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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19年第1期︱阿来:云中记(节选)

来源:《十月》2019年第1期 | 阿来  2019年01月24日07:50

阿来,藏族作家,1959年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县,2009年3月,当选四川省作协主席,兼任中国作协第八届全国委员会主席团委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机村史诗》《格萨尔王》《瞻对》,诗集《梭磨河》,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散文集《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以及中篇小说多部。2000年,第一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09年,凭《机村史诗》六部曲获得“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2018年,作品《蘑菇圈》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他由此成为四川文学史上首位获得茅奖、鲁奖的双冠王。

献给“5·12”地震中的死难者。

献给“5·12”地震中消失的城镇与村庄。

向莫扎特致敬!写作这本书时,我心中总回响着《安魂曲》庄重而悲悯的吟唱。

大地震动,

只是构造地理,

并非与人为敌。

大地震动,

人民蒙难,

因为除了依托于大地,

人无处可去。

第一章 第一天

阿巴一个人在山道上攀爬。

道路蜿蜒在陡峭的山壁上。山壁粗粝,植被稀疏,石骨裸露。

两匹马走在前面,山风吹拂,马脖子上鬃毛翻卷。风从看不见的山顶吹下来,带着来自雪山顶上的寒意。两匹马肩胛高耸。马用力爬坡时就是这样:右肩胛耸起,左肩胛落下;左肩胛耸起,右肩胛落下。鞍子上的皮革,还有鞍上那些木头关节,咕吱咕吱——好像是耸起又落下的马的肩胛发出的声响。

牲口出汗了。

弓着腰向上的阿巴跟在两匹马后面,鼻梁高耸,宽大的鼻翼翕动,他闻到了牲口汗水腥膻的味道。阿巴已经有四年多时间没有闻到这令人安心的味道了。以前的他,身上也满是这种味道。以前的日子里,他总是在这种味道中走动,在这种味道中坐在树下休息。身体很热,味道很浓烈,团团树荫围拢过来,带来些微的凉气,那浓烈的味道就淡下去了。

地震爆发前的几分钟,几秒钟,他就被这种味道包围着站在天空下,那是攀爬更高山道的时候,累了,他站在山道拐弯处休息。他用手叉住腰,望向深深的峡谷,望向峡谷底部的岷江,再抬头仰望上方的雪山。雪山上方停着又亮又白的云团。汗水淋漓的马也停下来,它们身上浓烈的腥膻味就聚拢过来,包围了他。

算算时间,作为地震灾民迁移到移民村已经四年多时间。

远离马的味道也已经有四年多时间。

那是移民离开云中村的前一年,就在这座山上,只不过不是在这里——这个岩层裸露,山体开裂,植被稀疏的地带。这是在云中村下方。地震来时,他是在云中村上方。那里植被丰茂,空气湿润。这是岷江中上游山区的寻常景象。山谷低处,村落密集,山坡裸露,干燥荒凉。随着海拔升高,村落稀疏了,植被变得丰茂密集。同一座山,山上与山下是两个世界。

云中村恰恰就坐落在这两个世界中间。

比迁往移民村还要往前一年,2008年5月12号,午后,地震即将发生,阿巴出了云中村往山上去。

当时,他也像现在这样跟在两匹马后面。穿出一片树林时,阿巴觉得有些呼吸不畅。累了吗?是有些累了。但也不至于像是被人握住了肺叶一样。他看见天空被一片浅灰的云遮着,阳光的热力却没有减小。灰云和没有完全被灰云遮断的阳光给人一种沉闷的印象。他用手叉住腰,挺直了身子,在山道拐弯处休息。就在这时,大地开始轰鸣。像是喷气式客机隆隆从头顶的天空飞过。他没有在意,每天都有喷气式客机飞过头顶的天空。声音像是雷霆滚过天顶。隆隆的声音里,大地开始震颤,继之以剧烈的晃动。他脑子里地震这个词还没来得及完整呈现,一道裂口就像一道闪电,像一条长蛇蜿蜒到他的脚下。尘烟四起,大地的晃动把他摔在了路边,摔在了一丛开着白花的忍冬灌丛中间。那些繁密的枝条在大地愤怒震颤的时候包裹住了他。他叫了一声山神的名字。这也是村子背后那座雪峰的名字。大地的轰鸣淹没了他呼唤神灵的声音。他被重重摔倒,忍冬花柔韧的枝条包裹住他,他也紧紧地抓住那些枝条。

地裂天崩!一切都在下坠,泥土,石头,树木,甚至苔藓和被从树上摇落的鸟巢。甚至是天上灰白的流云。

他随着这一切向下坠落,其间还看见被裹挟在固体湍流中的马四蹄朝天,掠过了他的身边。

后来,阿巴知道,地震爆发的时间是下午2点28分04秒。

他熟悉的世界和生活就在那一瞬间彻底崩溃。

灾后,他和云中村幸存的人不得不离开。去往政府安排灾民的另一个地方。离开大山,去往一个平原上的村庄。

那时,再过一个月就是地震一周年。4月,一个出奇炎热的日子。空气被烈日烤炙,蒸腾着,仿佛火焰。

全村人走上山道,不是往上,而是向下。他们背上被褥,或者祖传的什么宝贝物件,走在了通往河谷的下山道上。当看到江边公路上那些转运他们的卡车时,一些人开始哭泣,像在歌唱。另一些人开始歌唱,那是关于村子历史的古歌,歌声悲怆,像是哭声一样。他们是村子里剩下的人。好多人死了,还留在山上。还有一些受重伤的人,断了腿的人,折了胳膊的人,胸腔里某个脏器被压成了一团血泥的人,还躺在全国各地的医院,或者在某个康复中心习惯假肢。比如那个爱跳舞,却偏偏失去了一条腿的央金姑娘。

他们爬上卡车,那些简单的行李蜷缩在脚下,车子开动了,公路上扬起稀薄的尘土。

地震发生后,阿巴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两匹马。但他坐在离乡背井的卡车上,还感到牲口身上的味道包围着他。

当云中村人落脚在另一个世界,那个平原上的村庄,那些气味一天天消散,最后就永远消失无踪了。

有一阵子,阿巴竟然把这些味道都忘记了。

现在,离开四年多后,阿巴回来了。

在陡峭的山道上一步一步走向云中村。

两匹马八只蹄子交错着举起,落下,举起,落下,轮番叩击裸露着破碎岩石的路面,嗒嗒作响。那声音与啄木鸟用锋利的喙叩击枯树的声音有些相像。

啄木鸟愤怒地用巨喙叩问大树:它为什么要这么固执,非要死去。

当村前那株老柏树摆出濒死的姿态,啄木鸟就飞来努力工作。嗒嗒!轻轻地叩问,害你生病的虫子在哪里?嗒嗒嗒!焦急地叩问,害你想死的虫子在哪里?那是地震前一年的云中村,啄木鸟在村前那株老柏树身上啄出了一百多个孔洞,灭尽了树身里的虫子。但是,这株树还是死了。春天到来时,枝头没有长出嫩绿的新叶。那些去年前年,以及再往前好几年长出的针叶也都枯死了。

李花风起时,桃花风起时,那些枯叶掉在地上,簌簌有声。

老柏树是村子的风水树,神树。

村民们说:阿巴啊,你救救它!

阿巴,救救我们的神树啊!

阿巴!

阿巴是云中村的祭师。古往今来,祭师的职责就是侍奉神灵和抚慰鬼魂。

老柏树现出垂死之相,阿巴在树下盘腿坐着,吟唱悲怆的古歌。从这个村子的人在一千多年前,从遥远的西方迁徙而来时唱起,一直唱到他们的先人如何在云中村停下脚步,繁衍生息。那时,这株树就和云中村的人们生活在一起。阿巴祈求它继续活下去,继续和云中村人一起生活。可老树死意已决。依然在微风中簌簌地降下枯叶的细雨。努力祈祷的阿巴头上积了两寸厚的枯叶。

阿巴在树前摆开香案。穿着祭师服,戴着祭师帽,摇铃击鼓,向东舞出金刚步,旋转身体,向西舞出金刚步,大汗淋漓。似乎真有神灵附体。但老树还是继续降着枯叶雨。

阿巴哭了。

阿巴换上寻常的衣服,以村民的形象出现在树下。跪下来磕头。磕一个头,往树前洒一碗酒。

树爷爷不要离开我们!

树不说话。树用不断降落的枯叶说话。树用不断绽裂、剥落的树皮说话。树皮不断剥落,露出了里面惨白的身体。

阿巴弄不明白,树为什么一定要死?他更弄不明白,寄魂在树上的神去了哪里?他劝阻不了树的死,只能细心地把剥落的树皮和满地枯叶收集起来。

云中村的乡亲就在背后议论他了。这个祭师到底是半路出家,通不了灵,和神说不上话呀。

阿巴看着老柏树一天天枯萎而死,也这么怀疑自己。

他在自家楼顶平台上,把带着些微湿气的树皮和枯叶晒干。树皮和枯叶在阳光下散发着浓烈的柏香。阿巴坐在这些香气中间,望着云中村,望着云中村四周的田野。红嘴鸦绕着和老柏树一样年岁的石碉飞翔。

3月,渠水奔向返青的冬小麦田。李花开着。桃花开着。前些年政府大力推广的叫作车厘子的外国樱桃繁密的白花也开着。

4月,那些花相继凋谢。

5月,李树、桃树、樱桃树上都结出小小的果子。小桃子毛茸茸的。青绿的李子和樱桃脆生生的。

地震那天,阿巴把老柏树的枯叶和树皮分出一小包,驮在马背上。他要把它们带到村后的高山上去。带到山神那里去。在祭台上焚烧。让焚烧后的青烟去跟山神说话。他把这些东西放到马背上的时候,还说了一句:有什么话就跟山神说去吧,我不懂您的心意,您就跟山神说说为什么非死不可吧。

他想,也许和山神交谈后,老树会回心转意。

走到半路,他在山道上那个望得见雪峰也望得见峡谷里江流的拐弯处停下来,大口喘气。他用手叉住腰,挺直了身板四处张望。就在这时,地动山摇,世界崩溃。

又过了差不多一年,云中村人离开了这里,背井离乡。

祖先们一千年前迁移到此。一千年后,他们又要背井离乡。救灾干部不同意这样的说法。不是背井离乡,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你们要在祖国大家庭的怀抱中开始新的生活。

其中一个干部就是云中村人,阿巴的外甥仁钦。

地震那天夜里,仁钦就从县里赶回了云中村,组织村民抗灾自救。忙完救灾,这些干部又领受了新的任务,组织移民搬迁。

时任云中村移民搬迁工作组组长的外甥不高兴了:什么背井离乡,舅舅您不能带头说这样的话!

阿巴用拳头敲击胸脯:小子,不是我的嘴要这样说,是这里,是这里!

外甥笑了:舅舅您像个大猩猩。

阿巴在电视里看过关于猩猩的纪录片,他喜欢看有山,有动物的电视,他对外甥说:我捶了胸脯,可我没像猩猩一样龇着牙齿。

外甥已跑开去安慰哭泣的人了。

四年多一点后,阿巴一个人回来了。

山很峭拔,山道盘旋而上。

两小时前,两匹马和他一起从喧腾的岷江边开始向上攀爬。颜色青碧的江流已经在深深的峡谷中间,悄无声息了。爬得越高,水声就越小,差不多半个小时后,水声就彻底从耳边消失了。5月,这是河流和大地都很安静的季节。等到夏天到来,江流暴涨,谷中的江水就不是这般温顺的模样了。

盘旋而上的山道很安静。

两匹负重的马,蹄子叩击裸露的岩石,发出清脆的声响。

发出声响的还有马脖子上挂着的铜铃铛。

叮当!叮当!

敞开的铜铃铛中央悬垂着的木舌前后左右不规则地晃动,撞击着铜铃,发出那声响。

阿巴的耳朵知道,铜铃声不够清脆响亮。

原因在那条晃动的木舌。

木舌是他离开移民村前现做的。移民村在温暖潮湿的平原。那里的木头也是潮湿的,木质也不够紧密。阿巴用的是一段香樟木。那是他从家具厂李老板那里要来的。两个工人站在飞快旋转的电锯前,沿着木材上画出的墨线,分解那些木板。他们要做一批半人高的柜子,据说是城里人摆在进门的地方放鞋子用的。电锯飞转,嗡嗡作响。一些废料就随便弃置在地上。他从这些废料中拣出一块:纹理顺向的,有点香气的。

李老板说,香樟。

两根在此时撞响铜铃的木舌就是用那段香樟木做的。

阿巴亲自动手用快刀削成了这两只木舌。移民村潮湿的天气与他为敌,使他浑身的关节隐隐作痛,像是锈住了一样。

离开移民村,回云中村的路很长。

他在县城里住了一个晚上。

又在瓦约乡政府住了一个晚上。

瓦约乡就是云中村所在的那个乡。

阿巴返乡的路从容不迫,既然都离开了那么久了,又为返乡打算了那么长时间,阿巴就不在乎在路上多停留一个晚上两个晚上。

外甥仁钦已经当上了瓦约乡乡长。

阿巴到达乡政府时,乡干部们正在开会。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声讲话。他在屋檐下的水泥台阶上坐了下来。面前,放着两只装得满满当当的褡裢,里面全是他要带回云中村的东西。

乡政府的院子中央的花台上,金盏花已经开放。飞舞花间的蜜蜂小小的翅膀弄出大片嗡嗡的声响。

阿巴就坐在那里,望着河对面的山。山坡上,还有很多伤疤一样的痕迹,地震时一切往下坠落,那些往下滑动的东西——树、岩石、泥巴、房子,还有斜挂在山坡上的庄稼地——留下的痕迹,有些正被绿草掩没,有些还依然裸露在那里:深灰色的,浅黑色的。

阿巴要回的云中村还在更上面一些。

地震后,县里已经做好了重建规划。这时,来了地质专家,说云中村坐落在一个巨大的滑坡体上,最终会从一千多米的高处滑落下来,坠入岷江。这个村子的人必须整体搬迁,规避大地震后的次生地质灾害。

阿巴抬头望去,三年过去了,云中村还在上面,还没有滑落下来。

乡政府散会了。

仁钦乡长看见阿巴时,吃了一惊,但他偏偏说:我算过了,舅舅您就该在这几天回来。

你小子以为我只是说说,不会真的回来。

仁钦把舅舅领到屋里:您精神不太好。

湿气把我的骨头锈住了。

那里的人对你们不好吗?

他们叫我们老乡。几年了,他们还是叫我们老乡。

那是乡亲的意思。

那不是乡亲的意思。要是那是乡亲的意思,他们为什么不叫他们自己人是老乡?

听了这话,仁钦便皱起眉头看着他。

阿巴突然意识到自己怎么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自己怎么可能一下子说这么多话?于是,他坐在外甥屋子的椅子上,不再说话了。他低下头,看见外甥桌子上相框里摆着他母亲的照片。那个头发梳理得光光溜溜,额头上横着三条皱纹,笑容里总带着一点忧愁的女人是他的亲妹妹,仁钦的母亲。地震袭来时,她正在溪边的水磨坊里。她和磨坊一起被一块比房子还大的巨石砸进了地下。连巨石本身也有相当一部分陷入了地下。当时,死的人太多。他们都没有感到太多的痛楚。但现在,就像一把刀割在肉上,他的心头横过一道清晰的痛楚。痛楚来得那么快,犹如一道闪电。去得却那么慢,仿佛一条还未羽化成蝶的毛虫在蠕蠕而动。阿巴心头的痛楚肯定也传到了仁钦那里。他看见一直看着他的外甥眼睛有些湿了。仁钦把视线从舅舅脸上移开,朝向了窗外。

阿巴在心里念出了妹妹的名字。等仁钦转过脸来,阿巴向他投去责备的眼光。

仁钦懂得舅舅眼光中的意思。按云中村人的习惯,一个人不在了,就去了鬼魂的世界。为了死者转往鬼魂世界时没有牵绊,身后留下的东西都要毁弃。

仁钦对舅舅说:我认为一张照片不是牵绊,您,我,才是妈妈在人世间的最大牵绊。

阿巴说:我认为,我认为,你用干部腔调说话,我怎么说得过你。

仁钦笑了:您知道我是干部,我是乡长就好。

仁钦忍受着失母之痛,在云中村担任抗震救灾工作组副组长的时候,就常对阿巴这样说话。

阿巴说:我电话里说的那些,你都给我准备了吗?

他准备离开移民村时,在电话里让仁钦给他准备两匹马,还要配上全副的鞍具。他在电话里对外甥说:都三年多了,我想云中村想得不行,我要回去看看。

仁钦问他:褡裢里装着什么?祭神的法器?祭师的服装?

阿巴没有回答。

仁钦起身去食堂打招呼张罗晚饭。

阿巴坐在窗前,回到高原上的干燥地带,折磨人的湿气正从骨头缝里一点点消失。看着相框里妹妹的照片,他的心头又像锐利的闪电一样掠过一道痛楚。他叫了声妹妹的名字。他抚摩相框。手指轻轻滑过光滑的玻璃镜面。那是死去的妹妹的脸。那不是死去的妹妹的脸。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妹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

他还说:我都忘记了你的样子,现在,我又想起你的样子了。

他就那样一直端坐在窗前,面对着这张死者的照片,直到黄昏降临。他一直在说话,有些话在心里说,默不作声。有些话,他听到自己忍不住说出声来了。

仁钦从厨房弄来了一盆白萝卜炖羊肉。他还故意把一瓶酒藏在身后。他盛一碗汤给舅舅。

舅舅沉下脸:酒。

您是宗教从业者。仁钦用的是政府登记册上对舅舅的称谓。

阿巴说:我是非物质遗产,乡长不能不给我酒喝。

结果,他和仁钦喝完了那瓶酒。中间几次,这小子都劝他少喝一点。阿巴固执地把空酒杯伸过去,我是非物质文化。政府封他的那个称号太长: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他从来没有把这个称号说全过。有时,他说非物质文化。有时,他说,我是非物质遗产。

仁钦说: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要连在一起说。是一个名字,不是两个。

你小子酒量不行。

真的要连在一起说!舅舅同志。

世界上没有那么长的名字。你小子喝多了。当乡长的人不该喝这么多,乡长不能喝醉。

我没跟老百姓喝酒,我跟我舅舅喝酒。

酒瓶就放在桌子上,但阿巴固执地把空酒杯伸在仁钦面前:酒。

仁钦给他把酒杯斟满:哎,我这个乡长就是常常拿老百姓没有办法。让他们把山羊圈养,就是说不通。问县长怎么办。问书记怎么办。书记县长说,怎么办?说服,教育,示范。腿杆跑细,嘴皮子磨薄。看看,现在圈养了,荒坡上长出草了,生态好转,宰羊也不必再等到秋天。

阿巴这才想到,是啊,要是过去,这个季节满山啃树啃草的山羊还没有上膘呢。而现在嘴里的羊肉确实肉嫩膘满。

不信您看,不让羊满山跑,树和草长得好了。生态呀,绿水青山。

最后那一杯酒下去,阿巴也开始说重皮子话。我不是阿巴,我是移民村家具厂的锯木工。你不能不给锯木厂的工人老乡喝酒。酒已经没有了。他还是伸出胳膊,拉开衣襟,对仁钦说,闻闻,闻闻,我都没有云中村的味道了,也没有非物质文化的味道了。

仁钦说: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舅舅您要把名字说全。

世界上没有这么长的名字,仁钦。我是移民。我是家具厂的锯木工人。闻闻,闻闻。竹子的味道。木头的味道。就是没有传承人的味道。

后来,乡政府别的人也加入进来。他们又拿来了酒。大家还一起唱了歌。

乡政府那些年轻干部一起喝啤酒唱歌的时候,阿巴睡着了。他坐在椅子上垂下脑袋就睡着了。

但他还是听见有人问仁钦:你舅舅回来干

什么?

他想云中村了。

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呀。

阿巴突然昂起头来说:还有死去的人,还有山神。

他那样子把大家吓了一跳。

早上,江边村的云丹把两匹马牵来了。

两匹马和它们的主人站在院子里,散发着热腾腾的腥膻气息。阿巴还在屋子里就闻到了这种气息。自从有了拖拉机,马就从生活中消失了。二十多年前,马就从云中村人的生活中消失了。只有阿巴还固执地养着两匹马。但那两匹马在地震中死了。他从移民村家具厂给仁钦打电话,他说:我要回来,给我准备两匹上山的马。

您要马干什么?您明知道整个瓦约乡都没有一匹马。不要说瓦约乡没有,整个县都没有。再说,地震后,毁了的道路都没有修复,那条路,人走起来都困难,马怕是上不去了吧。

阿巴跟仁钦要马,好像是在为难他,好像马在地震中死去是他的责任一样。这是震后老百姓一种普遍的情绪。他们不能责怪地震,不能责怪老天爷。他们责怪干部,责怪政府。阿巴也一样,哪怕政府的干部是自己的亲外甥。

阿巴在电话里不由分说:给我准备两匹马,我要回去,我要上山。

仁钦在电话里叫苦不迭:瓦约乡哪来的马呀!

阿巴什么也不说,结束了通话。他对身边的人说:这小子骗我!他以为我们不知道瓦约乡现在又有马了。

他想,再说下去,仁钦会叫苦,会跟他商量别的上山方案。比如步行上去。他好像看见仁钦摊开双手,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提要求也要合情合理。他从县政府机关下来,这个大学毕业才两年的年轻人,大灾之后就来应付复杂的人心和局面,应付老百姓各种各样的要求。他总是说,困难是真实的,但要求要合情合理。他把摊开的手握成拳头,或者伸出来攀住某个人的肩膀,来吧,我们一起来想办法,看看还有什么解决方案。

方案。方案。方案是什么东西?

方案就是办法嘛。

那你说办法不就行了!

仁钦赔着笑脸:来,我们一起想想。没有什么事情没有解决方案。

阿巴打电话的时候就想,不能为难干部,不能为难仁钦,他是乡长,也是自己的外甥。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了。他知道自己跟很多乡亲一样,总是为难政府,好像地震是政府发动的一样。就像政府要开一个会,政府搞一个什么工程的开工仪式什么活动的启动仪式,干部大喊,一!二!三!开始!然后,就地动山摇,尘土蔽天,生灵涂炭。

阿巴在电话里说:机耕道毁了,拖拉机上不去,我要两匹马。

仁钦又把电话打过来,这回他爽快地答应了:好,我给弄两匹马,您回来吧。我也想舅舅了。

离开家具厂,他跟李老板结清了工钱。

李老板说:你这像是不回来的意思了。

阿巴拍打着身上的木屑,和那些有点潮湿的木头味道,说:谢谢你,你对我一直很好。

李老板说:我看你这人就有点不一般。虎落平阳,虎落平阳。地震了嘛,没有办法。

阿巴搭不上李老板的话,自己哪里就不一般了。他只能说:你一直对我们很好。

李老板说的也是干部常说的话: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临行前,阿巴去了从云中村移民来的每一户人家。每一户人家都住着政府统一修建的安置房。青瓦白墙。他在每户人家坐一阵子,并不说话。

每户人家都说:阿巴来了。

他们打开炉灶,天然气火苗蓝幽幽的,呼呼作响。

他说:我要回去了,你们捎点东西给那里的人吧。

是的,每家每户都有在“那里”的人。在那个毁弃的云中村。那个被地质隐患调查队判定,最终会和巨大的滑坡体一起坠入岷江的云中村。每家人都有人在“那里”。没有哪家人没有在地震中失去亲人。气氛立即变得悲伤了。他们找出酒、糖果、上小学或幼儿园孩子的一幅画、新生儿的一张照片。拿照片的两户人家其实是四户人家,四个破碎的家庭重新组建的两户人家。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孩子吃着捐助的奶粉长大,裹着捐助的尿不湿长大。他们说,娃娃不是生在云中村的,但还是云中村人,就拿照片回去吧。给他们的哥哥看看,给他们的姐姐看看。阿巴很惭愧,他不该又来揭开正在愈合的伤口。让这些伤口又流出血来。但他是村子的祭师,他是非物质文化。他说,对不起,我让大家伤心了。乡亲们流着泪,说,请告诉他们我们没有忘记他们。有乡亲用额头抵着阿巴的额头。有人用鼻尖蹭磨阿巴的鼻尖。别人的泪水流进了他的嘴里,阿巴尝到了盐的味道,悲伤的味道。

悲伤的味道又苦又咸。悲伤像一股电流,互相在身体中传导,使得阿巴浑身震颤。

他一户一户一家一家收集东西,装满了整整一个褡裢。

李老板把他拉到村口饭馆喝了一顿酒。饭馆是三户移民合伙开的。以家乡的山货为号召:野菜、蘑菇、牦牛肉、藏香猪肉。李老板请他喝酒。李老板说,今天不喝店里的青稞酒,喝五粮液。李老板敬酒,说,好,老虎回山。好,老虎回山。李老板还把一沓钱塞在他口袋里,一点心意,一点心意。李老板还对老板说,请老板娘唱个歌,唱个你们的歌。那是一首思乡的歌。李老板听不懂歌词,但眼睛还是湿了。

阿巴把李老板塞给自己的钱掏出来,说:我不要。我只要你按时给工人发放工钱。

李老板说:钱你收着,不然就是看不起我。我也不是不按时发放工钱。哎,做生意也难。人家拖欠我的货款,我也就只好拖欠大家的工钱。

阿巴说:你是有钱人。

李老板瞪起眼睛,要是把拖欠的货款都收齐了,就有一千七八百万!千万富翁啊!可是,总是收不齐货款,我还欠着银行的钱。

阿巴只好说:唉,大家都难。唉,我就更不能要你的钱了。

老子是汉族老大哥,你必须拿着!家具厂要死要活,也不在这点钱上,拿着!

阿巴说:我岁数比你大,你怎么是老大哥。

我说的不是我们两个人,我说的是两个民族。

老板娘切了一包牛肉:阿巴您路上吃。老板娘烙了两张饼:阿巴您路上吃,夹着牛肉吃。老板娘用菜刀割下一绺头发,用红丝带细细扎好,阿巴,这个给我女儿,告诉她妈妈的心死了一半。

说完,总是笑脸迎客的老板娘抱着阿巴的腿,跪在地板上放声大哭。

阿巴紧紧攥住那绺头发,说:唉,我又勾起大家的伤心事了。

谢谢阿巴代我去看她。

阿巴说:放心吧,我要让他们好好的,他们会知道亲人都在想着他们。

阿巴离开那天,整个移民村都出动了。一共十二辆小面包车坐得满满当当。他们一直把他送到汽车站。

那天,阿巴表情严肃,气度威严。他脱下家具厂的蓝色工装,穿上了藏袍。哔叽呢的灰面料,闪闪发光的云龙纹的锦缎镶边,软皮靴子叽咕作响。

有人要流泪,阿巴说:不许悲伤。

有人想说惜别的话,阿巴说:不许舍不得。

那我们用什么送阿巴回家?

用歌唱,用祈祷。用祈祷歌唱。让道路笔直,让灵魂清静。

于是,一村人都在汽车站唱起歌来。一村人聚在一起,他们的歌声在汽车站的屋顶下飘荡。他们在水泥站台上摇晃着身体,就像被风吹动的森林一样。歌唱像是森林在风中深沉的喧哗。岩石在听。苔藓在听。鸟停在树上。鹿站在山岗。灵魂在这一切之上,在歌声之上。

云中村的全体移民送阿巴归乡。送云中村的祭师回乡。

汽车开动了。阿巴的归乡之路展开。

那些忍不住泪下的妇人,用手掩住了脸。

阿巴一闻到马的腥膻味道,就看见江边村的云丹牵着两匹马站在乡政府院子里。

屋子里的阿巴,拿起摆在桌子上的妹妹的照片。他对仁钦说:我带你妈妈回家。

仁钦没有说话。

仁钦用一条白色哈达把母亲的照片包裹起来,默默递到舅舅手上。

阿巴说:你这桌子上应该放一张年轻女人的照片。

仁钦笑笑:你下山的时候,会看到的。

阿巴没对仁钦说他不准备回来了。

舅舅这么做,作为外甥他不会同意,作为乡长他更不能同意。阿巴想,当他知道自己不会再下山来时,仁钦乡长会搔着后脑勺说:我舅舅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这个年轻乡长,曾经的瓦约乡抗震救灾工作组副组长喜欢说方案,喜欢说难题。还喜欢说克服,还喜欢说破解。阿巴怀着对仁钦的一点歉意。他心里说,舅舅要成为你的一个难题了。

阿巴走到门口,看到马正伸长脖子,翕动着鼻翼去够花坛上的蜀葵叶子。云丹使劲拉着缰绳。云丹抬头看见阿巴,脸上表情平静,好像昨天才在山路上碰过面,而不是几年时间没有见面了。

云丹说:可不敢让牲口吃了乡政府的花,你家仁钦厉害着呢。

阿巴说:你从哪里找来的马?仁钦叫你找的?

云丹用一只手脱下帽子:请你原谅我松不开手。

阿巴知道他的意思,他不能走上台阶来,和久违的乡亲行碰头礼。

阿巴走下台阶,攀住云丹的肩头,用自己的额头触碰他的额头。立即,牲口热烘烘的味道就把两个人包围在一起。阿巴想对他说,我回来了。但他不想太多愁善感。他问: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两匹马?

你外甥,仁钦乡长帮我们从外县买来的。

你要马干什么?你们村就在公路边上。

旅游呀。游客喜欢骑马。云丹说,我家是旅游示范户。

阿巴有些不满:仁钦你把我们赶走,却让他家当示范户。

仁钦不说话。仁钦把褡裢放上马背,系好。然后拍拍马屁股说:走吧。

阿巴牵着一匹马,云丹牵着一匹马。走出乡政府开着金盏花的院子。走上了公路。马蹄声嘚嘚作响。一辆辆卡车飞驰而过。一辆辆小汽车飞驰而过。走到桥头,河对岸的山路顺着破碎荒凉的山坡盘旋而上,通向看不见的半山腰上的云中村。江里的水很响,浪花很明亮。

阿巴停住脚:云丹,你回吧。

我送你上去。

我不要人送我,我要一个人回去。昨晚我就对仁钦说了,我要一个人回去。

昨晚,仁钦对他说:明天我送舅舅上去。

他问仁钦:这几年你回去过没有?

仁钦低下头:没有。

阿巴责备他:你忘了他们。

仁钦说:我不敢一个人上去。死了那么多人,每一个人我都认识,还记得每个人死去的样子。我害怕。

害怕?那就是你也相信鬼魂。

我是唯物主义。

阿巴听说过这个词,虽然弄不懂真正的意思,但知道有部分意思就是认为世界上没有鬼魂。

既然相信没有鬼魂,那你害怕什么?

反正我一个人上去肯定会害怕。我害怕在那么近的地方想起妈妈。

当舅舅的不忍心了:还是我一个人上去吧。别看你当了乡长,还是个刚长大的孩子啊。

在桥头,望着盘旋上山的路,望着山体上地震留下的累累伤痕,阿巴对云丹说:我要买下你这两匹马。

你要马做什么?你是云中村的祭师,上去祭个山神,安慰一下鬼魂,要马干什么?

阿巴告诉云丹,他回到村里就不走了。云中村没有一个活物,他得有活东西陪着。

云丹说:我把马借给你,先把东西驮上山去。过两天我上来看你。你要活物,我拿两条狗把马换回来。马能干什么?狗还可以帮你打猎,帮你看家。

阿巴摇头:我不打猎。

得了吧,外甥当了乡长,你就不打猎了?

他是政府的人,我要顾全他的脸面。狗要吃肉,我没有肉给它们吃。我就要吃草的马好了。

阿巴心里想的是,不能要狗,村里尽是鬼魂,狗一惊一炸叫到天亮,鬼会害怕,人也受不了。他说:你开个价钱。你可以开高一点的价钱。拿了钱你就去找乡长,让他再帮你买,我给的钱肯定让你有赚头。

云丹抖开袖子:我看你能开个什么价钱。

阿巴也抖开袖子,两个人在袖筒里互相捏住了对方的手指。用手讨价还价,是过去买卖牲口的规矩。马竖着耳朵,像是在听人说话。它们要是听见现在的主人说,我的马值这么多这么多钱。未来的主人却说,你的牲口这里不好那里也不好,我只能出这么多这么多钱。要是这样,马会伤心。马就不会跟新主人亲。

阿巴说:你先。

云丹说:还是你先。

阿巴不说话了,眼神定定地看着云丹。阿巴定住眼珠一动不动,让被看的人心里慌乱。所有人都晓得,他要降神作法的时候,就是这种眼神。

云丹扛不住这眼神:好吧,我先。

他把比出了数字的手指让阿巴握住。

阿巴笑笑,眼神也恢复了正常,把自己的手指让他握住。

阿巴,这不是真的吧。你怎么可以出比我高的价?

阿巴说:因为我真的想要这两匹马。你刚牵着它们进乡政府的院子,我一闻到它们的气味,就知道,它们就是我在山上的伴了。

云丹说:不行,不行。重新来过。

云丹说:我报那个价,是准备你杀价。你不杀价反而往上面加,你是忘了做生意的规矩吗?

好了,要是你接受这个价钱,他站在两匹马中间,一手拍拍前面那匹马的屁股,一手伸在后面那匹马的鼻子前,这两匹马就是我的了。

云丹说:不行,不行,要是你外甥知道我收了你高价,他不会饶过我。

阿巴说:只要你不说,他怎么会知道?

云丹说:你真有这么多钱?

阿巴把马背上的一只褡裢解开,给云丹看一沓一沓的红色人民币。

看到这么多钱,云丹就不再坚持要重新讨价还价了。他说:啧啧,一个人怎么可以有这么多钱!

阿巴说:我锯木头,解木板,整整三年,一年挣两万多。你说我该不该有这么多钱。

云丹看看四周:桥上风这么大,来往的车这么多,也不是数钱的地方。我们到山上去吧。

两个人两匹马往山上走了好一阵子,江里的水声都很远了,两个人才在路边一株开花的槐树前坐下来。两个人坐在树下青草稀疏的地上。

阿巴说:现在真把山羊圈起来养了吗?

要是不圈起来,山上怎么可能长出这么多草来。

阿巴说:可怜的羊。

云丹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家养着羊吗?

云丹告诉他,自己家是旅游专业户。养羊也有专业户。是仁钦乡长定的规矩呢。你外甥年纪轻轻,有能耐,乡亲们都说他好话。

阿巴露出隐约的笑意,从褡裢里取出钱来,自己数过一遍,又让云丹数一遍。

云丹数好一沓,就深深地揣进怀里。再数一沓。

阿巴愿意给他这么多钱,这是他愿意的,因为他想要这两匹马。但他有点不高兴云丹这个样子。至少他该把刚才说过的客气话再说一遍。这家伙,见到钱,就一张张数过,一沓沓深深地塞进怀里。

阿巴忍不住语带讥讽:可是要数清楚啊。

云丹不为所动,把最后一沓钱数清楚,揣好了,才站起身来。钱在他袍襟里鼓起来,显出很多钱聚集的形状。

他说:阿巴,谢谢你,我可以把女儿的嫁妆补全了。

云丹一说这话,阿巴心上就热了。他说:坐下来吧。我们两个人还没有“告诉”呢。

“告诉”,是瓦约乡的古老风俗。两个人在路上遇见,要是昨天才见过面,就互相把昨天以来的事情告诉一遍。要是一个月一年没见过面。就把一个月一年以来的事情告诉一遍。所以,方圆百十里,全乡七个村子家家户户的事情,彼此都清清楚楚。现在,除了一些守旧的人,没有多少人耐烦两个人站在路上,重述一天、一月、一年来所经过的那些事情了。

阿巴感叹,现在的乡亲,互相都不再知根知底了。

三年的时间太长了。

阿巴告诉云丹移民村的事情,自己在家具厂打工锯木板的事情。

云丹告诉他女儿出嫁和当旅游专业户的情形,前两年生意不好,游客怕地震。不过,现在是一天天好起来了。那些城里人把车停在村里,骑马上山,看风景,看地震遗迹,看新打造的寨子,还到种植专业户的果园里采摘樱桃。

云丹说:她们母女俩,在屋外绣花,老房子四面的墙都向着里面倒下。要往外倒就砸着她们了。

阿巴说:哎,嫁妆都砸在老房子里了?

云丹说:最大的珊瑚珠碎了,没有那颗定心珠,算什么珊瑚项链啊。蜜蜡也碎了。偏偏,掉下来的房梁,就砸在那些东西上。

阿巴说,象牙镯子就别弄了,如今买卖象牙犯法。

这又是一个新的话头。两个人又扯到了环保话题:禁猎,禁止野生动物制品买卖。

云丹突然问了一个问题:阿巴你说我们怎么这么稀罕自己土地上没有的东西?

这真是一个问题。珊瑚是大海里来的。他们两个都没有见过大海。瓦约乡其他乡民也没有见过大海。蜜蜡是从俄罗斯地下岩层中挖出来的。他们也不知道俄罗斯究竟在哪里。象牙更要从黑人国家的草原上来。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去找到那些大象。

阿巴做了总结:这些事,再说三天也弄不明白,就到这里吧。我要回云中村去了。

云丹下山,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用老派的典雅的祝福语道别:祝您面前的道路是笔直的。

阿巴站在曲折陡峭且破碎的山路上:也祝你面前的道路是笔直的。

阿巴随着两匹马走在山道上。一步一步慢慢向上攀爬。

太阳移到天顶的正中了。他身上流着汗。马也出汗了。汗水让它们的皮毛显得光滑而明亮。汗水使它们散发出强烈的属于马的味道。除了马蹄叩击在石头上的声音,周围实在是太安静了。风拂过树和草的声音不算,鸟在枝头的叫声不算。阿巴觉得除了这些声音,还得弄出些声响。

他对马说:停下。

两匹马继续耸着肩胛,奋力向上。

他想,多说几次,马才能听懂新主人的话。

又走了一段路,道路从庞大的山体上往左斜升,短促的影子在自己前面。拐一个弯,回头,道路往右斜升,短促的影子拖在了后面。

他对马说:前面有眼泉水,我们都喝一点。

马走在前面,经过有泉水的地方,并没有停留。他只好紧走几步,牵住缰绳,让马停下。

泉水就在面前这片柳林中间。荒草已经把进入柳树丛的路径掩盖了。阿巴扒开树丛的接骨草和牛耳大黄,进到柳树的阴凉里,发现泉水已经干涸了。泉眼处,留下一个凝结着灰白色钙化了的小坑。阿巴其实应该想到,要是这里还有水,马就会闻到水的味道,它们自己都会停下脚步,呼呼地翕动着鼻翼,来饮清泉。

那匹棕色马用脑袋蹭了蹭他。

这匹马额头上有块好看的白斑。他说:你以后就叫白额了。

白额没有任何表示。没有以咴咴的嘶鸣表示兴奋,也没有用大鼻孔呼呼喷气表示同意。

阿巴走向另一匹马。

这匹马通身灰白,鬃毛油光闪亮,四蹄乌黑。

阿巴说:那么你就叫黑蹄吧。

黑蹄也沉默着。

四周也太寂静了。阿巴还是一个人喋喋不休,说:那我们就弄出些声响来吧。

他打开马背上的褡裢,取出了两只铜铃铛。那本不是用来挂在马脖上的。而是祭山时,作法用的法器。铜铃有细长的把手,中间悬着铁舌。摇晃把手时铁舌晃动,铃铛就发出清脆的声响。地震后,当他从废墟里把祭师用的法器扒出来时,鼓破了,铃铛的把手断了,下面的铁舌也不知去向。当他打定主意要回云中村来,首先琢磨的就是如何修复那两只铜铃。他在修车店央人用汽车上拆下来的旧铜管做成把手,细细焊上。但那铁舌却让他犯了难。他用过截成小段的钢筋,也试过用铁丝挂上两只钢珠。但这些金属太坚硬强烈,撞击铜铃发出的声音太过刺耳,太过响亮。

阿巴这才在家具厂用香樟木做成了两只木舌。

阿巴把这两只铜铃取出来,系在了两匹马的脖子上。他拍拍马的肩胛:走两步试试。

马走出两步,声音响起:叮,当!

马停下,竖起耳朵,捕捉这声音。

马又走出两步,声音再次响起:叮,当!

马停下,声音又消失在空气中。

两匹马再次起步,脖间的铃铛又响起来。这回,它们没有停步,继续向前。铃声连续响起。两匹马都同时加快了步伐。

云中村已经很近了。

云中村坐落在半山腰的一块台地上。这块平地从山下看不见。即便像现在这样近在咫尺还是看不见它。村子靠着坡脚。前面是一个微微下陷的台地。一千多年前,这个村子的先人们发动一场战争,把原先生活在这里的矮脚人消灭了。祖先们在大地上奔走,用石英石取火,青铜做箭簇,鹿筋做弓弦……

正陷于遐想的阿巴突然听到了鸟叫声。

好多声音啊!

鸟在叫!不是一只鸟而是一群鸟,不是一小群,而是一大群。阿巴听出来是村前石碉上的红嘴鸦群在鸣叫。

他知道,马上就到云中村了。但山腰平地上的云中村还是不可望见。

一千多年前,一个生机勃勃的部落来到这里,部落首领对众子民说,我要带着你们停留在这里了,我要让我的子民不再四处漂泊。这些话,都是包含在山神颂辞里的。云中村山神就是村后那座戴着冰雪帽子的山。山神就是当年率领部落来到此地的头领。他的名字叫作阿吾塔毗。

不论这个村子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一千年还是两千年,反正在三年前,这个村子就被八级地震瞬间毁灭了。地质隐患调查队的专家说,那其实比一个瞬间要长一些,比刹那也长一些,比一眨眼也长一些。那个时间由地震台网的仪器记录在案,一分二十八秒。

阿巴望见那块磐石了。

他对两匹马说:看见磐石了吗?云中村就要到了。

磐石依然稳稳当当地卧在山坡边上。磐石的一边,长着一棵松树,磐石的另一边,长着一棵野樱桃树。松树不高,几辈人前,被雷电拦腰劈断。之后,这棵树就停止了向上生长。只是把剩下的横枝长粗长壮,长得枝叶茂密,长成了一把巨伞。野樱桃树已经开过花了。松树绿得发黑,樱桃树绿得鲜亮。

道路在野樱桃树下绕个小弯,再上去几步,就可以看见村前高高的石碉了。

石碉顶出现了。

石碉在视线里一点点升高。

石碉顶上原本有一株小树。地震时,那棵小树抱着一团泥土从顶上摔下来,死了。石碉也曾在大地震荡时剧烈摇晃。但地震过后,它还站在那里。在移民村,乡亲们聚在一起时,常常争论一个问题:古老的石碉在地震时有没有摇晃。乡亲们分成两派。一派人说,摇晃了,摇晃来着,像喝醉了一样摇晃。另一派人说,没有摇晃,碉爷爷就那样挺直腰板一动不动地站着。大家争论这个问题比一百次还多。再争论一百次还是同样的结果。摇晃了,像喝醉了一样摇晃来着。没有摇晃,一摇晃不就倒下了吗?碉爷爷就那样挺直腰板稳稳站着。云中村人祖祖辈辈,就把这座石碉称为爷爷。讨论继续深入。深入到地震科普。恰恰相反,摇晃了才不会倒下,应力,懂不懂?说出应力这个科学名词的人自己也不懂什么是应力。但懂得不摇晃的才会倒下。讲科学的人也不能说服另一派的人的原因是,那么多房子都倒了,手机信号站的钢塔都倒了,那些东西都摇晃了,也都倒下了,碉爷爷没有倒,说明它一点都没有摇晃。反问:那么多树都没有倒,是树没有摇晃吗?

石碉在阿巴眼中节节升高,石头的身体严丝合缝,棱角鲜明。

当阿巴看到开在碉身上那道门时,腿一软,再也迈不动步子了。石碉上那道门,不开在底部,而是在碉身上九米高的地方。从山下上来。当石碉的那道门出现在视线里,再走两三步,整个云中村就要在视野里出现了。

阿巴感到气力正在从身上流失。身子发软,心脏震颤。好像是害怕,又好像不是害怕。他伸手拉住了马的尾巴,被马拖着继续向前。

云中村出现了。

离开了四年多时间的云中村出现在眼前。残墙连着残墙。石墙,土墙,参差错落,连接成片。原先,墙的两面是不同颜色。向外的一面浅,风吹日晒成浅灰色。向里的一面深,烟熏火燎的深褐色。如今都变成了一个颜色。雪和雨,风和时间改变了残墙颜色。不但是残墙,连每户人家的柴垛都变成了和墙一样的颜色。一种泛着微光的灰色。很多时候,梦就是这个颜色。石碉站在这片废墟侧面,沉默无声。村子的废墟沉默无声。

阿巴眼望着云中村的废墟,一松开马尾就跌坐在地上。

在他和村子之间,隔着原来的田地和果园。地面缓缓地在他面前降下去,又从村子跟前缓缓升起来。除了这片平地,就再无平地。祖先把村子建在靠山的坡脚,就是为了腾出这片平地种植庄稼。那时候应该没有果园。果园是之后有的。没人打理的果园一片碧绿。荒芜了的田地也一片碧绿,杂乱而蓬勃地生长着野草。两匹马走到地里,专挑油菜顶着花苞的嫩苔吃。马猛烈地打着响鼻。它们被油菜里的芥辣呛着了。

阿巴坐在那里,望着村子,几次想起身都不能站起来。

马很安静地走到荒芜了的田地里吃混同于野草的油菜。阿巴想,至少应该把褡裢从马背上取下来。但他就是动不了身子。他也没有试着动一动身子。他是心里没有那个劲,从心里就觉得自己此时动不了自己的身体。

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让他的身影朝向村子的方向。

枯死的老柏树还站立在村前小广场上。脱尽了树皮的树干和粗大的枝杈闪着光,仿佛是一尊金属雕塑。阿巴看到自己的影子更长了。他知道,那是太阳正在西沉。风从背后的峡谷中升上来,吹在他背上。太阳正在收起它的光线。从山下开始,一点点往上。将河流,峡谷,还有下方的村庄留在阴影里。让风吹凉荒芜的山坡。阳光漫过了他的头顶,阿巴已经在阴影里了。

走远的马回来,翕动着鼻翼碰碰他的身子。见他没有反应,就又走开。

马脖子上的铃铛叮当作响。铃声那么清脆。云中村还是在那里,在这一天最后的阳光下面。像个睡去就不再醒来的巨人一样。像一座分崩离析了的山的遗迹一样。那些残墙在最后的阳光下投下许多奇怪的阴影,像在挣扎,谁还在苦痛中挣扎?像要呼喊,谁的嗓子还能呼喊?

阳光漫过了田地,漫过了果园,漫过了村子,慢慢往村后的山上爬去。只有石碉和那株死柏树还亮着。石碉身上反射出阳光的一点点红。而那棵金属一样光滑的枯树,反射着阳光,就像是在燃烧,抖动着银白色的火焰。

阳光拉出一条明亮的线,一点点移动。阿巴的眼睛被这条线牵引,眼中的寸寸移动,都在心中深深铭刻。阿巴只用一个下午,就往心里重新装进了整个村庄。阳光继续往上,此时枯树和石碉也站立在阴影里了。

阿巴一动不动,眼睛终于离开了村子,跟随着阳光,往上,看到了森林、草地,再往上,看到了阿吾塔毗雪山。当阳光凝聚到雪山之巅,雪峰变成了红色,掺了金的红色。然后,光消失。暗影从峡谷里升上来。世界变成了灰色。以石碉为巢的红嘴鸦,它们进行每天例行的归巢仪式,绕着云中村,绕着石碉盘旋鸣叫。这群红嘴鸦群还跟几年前一样,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不只是几年前,而是几十年来,这群红嘴鸦就是这样,永远在石碉上栖息,永远不多也不少。阿巴想,生命以鸟的方式存在,真好。

深蓝的天空变成了灰色。黄昏降临了。

阿巴终于挣扎着站起身来。他用嘶哑的声音呼唤马:白额,黑蹄!

马来到身边,他从马背上取下了褡裢。卸下了马身上的鞍具。卸下了马脖子上的两只铃铛。两匹马找到一块裸露的地方,在泥土里打了几个滚,又到荒芜的田野里吃草去了。

这个晚上,阿巴没有进村。

阿巴很累。他觉得浑身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都松开了,像是要自动分解成一块块肉,一块块骨头一样。他躺在地上,就像这些分解开来的东西,都一样样地摆在青草上,摆在石头上。他听见有声音说:那是阿巴,那是阿巴。

阿巴终于把所有东西都归置到磐石边的松树下。把自己快要散架了的身体也移到了松树下。

他背靠树身坐下,树干挡住了峡谷里升上来的风。他望着渐渐被夜色笼罩的寂静村庄。

阿巴很累。

他好像不是花了三天时间从移民村归来。一天到县城,再一天到乡政府。又花了一天时间,弄了两匹马,慢慢爬上山来。从离开这里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回来,在回来的路上。天天行走,走了一年,走了两年,走了三年……

地震发生是5月,然后过了一个夏天,一个秋天,又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先是住蓝色的救灾帐篷,解放军和村里人一起,把救灾板房构件一块块背上山来。平了一块庄稼地,全村人搬进蓝色顶子的救灾板房。救灾的解放军走了。知道解放军要走,好多人都哭了。一个救灾干部带来了电视台记者,记者要云中村的老百姓为解放军唱歌。唱一首云中村人不会唱的歌,叫《感恩的心》,还要加上哑巴比画的动作。老百姓不干。不是不感恩解放军和救灾的志愿者。他们只是不好意思专门排着队,比画着哑巴的动作唱歌。他们只是不会也不愿意唱不会唱的歌。彭措家断了腿的孩子是两个战士背下山去的。孩子的父亲去替这两个战士补磨破了的鞋。去替所有的解放军补鞋。带着最结实的牛筋线,最柔软的小羊皮。琼吉家的死人在废墟下埋得最深,解放军用三天时间才刨出来。他家的老奶奶看到解放军,就说菩萨,菩萨。老奶奶一见到解放军就拉着那些刨过泥的手,搬过石头的手,把发臭的尸体从废墟底下刨出来的手,一个劲亲吻。老奶奶在解放军官兵那里得到一个称号,“吻手阿妈”。解放军不肯吃灾民的东西,不肯喝灾民的茶,老百姓只能吻他们的手。一群孩子从山坡上摘了野草莓,捧在脏手上,举在战士面前:叔叔,草莓!叔叔,草莓!战士不拿,看着连长。连长说:这个可以有!战士们就从那些小脏手上取草莓吃,一颗,又一颗。全村活着没有受伤的孩子都上山去,捧下来野草莓,跟在那些战士后面:这个可以有!这个可以有!

云中村的人不喜欢那个要他们唱《感恩的心》的干部。

那个干部以为感恩就是唱《感恩的心》。他搬来一台电视,用一台发电机发电,让云中村人集合,看录像。那是电视台的募捐晚会,歌星们在台上穿着画着红心的白衣服,摇晃着身子,齐声歌唱,双手在胸前比出一个心的形状。很多云中村人都哭了。

灾后最悲伤,最忙乱的一个星期过去,救灾的干部走了一些,留下来一些。仁钦是本村人,自己要求留下的。

仁钦升任了云中村救灾工作组组长兼瓦约乡救灾指挥部副指挥长。

仁钦开始为恢复重建而忙碌。等待重建的项目很多。村民的房屋,断了的水渠,特别是上山的道路。仁钦确定这条路为优先工程。没有汽车和拖拉机可以行驶的路,重建的材料弄不上山来。他和全村人商量,盘算好了一切。云中村人没想到这个年轻人上了个大学回来就变得这么有主意。

他们说:哦,祖祖辈辈都是老年人做主。他们指指村子背后的雪山,称念山神之名,阿吾塔毗,他是白髯飘飘的智者。现在,是阿巴的外甥,二十多岁的娃娃带我们重建村庄。

仁钦说:不是我,是国家。

仁钦离开村子去县上。他去请求县里调配挖掘机。损毁的机耕道要从山下往上修。他带回来的不是修路的机器,而是地质隐患调查队的专家。专家们山上山下,村里村外跑了几天。得出一个结论。地震在后山上造成的那道裂缝非常致命。山体的重力作用会造成一个巨大的滑坡体,云中村就在这个滑坡体上,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移民搬迁。云中村的人怎么会相信这样的话!

整整半座山滑下去?谁见过半座山滑到岷江里去?!

云中村存在一千多年了,阿吾塔毗带着祖先们来此地一千多年了。一千多年的云中村会滑到江里去?!

大家的责难之声都对着仁钦:看看你请来的是什么人?!

仁钦哭丧着脸:是政府派来的人!

搬迁。搬迁。光是动员搬迁的会就开了一个月。地震造成的恐惧与伤痛刚刚减轻一些。云中村的乡亲们心中又充满了惶恐。

仁钦跑到把母亲也把整座磨坊都压到地下的巨石前,哭了一场。

仁钦又跑到县里,请示派出得力的干部。县长虎着脸:得力干部?你不是得力干部?回去!人命关天!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书记和颜悦色一点:基层干部,什么是能力?嘴皮磨薄,腿杆跑细。心要好,脸要厚。

仁钦不开会了。一家一家走访。一家一家说服。相信国家,相信党,相信科学。

村民回他的话是:国家好我们知道,党好我们知道。你那个科学我们不知道。

阿巴悄悄上山去,后山上确实有条裂缝,横向蜿蜒了两公里长。裂缝真有力量。把云杉和桦树深扎在地下的根都扯断了。但他什么都没说。这样的话经他的口说出来,等于是向乡亲们宣布,山神可能看顾不了云中村了。又或者,山神也死了,在这么大的地震中。

他只是对那些不相信地质学家的话,不相信云中村会毁灭的那些人说:你们上山去看看吧。

大家都心情不好,没好气地对他说:阿巴,今年祭山神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地震发生的日子是5月12号。之前,阿巴已经和村里各家各户商量好这一年祭山神的日子。5月15日。那时,地里的小麦已经锄过了二遍草,又施了一道帮助小麦抽穗扬花的化肥。玉米出苗后,也锄过了头遍草。果园里近年引种的叫车厘子的樱桃已经泛红。祭山神的日子就定在了采摘樱桃之前。男人们坐在村前的石碉前,讨论要不要把村里在外面打工的人,在外面上学的人都召回村来。结果是不了了之。祭山神也是祭祖宗,但打工的人请了假,再回去工作就没有了。上学的人会落下课程。当了干部的也不能随便离开工作岗位。最后结论:阿巴选一个日子。他们自己决定要不要回来。

阿巴当场定下了一个日子。5月15日。

第二章

第二天和第三天

阿巴进村去。

时间是盘算过的。2013年的5月9日。地震前三天。

他把自己打扮停当。翘鼻子的软皮靴,白氆氇长袍,山羊皮坎肩,熟牛皮的盔形帽子,上面插着血雉的彩羽。法鼓,法铃。铃还带着马身上的气息。当年把鼓从废墟下挖出来时,羊皮鼓面已经破了,他在移民村修复了它。当年把铃从废墟下挖出来时,铃也坏了。阿巴也在移民村修复了它。

阿巴吃了一张有些发酸的饼。他慢慢咀嚼,等着正在上升的太阳把村子照亮。

没有水,他从石缝中揪下来一些酸模草的茎,咀嚼,吮吸。酸酸的汁液充满了他的口腔。

太阳升起,把云中村照亮。

他对着村子,对着石碉,对着死去的老柏树,同时也是对着神山,磕了三个头,又磕了三个头。他听到自己身体里的关节嘎巴作响。

阿巴起身,穿过荒芜了的田野向着云中村走去。

以前,乡亲们珍惜这片肥沃平整的土地,路从平地边缘绕了好大一圈。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阿巴从荒芜了的田地中间直接穿过。

他摇铃击鼓穿过田野。

两匹马从远处望着他。

田野里的鸟惊飞起来。

石碉上的红嘴鸦惊飞起来,斜着身子盘旋,在风中振动着翅膀嘎嘎啼叫。

田野里还有自生自灭的稀疏的油菜、麦子和玉米。更多的是野草。甚至有柳树和村里人叫作筷子树的绣线菊在以前的麦地里生长起来。这些树很蠢,它们不该长到这块最终会消失的地方来。树应该站在山上,不应该跑到田地里来。他往前走,摇铃击鼓。他听到自己用祭师的声音和腔调在喊:回了!回来了!回来!

村子安安静静,残墙站在那里,柴垛子蹲在那里,不发出一点声响。

阿巴顺着废弃的水渠走向枯死的老柏树。他绕着树转着圈,他喊:回来了!回来。

他懂得祭山。不懂得招魂。但他就是回来招魂的。他是回来照顾云中村里的鬼魂的。他用手抚摸老柏树光溜溜的坚硬树干:您老倒好,先死了,没有看见云中村遭难。

他穿过老柏树下的村前广场。广场前也有一个蓄水池。池底下还有一些水。上面浮满了绿藻。他绕着池子击鼓摇铃。水池平平静静,绿藻们都没动一下小小的身子。

阿巴进村了。他注意不要让脚踩踏墙壁和柴垛投下的阴影,说不定,某人的亡魂就躲在中间。走家串户的镶着石板的小巷还在。墙倒了,院门还在。院门上供着的石英石还在。雍中家。罗伍家。改了汉姓的张家。改了汉姓的高家。觉珠丹巴家。他把每家人带回来的东西,放在门前,摇铃击鼓:回来了,回来了!

第七家,一儿一女上了中专上了大学,毕业后把父母接到城里的泽旺家。

泽旺家搬走后,他家门口挂起了村幼儿园的牌子。那个刚分配来大半年胖乎乎的幼儿园老师就死在里面。还有三个孩子陪着她。孩子和老师被挖出来时,那个胖姑娘还一手牵着一个孩子。抓得那么紧,怎么都掰不开。弄得全村人伤心,大哭一场。还是侍弄过死人的老年人懂。他们端来热水,把姑娘的手和孩子的手浸在里面。妇人流着泪,对死人说话,把脸贴在死人的脸上说话,才把老师和两个孩子的手慢慢分开。姑娘的家里人来了。村里人请求他们把姑娘留下来。让她留在云中村,和她教他们认字唱歌画画的孩子留在一起。

阿巴在残存的门框边蹲下来:老师姑娘,我不能跪你啊!我年纪比你大。姑娘,我给你带东西来了。

他伸手在褡裢里翻找。找到了。那是移民村一个母亲交给他的一张简笔画。红圆圈代表太阳。弯曲的长线代表渠水和道路,弯曲的短线代表飞鸟。还有房子,还有石碉。还有几朵花。上面应该是老师写下的字:云中村。阿巴用一块没有沾土的石头,把那张画压在另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孩子的母亲叫我带来的,是你教孩子画的。

有风来,那画微微动了几下。

阿巴仰起脸,望着石碉:碉爷爷,孩子也画了您呀!

他走过自己的家。他一个人的家。他没有说话。他从柴垛上取了几块干透了的柴,装进褡裢,今天晚上,他要用这几块柴生一堆火。

来到了妹妹家。妹妹没有死在家里。妹妹在磨坊里被巨石砸在了地下。村里通电后,人们已经很少使用隔村三里地的水磨坊了。那天妹妹说,她要去把磨坊打扫干净,再过一个月,新麦子下来,她要让儿子吃到水磨坊磨出来的新麦面。妹妹喜欢说,可怜见的。她说,可怜见的,仁钦肯定想吃家里的新麦面了。可怜见的,新麦子的香气都被电磨盘吃光了。她去打扫磨坊就再没有回来,可怜见的。阿巴在妹妹房门前的石头台阶上坐了很久。石头被妹妹进进出出的脚磨得那么光滑。加上这些年的风雨,更使得它一尘不染。

阿巴说:好妹妹,我回来了呀!

门框上的残墙上有一个四方的洞。院门关着。妹妹煮了好吃的,在外上学的儿子来了信,妹妹就站在楼顶上向阿巴房子的方向喊:哥哥!阿巴!

阿巴就过来。院门关着。阿巴把手伸进这个洞,反手拨拉门闩,门就开了。

仁钦问过一个问题:门既然可以从外面打开,为什么还要从里面闩着?

妹妹用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儿子,转而又用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阿巴,对孩子说:你妈妈什么都不懂得,问你舅舅吧。

舅舅也不懂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说:老祖宗阿吾塔毗他们建村子时,就这样了。

阿巴把手伸进门洞,里面已经没有那根栎木做成的光滑门闩,也没有了那扇门。地震时,那门倒在了地上。仁钦带领大家抗震救灾的时候,把它刷黑,给开办了帐篷学校的志愿者做了黑板。

阿巴用一天时间拖着越来越没有力气的身子走遍了全村。

他把从移民村带回来表示念想的物件一样样放在一户户人家的废墟上。新家的照片。新朋友的照片。新生孩子的照片。其中两个孩子的照片,要放在四家人的废墟上。那是两个新组合的家庭。两个新生的孩子是四个人家的后人。

除了照片,还有一些旧东西。属于死人的东西。拿走时是要个念想。又担心死人用的时候,这些东西不在手边。一把牛角梳子。一个麂皮针线包,里面是锥子、顶针、大小不一的针、麻线、丝线、牛筋线。一件旧衣裳。一枚边缘泛紫的旧铜钱。一把钥匙。一朵褪色的红丝绒簪花。一盒头痛粉。一把小刀。半盒火柴……

阿巴又回到自己家门口。

他要在这里找一样东西。老柏树死去时收集的枯叶与树皮。

地震后,他打算在原址上重建自己的房子。他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清理废墟,把掺着麻皮和麦草的泥块清理出来,背出村外,倒掉。这些当年用来黏合石料的泥浆,都变成了石头一样的硬块。还有木板、檩条、柱子。他把破裂不堪的一些堆在柴垛上,用来取暖烧茶做饭,把完整一些的码放在那个还算完整的墙角。有用的石料也码放整齐。石头上、木头上有些淡淡的白色,那是防疫人员喷洒消毒水留下的痕迹。一天两次,几个白衣白帽白口罩的防疫员背着喷雾器把整个村子都要喷过一遍。阿巴在废墟翻找,每搬开一块石头,都会闻到一股消毒水刺鼻的味道。他翻出来的东西上全是这种味道。他翻出了粮食,从砸烂的柜子里翻出了祭师的穿戴与法器。鼓皮破了。铃砸坏了。他从枕头底下翻出了几千块钱。那是政府发放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补贴。钱就夹在红皮的传承人证书中间。一个月几百,领到手,他就夹在本子中间。他没有花过这钱。他是云中村人说的死脑筋,他不明白政府为什么要为一个祭自己村子山神的祭师付钱。

他一个人过活,花不了这么些钱。

这些钱后来派上了用场。地震后,村里的幼儿园没了,乡里的小学没了,县上的中学也没了。孩子们要送到远处去上学。送别的那天,他挨着个,一人几张,塞到村子里那些要离家远行的孩子手上。家里富裕的少一两张。家里困难的,多一两张。他说:托山神爷爷的福,你们都是他的子孙。

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把补助金全部捐给了云中村出去寄读的孩子,叫村民唱《感恩的心》的那个干部觉得这是一个宣传点。他带来了记者。他们架好摄像机,打开录音机。要阿巴说话。他说,我就是觉得我不该花那笔钱。但娃娃们可以花。那是政府给山神的钱。

干部说:阿巴你不要说山神,你要说感谢领导关心。你要说,你是在传递爱心。

阿巴就闭了嘴不再说话。

他们把仁钦找来,这也没用。

阿巴说:没有山神,政府不会给我钱。给了我就是山神的钱。娃娃们都是阿吾塔毗的子孙。

村里人都说:哎,阿巴你要是不提山神,就成了典型,到处演讲去了,能去好多地方!

阿巴不说话。

阿巴只对仁钦说:自己地方成了这个样子,还到那么多地方去干什么?

争取全国人民的同情和支援,仁钦说,这是他作为干部的话。哎,不去就不去吧。仁钦又说,这是他作为外甥的话。不去也好,反正你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来。仁钦还说。

阿巴翻掘废墟,人家找值钱的东西,他把两只口袋翻出来,里面是老柏树的枯叶和树皮。他把口袋搬到板房中。板房不隔声。隔壁那家人在用捐助来的机器看电视剧。孩子在哭,吵着要用这机器玩电子游戏。

阿巴一声不响。

他把口袋敞开。他闻到了老柏树的树叶和树皮散发出的馨香。杜鹃花开的7月,阿巴上山去,采来杜鹃花,与柏树叶和柏树皮混在一起。

搬迁的时候,他把这两袋香料又放回废墟里,和准备用来重建房子的木料放在一起。他在下面垫了五层木板,又在上面盖了三层木板。等于是为这些香料盖了一个小房子。

阿巴发现那些木料已经开始腐朽了。

盖在香料上的三层木板已经腐坏到了第二层。香料口袋像人一样袖手拱肩坐在小庇护所里。

阿巴笑了。看来他回来得正是时候。

对他来说,好事情不多,这也算是少数几件好事中的一件。他取出些依然散发着馨香的香料,把口袋放回原处,盖好,起身离开。

阿巴再一次摇铃击鼓,走出村子。他击鼓摇铃,绕着石碉转了三圈。石碉无言。他想问石碉一句话。但他知道石碉不会有什么话。石碉是石头。石头不会说话。

他穿过田野,经过两匹马的时候,他说:我去告诉他们我回来了。

他继续往前走,两匹马跟在身后。

众鸟正在归巢。红嘴鸦、野鸽子、画眉、噪鹛,还有云雀。云雀与别的鸟不同。它们的巢不在树上,在地上的草窠里。穿过田野的阿巴惊动了它们。回到巢中的它们惊飞起来,在天上翻飞。它们都叽叽喳喳地发出抗议的鸣叫。

阿巴不晓得该对这些把他当成入侵者的云雀们说个什么。

天空中,西边的晚霞绯红,东边的蓝空变灰变暗。

阿巴打开另外两只褡裢,取出一个紧卷着的圆筒。那是一张毡子。他把毡子打开,铺在靠近松树根的干燥地面上。山里,每一株大的针叶树,不管是柏树、杉树、松树下都有这么一块雨水雪水都淋不到的干燥的地方。从一千多年前有这个村子时起,云中村人上山采药打猎,都不带帐篷,也不住山洞,晚上都是露宿在这样的避雨树下。只是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肯这么干了。

阿巴又从褡裢里拿出一张熊皮,铺在隔潮的毡子上面。他还拿过一具马鞍来,放在熊皮的头部。这具鞍子,他睡在熊皮上时,是枕头,他坐起身时,就是靠背。今晚,也许还有明晚,他都要睡在这里。

褡裢的另一边有一只平底锅,一只茶壶,一只碗。阿巴在磐石边的松树下烧了一堆火,木柴燃烧起来。

这时,他才想起没有水。

人不能不喝水。他去打水,他一直走到村蓄水池那里。

磐石下方的山坡上原来有一眼小泉水,但那泉水干了。村子背后原来有一眼大的泉水,可以供全村人畜饮用,还有富余用来浇灌果园,和地里的麦子和玉米。那眼泉水也干了。不然,云中村人也不会答应搬迁。

天已经黑了,但他就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这些走了五十多个年头的路。何况,还有天上星星的光芒。他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多又大又亮的星星在头顶上闪烁了。

两匹马悄然无声,跟在他后面。

震塌了小半边的蓄水池还在。缺口那里长了几棵小树,还有一些草。池子底部还有些水。应该是积存的雪水和雨水。水有气味。水草的气味,绿藻的气味,不新鲜的气味。但是,没有办法。清甜的泉水干了。他只有靠这些水了。至少今天就这样了。明天,他可以走远一些。多走三里路,到水磨坊那里去取干净的溪水。他灌了一壶水,对两匹马说:你们也喝一点。马闻了闻气味不好的水,抬头走开了。

阿巴又在星光下慢慢走回来。他对跟在身边的马说:明天,我带你们去溪边,那里有干净的甜水。

茶壶煨在火边,水在壶里发出嗞嗞声。阿巴把壶盖揭开,让水里不好的气味随着蒸汽散开。水咕咕地开了。他往滚水翻沸的壶里放了盐,茶叶和干姜片。放干姜片是祖传的对付不干净水的办法。人要往各处去,有的地方水好,有的地方水不好。放上干姜片,把水煮开,这就是对付坏水的好办法。

水在壶里咕咕作响。那些不好闻的气味都消失了,还散逸出茶香。

他继续掏他的褡裢。糌粑、酥油、干酪。东西不多,最多够一个月吃的。

他摸到了更多的东西。有瓶装白酒、罐头。那天晚上,在乡政府,仁钦问他:您在山上吃什么?

他用老辈人的话回答外甥:上山的人只需带着火和盐。

尽管如此,仁钦还是悄悄地往他褡裢里塞进了这些东西。不只是酒和罐头,还有几束牛肉干。几个苹果。

天气热。从移民村带出来的饼和熟牛肉已经馊了。他站起身来,把这些东西抛撒向下面的山坡。地震的时候,不只是死了人,还有山里的野兽:野猪、狼、狐狸、熊。如果这些野物也有鬼魂,它们可以享用这些东西。

要是村里的死人变成了鬼魂,他们就应该看见这堆火了,知道有活人回来陪伴他们了。

在有没有鬼魂这件事情上,他并不十分肯定。

阿巴已经不是以前那些相信世界上绝对有鬼魂存在的祭师了。他是生活在飞速变化的世界里的阿巴。据说,过去的时代,鬼魂是常常要出来现身的。但他没有见到过鬼魂。据说是有电以后,鬼魂就不再现身了。也是据说,鬼魂不现身的日子比这还要早,是山下峡谷里修沿江公路,整天用大量的炸药爆破的时候,鬼魂就不再现身了。不管是什么时候吧,这都说明,起码这三五十年来,云中村就没有人见到过鬼魂了。

离开移民村的时候,阿巴对云中村的乡亲们说,他也希望这个世界上没有鬼魂。但是,他想的是,如果,万一有的话,云中村的鬼魂就真是太可怜了。活人可以移民,鬼魂能移去哪里?阿巴真的反反复复地想过,万一真有鬼魂呢?要是有,那云中村的鬼魂就真是太可怜了。作为一个祭师,他本是应该相信有鬼魂的。他说,那么我就必须回去了。你们要在这里好好生活。我要去照顾云中村的鬼魂。

阿巴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知道自己不会回来了,但他说:我可能要多待些时间。

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阿巴笑了:那不够,可能是两年,三年?我也不知道,可能要那么长时间。

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您?

阿巴摇头:我不允许你们去看我。

阿巴一家一家告别,跟乡亲们说了那么多的话。阿巴还要求乡亲们不能把这个消息报告政府。他说,政府操了那么多心,这个心就不要叫政府操了。要是分管移民村的政府干部事先知道阿巴要回到一片废墟的云中村,而没有阻止,那干部会被处分,被撤职。阿巴说:你们要可怜那些担着责任的干部。

阿巴坐在火堆旁,身上披着夜色,嘴里念念有词,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祭师们嘴里都有一套的说给鬼魂的话。他说着这些话,把第一碗茶泼在地上,把一把糌粑撒向空中,又把干酪也撒向空中。他最后说:要是你们在,就请用吧。

但没有一点动静。

两匹马站在他身后,他往它们面前的地上撒了一些盐。

阿巴抓一把干酪放在碗里,用热茶泡软,然后,撒上糌粑,搅拌成糊糊,端起碗喝了一口。他的嘴里充满了茶香,以及糌粑香和干酪香。

他一直坐到面前的火堆暗下去,几乎都变成了灰烬,才躺下来,睡在了熊皮上。

睡前,他又对着荒芜了的田野,对着村子那一堆废墟说:如果你们真的在,就出来让我看见。

然后,他就睡着了。

这是阿巴回到云中村的第二天。

第三天,鸟叫声把他吵醒。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有没有做梦,有没有人或鬼魂在梦中来和他说话。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他自己对自己说:嗐,那就是什么都没有嘛。

他还对自己说:好了,这下像个真正的祭

师了。

县里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培训的时候,就有人嘲笑他是个半吊子祭师。

他也不自卑,他说:是的,连鬼魂有没有都不能确定的人,肯定是个半吊子嘛。

地震前,县里正规划把云中村开发成一个旅游点。因为云中村的历史,因为云中村保存完好的那座石碉和古老民居。因为云中村那片平整肥沃的土地在崎岖大山上出现像是个奇迹。因为云中村历史悠久的灌溉系统——虽然取水处用水泥建了一个蓄水池,渠道也用水泥硬化了。大学毕业考上县里公务员的仁钦回村里来说,县旅游局还挂着一张打造云中旅游点的规划图。他说,上山的机耕道要全面加宽,铺上柏油。入村的磐石旁那棵松树要命名为迎客松。旁边要建游客接待中心。里头卖茶和咖啡。田间小路要加宽,要硬化,要方便游客到果园里去采摘,去体验。仁钦说到这里,马上就有人反对。我们进村的路绕那么大个圈,就是为了不占用土地,为了多种一些庄稼。仁钦可以解释,但他懒得解释。乡亲们想把县里的规划听全。仁钦不想讲了。他说:那还只是个规划,项目真要上马,县里会派人来讲。我不讲了。

回到家里,妈妈要他对乡亲们耐烦一点。

仁钦说:刚说到要修路,他们就反对。现在的村民,什么都反对,怎么对他们耐烦?

阿巴说:乡亲们就是心疼田地嘛。

仁钦说:他们不高兴,我还烦着呢。

妈妈说:你都是干部了,你有什么好烦的?

仁钦说:我回来看妈妈和舅舅,倒先让他们搞烦了。好了,我不烦了,妈妈给我做最爱吃的!

妈妈就和面,妈妈就从木桶里捞酸菜、切牛肉丁,仁钦自己去地里摘来刚泛红的辣椒,做成一锅酸酸辣辣的汤,把擀好的面片下到汤里。一碗下肚,就把仁钦吃得满头大汗。

仁钦烦心的事是,他听说县领导有意让他回云中村来,做大学生村官。

阿巴瞪大了眼睛:那你就是云中村最大的官了!村支书,村长,会计,他们都要听你的!

仁钦说:舅舅您不懂!

阿巴转脸对妹妹说:如今世道变化快,我连自己的侄子都不懂得了!

妈妈急忙对儿子说:看看,回来就惹舅舅不高兴。

仁钦却不管这个:他就是不懂我嘛。仁钦在大学学的文秘专业,他想给领导当秘书。这样进步才快。毕业,同学们分别时说,你们这些学文秘的,将来跟着领导,提个包包,写个讲话稿,呵呵,十年后都不敢见你们了!可工作了几个月,县领导还连话都没对他说过一句。虽然分配在政府办公室,每次有县长副县长在的场合,人们前呼后拥,他都站在十米开外。没有随领导开过会,没有随领导下过乡,更没替领导写过讲话。他主动跟办公室主任表示过愿意做些事情。主任说,不着急嘛,先熟悉熟悉情况,多学习学习,来日方长嘛。

地震了,仁钦的进步比天天给县长写讲话的人还快。

地震中走了的妹妹,还不知道仁钦已经是瓦约乡的乡长了。

今天,阿巴要专门去看妹妹。

昨天去了她家。他知道妹妹不在家里。他只是在被她的双脚磨得光光生生的门前石阶上坐了一会儿。但他知道,妹妹不在家里。那天,她在水磨坊里。五月,小麦抽穗扬花。村子里的孩子们从麦田里穿过时,会碰到一棵棵麦子。会把麦子上细细的嫩黄色的花粉碰落下来,掉在自己身上,掉在自己头发上。

阿巴叫马。前天上山时,他给两匹马起了名字。两匹马都站在齐膝深的草里,在听得到他声音的地方。

他叫:白额!

白额没有反应。

他叫:黑蹄!

黑蹄也没有反应。

阿巴不急不恼。他肩起褡裢,蹚开纠缠着双脚的草,走到两匹马跟前。两匹马都用嘴来碰他的手。他说:都不明白自己有了新名字呀!他把两只铜铃再次系在了马脖子上。

两匹马跟在他身后上路了。

他沿着云中村这个半山小平地临着峡谷的边缘行走。

走过昨晚来过的蓄水池,上一个小坡,就是干涸了的泉眼。泉眼四周的泥土像被人翻掘了一遍。阿巴知道,是找水的野猪,还有獾干的。野猪有能够翻掘泥土的长嘴筒,獾有能挖土的一双利爪。它们肯定是渴了的时候,熟门熟路地来到泉边。而泉水已经不见。它们用嘴,用爪子在这里搜寻来着。几年过去,被它们翻刨过的土也已经干了,石头露在外面,断了的树根也露在外面。

过了泉眼,就是从山腰横过去的路。当年去磨坊的人要走这条路,去沟里砍柴和采药的人要走这条路,把牛羊赶到沟对面草坡上放牧的人也要走这条路。这条路一多半被柳树、桦树遮住了。潮润的路面上总是布满了脚印。人的,牛羊的。有时候,还会有大型走兽的。鹿,还有熊。虽不是随时都能见到,但它们想被人见到时云中村人就能见到。现在,这条路上什么脚印也没有。草从两边往路中央蔓延。草不慌不忙。草先让柳树的叶子、桦树的叶子落满路面,去年的压着前年的,今年的压着去年的。草等这些层层叠叠的落叶腐烂,让被云中村人踩了上千年的坚硬路面变得松软,然后,才把根伸过去,才把种子落在上面。最多再过两年,草就能把这条路完全掩没了。阿巴踩着那些落叶往前走。两匹马跟在后面。铃声叮当,在树影四合的路上回响。

这片树林中还有些别的树。

阿巴记得,首先会是一株花楸树。

花楸树出现了。花楸长着羽状的叶子。春天开白色的花,秋天结白色的果。传说花楸枝头繁密的浆果是熊酿制果酒的好材料。熊攀到树上,用这些浆果把胃塞得满满当当。熊的胃就是浆果发酵的酒缸。熊吃饱了浆果,就一动不动待在树上,睡在树杈中间。等肚子里的浆果发酵,变成酒。等酒劲冲上头,它们就快乐地拍打胸脯,摇晃树枝。最后,从树上掉下来,在树下昏睡,呕吐。那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故事。阿巴没有见过。但他相信这样的故事。再后来的年轻人,到了仁钦他们这一辈,都不爱听这样的故事了,说这是胡说八道。

再走一阵,转一个弯,还有一棵丁香。

丁香花是山上最香的花,香到可以让人头晕的花。

就在这时,阿巴看到了那道裂缝。地震发生那年,就出现在村后山上,使得泉水干涸。现在,这条巨蛇还在缓慢蠕动身体。在这里,它转身向下。巨蛇在画出界限。

云中村重生的希望三年多前就已破灭。为此,他爬到山上的祭坛前,仰望着雪山,责问过山神阿吾塔毗,怎么忍心把云中村从他怀抱中推开。雪山却一动不动,阿吾塔毗没有说话。

现在的阿巴只感到安慰。根据巨蛇画出的界限。云中村消失的时候,曾经推动云中村水磨的溪水不会消失,压在巨石下的水磨坊也不会消失,妹妹可以永远留在山上,就在曾经的云中村旁。

那棵丁香还在。再过十多天,就要开花了。

阿巴穿过树林,来到阳光下。脚下的草地松软,溪水发出响亮的喧哗,水分充足的草地上开满野花。

两匹马饮水。阿巴蹲在溪边捧水洗脸。

移民村家家户户墙上都贴着标语:移风易俗,养成卫生好习惯。新居的水龙头一开,热水器呼呼喷吐天然气幽蓝的火苗。平原边上的移民村气候湿热,这种气候中,什么东西稍不注意,马上就腐烂。手上脸上沾了点什么,不马上洗掉,就叫人恶心。爱出汗,不洗,不到两天就觉得自己像个,像个什么呢?——从云中村来的人终于找到了比方——像村口那个臭豆腐坊。这个比方逐渐扩展,像镇上垃圾处理站,像邻村养鸡场的排污口。就这样,云中村来的人在移民村学会了天天洗澡。脱光了衣服站在淋浴花洒下冲洗自己。一头一身洗浴液的泡泡。学这些东西,姑娘们最快,她们一天洗两次三次。刚开始,大家都不好意思。明明站在卫生间,却像在人前脱光了衣裳。出了卫生间,也不敢看人,穿上了衣裳也像没穿衣裳一样。

阿巴捧起溪水洗脸,又把口漱了。这才想,从离开移民村那天,就没有洗澡。云中村没有地方。变成移民村的新村民难,变回云中村的阿巴却是多么容易啊。

他折下一段柳枝,蘸上溪水,把自己浑身上下抽打一遍。这倒是云中村老辈人的习惯。用这种方法抽打掉尘土,抽打掉的还有眼睛看不见的不干不净的邪祟。

他只要转过身,就能看见那块巨石。

他闭上眼睛,念诵了几句祷文,才转过身来。

阿巴向着巨石走去。

他走到磨坊的引水口。湍急的溪水冲激出一个深潭。引水口就在潭边。两根粗大的杉木柱子中间,是可以升降的闸门。厚厚的闸门关着。因为泡在水中,闸门才没有腐烂。阿巴想提起闸门,但淤积的沙石把闸门下半部埋住了。

阿巴终于走到了巨石跟前。

他围着巨石转了一圈。除了引水到磨坊的木头水槽,磨坊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阿巴还记得,和云中村所有建筑一样,磨坊的矮墙是石头砌成的。门朝东开,北面一个窗户,南面一个窗户。顶子的几道横梁上,铺一层树枝,铺一层苔藓,再盖一层泥土。层顶上长满了瓦松和茅草。阿巴扶着巨石,走到磨坊门口的方向。岩石已经被太阳晒热了,有些烫手。他心头一热,轻轻地叫了一声:妹妹,我看你来了。

没有声音。只有溪水在几十米外飞珠溅玉,奔腾喧哗。

他把额头抵在岩石上,泪水流出眼眶,滑下脸腮。手摸着的岩石热乎乎的,额头抵着的岩石也热乎乎的。阿巴说:妹妹,这是你吗?这是你吗?

其实他知道,这只是太阳把岩石晒热了。

妹妹在世的时候,妹妹悲伤难受的时候,就会把手放在阿巴手里,让他握着。妹妹的手总是凉的。那冰凉本身就叫哥哥心伤。哥哥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哥哥自己就对生活中的不如意无可奈何。要是心肠不好的人伤了妹妹的心,哥哥对别人的坏心肠也无可奈何。要是妹妹使自己心伤,他也对妹妹的心无可奈何。他不说话,他就用自己手上的热气把妹妹的手暖和过来。仁钦在县城上中学那几年,他会对妹妹说:要不,我替你去看看仁钦吧。

妹妹就会落泪,说:仁钦听话,仁钦上进,就让他好好念书吧。

后来,仁钦去念大学了。

阿巴就不再说这样的话了。仁钦上学的地方太远。坐一天汽车去省城,再坐火车去外省的省城。阿巴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

阿巴平静一下自己。

草地有些潮湿。他铺一块毡垫,坐下。然后把褡裢打开。他在原来磨坊开门的方向,摆上了苹果和罐头。他说:这是仁钦给妈妈的。

他又摆上茶叶、盐和糌粑。他说:这是我带给你的。

他说:我想喝一口酒,你也用一点吧。他把碗里的酒浇在石头上,把剩下的留给自己。

他把从仁钦那里拿来的照片靠在岩石上。镜框里的妹妹,就是云中村普通妇女的样子,是瓦约乡普通妇女的样子。她刚用梳子蘸着清水梳理过头发。梳好后,还抹了头油。不是商店里卖的头油,带着隐约的香气。她抹的是用动物油脂自制的头油,散发着动物身上的某种气味。在云中村人的鼻子闻来,这是好闻的气味。但这种气味到了移民村就不行了。现在云中村下去的女人用头油时,都到超市去买。她们都不用这种头油了,免得自己身上散发出跟别人不同的味道。照片上的妹妹对着镜头露出了笑容,但她眼里还是有哀戚的味道。

阿巴对着照片说了那么多话,但照片默默不语,睡在地下的人也没有反应。他说了云中村会消失,说了云中村人全体移民到远处去的情况。他说:只有三家人没去。你知道的,觉珠丹巴家,和咱们的仁钦一样,两个娃娃争气,好好念书,地震还没有来,两口子就到城里去了。还有裁缝家,还有祥巴家。还有卓嗄家,一家人都死了,就留下那个爱跳舞的央金姑娘,断了一条腿,可怜的姑娘,看来得政府养着她了,可怜的央金姑娘。我们其余人,都到移民村去了。我也去了。都有三个多年头了。有些人家都在那里生了娃娃了,一共五个啊。都满地跑着,开口说的都是新地方的话了。

阿巴注意到面前有一丛鸢尾。飘带一样的叶片,停在花萼上小鸟一样的花朵。开了几朵,没开的,也有几朵。年轻时的妹妹,喜欢簪鸢尾花在头上。但照片里的她头上没有簪着这样的蓝色花,花瓣上带着金色纹路的蓝色的鸢尾花。

阿巴喝了一口酒,继续说话:我来告诉你仁钦的事情吧。

这时,他听到了一点声音。像是蝴蝶起飞时扇了一下翅膀,像是一只小鸟从里向外啄破了蛋壳。一朵鸢尾突然绽放。

阿巴的热泪一下盈满了眼眶:是不是你听见了?你真的听见了吗?

花瓣还在继续舒展,包裹花朵的苞片落在了地上。

阿巴说:仁钦出息了,是瓦约乡的乡长了。我碰到云丹了,江边村的云丹,他说咱们家的仁钦是个好乡长。

又一朵鸢尾倏忽有声,开了。

阿巴哭了:我知道你听得见,我知道你听见了!妹妹你放心,我回来了,我回来陪你们了!我在这里陪着你们,你们这些先走的人。我把你的照片从仁钦那里带回来。我让他忘记你。我不要让他天天看见你。你也让他忘记你吧。

阿巴高兴起来。他想那两朵花应声而开不是偶然的。世界上有哪个人在说话时见过两朵花应声而开?他相信谁都没有过。也许云中村以前的某一任祭师见过。但现在的人没有谁见过。他觉得这就是鬼魂存在的证明。

如此看来,这个世界大概是有鬼魂的,他因此高兴起来。要真是这样的话,他就不是一个半吊子的阿巴了。

阿巴相信这是妹妹的鬼魂通过花和他说话。告诉哥哥,他的话她都听见了。

两兄妹小时候,像仁钦刚上小学那么大的时候,父亲来磨坊守夜磨面,他和妹妹央求父亲带他们到磨坊去。对于那时不知道有县城、有省城的云中村孩子来说,磨坊就是很远的地方,就是云中村世界的边缘了。

父亲总是不肯答应,小孩子去那里干什么?磨坊那边有鬼!

两个孩子就不言声了。

下次,父亲又要去磨坊了。两个孩子又提出要跟他到磨坊去。父亲还是拿这个理由恐吓他们。那是农业集体化的时候,生产队每月分一次粮食。分到粮就要赶紧到磨坊去,家里的面粉已经没有了,已经吃过好几顿煮豌豆煮土豆了。

父亲还是说:磨坊那里有鬼!

母亲说话了:他们不会害怕。只要你不吓着他们,他们就不会害怕。父亲就答应带上他们了。

父亲挥着一根柳条鞭子,马背上驮着两袋粮食。一袋是炒熟的青稞,磨成糌粑。一袋是麦子,磨成面粉。

两个孩子跟在父亲身后来到磨坊。

白天,他们在溪水边玩耍,帮着父亲把磨好的面粉装进口袋。父亲会用白面在男孩额头上画个太阳,女孩额头上画个月亮。晚上,天气晴朗。父亲在磨坊前的草地上打一个地铺,让兄妹两个并头睡在星空下面。

这时,妹妹就悄悄问哥哥:鬼怎么还没有出来?

儿子就问父亲:鬼怎么还没有出来?

父亲指指天空中:别乱说,鬼都出来了。

妹妹放轻松了,她说:哦,鬼变成星星了。她还悄声对哥哥说,鬼好好看。

然后,他们就睡着了。

少年阿巴又醒来了。他是被父亲投在他身上的影子惊醒的。月亮出来了。父亲来来去去忙乎着什么,影子不时从两个睡着了的孩子身上滑过。

少年阿巴醒来,看见父亲在月光下无声地蹈。

击鼓,但不让鼓发出声响。

摇铃,但不让铃发出声响。

父亲揉了一小盆新麦面,捏成些动物形状,把它们整齐地排列在岩石上。他再次无声地击鼓摇铃。后来,他才知道,父亲是村里的祭师,他这是在安抚鬼魂。那些动物形状的面偶是给鬼的施食。

父亲又捏了一些糌粑团子。这回,他脱下了盔状的帽子,解开了长发。嘴里念念有词,他把糌粑团子投掷到有阴影的地方。磨坊的阴影里,树丛的阴影里,岩石的阴影里。这些投掷出去的糌粑团子,就是给鬼魂的施食。

父亲是村里的祭师。父亲的父亲也是祭师。祭师是祖祖辈辈传袭的。后来,反封建迷信,祭师的活动就只能在夜间,在磨坊悄悄进行。不让鼓发出声响,不让铃铛发出声响。

阿巴继续作法,他含混的声音越来越大。

父亲这声音把妹妹也惊醒了。

这让两个孩子感到害怕。父亲在搞封建迷信。那个年代,这是不被允许的,要批判的东西。村里的小庙,殿上供奉的本教大神辛饶弥沃塑像被推倒了。寺庙改建成小学校。那时阿巴已经上小学了。二年级。认识好多个汉字了。晚上,学生们愿意跑到老师那里去。老师有收音机,有《人民画报》。画报里有好多云中村没有的新鲜事物。耕地的拖拉机,收粮食的收割机。老师说,这些机器,在不远的将来,都会在云中村出现。而他的这些学生中间,就有人会成为云中村将来的拖拉机手和收割机手。

老师还有一本书,叫《不怕鬼的故事》。

有一个故事说,一个书生在晚上读书。一个披着头发的鬼进来了,这个鬼把脸涂得很黑。但这个书生并不害怕,也用墨把自己的脸涂成了黑色。还对着鬼笑。鬼看吓不倒读书的书生,很扫兴,自己走了。

还有一个鬼,是吊死鬼,头发披得很长,舌头也伸得很长。那个书生也不害怕。说,我不害怕你呀,不就是头发长一点,舌头也有点长吗?那个鬼就把脑袋取下来,放在桌子上。说,我看你怕不怕。胆大的书生说,你有脑袋我都不怕你,你把脑袋取下来,就更不怕了。鬼问他为什么?他说,你取下脑袋就死了呀!鬼就拿起脑袋,哭着走了。

那时的云中村还没有修水电站。晚上照明都是油灯。油灯在原先寺庙的大殿里只照得出一团小小的光亮,四周都是空旷的黑影,听鬼故事的小学生们拼命挤在一起。好像长头发的,穿着白衣的,脑袋提在手里的鬼就站在身后阴影里。讲故事的老师也害怕,紧紧地和学生挤在一起。

老师说:大家不要害怕。

学生们说:我们害怕,有鬼呀!

老师提高了声音:不怕它就没有!

可是我们害怕,害怕就会有。

老师说:不讲了,不讲了!我们唱歌吧。

刚开始唱歌的时候,大家的声音都颤颤巍巍的。后来,胆子就大起来,声音也变得齐楚雄壮了。夜深了。一家家开始呼儿唤女。老师打着手电筒,送这些孩子回家。路上,他们大声唱歌,大声说话。送到最后一家,老师不肯独自回去,往往就留宿在最后一户村民家里。

即便这样,晚上,学生们又会聚到小学校里去。要老师讲不怕鬼的故事。

有一天晚上,那个故事特别吓人,阿巴打开自己家院门,觉得鬼在院门的阴影里。穿过院子,觉得鬼在核桃树下。上楼,觉得自己踩响楼梯的声音是鬼跟在后面。来到火塘边,少年阿巴一下扎进了父亲怀里。

父亲看母亲一眼:鬼把你吓着了?

孩子不承认:老师讲的是不怕鬼的故事。

不怕鬼?那就是有鬼。

不怕就没有!

那等于说有。

磨坊那边有吗?他们披着头发,可以把脑袋取下来放在桌子上吗?

父亲说:只要好好安慰他们就不会,不会出来吓人,不会把脑袋放在桌子上。

后来,父亲就答应带他和妹妹去磨坊了。

不知为什么,看见父亲往那些阴影里抛掷施食的时候,少年阿巴就知道,那是父亲在安慰鬼魂。

又过了好些年,政府不再管人信不信鬼神的时候,父亲已经死了。当祭师的父亲没有等到那个时候,他在政府还号召不信鬼神,禁止祭师活动的时候就死了。

父亲是修机耕道时死的。修机耕道是为了把拖拉机开到半山上的云中村来。

阿巴的父亲分配在爆破组,任务就是把拦在路上的巨石,把挖土的锄头啃不动的山岩,用炸药轰开。他们在石头上打洞,装进炸药,安上雷管和导火索。大家避到很远的地方。生产队队长吹响哨子,提醒大家躲避。阿巴的父亲负责点火。他点燃导火索,奔跑到安全地带。炸药轰然爆炸。一条新路,一条宽阔的叫作机耕道的大路从江边向着云中村蜿蜒。崭新的拖拉机已经运到县城,只等机耕道一通,就要开进云中村。那条路修了两年,阿巴的父亲,已经是一个熟练的爆破手了。那一天,埋下的炸药没有爆炸。大家等了半个小时炸药还是没有爆炸。阿巴父亲去看炸药为什么没有爆炸。他刚走到炮眼跟前,炸药就爆炸了。父亲和那些被炸碎的石头一起飞到天上,又掉到了江里,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拖拉机进村的时候,父亲已经不在了。

云中村机耕道通车那天,参加通车仪式的县领导来阿巴家看望。

领导摸着少年阿巴的头,说:这个娃娃,将来要叫他学个技术啊!

村干部说:要不是他小,就叫他当拖拉机手了!

那时,少年阿巴已经十三岁了。

阿巴和村里的孩子跟在犁地的拖拉机后面。之前是两头牛拉着一张犁,现在一台拖拉机拖着并排的三张犁。肥沃的黑土在犁头下波浪一样翻卷。拖拉机声响巨大。石碉发出巨大的回声,红嘴鸦群惊飞起来,惊惶地叫唤。和后来家家户户都有了拖拉机不一样,和后来拖拉机落伍成寻常的农机具不一样,那时的拖拉机手神气得要命。只准人摸一摸拖拉机拖着的犁,摸一摸拖拉机的轮子,不准人摸拖拉机的操纵杆,不准摸拖拉机的灯。

拖拉机进村的时候,云中村欢声四起。此前的云中村都没有过带轮子的运输工具。在整个瓦约乡,就云中村没有带轮子的运输工具。山下那几个村子至少有马车。去乡政府,去县城的时候,他们都赶着马车。马车上载着货,马车上坐着人。云中村人也要去乡政府,也要去县城。得走很长的路。下山走路,到了平坦的公路上也得走路。在公路上走得疲惫时,会被其他村子的马车超过。三匹马拉着一辆车,蹄声嘚嘚,马车的橡胶轮子轻快地旋转,轮胎和车轴摩擦发出好听的声音。坐在马车上的人嘲笑没有马车的云中村人。那是个新东西陆续进入,并改变人们古老生活的时代。一个认为凡是新的就是好的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云中村是个落后的象征,落在时代后面跟不上趟的象征。

直到机耕道开通,拖拉机进村,这样的情形才得到了改观。但阿巴的父亲看不见了。

小学毕业,阿巴就被送去上农业中学了。农业中学不在城里。在另一个乡下。那里有比云中村大十倍的田地。阿巴在那里学了好多东西,嫁接果树,制作堆肥,配制农药,修理拖拉机。阿巴十七岁时,云中村开始建水电站了。他被召回村里。跟着勘探设计人员选择地址。勘探队的人整天让阿巴扛着一根测量标尺。他们说,往前去,把标尺立在那里。再往前去,往左一点,往右一点。阿巴就和标尺站在指定的地方。工程师从测量仪的镜头中往他这里看。阿巴知道,工程师不是在看他,是在看标尺上的红色和黑色刻线。最后,他们把水电站的地址选在了村里磨坊的下方一点。

一道水坝拦住溪水,溪水顺着水渠横着往山腰的一处小平台流去,在电站厂房里冲转机器,发出电力。云中村年纪很大,一千多岁,暮气深重,但在那些年里又变得年轻了。小学校里传出琅琅书声。修通机耕道,拖拉机开进了村子。春天,在平整的田野里翻耕土地。秋天,拖拉机开到打麦场上,带动了脱粒机。以前要打半个月的麦子,脱粒机只用三天就把活干完了。男男女女围着飞速旋转的机器,捶自己的肩,揉自己的腰。有了机器,人的肩和腰都不用吃那么多苦了。解脱了繁重体力劳动的男女,有更多力量和心思相亲相爱。云中村的人口迅速增加。还是有人小声嘀咕:机器好是好,就是声音太大,太快,跟机器一起耕地打麦时,就不能悠悠歌唱了。

阿巴父亲生前嘀咕过,什么都好,要是不禁止祭祀山神、安慰鬼魂就更好了。人的日子好过了,鬼神的日子也应该一样好过。

水电站勘探队工作的时候,总有很多人跟在后面:学校里的小学生,村里的年轻人。那时的阿巴可神气了。他不是跟着看热闹的,他是勘探队的一员。他神气地扛着一根比自己还高一米多的标尺。标尺上刻着红色和黑色的横线。小学生们都明白标尺上那些刻线的意思。阿巴休息的时候,他们就围拢过来,小指头在黑色线上滑动:一厘米,两厘米。手指头滑向红线。一米!两米!三米!那时,阿巴的父亲已经不在好几年了。上岁数的村里人遇到阿巴,会说:唉,这么体面,你爸爸看不到了。

他们还会叹息说:你爸爸不在了,没人奉祭山神了,什么都好,阿吾塔毗不要怪罪就好。

抬头看看村后的雪山,阿吾塔毗坐在那里,头上戴着冰雪的帽子银光闪闪,背后的天空一片湛蓝。阿吾塔毗好像并没有显出不高兴的样子。

第一年测量,第二年,溪上的冰刚融化,冻硬的地刚变松软,水电站就动工了。木料从山上砍下来,水泥、钢材用拖拉机从山下运上来。发电机、水轮机太重了,拖拉机拉不动,是村里的男人们从山下抬上来的。很重很珍贵的机器,云中村全村的青壮男人,轮流着,用了三天才抬到村前。机器在村子里停留一天。人们像敬神一样绕着走了一圈又一圈。机器身子很沉,坐在那里,接受人们称奇,赞叹。有人想伸手抚摸,警卫一样站在机器旁的阿巴警告:不要摸!不要摸!只许看,不许摸!

这句话后来就在村里传开了,年轻人拿这句话四处嚷嚷:不要摸!不要摸!只许看,不许摸!

后来,阿巴这些话的使用场合发生了转换。村子里为庆祝什么大事集中起来喝酒跳舞,在一年一度的看花节聚集起来唱歌跳舞,有小伙和姑娘相好了,悄悄离开热闹的人群的时候,他们就拿这句话起哄。

还是有人伸手摸了机器,结果摸到手上的是黏糊糊的黄油。

男人们又用了一天,才把机器抬进了厂房。

水渠修好了。厂房也盖得差不多了。只有大门还没装上。要是装上了大门,机器就抬不进去了。机器抬进厂房。工程师打开图纸,把一大团棉纱扔到阿巴手里:把机器擦干净!

阿巴把机器身上的黄油擦干净,用了很长时间。

妹妹奔回家去,告诉妈妈:只有哥哥才能擦发电的机器!

妈妈哭了。妈妈说:你爸爸就那样走了,也不知道他看得见看不见。

阿巴父亲坠入江中后,村里人和妈妈沿着江水找了好几天。他们走出了瓦约乡的地界,他们走出了县的地界,都没有找到。到处都在修路,开矿。那么多泥土和石头坠入江中,江水浑黄,水里什么东西都看不见。

多年后,妈妈还叹息:哎,要是水干净些就好了。

村子旁边的溪水是干净的,那条溪流到今天依然干干净净。电站试机那天,闸门一开,渠道里的水翻卷着浪花,奔腾向前。渠水在厂房前顺着渠道猛然下跌,坠入一个水泥深坑,巨大的冲击力使得水轮机的钢铁叶片开始旋转。水轮机旋转起来,通过皮带轮带动发电机旋转。机器越转越快,仪表盘上的电压表和电流表指针震颤,抬升。工程师给阿巴进行现场讲解。两个仪表盘上的指针都到了红线那里。工程师对阿巴说:合上,合上!

预先演练过好多次,阿巴还是紧张了,不知道该把什么东西合上。

工程师喊:叫你把总开关合上!

阿巴明白过来,把总开关推上去。总开关上几张铜片与线路的接口合上。电灯亮了。厂房里的电灯,厂房门口的电灯都亮了!十八岁的阿巴,云中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发电员的身体触了电一样震颤不已。之前,村里已经有了第一个拖拉机手,第一个脱粒机手,第一个赤脚医生。这是留在云中村的。还有不在云中村的第一个解放军,第一个中专生,第一个干部。那些年头,云中村的历史就像重新开始一样,好多第一个啊!

还有另外的第一个。第一个不肯再到庙里主持法事的喇嘛。

云中村信奉本教。村里一座小庙。平常,喇嘛和大家过一样的日子,生儿育女,侍弄牛羊庄稼,只在一些特殊的日子,才打开庙门,供奉神灵,诵经祈祷。宗教气氛不像信仰佛教的村子那般浓重。新事物越来越多,政府反对封建迷信,来庙里的人越来越少。喇嘛说,世道变了。我就在自己家里诵经祈祷吧。他只搬了些经书到自己家里,就把庙门钥匙交给了生产队。庙空了。后来,大殿漏雨,泥塑的神像都倒塌了。两三年后,寺庙变成了小学校。小学开学,老师去喇嘛家动员他的孙子入学。喇嘛儿子有情绪,说,我家的孩子不去,脑子旧,装不进去新东西。

喇嘛笑眯眯地拉着年轻老师的手,说:呀,新喇嘛这么年青!让孙子跟着你学新东西去。喇嘛到小学校去,看孩子们上课。喇嘛翻看孙子的课本。

喇嘛看孙子把毛主席像贴在屋子里,仔细端详,说:呀,真是一个大活佛的福相。

阿巴的父亲也是村里的第一个。第一个爆破手,第一个停止祭祀山神的祭师。

喇嘛和阿巴的祭师父亲,是云中村仅有的两个宗教执业者。

喇嘛不再去庙里了,是主动选择。阿巴的父亲不再祭祀山神、安慰鬼魂,却是被迫。

所以他在磨坊磨面的时候,就偷偷地举行祭礼,用无声的铃鼓,用麦面做成的新鲜施食。后来,他死了。这个爆破手把自己炸死了。他当上爆破手,是因为云中村人认为只有祭师这种能通鬼神的人,才能摆弄那些瞬息之间就爆发出巨大力量的爆炸物。山神力量是大的,能佑护一方平安。炸药的力量也是大的,可以粉碎岩石,开辟出宽阔的道路。

阿巴是在当上发电员后开始试着祭祀山神、安慰鬼魂的。这不是他的意思,是妈妈的意思。妈妈说,电站机器声音这么大,光这么亮,山神会不安,鬼魂会害怕的。

的确,水电站冲击水轮机,使之飞速转动的水声比磨坊的声音大三倍都不止。还有那么亮的光,照得好多本该有影子的东西都没有了影子。阿巴记得,父亲在磨坊投掷给鬼魂的食子都是投向阴影里的。这说明如果有鬼魂的话,他们就在那里。现在,电灯照射之下,阴影没有了,稀薄了。

阿巴和工程师穿上专门用来爬电杆的带铁弯钩的鞋,架设通向村里的电线。电线引到了村里,又要把电线从电杆上接下来,接进打麦场,接进小学校,接进广播站,接进每一户人家,接在电灯上,接在机器上。那年国庆节,云中村水电站正式竣工发电。村子里的男孩子和男青年全体集合,聚集到电站前。他们要和电流比赛,看谁先到达村里。那时,十八岁的阿巴多么荣耀。他神情庄重,打开水闸门,溪水进入水渠,阿巴跟着奔涌的水流奔跑。身后,是云中村的少年和青年在跟着奔跑。渠水进入厂房,从渠口垂落向深深的基坑,冲激水轮机钢铁的叶片。水轮机开始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水轮机通过皮带轮带动了发电机。发电机发出嗡嗡声。发电机像是一只蜂巢,像是有一万只十万只蜜蜂在里面歌唱。

云中村的发电站是全瓦约乡的第一座发电站。乡政府都还点着油灯的时候,云中村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电灯。

云中村成了全瓦约乡的先进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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