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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妻子古菜花(节选)

来源:《中篇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林那北  2019年01月24日08:47

二十九岁的李富贵挑起担子出发的日子,正是一年中雨下得最大的那天。

雨下得很大,箭一般一条条刺下来,直截地上,地上出现一道道小坑。李富贵不戴斗笠,不披雨衣,他挑起担子,拉开门,腿一抬就跨了出去。几分钟后,村里人就看到竹竿一样高瘦的李富贵像一道闪电出了村子,拐入小道,上了大路。有人叹了口气,有人发了会呆,他们认为李富贵傻掉或疯掉了。大大咧咧爱说爱笑的李富贵这一年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李富贵不说话,眼睛也不看人,李富贵走过来走过去,对谁都不理睬。

这个村叫桃花村,名字挺好听,村子却不好看。从村口往里数,数过两百幢房子,就把整个村子数遍了。而数遍村中所有房子之后会发现,能够在黄土垒起来的外墙上再抹上一层白灰,这就是须仰望的好房子了。得理解桃花村的现状,桃花村是县城最边远的地方,也是海拔最高的村庄,一座山又一座山,挡在了桃花村的前面,外面的世界跟桃花村没什么关系。

现在李富贵要走了,到外面世界去了。雨哗哗地扑打着李富贵,把他眼睛打眯成一条线,把他衣裳打得湿漉漉皱巴巴地贴到身上。路有些滑,桃花村的路还从来没有被水泥铺过,黄泥沙的路面,浸了水后,软了,粘了,踏在上面,犹如陷入一片大年糕,左一脚深,右一脚浅,歪来斜去。但是李富贵的行进速度并没有受到影响,李富贵仍然闪电般往前走。担子在他肩上晃着,吱吱呀呀响着。担子不重,包着塑料布,猜得出来,那里头有被褥,还有几件换洗的衣裳。那个木匠是李富贵自己叫来的,所以李富贵不理人,不跟人说话,并没有多少道理。李富贵去了趟三十公里外的尚干镇,除了带回肉,带回鱼干、布料、毛线、鞋子、肥皂、味精、盐巴等等之外,还带回一个人,那是一年零一个月前的事了。有人问:富贵呀,是你的什么亲戚吧?李富贵呵呵笑着,大声答道:不是亲戚,是木匠,我要打个衣柜哩。差不多整个村子都听到李富贵的声音,即使没有亲耳听到,转眼间也早有人转告了。衣柜?桃花村的人能有个箱子放衣服就算不错了,哪有那么多的衣服可放啊?就是古菜花也不能例外,古菜花虽然有模有样的,眉是眉,眼是眼,身子该凹该凸都不含糊,但古菜花冬两套、春三套、秋四套、夏五套,她的衣服扳着手指头也数得过来,哪至于打个衣柜来装呢?这就是李富贵自己的不是了。

衣柜是用杉木来做,李富贵自家种的杉木。先前他早已砍下几根晾在那儿,木匠说不够,李富贵提着斧头出去,眨眼间就拖着飘着清香的木头回来了,一根不够,他再砍一根,再不够他再砍。没有八年十年,一棵树是长不成那么粗的,为了衣柜,仅仅为了衣柜,说砍就砍了,村里人欷歔着,啧啧着,李富贵却拍拍手,朗声问木匠够不够,不够再砍。木匠皱着眉,看着李富贵,看着古菜花,看着刚刚失去生命的杉树,好像在做什么比较。李富贵咧开嘴呵呵笑着追问道:够吧?够不够?木匠不看他,继续看木头,木头像艺术品似的让木匠歪着头看了又看。李富贵以为木匠心疼木头,他搓着手,围着木匠碎步走来走去,李富贵说,喂喂喂,你说够不够?够不够了呢?木匠不说够,也不说不够,木匠说,新木头做不了衣柜,得晾着,不晾干了,做出的东西眨眼就变形了。李富贵说,变形了可不行,怎么能变形呢?不能变形,变形了怎么放衣服?木匠说,那就不能急了,那几株老木头我先开工吧,新的,锯了它们,搁到风口上,吹十来天也行了。木匠嘴里呵出浓浓的烟味,那味道与桃花村人抽的旱烟不一样。木匠的眼神也与桃花村人不一样,木匠总是斜着眼看人,木匠的眼珠子好像从来没有放在眼眶的正中过。

木匠姓许,他只说自己姓许,其他的,他没有说。

许木匠在院子里拉起了架势,他在院子里锯呀,刨呀,钉呀。刚刚入夏,阳光灼灼发白,阳光把许木匠的影子拉长,压扁,再拉长,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一天天就这么过去了。柜子高三米,宽四米,这个尺寸是许木匠定出来的。李富贵对许木匠说,我要打个衣柜。许木匠说,行。李富贵说,衣柜要弄得实用又好看。许木匠说,行。于是李富贵就叫许木匠跟他走,到桃花村,到李富贵家。

李富贵家是在两年前建起来的,那时山上的第一批松木砍下,运出,卖掉,就用这钱,李富贵盖了屋,娶了亲。房子当年仅盖了一层,但外墙抹了白灰,十分鲜亮,新媳妇古菜花开心死了,眼睛笑得眯成两条缝,白洁细密的牙齿充分往外露,被阳光一照,熠熠发光。半年后,房子又加盖一层,外墙还抹白灰。多么宽敞亮堂的房子!许木匠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指间夹着烟,偶尔吸一口,吐一口,然后斜着眼问,你们想做什么样的衣柜?李富贵一怔。李富贵本来以为来了木匠,有了木材,衣柜就可以一点点做起来了。想做什么样的衣柜?衣柜不就是衣柜吗,又实用又好看,就行了。许木匠说,衣柜的式样千万种,规格万千样,你们要做哪一种?李富贵挠挠头,看看古菜花。古菜花也看着他,又看着许木匠。古菜花说,就按城里人的做法吧。城里人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许木匠鼻孔中吱出一口气,眼珠子翻了翻。城里人的做法?许木匠说,城里人装修讲究着哩,一套房子少说也是十万二十万投下去,城里人谁还孤零零做一个衣柜?城里人的衣柜是一整排一整排做过去的,顶天立地,嵌在墙内,搬不动移不走。李富贵有点抱歉地笑笑,拍拍许木匠的背。李富贵说,我们不知道怎么做,就听你的,你见过世面,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许木匠重重吸一口烟,右手做成手枪状,拇指支着下巴,食指与中指夹着烟往前竖。许木匠这个样子挺好看的,许木匠歪着头,看了看墙,看了看地,来回走几步,说,那就做个三米高四米宽的柜子吧,靠在这个墙上,气派。

一个月后,做好的衣柜果然气派,立在那里,像一位霸道的美人,毫不客气地将整面墙占去。李富贵动了心眼,寻思着上山再砍些木头来,再做一两样家具。但许木匠却要走了,许木匠讨了工钱,收拾了家什,他走了。

古菜花也走了。李富贵的妻子古菜花一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有人看见,古菜花是同许木匠一起走的。

村里人说,古菜花如果是桃花村的,就不会走掉,古菜花不是桃花村的,所以走掉了。

李富贵满二十七岁才跟古菜花结婚。桃花村二十七岁以后才结婚的人多得是,一点不奇怪,但李富贵二十七岁才结婚就很怪。李富贵跟别人不一样,别人缺钱,他不缺钱,李富贵承包的那一山的树林子都是钱,一片片树叶就跟一张张钞票似的,可李富贵也捱呀捱,捱到二十七岁,遇到古菜花,结成了婚。结了婚不到一年,古菜花却走了。

雨真大,雨打得李富贵睁不开眼,但他走得还是那么快,脚踩烂泥,吱吱作响。

二十七岁那一年,李富贵也是这么快地走过古家村。他直着腰身,迈着大步,从古家村望不到边的茉莉园旁走过。茉莉正在开放,娇小玲珑,吐着芬芳。李富贵深深吸几口,他喜欢茉莉,茉莉的气味比松脂更香醇清新。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歌声唱起来,不是李富贵唱,是一个女的,女人的声音。循声望去,李富贵看到茉莉花一样清爽洁净的古菜花。古菜花戴着斗笠,套着手袖,腰间系着一个竹篮,双手蜻蜓点水般在茉莉花丛上越过。别人摘茉莉只是两手动,古菜花腰肢也动,手上摘满了花,就腰一扭,放入了竹篮,再一扭,手又动起来。别人低头摘花,默然无声,古菜花却唱歌。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李富贵停下来,听着歌。又蹲下来,脸往上仰起,试图看一看古菜花的长相。斗笠的阴影遮住了五官,李富贵什么也没看清,但李富贵心跳很快,心好像一下子大了几圈,在胸腔里翻腾着,卟卟卟,响得吓人。

古家村的人看不起桃花村,桃花村一直被看不起,没有法子,桃花村太偏了,太穷了,县里每年第一笔救济款总是给了桃花村。古菜花后来告诉李富贵,如果知道他是桃花村的,她是不会开口唱歌的。大太阳底下摘花,并不是多诗意的活,汗像溪水一样不停地淌着。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美丽的茉莉花必须被太阳狠狠一晒才发得出芬芳,拿到茶厂去才能卖出好价钱。古菜花不喜欢茶,一喝茶胃就胀,胀得吃不下饭,还隐隐作痛,但是每年夏季,太阳最毒的时候,她都得下地去摘茉莉,摘下的茉莉卖到茶厂去做茉莉花茶。这时她看到一个男人,五官清秀,个子高壮,从路的那一头,迈着大步,风一样疾速而来,于是她嗓子痒了,她张开了口。古菜花说,早知道你是桃花村的,我打死都不会唱的,我昏了头,把自己唱到桃花村了。李富贵嘿嘿笑起,李富贵笑得非常舒心,还有几分得意。古家村最漂亮的女孩古菜花,他把她娶到了桃花村。他盖了房,抹了白灰,把古菜花娶进来,古菜花那时也是开心的,古菜花好像一直都很开心,有说有笑,常常靠过来,蹭着李富贵的身子撒娇,偶尔还学学电视里的人,在李富贵脸上亲一口,咬一口,咯咯咯地笑。可是有一天,她却突然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她走了。

李富贵的存折,在结婚那天就交给了古菜花,全部交。还有一条金项链,一对金耳环,两个金戒指。古菜花走了,存折和金器并不带走,古菜花把它们用红布包好,塞在枕头底下,李富贵的枕头。她是两手空空地走的,除了两身换洗的衣服,她什么也没带走。李富贵打了个哈欠,再打了个哈欠,他是朝天打的,所以雨水哗哗灌进嘴中,李富贵转动舌头,重重一咽。他听到咕噜声,还感觉到雨水与食道的轻轻摩擦,他又重重一咽。

今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今年雨一直没有,一天接一天阳光都明晃晃的。已经有树枯死了,去年新栽下的树,但李富贵不管。李富贵曾经把树当爹一样孝敬着。他写了一个比箥箕还大的牌子,挂在半山。牌子上有四个字:树是我爹。谁实在缺钱,急着救命,找李富贵借可以,给一点也可以,但不能偷砍树,砍树就要拼命。树是我爹,也就是李富贵说得出这样的话。但这一年山上的树你追我赶地枯死去,李富贵不管。

是奈月来告诉李富贵的,奈月到山上去,转一转,眉头皱到一起。树枯了,她对李富贵说。李富贵没有答,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树枯了,再不浇水,会枯死更多。李富贵还是没有答。奈月就不再说话了,她坐下,坐在李富贵的对面,两人间隔着一张桌子。奈月看着李富贵,李富贵不看她。

上了高中后奈月就经常这么看李富贵,他们是同班同学,都在尚干镇中学寄宿,一星期才能回桃花村一趟。回村的路上李富贵总在不停地说着话,学校里的,班上的,老师的,同学的,各种各样的事李富贵都知道,李富贵是校学生会副主席。奈月看着他,一直看他。没有比奈月更不爱讲话的女孩了,奈月一天讲不了几句话,除非万不得已,她根本不想开口。高中三年,他们一起走了三年,李富贵一路喋喋不休说了三年。三年后,李富贵没有考上大学,虽然惋惜,却没有人奇怪。李富贵表现好,品行好,组织能力好,学习成绩却是一般般的。奇怪的是奈月,奈月也没有上录取线。奈月数理化很好,好得全年段从没有人敢跟她比高低,可是,奈月也没考上。新学期开始时,奈月到学校缴了钱,打算再补习一年。李富贵却不补习了,他承包了村里三百六十亩荒山,要种树。奈月来劝他,也说不出什么话,只是看着他,说,去吧,你去吧,去补习。李富贵不听,扛起锄头就上山。奈月返身去了学校,把书包收拾了,把东西收拾了,回到桃花村。

奋玉很生气,奋玉是奈月的父亲,也是桃花村的支书。奋玉跺一个脚,全村都要震动三天。但是奋玉拿奈月没有办法,奈月低着头,一动不动,什么话都不应,脸上也什么表情都没有。最后奋玉说累了,骂累了,转身走掉。这是奈月的绝招,以柔克刚。以后关于外出打工,关于出嫁等等诸事,奈月也都是采取类似的办法,无论你怎么说,她就是不外出,就是不出嫁。现在奈月也29岁了,桃花村有这么大没结婚的男人,但没有这么大岁数还没出嫁的女人。奈月一天天老了,脸上起了黑斑,有了皱纹,还有些发胖,但她不出嫁。奋玉为奈月的事找过李富贵,那时山上的树刚长到齐人高,李富贵从信用社贷出的钱还远没有还清,所以根本看不出李富贵会有发起来的一天。你跟奈月的事怎么样了?奋玉问道,脸上显然挂着几分不情愿。李富贵挠挠头,眼睛一眨一眨的,没明白。你究竟跟奈月的事怎么样了?奋玉又问,声音提高了很多,鼻孔也张大了,两道粗气重重呼出。李富贵继续挠头,然后问:什么怎么样了?奋玉破口大骂,后来在很多场合,一有人提起这个话头,奋玉就破口大骂,奋玉说他妈的,简直太他妈的了,我操你妈的李富贵!

李富贵挑着担子走在雨中,脚下的胶鞋底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脱落了,留在烂叽叽的土里。李富贵赤着脚,走得很快,闪电一样快。他很久没有赤着脚走路了,有了钱,他足以买很多鞋,皮鞋、运动鞋都买得起。我操你妈的李富贵,奋玉当初是这么骂的,奋玉那张愤怒的脸在雨中慢慢现了出来。李富贵那天不知道奋玉为什么愤怒,刚开始真的不知道,头都快挠破了。奈月是他的同学,他们一起从学校往桃花村走了三年,那又怎么样了呢?奈月是奈月,李富贵是李富贵。奈月长得不难看,只是屁股大了点,相当大,腰那个部位一结束,往下陡然就面积剧增,盛大的肥肉在那里堆积如山,划出一左一右两道大弧线,宛若两个括号。奈月在学校的外号就是屁股,大家背地里都这么叫她,那个屁股怎么怎么,那个屁股又怎么怎么,听的人都知道说的是谁。不过,即使是这样,奈月也不难看,而且奈月是奋玉的女儿,这一点别人看来很重要,只是李富贵没觉得重要。为什么一路上要说那么多的话呢?因为李富贵爱说话,因为路上没其他人可说。李富贵一直没有从性别意义上看过奈月,奈月是同学。这么大的雨,天地白茫茫一片,眼都睁不开,李富贵这时候想到的奈月仍然是同学奈月。

李富贵不知道到哪里找古菜花,没有人知道古菜花去了哪里。李富贵一趟趟往古家村跑,古菜花的母亲说古菜花没有跟她联系过,古菜花母亲甚至手指戳到李富贵的鼻梁,她说我女儿好好的被你娶走,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李富贵答不上来。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他也一直在想,想不明白。不过他不相信古菜花母亲的话,古菜花不跟他联系,古菜花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可古菜花一定会跟她母亲联系的。自己的母亲,古菜花怎么会不联系?

唱了一首歌,成了李富贵的妻子,古菜花笑嘻嘻地说自己被李富贵骗了。李富贵说谁骗谁了?我走我的路,你摘你的花,可是你却偏要在我路过时唱歌,唱得又那么好听,声音又脆又甜,这就不能怪我了。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古菜花的样子比茉莉花还诱人。李富贵那天就不走了,他进入古家村,找人打听,打听那个唱歌的女孩。三天后媒人登上古菜花家,手中拿着李富贵的照片。古菜花仔细打量照片中穿西装打领带的李富贵,听媒人叨叨说着。古菜花的母亲摆手摇头,很生气的样子,说,怎么能提个桃花村的亲?不可能的。媒人问古菜花,古菜花也说,不可能的。媒人走了,李富贵来了。李富贵不是来一次,他平均每天来一次,每次都赖在古家,非见到古菜花不可。古菜花的母亲烦了,手叉到腰上大骂,骂桃花村的人不要脸。但古菜花拦住了母亲,不知不觉间古菜花脸上多了一些闪烁不定的光泽,最后她看着李富贵,脸突然红了。她说,好吧,我嫁给你。

李富贵真的没有逼她,是她自己说好吧,我嫁给你。

古菜花这么一说,李富贵就马上回到桃花村,开始盖新房。时间太紧了,他只盖了一层,又宽又大的一层,里外抹了白灰,亮堂堂的,然后把古菜花娶来。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闹洞房的人逼古菜花唱歌,古菜花看看李富贵,李富贵点点头,古菜花就唱起来了,她的嗓音真好,像广播喇叭里传出来的。做了李富贵妻子的古菜花不再下地,没有上山,李富贵什么重活都不让她做,李富贵把她养在家里,白白嫩嫩的,一天比一天好看。可是有一天,古菜花却突然走了。她去了哪里?不知道。

李富贵是在尚干镇遇见许木匠的,尚干镇农贸市场门口。那天李富贵买了布料买了毛线肥皂盐巴味精出来,向人打听哪里有木匠。桃花村也有人做木工活,但李富贵嫌他们活太糙,不要他们,他到镇上来找。人群中马上有回答,他说我就是木匠,我姓许。许木匠的手艺的确不错,锯起木板又快又直。他先把新砍下的杉木锯了,一片片整齐地靠到墙头,然后再锯已经晾干的老木头。细密的木屑在阳光下飞舞,像被放大的细菌一样轻盈飞舞,落了许木匠一身,连睫毛上都沾了一层,这使许木匠身上有一股很特别的清香。在城里做工是不要手工锯的,许木匠说,在城里用电锯,哪要手工锯得这么麻烦。李富贵知道许木匠没有说谎,他在尚干镇看过人家锯木头,哗一下推过去,尖厉的声音马上响起,只是眨眼间,一根木头一分两半了。许木匠到桃花村,只做一个衣柜,他没有带来电锯,只能用手工,李富贵觉得有点对不起许木匠似的,对他直笑,还让古菜花弄出很多菜给许木匠吃。

每天三顿之外另加两餐点心,桃花村人无论请泥工、木工还是裁缝,都是这么款待的。许木匠自己并没提出要求,许木匠对吃住一句都没说什么,但李富贵还是照桃花村的规矩做了。三顿饭菜反正跟主人一起吃,有肉有酒就是了,讲究不多。主要是点心,桃花村人对客人的情意在点心里才能体现出来。有一种白丸子,其他地方不多见,是用糯米做成的,糯米先和了水,浸泡一夜后,放到石磨里磨成浆,然后榨干水分,搓成细长条,掰成指甲大小的一粒粒,再晒干,又白又嫩,像古菜花一样又白又嫩。白丸子制作的过程很繁琐,煮起来更费心:水太凉下锅了,散成粉状;水太烫下锅了,又结成一团夹生了。古菜花第一天就端出白丸子给许木匠吃,许木匠没推辞,低着头,一勺接一勺吃得飞快。然后嘴一抹,他说,好吃。古菜花笑笑,回答说,富贵也说好吃。

李富贵的确喜欢吃白丸子,古菜花做的白丸子。他挑着担子,不戴斗笠,不披雨衣,闪电般到了尚干镇。箭似的大雨还在下,农贸市场因为雨天而冷清,摊主坐在那里打着瞌睡或者聊天。李富贵走进沙县小吃店。来一碗白丸子,他说。店主说,白丸子没有了。李富贵猛地把桌子一拍,他说,给我来一碗白丸子!

李富贵跟店主熟悉,每次来镇上,李富贵都到农贸市场旁的这家小吃店,炒两盘菜,喝一瓶啤酒。他到镇上不仅买布料、盐巴,还买苗木、化肥和杀虫剂。树一年年长大长成后,他更要来找买主。他常到镇上,常进这家小吃店,可是现在店主认不出他来了。店主看看他,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的,衣服湿漉漉皱巴巴地贴着皮肤,东一块西一块沾着泥巴,地上已经洇下一堆水。而且,他身子在抖,发紫的嘴唇不停地哆嗦着。店主说,你先来点酒吧,喝点酒,你可能太冷了。李富贵说,给我来一碗白丸子!店主有些不高兴了,眼睛瞪起来,店主说,没有白丸子卖,要吃你找别人去!李富贵把桌子又一拍,嚯地站起,又坐下,他说,我是李富贵,我要一碗白丸子!

店主没有见过这副样子的李富贵,李富贵先前每次来都打扮得有模有样,夏天T恤,冬天西装或者夹克,连头发留的都是分头,桃花村没有第二个人这么讲究的,连奋玉都不如他。店主认识的是那副样子的李富贵,而现在的李富贵,除了一身湿漉漉外,还有长长的头发与胡子,头发与胡子把他脖子以上遮得几乎看不见肉了。

古菜花会剪头发,真看不出古菜花居然会剪头发,比理发店剪得还好。李富贵的分头以前是到镇上剪的,后来是古菜花剪。古菜花拿着剪刀按住李富贵的头,咯咯笑着。古菜花说,让我剪,你给我剪。李富贵说,要是剪得太难看了怎么办?古菜花说,再难看也是我看,我不嫌弃你就是了,你让我剪。结果一剪,李富贵很满意,古菜花也很满意。古菜花说,你哪天如果不要我了,我就去开理发店养活自己。李富贵说,你哪天如果不要我了,我就再也不剪头发了,我要一直留着。然后李富贵到了镇上,一把梳子,一把剪刀,一把推剪,他把这些东西都买回去。李富贵的头发长得快,又黑又密,古菜花每两星期给他修剪一次。古菜花走的那天上午还给他剪一次,最后一次。古菜花端了一张椅子到院子里,这不奇怪,每次都是在院子里剪。许木匠也在院子里,衣柜已经做好了,很鲜亮地立在那里,许木匠把最后的几颗钉子嵌进去,锤子砸下去呯呯响着,还有回声。李富贵问他,你看怎么样?我妻子古菜花手艺怎么样?许木匠瞥了一眼,说,好。李富贵就让古菜花也给许木匠剪。许木匠推辞了,不是客气,是很认真地推辞。李富贵就过去,拉着他的胳膊拖过来,按在椅子上。李富贵说,免费剪发,让古菜花给你剪一次,一定不会难看,难看我赔你。古菜花第一次给李富贵以外的男人剪发,剪得很好,许木匠照照镜子,摸着头也笑了。许木匠很少笑,几乎没见他笑过。许木匠说,咦,真不错,剪得真不错。

那天中午吃过饭后,李富贵去山上逛一圈,他每天总要到山上几次,去看看树。去之前他把工钱付了,还跟许木匠说了谢谢。从山上回来,许木匠已经走了,古菜花也走了。

奈月把头发一股脑梳到脑后,高高扎起,几乎高到头顶。从高中起她一直都留这种发型,高中的时候头发非常浓密,没有人觉得她这么梳有什么不妥,可是十几年过去,奈月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了,从头顶垂到背上的那撮马尾发也越来越稀疏了,可她居然还留这种发型,每天一个样,从来不改。李富贵是这么跟奈月介绍古菜花的,他说,奈月,这是我妻子古菜花,你就叫她菜花吧。奈月甩甩头发,眼睛左右闪烁了一阵,才定住,落到古菜花身上。她笑笑,说,你好,菜花。奈月比古菜花大,大了五岁,这从外表一眼就看得出来。所以,古菜花叫道:奈月姐。

李富贵要娶古菜花的消息奈月很迟才知道。李富贵盖房,奈月来看过,但奈月没把盖房与娶亲联系起来。奈月说,房子真漂亮,为什么第二层不盖上去呢?李富贵说,来不及了,先盖一层。奈月想问为什么来不及了。这时工人喊李富贵,李富贵就跑了过去。几天后奋玉对奈月说,你现在死心了吧?李富贵要跟古家村的人结婚了,结婚证书都打了。奈月不相信奋玉的话,只是表面上不相信,内心还是猛地咚了一声。接下去,大红请帖就到了,李富贵请奈月参加他的婚礼。奈月没有去,桃花村所有人的婚礼奈月都不参加,包括李富贵的。奈月总是以要上课来推辞,她要上课,给桃花村小学的孩子上课,奈月不补习不打算再考大学后,就去桃花村小学当代课老师。当了老师后其实也不见得就忙成什么样,大家都知道奈月其实只是找一个借口而已。

李富贵结婚了,奈月就再不去找他,路上碰到了,李富贵向奈月介绍古菜花,古菜花叫奈月姐,奈月甩甩头发,笑一笑,走了。奋玉说,现在该嫁了吧?人家都结婚了,他妈的李富贵这个兔崽子,我操!

李富贵让奋玉失了很大一个面子,但李富贵又是村里少不了的一个人物。六一节,李富贵给村小学捐款,给初中校买课桌椅,甚至上面来检查,请了客,村里没钱了,李富贵也出面把单给买了。桃花村毕竟是山沟沟,在桃花村再富的人,到了外面,也是小巫了,什么狗屁也不是。奋玉一直对奈月说这个道理,但奋玉说了也白说,奈月不听。李富贵结婚了,奋玉以为这下子奈月再没有不听的理由,就托了人,说了个人家,是镇上的,开音像店,人本分厚道,长相也配得上奈月,虽然结过一次婚,老婆去年刚病死,不过奈月都这个年纪了,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音像店的小老板很快就来了,到桃花村来相亲,这至少说明了人家的诚意。这么远的路,倒了两次车,走了半小时的山路,小老板还是来了。见了面,小老板就有几分满意,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磁带,说,这是F4的歌,《流星花园》,很流行的,很好听的。

奈月并不伸手接,而是眯着眼冷冷看着他,嘴角一直往两边撇去。你来干吗?她问。

小老板指指一旁的介绍人,说,是他介绍我来。

奈月说,你以为我长得跟天仙似的?

小老板说,没有。他们只是说你……说你……小老板瞥了奈月的屁股一眼,脸有些红了。我只有一个女儿,我还想生个儿子。

生儿子?奈月突然笑起,声音不大,却很尖利,像刮刀划过玻璃。然后,她就再也不说话了,小老板问她,她不答,奋玉跟她说话,她也不理。小老板最后就悻悻站起,手在身上无措地搓着,他说,那我走了。奋玉肯定还有幻想,所以他很客气地把小老板送出去,送了很远,一路不停地说着话。小老板的音像店开在尚干镇的东头,就在沙县小吃店的对面,每天都开着大喇叭,唱着同一首歌: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让你的泪落在我肩膀。流星雨?流星雨是什么样子的?李富贵以前只是隐约听说流星雨这东西,却没有见过。流星雨是什么样子的?李富贵就是这么问奈月的,李富贵说,你什么时候跟人家一起去看流星呀?看了之后你可要告诉我流星雨是什么样子的。奈月的脸一下子沉下来了,眼睛看到别处。李富贵觉得自己有必要劝劝奈月,同学奈月已经这么大岁数了,居然还不出嫁,甚至不谈朋友,这一辈子,奈月真的要别扭到底了。李富贵说,奈月,30岁已经到眼前了,你别再固执,你得嫁人。

嫁谁?奈月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问,眼里闪出幽怨的光。

李富贵怔一下,又开始挠头。哎呀,音像店的那个小老板我看很不错,你要是嫁给他,以后我去尚干镇,也有个歇脚的地方,我就到你们店里去吃饭。奈月,到时你可得给我一碗饭吃,稀饭配咸菜也可以嘛。说着说着,李富贵觉得有趣,呵呵笑起。

奈月头低下去,又抬起来,迅速瞥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李富贵再到镇上买东西时,就进了音像店。他说,我是桃花村的。小老板有点反应不过来,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他。李富贵说,我是奈月的同学,桃花村的奈月,奈月她是我们村书记奋玉的女儿。小老板噢了一声,站起来。李富贵说,你为什么不再去追奈月呢?你是男人,男人皮厚,所以你得去追她。其实也不要说什么,只要你一直去一直去,用诚意打动她,她就动心了,就这么简单。我妻子古菜花就是这么被我追上的,女人都一样。小老板脸上的表情渐渐有些不好,他说,我追谁关你什么事呢?李富贵说,不关我什么事,不过你真的应该去追奈月,奈月这人很不错的,追她不会吃亏。小老板眼睛眉毛皱到一起,脸越来越黑。李富贵后退了一步,他想小老板可能要发火了。这时候小老板的脸却突然一松,然后点起一根烟,吸一口,悠悠吐出。他说,那好吧,你说说看,奈月有什么好?李富贵就拖过一张椅子坐下,把左腿架到右腿上,样子很惬意,他说,奈月以前书读得那才叫好。小老板打断他,小老板说,这个我知道。李富贵说,也有你不知道的,奈月曾经参加县奥林匹克竞赛,得了第一名。小老板吐一口烟,说,这个我也知道,我还知道她对你单相思。李富贵连忙摆手,嘴里哦哦哦的一时找不出话来。小老板黑黑的,有对厚嘴唇,李富贵第一眼见到他时,觉得他有些憨,事实上小老板不憨。小老板说,她再好又怎么样?好得过赵薇吗?好得过宋祖英张曼玉吗?好不好没关系。年轻的女孩有,满街都是,可我娶不起,人家也看不上我,而她这个年纪还未婚,还有个大屁股,我就看中这个,这是最关键的,屁股大的女人能生儿子,我没有儿子,让她生一个。我本来也觉得挺合适,可是她不干,他妈的她不干,我追也没用。李富贵并不死心,李富贵说,你再试试,再试试。

小老板那天很肯定地对李富贵说不试了,再也不试,但过后,他还是请介绍人又去了桃花村。雨下得很大,太大了,沟里的水来不及流走,溢到了路面,已经淹过脚面。李富贵蹚着水走进沙县小吃店,他要吃白丸子。店主后来给他煮了一碗粉面,热乎乎的,下了肚,李富贵脸色才回转过来。店老板说,这雨怎么下的,一整天也不停。富贵,这么大的雨你还跑出来干什么?李富贵抬头望望外面,什么都是朦胧不清的,包括对面的音像店。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让你的泪落在我肩膀。只有歌声穿过雨帘传过来,不太流畅,被雨声截成一断一断的,听起来有点像抽泣。李富贵也曾跟古菜花说过,以后要带她出去的,不是看流星雨,是看大海,还看飞机。大海和飞机在山的外面,李富贵要和古菜花一起去看海,看飞机,可是古菜花走了。李富贵问店老板见过古菜花吗?店主摇头。李富贵又问他见过许木匠吗?店主还是摇头。

古菜花走一年了,为什么一年之后李富贵才出来寻找,这是桃花村的人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店主也不明白,店主问:要找你早干吗不出来找?李富贵望着雨帘子,头轻轻晃了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李富贵都在楼上的窗子前静静坐着,吸着烟。院子的门敞开着,楼下的门虚掩着,李富贵等待院子里有熟悉的身子出现,楼下的门吱呀一声响起,他等了一年。一年后,古菜花没有回来,李富贵就挑起担子,出来寻找。

好大的一场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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