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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第1期|纪尘:心是所有的千山万水 (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第1期 | 纪尘  2019年01月25日09:02

1

河流是绝美之物。

异乡人顺着河道前行。那河道,有时流水潺潺,有时则只是绵延数公里的干燥卵石。

这是摩洛哥东南部的某个峡谷,蜿蜒无尽的山路如饥饿的巨蟒,磅礴的崇山峻岭则是被其盘绞的永远吞不下却也永远不肯放手的猎物。

一切都那么深:山峦的阴影、无花果浓密的枝叶,还有那个以手当秤掂量着卖巴旦木的老人的皱纹。

一头身披彩锦的骆驼突然出现在公路,一个身穿厚袍的男人正吃力地蹬着自行车在后面追赶。每当甩出一段距离,骆驼就停下张望,当快被追上时,骆驼又赶忙跑开。看到这一幕,异乡人笑了,一辆汽车经过,减慢速度,里面的乘客也笑了。

笑声不大,却仿佛是这世界唯一的声音。

车在拐弯处消失了。骆驼终于停下。当男人经过,那粗重的喘息声成了世界唯一的声音。

他和它重回到巨岩下。地面的几堆香料和无花果干,原封不动。

这就是他一天的工作:等待。等车停下,等有人骑上骆驼照一张相,等那些灰扑扑的土特产被人领走。

可这儿不是游人如织的马拉喀什(Marrakech)。这儿甚至不能算是镇子。河道那边,几个古旧村庄零散地分布在谷地,河的这边,几家客栈和一间香烟按根卖的小卖部临街而立,其中那间写着醒目“WIFI”的客栈,三天里只接待了一个中国客人。

但总会等到的,不是吗?等到旺季,等到那些自驾而来、仿佛流动的欧元般的德国人或法国人,甚至,哪怕只等到一个省吃俭用的背包客,也不算虚度——在这荒疏大地,任何一张新鲜面孔都如同一份馈赠。

何况,这世上,谁又不是在等待中度过一生呢?等成长,等一份体面的工作,等一间温暖的房子,等着去爱和被爱……因着希望,人们心甘情愿,因着希望,人们望穿秋水,哪怕,“希望”不过是上帝用以安慰孤独人类的虚拟奖章。

一些黑点在山岗缓缓移动。

它们在那里很久了,由于遥远和缓慢,异乡人过了很久才察觉那些是山羊而非石子。一个骑着毛驴的年轻人出现:头缠白巾,满脸青春痘。

“bonjour,”异乡人说。

“bonjour,”年轻人说。驴子慢了下来。

这是法语的“你好”。在这个国度,英语不管用。管用的是法语和阿拉伯语。不过,村里的一些孩子会在“bonjour”之后,随即用也许是他们仅知道的英语说“1欧元”“铅笔”或是“巧克力”。孩子有时等几分钟后离开,有时会远远跟上好一段路,偶尔,也会有孩子捡起石子充满敌意地投掷。

“bonjour,”异乡人又说。

“bonjour,”年轻人又说。驴子停下了。他眼睑低垂,满脸通红,完全不敢正视对方。

“祝你平安”,片刻沉默,异乡人微笑着用英语再说。她会的法语不超出五句。他没吭声,应该是没听懂。毛驴开始缓慢前行。她回了一下头,却发现他正在回头看她,然后,非常突然地,他从驴子背上跳下,目视地面,双手下垂——他以为她想拍照。

异乡人摆摆手,努力想让对方明白自己只是问个好。他羞得眼睛都快合上了。片刻之后,他抬头飞快瞥一眼,然后快速翻身上驴。这回驴子走得快了些。她回了两次头——每次都碰上他正在看她,随即又立即垂下眼帘,扭过头去。

一些孩子的笑声远远传来。

那个村庄,在半山腰,清一色的土黄,清一色的泥巴房。钢筋水泥是不存在的,在这古老山坳,泥浆混合某种干草秆茎,晒成泥砖,亲戚邻里相互帮助,一个个简单的“家”就出现了。

那是一个小卖部,昏暗、窄小,灰扑扑的货架上摆着些鸡蛋和便宜糖饼。异乡人要了一瓶水——瓶身留下她清晰的指痕。是啊,这样的地方,除了偶尔误撞而入的旅人,谁会买水喝呢?就算在非斯(Fes)那样的大城市,普通百姓也不会买矿泉水。许多街巷都有公共饮水处:龙头会有一根绳子拴着个塑料杯。人们渴了,就拿起杯子冲一下,接上一杯。也有老人推着大陶罐——里面盛着清凉山泉。人们要么直接瓢饮,要么拿用过的空瓶装,价格合约人民币五角。

几个孩子和妇女坐在小卖部面前,目光谨慎,但没有立即避离——对方不是男性。

“salamalaykom,”异乡人说。

“alaykomsalam,”人们回答。

这回是阿拉伯语。孩子停下来,安静地依在大人身边,黑溜溜的眼睛小草叶尖般不时瞟过来瞟过去。

傍晚的阳光变得可以忍受。人们在温柔的光线里静静坐着,谁也没再开口,谁也没离去。

异乡人掏出杏仁。她展开手心,向人们示意。而其他时候,比如那些用英语说出“1欧元”“圆珠笔”或“巧克力”的孩子,她通常摇摇头果断走过。

一位年轻的母亲试探着拿了一颗,接着,另一个女人也上前拿了一颗,接着,每个人都上前拿了一颗。她们在她身边坐下,安静地吃着,目光渐渐柔和。

又坐了一阵,一位中年妇女从小店走出,她笑声朗朗,毫不客气地从异乡人手中拿走最后的几粒杏仁,然后笑着示意:到家里喝茶。

那间房子,光线昏暗,一根没有灯泡的电线孤零零地悬吊在天花板,两张铺着花毯子的沙发、一张小茶几、一个小木柜。一位面目端庄、穿着得体的柏柏尔老妇人出现。她笑容腼腆,目光明亮。

没有任何一句话是可以相互听懂的,但通过手势,异乡人仍是弄明白了:她们想看看她住的地方,看看她那在遥远国度的家人。

于是她翻出一些相片。人们惊叹着:那些山林和湖泊,那些街道和商铺,是另一个难以置信的世界。

那个下午,异乡人留下了整个摩洛哥期间唯一被允许甚至是被欢迎的妇女影像。她们捂着脸吃吃地笑,相互打趣。她们的眼羞涩清亮如童贞。一位年轻姑娘开始翻箱倒柜——那张小小的身份证,用两层碎花布小心包着。姑娘对着证件一笔一划认真写下了一系列阿拉伯文。

那地址,异乡人最终没用。第二天,她坐班车到一小时之外的镇子,将相片晒了出来。

这一次,人们不仅端来茶,还有面包以及珍贵的黄油。

老妇人怀揣相片,不断地看,然后小心放进衣兜,过一会儿又拿出来再看,再小心放进衣兜。这举动她至少重复了五次。异乡人留意到,老人那天的服饰相当华美,头巾也换过了,精心地围绕在苍老面庞。她甚至坐在同一张椅子上,保持同一角度——照相的人曾表示,从窗棂射进的霞光使她看上去非常美丽。

老人不可能知道异乡人还会再来,但她准备着——为一个毫无把握的隐约期待,一个得以被关注的暮年片刻。

暴雨过后的天空云霞满天。

回客栈的路上,一段路被水淹没。急流从山谷奔下,经过路面,冲下山崖。几位柏柏尔妇女在路边等着,虽然水不过及膝。她们不可能提高裙襟。

几个男孩卷起衣袖,扎起裤角,从谷地搬来石头然后扔进水里。几个西方人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不时举起手中相机。

异乡人放下背包,卷起裤角,加入搬石头阵列。孩子们因此而更加热情高潮,搬的石头越来越大。

很快,一座“石桥”便搭好了。人们小心地踩着石头走过。几只山羊到来,不知所措地茫然四顾,然后也依次轻灵跳过。然后是一头驴子、一个背负山柴的妇女、一个抱着手鼓的年轻人、一个拎着袋仙人掌果的老人……

月亮升起来了。

异乡人走在空旷的泥土小路,步伐平稳。

2

流水不曾停歇。

溪流两岸,有着许多小食摊。食物是千篇一律的摩洛哥传统食物Tanji。人们把土豆、胡萝卜和洋葱等放在圆椎形的陶罐里煮,蔬菜下面,一般埋有羊肉或鸡肉。每个摊点都从溪流引出一条水管,循环浇灌着塑料桶里的水果,那是为了保持新鲜凉爽。

也有卖首饰的,东西大同小异,但店主永远会对你说,每一个都是纯手工制造并开出不菲的价格。当然,你可以讨价还价,精于此道的话,最终只需出价的三分之一。

山路崎岖无尽,所有东西只能靠人力或驴子运输,但摊点仍是从最初的宽敞入口摆到了几小时脚程外的峡沟深处。

一阵乐声从山林传来。

那个年轻男人的摊点,只有几个冒着热汽的Tanji和一小桶水果。他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盯着手机——音乐正是从那儿传出。当有人经过,他就抬起头,淡而机械地说一声:你好。他的位置非常不好,身边既没有潺潺流水也没有宽敞平台,就在一棵树下,边上是山石,而其他摊点,大多拥有一段清澈而平缓的水域,人们甚至可以坐在水中吃喝,把脚泡在水里。

几小时后,当人们回头经过,他仍坐在那里,几个Tanji原封不动。他抬头,淡而机械地说“你好”,然后低下头,换了一首歌。

这样寂寞的摊主远不止他一个。那就是他们的一天。他们的许多许多天。这不是旺季,游客稀少。

溪流尽头的那个摊点除外。那是人们费尽苦心抵达的最后之地。即便瀑布的水流小得可怜,并且水潭远不及路上的美丽清洌。

路上的一对情侣,那位女孩怎么也坚持不下去了,她浑身汗湿,面色苍白,摇摇欲坠,可男友却一再鼓励: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女孩难受得几乎要哭出来,但为了抵达,她再次强撑着站起。

在瀑布面前,人们终于松懈下来。

他们吃吃喝喝,有说有笑,而那个唯一的遥远的小店,生意火爆。人们不是不饿,但为着这个目的地,人们心甘情愿忍受着,仿佛只有到达,享受才是理所当然。

“目的”总是人努力的强大动力。人们活着就是为了抵达——某个地方、某个身份、某种成就。尽管真正的终点只有一个,而那个绝对的不需任何努力也将抵达的终点,将彻底消解一切的劳碌与期盼、依附与拥有。

很多摩洛哥男人围坐水边,个个浑身湿漉:一些刚从水里上来,一些在水里不断用手机自拍。每一个都神情满意。

一个女人突然脱掉外衣。她身材肥胖,双乳丰硕,小小的黑色比基尼几乎什么也包不住。她说西班牙语,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游客之一。

随着她的挺进,水里的男人纷纷游离开来,拍照的垂下手,不一会儿,水里便只剩下那女人和两个处于青春期的当地男孩。他们坐在浅水里,神情兴奋又紧张。岸上的男人停止了大声聊天,他们默默吃着东西,不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一对西方情侣在水边停下脚步。那位女子也已脱下外衣。她的比基尼是蓝色的。但突然,情侣匆匆调头,回到岩石披上衣裳。从始至终,他们没有下水。

与西班牙女人同行的是两位男性,他们也下了水,但渐渐地,他们的声音也压得越来越低,并有意无意与女伴拉开距离。他们很快就上岸了,神情有着隐约的尴尬,仿佛熟悉的朋友一下变得陌生并令人难以忍受。

女人依然不慌不忙,怡然自得地在水中漂来荡去。十几分钟后,她笑着上岸,视若无睹地经过一个又一个男人。水珠顺着她的丰硕身体不断滴下,莹光闪烁。男人们垂下目光,一言不发地继续吃着食物,缓缓吐出烟圈。

山林清幽,流水潺潺,空气中却隐含有一种莫名的轻微却确凿的压抑。

他们的目光有着微微的愠怒和轻蔑。

她终于离去。离去的时候,她也仅仅是在身上披了一块浴巾。

但却一切都不同了,响亮的说笑又响起,人们又开始接二连三跳进水里,自娱自乐,仿佛随着那具半裸躯体的消失,出了差错的世界又回到正轨。

某种轻微的类似药草的味道飘漾而来。

离瀑布不远处有一片种满果蔬的园地,园地中间的空地,有一个破旧棚子。一位模样端正、举止儒雅的白衫男子正在生火,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在捡拾熟了的西红柿。

除了满目果蔬,几块巨石之后还有一片令欧美人士趋之若骛的植物。植物郁郁葱葱,在充足的阳光下茁壮地舒枝展叶。当它们成熟,那些毛绒绒的花簇就会被摘下,一些直接分包在小塑料袋中,以五六欧一克的价钱卖给来自世界各地有此需要的人。另一些则经过一遍又一遍的揉搓锤敲,让浆液一再浓缩,最后,达到极高纯度的浆液成为深色巧克力般的固体——它们的价格会比原始花簇高得多。尽管如此,与欧美行情相比,仍可算物美价廉。

一些人甚至从孩提时代就开始从事这项工作。他们坐在香气四溢的园地,跟长辈一起日以继夜,重复无尽的单调锤敲声,从童年一直延续到成年、到老年,而那些“巧克力”则以形形色色的的方式出现在各个城镇。

几乎每个客栈,都有着些眼神迷离、沉默少言的客人坐在角落,像进行工艺制作般将“巧克力”慢慢掐成碎点,均匀混洒在烟丝中。他们深深地呼与吸,神情平静放松,仿佛世上所有的烦扰都已随烟而散。游人如织的城市街头,那些卖甜点的流动小贩,他们托盘里十几款成分各异的甜点中,总有着一两款是专卖给“懂行”的客人的——甜点里面,包裹着大麻脂。

老人已在山林独居数年。偶尔,当朋友来访,比如那位白衫男子——他是一位正直的老师。他们会一起喝喝茶,吸上几口,谈天说地。于他而言,山石后的那片植物跟其他果蔬没什么两样:都是生存资料,都是粮食。只是一部分提供给肉体,而另一部分,提供给精神。它们并不比香烟和酒精更罪恶。植物本身从无罪恶可言。它们不过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世间万物之一,人类自古以来就不断使用:祈福或疗治。

异乡人经过瀑布、园地、经过一个又一个安寂村庄。

一片古老的废墟之地,几个男人坐在唯一的一棵橄榄树下吞云吐雾。当她经过,一个男人站起来,笑容热情,但很快,他又重回到树阴下。

她知道他想兜售什么。但她提前给出了答案——早在对方开口之前,便已轻轻摇了摇头。她只是不需要。仅此。

异乡人踏上古堡,安静俯瞰山谷间那座美丽的蓝色之城。

此刻,阳光明媚,万物生长。

3

骆驼沉默地列队缓慢前行。

它们背负的,不再是沉甸甸的古老的香料和盐,而是来自世界各地肤色各异的游客。他们背着双肩背包,足蹬运动鞋,头上如骆驼主人般缠着头巾。

这头巾,在千万年的大漠生涯里,就是阳光、风沙、星辰,就是撒哈拉的严酷与壮美。那些围裹着头巾的沙漠子民的脸,粗粝端庄,阴影下的黑色眼瞳,如戈壁般一览无余,又如沙漠之井般深不可测。

但现在,头巾更确切的用途是“异域风情”。它们在那个寂寞的沙漠小镇色彩鲜艳,迎风招展,等着成为那些说德语、法语或是说中文的游客的囊中之物。

沙漠如此古老,小镇却是年轻的。

不足两百米的一条街,挤了十几家饭店和商铺。每天晚上九点左右,就会有一辆从马拉喀什出发的长途大巴抵达。车上的游客大多都已事先订好一晚两天或两晚三天的沙漠之旅。内容包括参观曾被不少电影取景的古老村庄、骑骆驼、夜宿沙漠营地并观摩传统表演。

曾几何时,在约旦玫瑰色的沙漠里,也是如此这般布满了形形色色的营地。不同的是,那里忙碌的经营者是贝都因人,而这里,是柏柏尔人。

贝都因人是古老的。柏柏尔人是古老的。异乡人的民族身份——瑶族,是古老的。

人类如此古老。我们睿智又疯狂的大脑,已历经了几百万年的进程。

晌午,天上仿佛挂着九个太阳。

两个背包客在烈日下慢慢走着。这样不参团也不进行任何预订的旅者不多。这样的旅者意味着——要赚他们的钱并不容易。但那个骑自行车的男人还是停下了。他掉转车头,跟了上去,努力用法语表达:他朋友家有一间便宜空房。

背包客相互看了一眼,点点头,跟在了自行车之后。他们穿街走巷,走了很久很久,终于,他们在一家客栈面前停下——客人不愿再走了。男人快速丢下自行车,跑进客栈,用阿拉伯语急切地向掌柜表达什么。显然,他希望拿一笔中介小费。

但他没成功。背包客又离开了,因为赚贵,他们重新走在来时的路上并表示:自己找地方就好,不用麻烦了。他们不再跟着他,而是反过来,他跟着他们。沉默而固执。

但这里不是马拉喀什也不是非斯。那些地方,到处都是令人头晕目眩的拥挤和盘旋无尽的迷巷,到处都是缤纷色彩和在生存之缸酝酿已久的人类浓烈的欲望和激情,在那种环境下,那些见缝插针、一路尾随的小贩很容易就令游客心生压力。他们不断拒绝,最终还是摇着头掏出小费,只求清静。

这里只有空空如也的蓝天和一望无际的沙砾。几棵枝叶稀疏的棕榈树下,骆驼们安静伏卧,当傍晚到来,它们便会在主人的吆喝中站起,将那些被烈日晒得筋疲力尽的游客驮到沙漠营地。

背包客在一家饭店坐下。他们满面通红、汗流浃背。一个递给服务员一枚硬币,买了一支香烟,另一个则仔细查看菜单,搜索是否有完全的素食。

男人站在饭店门口,沉默地依靠在破旧的自行车旁。他无法再跟下去了——除了“Merci”(法语“谢谢”),那两个人什么也不会给。他判断失误,白白浪费了一小时。可,没钱为什么要旅行呢?不是有钱人才会千里迢迢跑来看这些一无所有、铺天盖地的沙堆吗?这两个人,背个大包在大太阳下找便宜客栈,连买水都货比三家——没钱的人看这些做什么呢?难道草地和森林不更美吗?难道努力工作赚钱不更重要吗?

男人失望而困惑。他一生的世界就是这片茫茫沙地。他从没热爱过这里,但也从不曾憎恶。他只是顺命而在作,就像那些在沙堆留下精致爬纹的沙漠甲虫。朝阳升起之前,甲虫会爬到高高的沙脊上,瑜珈师般久久倒立,等着空气中稀薄珍贵的水汽在壳背上终于凝聚成水滴并滑进口腔。

他和它们一样,每天为生存千篇一律地重复着。

曾几何时,这里有的只是零散的驼毛帐篷。那些疲惫的驼队,在深幽的空旷中点燃篝火,煮茶、弹琴、整理行囊。驼队之所以在此停留,是因为要很多很多天之后才能再遇上绿色和水。

然后,慢慢的,路修好了,慢慢的,车子多了,稀拉平常的骆驼开始被不断捕捉进相机并有了新工作,而一遇狂风就会漏满沙尘的帐篷,则成为游客的新宠。

静谧被打破了,那些来自俄罗斯的旅客一大早就骑着沙地摩托出发。他们全副武装,在烈日下以快于骆驼无数倍的速度在丘陵间飞沙走石,沉醉于西伯利亚不可能有的别样速度与激情。于是,曾经只有动物和人类足迹的沙地,平添许多横七竖八的车辙。

四四方方的水泥房、身下埋着黑色水管的植物,有门卫和狗的星级酒店……荒芜的游牧之地,自此升起日新月异的海市蜃楼。

小镇成了撒哈拉之门。只要愿意,你可以沿着这里一直走到阿尔及利亚、乍得、埃及、利比亚……11个国家,940万平方公里,沙丘戈壁延绵无尽。

沙漠无垠,那么,生活的尽头又在哪里呢?如果你走得更深一些,会发现不知怎么死掉的骆驼那风干的骨骼,还有一些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石块。在这里,沙子要多少有多少,石块却是稀缺之物。它们东一块西一块斜插在浅浅隆起的人为的沙堆——每一片石块,代表一个逝去的生命。没有鲜花、没有香烛、没有字迹。另一些还未使用的石块则随意堆在一边,等着下一位逝者的到来。

石块是沙漠子民生命的纪念碑,是人们终其一生拥有的最后的献礼。

风吹过,尘沙飘飘荡荡、四面八方——不断叠加的沙层将使沙堆越来越平缓,界限越来越模糊,而石块,被埋得越来越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