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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19年第1期|汗漫:惠山记

来源:《雨花》2019年第1期 | 汗漫  2019年01月25日08:12

汗漫,诗人、散文家。生于中原,居上海。有诗集、散文集《片段的春天》《漫游的灯盏》《水之书》等。

1

倪瓒的灵魂如果被这一祠堂招引,大概不会感觉很舒服——它与旁边的范仲淹祠堂一样,法度森严。庭院中,爬满青藤的一堵马头墙,像一匹正在穿过树林的白马,也像一卷旧墨淋漓的文人画,或许能被倪瓒稍稍喜欢吧。

太湖边这一座惠山古镇,祠堂林立:华孝子祠、至德祠、钱武肃王祠、留耕草堂、顾洞阳祠、杨藕芳祠、尤文简公祠、淮湘昭忠祠、陆宣公祠……汇集了唐代至民国时期约八十个姓氏、近两百个名人及其家族的光荣。显然,惠山藏风聚水——藏南风,聚湖水,风水宝地也。

祠堂类似壁龛、佛窟、十字架,为敬意和怀想,提供一种形式和方向感。像失恋的人需要旧情书,偶尔可以抚摸一下纸上的泪痕,身体就随之一凉,一热,一痛。

我慢慢走在镇上,看部分祠堂风吹花叶深闭门。大概只在祭日、后人婚庆日、春节、清明节,才会接纳家族成员举行纪念仪式,以维系复杂宽阔的血脉,平息内部冲突。一部分祠堂或许没有后裔来维持,转型成为茶室、书店、泥人作坊、陶器店,游客流连。部分重要祠堂格局依旧,比如范仲淹祠堂、倪瓒祠堂。但失去原有的家祭意义,成为博物馆、纪念馆性质的公共设施,被“国家历史保护建筑”“江苏省历史保护建筑”“无锡市历史保护建筑”一类铭牌,区分了层级——建筑即人。草庐即草民?也未必。

一架飞机掠过倪瓒祠堂上空,大约是从苏州、无锡交界处的苏南机场起飞。不像鸟,翅膀没有煽动性和感染力。

生于元末明初的倪瓒或者说倪云林,画笔下,鸟儿罕见。青年时代,其画中尚有青绿表达春愁。晚年,沉心于表达秋意,那残山剩水、空庭枯树,只需要黑白二色已经足够。他用自己创造的折皱皴,处理覆霜、积雪下的湖山,像岁月用皱纹来处理一个寒意加深的老人。落款处,连印章的红色都避开,连作品所处朝代的官方纪元都放弃——他试图超越自己所厌倦的时代,一个书生们连做隐士的权力都被剥夺的时代。果然,倪瓒以笔墨脱离元末与明初,成为与黄公望、吴镇、王蒙齐名不朽的“元四家”之一,并启发了身后“明四家”沈周、文征明、唐寅、仇英们的生成。

但这样的“齐名与不朽”,倪瓒大概也不屑一顾——“逸笔草草,聊以自娱耳。”一切无非是自娱而已。题画诗中,他也屡屡以“虚舟”“孤筏”自喻,有“举世何人到彼岸,独君知我是虚舟”之句。主动而非被动地抱持“虚与孤”,方可得大自在。

一座祠堂与其所祭奠纪念之人,已经没有了关系,乃生者、后人心灵之所需。如果以惠山西南角那一派怀抱虚舟孤筏的太湖,或者以其画卷中屡屡出现的空亭,作为倪瓒祠堂,更合适一些吧。

2

进入倪瓒祠堂前,我在惠山寺已经坐了半天,喝茶。

香樟树叶子落一地,没有僧人来扫。十一月的风,时而来扫。落进我怀里的两片叶子,风试着扫了扫,扫不动,就试图把我一同扫出寺门?也没扫动。

在唐代,陆羽来过惠山寺,以此地泉水烹茶,大喜复大赞。按照他列出的一个以庐山泉水为首的中国泉水排行榜,惠山寺这一眼泉水,被誉为“天下第二泉”。

陆羽的好水标准如下:山水为上,江水为中,井水为下。其中,山水又分为泉水、翻腾之水和静水。日常生活中,我饮用从水库、水厂、水塔一路奔波进入水龙头里的水。它们压力巨大,由水表监督,且夹杂漂白粉鬼头鬼脑的气息。长期饮用,对一个市民的性情也会产生不利影响吧?清晨对镜刷牙,我眉目已经显得可疑。

无锡城里瞎子阿炳的一首二胡曲,本无题。上世纪50年代,中央音乐学院教授、无锡人杨荫浏,回乡抢救这一名曲,问阿炳:“最喜欢在哪里拉这曲子?”阿炳说:“在二泉。”杨荫浏内心訇然:“《二泉映月》。”天下的人、事、情,就是这样明亮或隐秘地发生关系,让万物万象的孤单感稍稍缓解。

我不知道自己此时所喝茶水,是否从二泉中汲取。不宜深究。就像不宜深究某个人情书中的诗句,是否抄自白朗宁夫人或茨维塔耶娃。我又没有陆羽那样敏感的舌齿和味蕾,我又没有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才华和命运。泉边石岸,有汲水的绳子造成的一道道勒痕,像一条条证据,说服我:去保持与二泉融合为一的整体感或者虚寂感吧。

陆羽,最初是一个被寺庙收养的孤儿,偶然读到我的东汉乡亲、南阳人张衡的《南都赋》,被南阳、中原之美所吸引,遂有了读书入世之心。逃出寺庙,却成了戏班里的一个丑角扮演者,在戏台上的锣鼓声中,幻想着庙堂上暮鼓晨钟的盛大与辽远。遭遇安史之乱,流徙四方,竟然成就了一次遍及半个中国的访茶问泉之旅——与杜甫的痛歌病吟形成对比。陆羽把中国分为八大茶区、四十四个产茶州郡,由此确定了中国早期第一批贡茶,并衍生出一种风雅的生活方式——以茶树来认知大地,比以权柄把握朝野,生动有力了许多。

惠山寺里,茶叶店在销售陆羽实地鉴定过的、太湖周边产出的两种名茶:苏州碧螺春,宜兴阳羡茶。店中悬挂陆羽认定的好茶产地标准:其地,上者生烂石,中者生栎壤,下者生黄土。野者上,园者次。我有些走神。好作家的生成,也往往与惨烈的生存经验有关,比如司马迁、苏东坡。好文字就是在阳崖阴林间、霜风苦雨下,抽枝展叶,组词造句。我在有通风系统和地暖的写字楼里生活,写出的文字,“园者次”,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一个缺乏在野之心的人,总在觊觎中心,又如何能像倪瓒那样获得永恒?

在太湖边游荡数年,陆羽认识了湖州妙喜寺里的诗僧皎然,获得烹茶真传,并创制出七大制茶工艺:采、蒸、捣、拍、焙、穿、封。又设计出二十四种做茶、煮茶、品茶的茶器:水方、风炉、交床、漉水囊、罗合、则、札……在对泉水、茶叶、茶器、茶道的系统研究之后,陆羽完成了《茶经》,并使“饮茶”这一生活方式,从贵族阶层进入民间——《茶经》之前,无“茶”字,陆羽将“荼”字减去一横,创造出了这一个新字,就是创造了一种新境界。

没有惠山、太湖的支持,《茶经》的出现可能比较困难。

茶禅一味草木间。在惠山寺喝茶,是双重的静修,对于我这样一个愚顽且可疑之人,很有必要。

3

出惠山寺,沿石阶而下,我才看见古镇一角的倪瓒祠堂和祠堂上空掠过的那一架飞机。

祠堂中央悬有倪瓒肖像,瘦骨嶙峋。四壁悬挂他的代表作——

《秋林野兴图》。树丛下,一亭临水,高士独坐,童子伺奉于其后侧。远山隐约。此画为倪瓒存世最早作品,三十九岁时所画。亭中人,大约是画家自我写照。此时,富家子倪瓒在兄长荫庇下,无忧度日,读书、作画、交友,一日数次沐浴更衣;反复清洗庭院里的梧桐以除尘,导致其死亡;约会歌妓,觉其不洁,令其反复清洗,天亮,递她一把银子,倪瓒叹息:“回去吧。”此画之后,兄长去世,他不得不独自面对这肮脏不堪的尘世,心身俱疲,遂变卖家产,散财于友朋亲邻,浮舟太湖。收税官在岸边眺望、追捕,故意将其囚于厕所中:“我看你还能做一个干净的人吗?”

《六君子图》。六棵树,立于水边。显然,这是六棵不愿意站在庙堂内的在野之树。倪瓒重视树,曾言:“先写以树,树为画中之首耳。次写以石,石为画中之体耳。”倪瓒中年以后的画卷,一个人影都没有了,只有树。乱世无君子,他只能借树抒情、象征——如何像一棵树那样,在阴历中自然而然、富有尊严地荣枯与生死?这是一个问题。

《平林远岫图》。从倪瓒题于画面右上角的文字可知,此画应友人德常之请而作。画家的视角,大约位于苏州木渎镇的对岸,“隔江遥望天平、灵岩诸山,在荒烟远霭中浓纤出没,依约如画。渚上疏林枯柳,似我容发萧萧,可怜生不满百,其所异于草木,犹情好尔”——人与草木之差异,唯在于还有情感与喜好罢了。倪瓒之洁癖,载于明清小品和民间传说,夸张、嘲谑,使叙述者、聆听者置身于肮脏之地,也能略略心安理得。倪瓒追求清洁,非病态,显决绝,怀大义——其作品一概送友人寄托情感,拒绝携重金购画的俗吏登门,以至于被围殴,伤痕累累也一言不发。别人疑惑:“你怎么不说、不怨、不吭声?”他答:“一说就俗了。”

《幽涧寒松图》。涧水一道,松树两株。画面左上角题五言诗一首:“秋署多病暍,征夫怨行路。瑟瑟幽涧松,清荫满庭户。寒泉溜崖石,白云集朝暮。怀哉如金玉,周子美无度。息景以桥对,笑言思与晤。”友人周逊学入仕途,倪瓒以此画劝诫——仕途远征多病暍,不如归于幽涧寒松,与白云朝暮相处,岂不快哉。这首五言诗,墨迹微微向左下方向倾斜,像几行雨,受到了右面来风的影响。

《容膝斋图》。此岸有杂树五棵,空亭一座,对岸有浅山重叠、断续、逶迤。两岸之间留白,湖水也。此画作于倪瓒七十二岁时。一友人藏之三年后,复请倪瓒补上题跋以赠潘仁仲医师。画中空亭,在题跋命名之前,并非潘医师所居之私斋。题跋中的诗句,“屋角春风多杏花,小斋容膝度年华”云云,合于人情世理,与画面中的萧索意味不谐,恰恰印证了倪瓒前后两次落笔的时间差。

……

倪瓒祠堂中的这些画,一概是复制品。原件分别珍藏于世界各大著名美术馆、博物馆:故宫博物馆、上海博物馆、无锡博物馆、台北故宫博物馆、卢浮宫,等等。

2016年11月,纽约,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在灿烂的毕加索、梵高、莫奈之中,我看见黑白萧索的《秋林野兴图》,如同在一片陌生蓝目中看见黑眼睛。一瞬间,我又置身于水墨枯涩的华夏祖国。不知道这幅画从元末明初的华夏南方流入当下纽约,其间发生了多少传奇故事。数了数收藏者的红色印鉴,二十一枚,揿在画面四角,像二十一朵暗红色的、不自然的假花。也就是说,前前后后有二十一个人试图借水行舟,与倪瓒一同流芳百世。他们可能没有见过太湖,也就不能获得与倪瓒一样的流速、流域。

世界各地的游客,一群一群匆匆掠过《秋林野兴图》,掠过我。他们基本上也不知道太湖、元末明初、倪瓒。保安高大,像狐狸一样狐疑地盯着我。我不能过久地在这幅画面前滞留了。我也没有想到,一年之后,在惠山,与倪瓒深度相遇。

倪瓒祠堂在复制倪瓒?周围,是原版的中国和深秋,或许有助于增强我对一个古代文人的理解力。

4

数日前,自上海出发,开车,沿太湖南岸高速公路到湖州,看赵孟頫的松雪斋遗址和湖笔博物馆。再到陶都宜兴亦即阳羡,进东坡书院,想了想东坡。买了一叠新出窑的陶碗。最后来到太湖北岸的无锡,在惠山下的旅馆小住——这轨迹,大抵上算是一个半圆,像一弯残月与新月?

太湖边的旅馆,大都筑成“合”字外形,酷似倪瓒画笔下的空亭。那空亭,屡屡出现于他宣纸上的山脚和湖边,基本上就是一个隶书体的“合”字。倪瓒就是按照“合”这样一个字,造像、抒情、言志——天人合一。

文人画肇始于唐宋时期的王维、苏东坡,在元朝,臻入高峰——异族人得汉家天下,废科举,仕途便如同峭壁深渊。书生们大都改走写作与绘画之路,写词曲戏剧,画残山剩水,涌现出关汉卿、马致远、郑光祖、白朴、施耐庵、罗贯中等等杂剧大家、小说家,以及赵孟頫、黄公望、倪瓒、吴镇、王蒙等文人画家——他们恰好都出生于太湖周围的湖州、常熟、无锡、嘉善一带。太湖如母亲,用宽大衣襟收留这些丧志失意的孩子,引导他们以审美化解痛苦。而艺术,恰恰是失败感的产物。艺术愈伟大,失败感愈痛楚。

文人画就是汉族士子的精神自画像——文辞、人格、画卷,三者融通。人的自觉,人文思想的萌动,士子的独立,在笔墨间渐渐摆脱暧昧而日臻明澈,如同湖山上的晨光试图破空而出,但又何其难哉——所以,倪瓒的画面里空无一人。没有一个理想的、完整的、自由的人,那就干脆让它空着吧。西方的文艺复兴,与倪瓒们所处的时代,大致上叠加于同一时期。当西方借助文艺从黑暗的中世纪突破,向现代社会转型,古中国自宋而元而明清,文人士子一概成为客居于故国的异邦人——从宽阔的苏东坡,到激烈的谭嗣同。

“为使陛下开心,他允诺将水变成酒、青蛙变成男仆。/ 甲虫变成管家。用一只耗子做一个大臣。/ 他弯下腰,指尖上长出漂亮姑娘。/ 一只会说话的鸟儿坐在他的肩膀上。/ 如此这般。/ 弄出一些别的东西吧,陛下要求道。/ 弄出一粒黑色的星星。他奉命。/ 弄出干燥的水。他照办。/ 弄出一条稻草镶边的河流。他执行。/ 如此这般。/ 接着一位学生请求道:从无中弄出大于一的东西来。/ 齐托脸色煞白:非常遗憾。/ 无介于正一和负一之间。/ 他无所作为,离开宏伟的皇宫,/ 穿过群臣,回家,回到一枚坚果之中。”捷克当代诗人赫鲁伯的诗《魔术师齐托》。

为使陛下开心,古中国的皇宫里,同样充满齐托这样的魔术师,弄出黑色的星星和稻草镶边的河流,否则,就是流放,就是死,连回到一枚坚果之中的可能性都没有。

而艺术,就是“从无中弄出大于一”的慰藉和宁静?在重重宫阙外,在淡淡江湖。

5

倪瓒发自内心地喜欢那个“别调独弹,一肚子不合时宜”、无意于“使陛下开心”的苏东坡——

东坡屡屡自湖州、杭州而来访问惠山,写下“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倪瓒时时游惠山,写下“佛香松叶里,僧饭石岩前。清心有妙契,尘事久终捐”。

东坡说“写胸中之盘郁”,倪瓒说“写胸中之逸气”。东坡说“论画以形似,见以儿童邻”,倪瓒说“不求形似”。东坡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倪瓒说“写竹叶一两枝,亦足以助画景”。东坡说“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倪瓒说“门前杨柳密藏鸦,春事到桐花,敲火试新茶”。东坡说“与君各记少年时,须信人生如寄”,倪瓒说“旅泊无成还自笑,吾生如寄欲何归”。东坡说“溪堂醉卧呼不醒,落花如雪春风颠”,倪瓒说“三杯桃李春风酒,一榻菰蒲夜雨船”。

东坡悼亡妻:“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倪瓒悼亡妻:“梅花夜月耿冰魂,江竹秋风洒泪痕。天外飞鸾唯见影,忍教埋玉在荒村。”

东坡造西湖苏堤,倪瓒造苏州狮子林。东坡研究东坡肉、东坡肘子,倪瓒写作《云林堂饮食制度集》,其中,“云林鹅”的制作要诀被袁枚载入《随园食单》。

东坡字迹宽扁,倪瓒的小楷也从早期的竖长,渐渐过渡到扁宽,如同太湖上的一叶孤筏与虚舟……

最后,东坡死于常州,倪瓒死于江阴,两地相距不过三十公里,同在惠山北、长江南、纸墨间——咏而归,归于无,也就归于无穷。

明朝末期,太湖边出现一个微雕艺人王叔远。他在一枚核桃上雕刻了赤壁长江上的一叶小舟,内含:东坡、黄庭坚、佛印等五人,窗棂八扇,箬篷、楫、炉、壶、手卷、念珠各一,对联、题名并篆文共计三十四字。此核雕作品赠与魏学洢,遂有了后者撰写的《核舟记》这一名篇。

倪瓒自然不会知道《核舟记》,不知道与王叔远大致属于同一时期的莎士比亚也喜欢借核桃来沉思、抒情:“我可以深陷核桃壳,而自以为是无限空间之王。”倪瓒、东坡、莎士比亚,都是在各自内向、逼仄、黯淡的时代里,谋得核桃般大小的自由、自治区。那核桃,是倪瓒的太湖,是东坡的惠州、黄州、儋州,也是莎士比亚的伦敦、文艺复兴运动——

去成为一个人,而不是成为酷似人脑的核桃肉,被一把锤子追击、敲打、粉碎。

6

太湖南岸,嘉善城,有一景点“梅花庵”。某年惊蛰,我去探访梅花庵的主人吴镇。梅花盛放,吴镇长眠于梅花庵旁边的墓丘内。

“元四家”之一的吴镇,年长倪瓒二十六岁,以梅花、竹子、渔父为主要绘画题材——在梅花、竹子、渔父身上寄寓自我,像倪瓒,同样拒绝与时代合作、和解。

关于“元四家”的组成名单,历代学者观点不一。赵孟頫,时而被纳入,时而被祛除,就像他对异族入主中原的态度暧昧混沌,进退失据,也就处境难堪。但吴镇、倪瓒稳居“元四家”序列之中——这完全是一个南方文人的序列。

在元朝,民众被分为四个层级,自高而低,依次为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反复南渡、难以为继的汉人。用艺术维护人的尊严、南方的尊严,或许就是“元四家”乃至同时代南方文人的动机。

吴镇自号“梅花道人”,在梅花凌寒怒放这一壮烈景象前,看清内心的道路。祖籍中原,祖父曾从事航海业。南渡后家道中落。吴镇游走四方,最后,在嘉善筑梅花庵隐居不仕。画梅花、竹子、渔父,自赏或赠友,像倪瓒,拒绝把作品看作商品。以卖卜为生,在街头为困惑迷茫的探询者,指出一个解脱的方向。

梅花庵现改建为吴镇纪念馆,珍藏有一方断碑,是吴镇生前为自己亲手题凿的墓碑。中间一列大字:“梅花道人之塔”,左右两列小字:“生至元十七年庚辰七月十六”“殁至正十四年甲午”——他准确地预言了自己的死期,像梅花,知道自己将会凋落在哪一天。

“卜算子”这一词牌盛行于北宋。万树撰《词律》,认为这一词牌的意义就是“卖卜算命之人”。吴镇,就是卜算子。

我没有找到吴镇与倪瓒之间往来的文献资料。他们之间应该存在一种敬意与温情,隔太湖,隔着二十余年的时光。

诗言志。吴镇、倪瓒们次第以笔墨言志,言士子之心。

在梅花庵,这一天雷声阵阵,雨中红梅,像正在锻铸中的新铁器,插入水缸,彤红,嘶嘶作响——春天,一个大象无形的铁匠,紧盯着梅花旁边废铁一样的我?

7

将鸡蛋搅拌均匀,倒入油锅内摊成蛋皮,晾凉,切成细丝;姜洗净,切片;母鹅洗净,沥干水分;葱洗净,葱叶、葱白分开,葱叶切末,葱白切段;紫菜洗净,撕成小片;把苏州黄酒五十克、精盐十五克、葱、椒调匀,擦抹鹅身内外;静置一小时,复用苏州黄酒三十克、蜂蜜十克调匀,抹于鹅身,葱白塞入鹅腹;将鸡清汤五百毫升、苏州黄酒二百二十克倒入砂锅内,放竹箅,置鹅于竹箅,姜片置于鹅身,压锅盖,用绵筋纸封口,用旺火蒸约两小时至酥烂;鹅取出,拣去姜片,装盘;鸡蛋皮丝、紫菜放入盘中,浇上砂锅内原汤,即成。

面对一盘依照倪瓒钻研出的上述方法制作而成的云林鹅,我坐在惠山镇上的小餐馆内,以口腹,体会一个前贤的人生五味。

病从口入、口蜜腹剑、祸从口出、口诵心惟、口径、口口相传、口惠而实不至……显然,口感就是时代感、命运感。

以鹅为中介,我眼前似乎浮现出倪瓒在厨房烹调美食时那刀工的细腻、身影的欢乐、釜上气一般蒸腾的才华。面对宣纸,亦应大抵如是——一纸湖山,就是一釜食粮。倪瓒自言“逸笔草草”,其实并非草率不羁,实乃简从繁出——运笔如运刀,每一笔、每一刀都如同折皱皴,如同他那英挺沉着的小楷。

倪瓒研究这一菜品时,强调要使用苏州黄酒。他大概对比过各地黄酒与一只鹅之间互动关系的差异。

鹅肉的香、蜂蜜的甜、黄酒的绵软、姜片的老辣……混合而成小规模的太湖烟雨,入我肠,动我心。吃了这只鹅的十分之一,微醉。更相信倪瓒是有趣味、有癖好、有定力的文人,绝非寡人孤家浪荡子——“人无癖不可交也,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之交,以其无真气也。”山阴人张岱如是说。张岱应该像袁枚,喜欢倪瓒这样有洁癖、不苟且的人。

元朝以后,至晚清、民国,在长江以南、太湖周围,出现无数倪瓒、张岱、陈老莲、徐渭、袁枚、李渔、祝枝山、文征明、唐寅、仇英、张宏这样一类癖好各具的天真文人,与宫廷里那些案牍册页中的媚意与谗姿,一别两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固一方水土——倘若没有了倪瓒们这样有趣有情之人的存在,这南方、这尘世里的生活,还有什么可值得眷恋?

把剩下的鹅打包,我提着,起身,瞥见后窗外的小院里,有一只鹅站在笼子里,抬头盯着屋檐下悬挂的一排风干的鹅。

沿镇子上的石板路晃荡。傍晚,游客寥寥。过横街,走直街,再越宝善桥——那倪瓒祠堂、范仲淹祠堂已经闭门。祠堂旁边的惠山泥人店,有一群鲜艳的泥人热情包围我。系着围裙的老师傅在灯下工作,手中泥人正在成形。我问他,这泥巴有什么特点?他头也不抬:惠山上的泥,天下独一无二,像宜兴烧陶的紫砂泥,也独一无二——无锡,泥好——你好!大概感觉自己说得有趣,他笑了,才抬头看看我。眼神纯净,六十多岁的样子。他说,与泥巴打了一辈子交道。这店,也准备关了,徒弟都去上海、深圳挣大钱了。镇上的泥人店已经不多。

张岱来过惠山,在《陶庵梦忆》里写到:“店精雅,卖泉酒、水坛、花缸、宜兴罐、风炉、盆盅、泥人等货。”这泥人,用惠山下一种细腻、纯净、可塑性强的黑泥捏制,而后彩绘开相。我问师傅,最困难的是哪一个环节,他说:配色。红要红得鲜艳,绿要绿得娇嫩,白要白得干净。

惠山泥人艺术始于南北朝,盛于明清,此时期,镇上的祠堂群开始形成规模。守护祠堂的祠丁,大部分时间很无聊,渐渐也成为手艺人。每家祠堂门口都设有泥人店,店后即为泥人作坊。祠堂祭祖时上演的戏曲,也启发了手捏戏文的出现,神人共欢、红绿交加的景象,也更易于招引倪瓒、范仲淹们的灵魂,时时回归于烟火人间……

买了一个“大阿福”泥人,出门。大阿福的姿态是喜悦的、世俗的,有些像我,不像倪瓒。街灯亮了。一处略显凋败的古宅前,众人群集于巨大方桌周围,举行某种仪式。鞠躬。唢呐独奏。桌子上蜡烛燃烧,摆有装满葡萄、香蕉、花生、枣、橘子、鹅、鸡的碟子。肩扛摄像机的记者在现场采访报道。原来,此处古宅将被拆迁,需要一个仪式,以敬告二百年前建造这一古宅的祖先,赢得他们的谅解和宽容。

暗含旧事前欢和未来种种戏文,一座惠山,累了,就隐入黑泥般的夜色沉沉大睡。

8

倪瓒所在的元末明初,处于惠山泥人艺术的成熟期之前。或许没见过又红又绿又白的“大阿福”。他也不需要这三种颜色来抒情。表达流水,一概是空寂的宣纸本色。其他画家往往用鱼鳞纹、渔网纹来一笔一笔说明波浪,倪瓒不屑。

简单、稚拙,像孩子,就是倪瓒,倪云林。

在惠山下、太湖边的旅馆里,翻看中国美术出版社2013年版的《倪瓒作品精选集》,我才知道,倪瓒首创了中国画“一河两岸图式”——前景为近岸、树木、空亭,中景为河流、沙洲,远景为对岸上的山脉、树木。其作品,大都是这一图式的不同变化。

那空亭,与我故乡南阳诸葛亮隐居躬耕时的草庐,外形酷似,内涵已迥异。那一座著名草庐,天下重视,被刘备、关羽、张飞三人一顾、再顾、三顾,现在成了一个风景区。倪瓒的空亭,只供清风云朵路过或栖息。一河两岸,就是承认与理想中的世界存在巨大间距,但并不放弃精神的超越,所以,空亭在此岸。在此岸、在尘埃满面的现实中,有空亭,一个人清空身体、腾空而起成为云朵清风的可能性,依旧存在。在倪瓒的画面中,一叶舟筏都不必出现——他已经把自身作为隐蔽的虚舟孤筏,投入墨水、湖水与河水——渡。

一河两岸,让我想起元杂剧、昆曲、京剧舞台上的一桌两椅。与复杂的西方戏曲道具艺术相比,中国戏曲不需要布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就是全世界,就是百年人生,足以言情与叙事,唱念与做打,还乡与远征。倪瓒的一河两岸,与繁芜的西方哲学、宗教学、美学并峙,让汉人获得精神上的解脱与救赎。“在自己的身体上克服一个时代”,尼采如是说,倪瓒如是行——以“虚”与“孤”,来克服元末与明初的“实”与“众”。

于我等而言,又何尝不是面对着种种的“实”与“众”?如何去克服或者……雌伏?

太湖波光闪烁如一卷宣纸,湖中三岛隐约,如墨痕。游船和渔船时而闪现。快餐盒、饮料瓶、避孕套、卫生巾、拖鞋、塑料泡沫板……这些倪瓒没有见到过的新时代事物,狂欢的后遗症,被湖水拒绝,排斥到岸边草丛里、乱石间。清洁工们戴着口罩、袖套,穿着胶鞋、捏着铁钳子,在湖边清理,像社会学家、外科医生、出版社校对员。这些新生事物、后遗症,有可能出现于后现代绘画、装置艺术中,表现“污浊的生活”这一主题?我不会到这样的美术馆中去欣赏、评论、欢呼。

在南方中国,我有一河两岸、一座空亭,足矣。

9

惠山因晋朝僧人惠照来此隐居而得名。

惠山寺建于南北朝。寺内,两棵六朝时期种下的古松,树皮纹理苍然。倪瓒或许就是在这松树下出神,琢磨出了折皱皴画法?

松下一石,状如床榻。李白的祖叔李阳冰躺上去。风中松涛,让山下湖水声有些恍惚。他也有些恍惚,在石头上题了“听松”二字。据说,这块石头最初能够伸缩,随着躺在石头上的人身体之长短而变幻不定。后来,一狡黠孕妇躺上去,这石头就失去了神性——它无法对这长短叠加、纷纭不定的一个人或者说两个人,作出判断和回应——恢复天然石性,处变不惊了,也好。

民国时期,阿炳常来此地走神。除了名曲《二泉映月》,他还创作了《听松》。一把二胡,的确状似孤松。蛇皮蒙于琴筒,花纹类似折皱皴。运弓如风动——“风入松”,这一词牌,倪瓒写过。大学时期,我曾经是学校民乐团的二胡手。后来放弃这一爱好。深层原因,还是恐惧于二胡曲的孤独与哀凉吧。钢琴家的命运似乎大都比较好,有一个乐队衬托着,显得壮阔华丽。我似乎是一个热衷于在熙熙攘攘的乐队中隐身的人,也就丧失了独奏的存在感。

但“孤独与哀凉”,岂是某一种乐器的意志?实乃一条必要的道路,通往自我的完成。

倪瓒爱松、爱石头、爱二泉,就是爱孤独与哀凉——松树、石头、泉水之外,这半山竹林也同样是他深爱着的事物。竹叶片片形似汉字中的“个”“介”“人”,仿佛一个个狷介之人,苍苍然,如同泼墨。倪瓒与朋友在石头上听松、研究烹茶技艺,看通往山下小镇的一层一层石阶,一笔一笔淡了下去……当然,他不知道自己后世的声名和祠堂。自然,会想到陆羽这一前人——用茶叶、泉水、陶器、火焰,来克服动乱中的时代,是一个文人活下来的秘诀?甚至,倪瓒会想到陆羽爱过的湖州女诗人李冶,其诗《八至》:“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至色至空人生?秋风透彻天下凉。喝茶吧,暖身复养心。

突然,倪瓒灵机一动,以核桃、松子和面粉,组织出山石外形,放置到茶水中,命名为“清泉白石茶”。很快,这一构思就风靡江南,被俗吏雅士们模仿——嘲笑他而又追从他,像一个时代,造就他就必须排斥他。但这嘲笑、追从、造就、排斥,对一个孤虚之人,无意义,“一说就俗”——倪瓒沉默,我也就无话可说。

在上海,我粗饮茶——一把茶叶扔进杯子,热水注入,茶叶激烈浮荡。我背对倪瓒和元末明初粗饮茶,他看不见,否则会与我绝交,拒绝这隐秘的纸上交流。他或许不会允许一个芜杂尘俗之人,写他爱过的这些山、泉、松、石。但写作,就是洗尘。

一个人要么遇到倪瓒,要么遇不到倪瓒。我在惠山遇到倪瓒,辨认他所处的时代和江南,内心必有所变化,像一尾大鱼游过太湖,湖面的波光山色就会剧烈动荡半个时辰;像一行汉字游过眼前白纸,这纸里粉身碎骨的草木枝条,也会隐隐想起春风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