀、比枪法,每人三发子弹。琼玛奖励火药和子弹,还有腰刀。凡是她认为好的,她都要发奖品。从老管家管理的粮食仓库里,取出近百个装有青稞的麻袋,分发给缺粮的队员。比武会上,阿桑拉姆朝靶心打了九发子弹,没有一个脱靶的,男人们惊奇,纷纷议论漂亮的枪法。乡长亚免表现不佳,中正式步枪打出去的三发子弹,没有一个中靶。亚免承认,他比不上阿桑拉姆,愿意把领导武装队的第一指挥权让给阿桑拉姆。琼玛在赛会上,向人群大声宣布阿桑拉姆为武装队第一指挥官。

一天早晨,阿桑拉姆上完厕所后,从小窗口朝外张望,这时候的天色还有些朦胧,她发现百米外田野路边的小道上,有两个人在活动,一个牵着马,另一个的背影好像是阿罗。母亲要她注意的话一下子提醒她,让她注意起来,天色渐亮,阿桑拉姆看出那个背影正是自家的男佣人阿罗。平时阿罗住在庄园楼大门旁的小屋里,与女主人和三个女儿住房隔着二层。闪念之间,阿桑拉姆跑到二楼保镖强巴的门前敲门,已经起来正在房内扫地的强巴开了门。

“强巴哥,你骑马去追东边小路上的一个人,那个人的马是白色的,头戴土黄色礼帽,身穿黑色氆氇袍子,他在跟阿罗联系,肯定有什么事,你让他说出来,看看他是来干什么的!”

不言而明,强巴知道阿桑拉姆说话的用意,因为几天前,阿桑拉姆跟强巴聊过阿罗的事,强巴清楚女主人怀疑阿罗是杀害男主人阿桑的凶手。

强巴跑下楼,在院子里拉出一匹没有鞍鞯的马骑上后打马跑出去,正好男佣人阿罗刚回到庄园楼的大门口,阿罗问了一声,但强巴没作回答。强巴跑远了,阿罗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回到他自己的房间。

强巴跑出去七八里后,追上了阿桑拉姆说的那个男人,强巴拦住此人,并下马抓住他的马缰绳。

这是一个年龄大约在二十左右的庄园男子,几经对话后,男子说,他是佣人阿罗的远亲,今天路过此地,才去和阿罗表哥见上一面,是表哥阿罗把他送到村外的。强巴把情况报告给了阿桑拉姆,早饭时间阿桑拉姆把情况报告给了母亲。母亲听后思考了一阵,饭后叫来强巴,要他做一件事。“那人穿黑色袍子,戴土黄色礼帽,一定不是一般的佣人,与康莎老爷说不定有亲戚关系。你在村中物色一至两名聪明的小男女,装扮成流浪人到康莎庄园楼附近去转一转,看看此人究竟是什么人!”强巴奉命后来到村里,找到他比较熟悉的两兄妹,说教了一番,并给他们约三十斤重的一口袋糌粑和三斤酥油,作为酬谢。哥哥十六岁,妹妹十四岁,二人穿上破烂衣袍,去了康莎庄园。几天后兄妹二人回来说,康莎庄园楼里没有头戴土黄色遮阳帽身穿黑色袍子的人,也没见有白马。强巴跑来给女主人报告说:“主人,我见过的那个人不会失踪,肯定是换了衣帽换了马,我去把他抓来,抓来后请女主人审问!”女主人沉思了一会儿说:“你不能去抓他,抓他是下策,太张扬了,会引来大麻烦。我相信,他还会来的,只要他们的阴谋不止,他们就会有来往!到时候我们主动一下,不让他跑掉!”

……

琼玛骑马,带上二女儿阿桑拉姆和保镖强巴,去北山寺庙来到北山活佛的跟前,献上几十斤酥油和两条砖茶作为见面礼。北山活佛年事已高,八十多岁,很热情地接待了琼玛。琼玛说明来意,并把三百块大洋的布包放在桌上说:“请活佛关照准备去抗英的庄园军,制作四十个护身符‘告乌’,让他们挂在胸前出发。”

活佛若有所思地说:“告乌能挡住刀杀和子弹吗?按常识,只有佛学高深的人用它才会起作用。不过,这也是好事,让信佛的人去抗击入侵的英军,也是正义的事。施主,你把钱拿走吧,这种事应该是我们寺庙的义务!”

做护身符告乌,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告乌像一个小型的金属盒,不是银便是铜,里面要装纸写的小经卷,外壳中央有一个小镜框,镜框里坐有一个木身小佛像。

琼玛没有收回三百块大洋,跟活佛告别后来到寺庙大殿里,给释迦牟尼佛像前点上酥油灯。琼玛把写有三十六名抗英战士名字的纸单,放在班丹拉姆女护法神跟前的小箱子里,以求得护法神的保护,让这三十六人不死于抗英的作战中。

了结了一桩心事,琼玛微笑着走出北山寺庙,在寺庙外的佛塔旁又烧了几包柏叶松香。距离村庄较近的路口,有一座称之为北塔的古老塔座,据说此塔是五百年前第一任北山活佛修建的,阿桑主人在世时,每天早晨天刚刚亮就会来到此塔处转上六圈,等天空完全明亮时才回到庄园楼。琼玛又在此塔的火灶口烧了一大堆柏叶香,以纪念被人暗杀的丈夫阿桑的灵魂。

琼玛派出三个骑马的小伙子,去大路上了解英军准备开拔的时间。如果要让自己组织的庄园军发挥作用,就必须掌握英军行动的时间,庄园军与英军冲突的时间早了,庄园军会十分被动,甚至打不了什么胜仗,如果晚了,英军走出庄园地界的大路,庄园军去追尾也就没有大的意义了。庄园军必须利用庄园地界的一个山包,也就是英军必须通过的一个狭长地带,沟里有一条河,河岸上的大路紧紧依靠山包脚下的一个狭长平台,在此埋伏的庄园军如果能突然杀出,就有可能杀伤英军。

琼玛带着二女儿阿桑拉姆和保镖强巴,骑马一同来到英军必须经过的狭沟大路上。琼玛观察了几处,停下来爬坡走到山腰上,向下张望了很久。跟随而上的阿桑拉姆说:“阿妈,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会把咱们庄园军带到此处埋伏下来,先滚下一排石头,然后挥刀杀下山!”

琼玛说:“你是我们庄园军的头,你要多想办法,一定要发挥作用,不要辜负众乡亲们的希望!”

阿桑拉姆说:“阿妈,我想到英军驻地去看一看,看看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了解了解。”

琼玛沉思了片刻后说:“行,你去看看吧,几年前你在拉萨学的英语能不能用得上,你自己试试吧。能用得上,就会给你带来方便的!”

三年前,阿桑拉姆和妹妹阿桑央金在拉萨私塾里学了两年多的英语,成绩还不错,只是回到庄园后,用的地方几乎没有,阿桑拉姆有时想起来用一用,也就是跟妹妹对上一阵子英语的话。姐姐阿桑卓玛也学过英语,她去对话,只能找拉萨的两个舅舅。琼玛母亲的家族中,英语最好最熟的是琼玛的两个哥哥和姐姐,还有侄子旺堆。琼玛本人也学过英语,但用的机会很少。过去噶厦政府规定,凡是贵族都必须学会英语。

一天后,阿桑拉姆带上保镖强巴,骑马去英军驻地,他们走了半天,看到河沟边上的一片平静的山坡上,全是英军灰绿色的帐篷。

阿桑拉姆没有直接接近英军帐篷,而是来到附近的一个小村庄,这里住有十几户人家。她想,首先打听乡民的说法是很有必要的。一个五十多岁的乡民看出阿桑拉姆并不是一般的穷人,穿着打扮是上等人的。他回答了阿桑拉姆的一些问话。他们并不是在房间里,而是房门前的小路上,阿桑拉姆和保镖强巴都已经下马。

……

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