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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丛刊》2019年2月/上旬|高池:躲水台

来源:《长江丛刊》2019年2月/上旬 | 高池  2019年01月23日09:03

“鄢县长,你们襄水县整个儿都泡到水里去了,你还静得下心来在党校上课,我真佩服你沉得住气啊。”江城市委书记胡智打电话给襄水县县长鄢中甫:“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什么时候回来?”

“都急死人了,胡书记,请不动假啊。”

“鄢中甫鄢县长,请不请得动假是你的事情,我只问你什么时候回来。超1989年的大洪水,你们襄水县现在已经是水乡泽国,最多三天,两江分蓄洪区几万群众就要大转移,你让襄水县的老百姓指望谁?”

今年襄水县的汛情比一般年份整整早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鄢中甫人在北京心在襄水,自叹一不小心跌进“处庙堂之高则忧其民”的境界,不想崇高都不行。每天一个小时与县防汛指挥部联系一次,24小时掌握雨情水情汛情,没有睡一个囫囵觉。我也想抱个高枕睡个安稳觉啊,可是我能吗?我敢吗?

襄水县北依汉水,南邻长江,汉水在襄水县一段俗称襄河,襄水县因此得名。其实早些年,汉水和长江是在襄水县穿境而过,后来随着行政区划变化,县变小了,长江跑了,汉江成为界河。拥有大江大湖的襄水县,是江北有名的锅底子、水袋子,南部湖区是两江分蓄洪区,岁岁年年,无岁不讯,无年不防汛。防汛抗洪也锻炼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襄水县的干部都是在防汛抗洪斗争中成长起来的。襄水县在全市最穷,但襄水县出干部,从解放到现在,襄水县出过一名管农业的副省长、3名省水利厅厅长,出了好几名管农业的副市长,市农业局、水利局局长的位置几乎都是为襄水县保留的。有好事者查阅有关资料发现,襄水县的县长或县委书记,事业的下一站几乎都是市农业局局长或水利局长。其实这也不奇怪,襄水县是农业大县,至今还保留着全国最大县级莲藕生产和销售基地、全省最大西甜瓜、泥蒿和淡水白鲨养殖基地,全市四分之一的主粮和三分之一的蔬菜供应来自襄水县。

一位空姐走过来,微笑道:“先生,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为了大家的安全,请你关机。”

雨很大,又急又密,十几步内看不清人。尽管是中午时分,汽车都开着灯。一道闪电劈下,航站楼广场车流如织,但都像蜗牛一样。狗日的,这下的是坨子雨啊。鄢中甫站在航站楼外檐下,才一会工夫浑身上下被飘过来的雨湿透了。

“鄢书记,快上车。”县政府办公室常务副主任欧阳栋从鄢中甫手中接过提包,牵着他的手上了一辆公务车:“王师傅,今天雨大视线不好,车开慢点,过点细啊。”

“鄢书记啊,我站在路那边望着您喊了半天。”欧阳栋说道。

“我是隐隐约约听有人喊鄢书记,声音还蛮熟的,硬是没有反应过来。”鄢中甫说道:“还是没有当书记的命啊。”

“哪里,哪里,这回是飞不走,跑不脱,乌龟砍脑壳。”欧阳栋学着电影《列宁在1918》里警卫员瓦西里的腔调说道:“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欧阳主任,你和大家叮嘱再叮嘱,这次坚决不容许大家随便喊我鄢书记。”鄢中甫拍着副驾驶位置上的欧阳栋肩膀说道:“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称呼问题,是一个政治问题,原则问题。”

“好的,请鄢书记放心,我回去后就贯彻落实您的指示,并亲自抓督办,好不好?”欧阳栋回头向鄢中甫表态道。

县委书记张赟调来襄水县不足八个月就被市纪监委查处,成为市纪监委成立挂牌后查处的市管干部第一案。鄢中甫第二次被市委指定“全面负责襄水县党政主要负责工作”。一周之后,鄢中甫接到省委组织部通知,到中央党校参加为期三个月的全国县委书记轮训班。

张赟从邻县县委书记任上、平调襄水县县委书记前,鄢中甫因为前任县委书记刘熟刚上调省水利厅,已经“全面负责襄水县党政主要负责工作”三个月,襄水县上下都以为鄢中甫接任县委书记一职是顺理成章的事,偏偏人算不如天算,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眼睁睁地看着那煮熟了的鸭子从锅里飞了。县委大院的干部们改口喊“鄢书记”刚顺嘴,又不得不再改口喊回“鄢县长”。

“王师傅,你这是往哪里开啊?”鄢中甫问道。

“回襄水啊。”王师傅回答道。

“我想直接到西流河看看,还有巴沟乡。”鄢中甫说道:“先看灾情,再回县水务局防汛抗洪指挥部。”

“鄢县长,我们县进入西流河的路早就不通了,水已经淹没了巴沟桥。”欧阳栋说道:“要么到了巴沟桥坐船过去,要么我们借道汉洪高速从开发区水洪乡进去,您看?”

“这样,你和县指挥部联系一下,请县武装部梁部长安排一艘冲锋舟在黄陵闸口等我们,我们从黄陵闸下水,沿东荆河一路向西查看汛情。”

欧阳栋拨通县指挥部电话,接电话的正好是在县指挥部值班的县委常委、人武部部长梁赤。梁部长说市里联系襄水县工作的陈韬副市长刚刚到县指挥部,正在问鄢县长什么时候从北京回来,所以梁部长建议鄢县长先回县指挥部,和陈韬副市长碰头后再去巴沟乡。

鄢中甫从欧阳栋手中接过电话:“梁部长,我鄢中甫,刚下飞机。我不到巴沟乡看看,不沿东荆河走走,心里没有底啊。陈市长就让其他同志先陪着,你赶快放下手中工作赶到黄陵闸,把冲锋舟准备好。”

东荆河是襄水县蓄洪区内的一条支流,从江汉平原下泄的洪水经东荆河在黄陵闸口排到长江。襄水县两江分蓄洪区内有4个乡镇,还有一个农场,大大小小民垸16个,大雨已经导致一周内7个民垸破堤进水,现在另外9个民垸都如汪洋中的小船,在风雨中飘摇。全县10多万劳力在洪南大堤上严防死守,洪南大堤是保卫大江城最后一道防线,如果一旦失守,洪水沿318国道滚滚东进,可以在不到一小时时间内袭击江城。鄢中甫老家就在巴沟乡,他爸爸10几岁在汉口一家牙刷厂做学徒,解放后在国营长江牙刷厂当工人,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退休。鄢中甫母亲因血吸虫病过世后,孤独的老人家不肯待在城里,拿着一笔积攒的钱回到巴沟乡,和一个哥哥两个弟弟承包一个上千亩的大湖搞养殖,他用英文“兄弟”的音译,给养殖场起了个非常洋气的名字“布拉德养殖场”,在布拉德养殖场带动下,巴沟乡有养殖场20多家,大大小小湖泊和鱼塘100多个。老人家今年85岁还当着养殖场董事长,董事会正副董事长4兄弟,年龄加起来超过300岁。

“梁部长,那是三羊头吧,就剩下一个羊头,成孤岛了。”鄢中甫问道。

“是的啊,上边还有300多群众,他们不肯走啊。”梁赤回答道:“我们已经派了100多预备役官兵守在那里,还有地方上百防汛人员也在孤岛上。”

“胡扯,都已经破垸进水了,还守什么?守给谁看?”鄢中甫生气地骂道:“赶快撤退,死守就是送死。把冲锋舟开过去,我们上去看看。”

冲锋舟在一处临时简易码头靠岸,鄢中甫第一个跳上岸,就重重摔了一跤,梁部长几个赶忙扶起他,他伸伸胳膊和腿,没有感觉到疼和不舒服,自己安慰自己道:“还好,菩萨保佑,没有伤筋动骨。”低头看看脚底,发现是踩中了“地雷”,一阵恶臭,让没过早的鄢中甫胃中翻江倒海,想吐又吐不出来。冷雨裹着热风一阵一阵袭来,排泄物的腥臊味和死鱼烂虾的腐臭味熏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鄢县长,赶快走,要当心脚下,这湖边毒蛇老鼠多。”梁部长说道:“大水来了,各样的毒蛇溜上岸线求生。死鱼也被浪冲到湖边,像给半岛镶了银色白边。因为停电停水,岛上的房屋厕所不能用,大家就到湖边方便,我们每天安排人坐船过来消毒。”

“老鄢,你还记得过来看我们,就凭这我给你点赞啊。”刚刚走进三羊头小学校,鄢中甫就听到有一个嘶哑嗓子和自己打招呼,他循声找过去,一眼认出是彭跛子。

“老彭好啊,这大的水还不搬出去,您狗日的是不是活有了啊?我看这次又是你做好头鸭子,和政府对着干,是不是又想让我把你老小子抓起来关几天。”鄢中甫骂了彭跛子几句,向大家打招呼道;“乡亲们受难了,我刚从北京回来,一下飞机就过来了。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说不定今天或明天岛就没了,水淹七军,到那个时候你们是想跑也跑不了了。”

“鄢县长,带烟没有?三天没烟抽,我是掏空玉米杆,往里塞丝瓜叶过瘾啊。”彭跛子凑到鄢中甫身边,一只手在鄢中甫荷包摸。

“彭跛子,把你的猪蹄子拿开去,你晓得老子不抽烟,摸个鬼呀。狗日的,就你胆子大,敢在老子身上摸来摸去的,混到像亲戚的。”鄢中甫一巴掌把彭跛子的手拍开,问欧阳栋道:“欧阳主任,你个烟膏子肯定有烟,给大家发一铺。”

彭跛子抽了一口烟,美美地向空中吐了一串烟圈,对鄢中甫说道:“鄢县长,您说我带头不走真是冤枉死人了,这些人都是跟屁虫,我拿棍棒都撵不走啊。”

“关键是你不走啊,大家伙盯着你啊。”鄢中甫说道:“你不就是丢不下你家门口塘里那几十箱黄鳝吗?”

“是啊,我和大家说,你们快走,家里一些破铜烂铁,有啥丢不下的?我不同啊,我彭跛子那几十箱黄鳝就是几十箱黄金啊,你们凭什么和我一起赌命啊,你们有我的命值钱吗,鄢县长您说是不是?”彭跛子有点激动:“不瞒您说,三年前我把政府拆除迷魂阵奖励给我的钱,全部投资到鱼塘网箱养殖黄鳝上来了,今年啊如果不出预计,少说我彭跛子要挣他个十四、五万,翻身在望,我哪能走得开啊,我的县长大人。”

“你个彭跛子就是等着养黄鳝的钱把渔樵村的大妈舞女神曾美丽娶回去,朗格老子不晓得。”一个叫黄菊珍的中年胖妇女揭底道。

“你个烂婆娘。”彭跛子张嘴就骂。

“羞你先人。你翘尾巴格老娘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黄菊珍,日你先人。”彭跛子真逼急了,指着对方的鼻子一骂三跳。

“彭跛子,你给老子闭嘴。”鄢中甫赶忙制止他们对骂:“说说笑笑当什么真,说翻脸就翻脸。”

大伙一阵笑。他们两乖乖地坐下来,我瘪你一嘴,你横我一眼。

当初为了彻底整治东荆河迷魂阵,鄢中甫带着工作组在这个村住了一个多星期,和大家的关系就像过了季节忘了采摘的桃子熟透了。

天暗下来,风大起来,按经验今晚有大雨。鄢中甫走前和大家说道:“乡亲们啊你们都是湖边生湖边长,这架势还看不到,今年肯定是完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想通的今晚就走,投亲靠友最好,没地方去,我们负责。想不通,明后天我请部队公安同志,押也把你们押出去,人命关天。你彭跛子要像上次撤迷魂阵那样带头,人没了,你娶个鬼的媳妇。你带头撤离,我派民兵帮你照看网箱黄鳝,少了死了算我的。”

“好吧,那您要说话算话啊。”彭跛子没气力地答应道:“对了,鄢县长,我们天天吃方便面实在是吃伤了,能不能让人送盒饭换个口味啊?”

“你们搬出去就可以不吃方便面了。我告诉大家,现在守堤的大军都是啃方便面,没有其他办法,下决心撤吧。”鄢中甫转身向湖边走去。

“鄢县长,刚刚巴沟乡蔡书记打电话过来,张家大湖挖沟泵站破口进水,正在组织堵口加固,需要加派人力,他说最好请部队驰援,他们战斗力强。”欧阳栋紧急报告。

鄢中甫把雨衣帽往头上一拉,跳上了冲锋舟。冲锋舟犁出一道“S”水道,消失在茫茫湖面。

“我是中央电视台记者王雪,我现在是在湖北襄水县巴沟乡张家大湖,连续10多天暴雨,水位已超过警戒水位2米,有7个民垸主动破堤进水,还有9个民垸在严防死守。今天中午在雨水中浸泡了半个多月的张家大湖挖口泵站破口进水,当地政府组织1000多人紧急抢险,堵口加固,关键时刻,农机大户吴杰开着自己今年才买的挖机冲向断口处,在离断口处几米远跳下挖机驾驶室,挖机高速冲下断口堵口成功……”

冲锋舟在挖沟泵站上岸,昏暗的湖光中,防汛大军正在加筑子堤。湖面与子堤持平,一波浪来,湖水轻松地越过堤面流向那边的湖中,少数湖水退回去后,随着又一轮波浪冲上大堤,防守大军把拍岸的涛声当着劳动的号子,有节奏地堆码沙袋,加高子堤。

“中央电视台也来赶热闹了,无冕之王得罪不起啊,走过去看看,打个招呼。”鄢中甫刚刚凑近拿着话筒的记者,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拽到一边,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从来没有人敢如此造次,鄢中甫愤怒地转身想看看是哪个吃了豹子胆的家伙如此鲁莽,一个身高快2米的铁搭大汉主动和他解释道:“同志,这是新闻直播,请配合我们工作。”

欧阳栋在得知新闻直播后,小声对大汉说:“这是我们县长,他是想和你们打个招呼。”

“鄢县长,我们到那边等等。我和他们说了,过会在再招呼。”欧阳栋不无讨好地对鄢中甫说道。

热脸对冷屁股,鄢中甫心中很是窝火,有气无处撒,头脑一天空白,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冲他坏笑,火一下子腾起来,正待他找到坏笑的人好好发泄一番时,那个人笑呵呵地走到他面前,但鄢中甫却有火发不出,有气先自己瘪了。他不知道,副市长陈韬也在巴沟,在笑话自己刚才遭受中央电视台记者冷落出的洋相。

“陈市长,您怎么过来了,我查看了灾情后会赶到县指挥部向您汇报,听取您的指示的。刚才是想过去打个招呼,谁知……”

“谁知人家压根就不鸟你是不是?人家是央视,尿过谁啊。”陈韬一只手握着鄢中甫的手,另一只手拍打着自己的手背说道:“莫说你个小小九品芝麻官,我堂堂副省级城市的副市长,刚才过去打个招呼,也是被他们轰了出来。”

“怎么惊动中央电视台的啊?这分洪区就是屯水的地方,淹水就淹水,只要把群众转移出去,不出死伤就没什么大不了的。真是大惊小怪。”鄢中甫很是不明白地问自己道。

“鄢县长你还有意思问,我还想知道是为什么呢?”陈韬副市长生气地说道:“你是没有上网,网上有《解放军报》头版文章,说长江流域湖北襄水县有7个民垸破口进水,解放军800官兵紧急驰远抗洪救灾,我的妈,这200多字的豆腐块惊动了国务院,分管副总理问水利部,如此严重灾情为什么没上报。水利部赶紧问我们省厅,省厅也不知道这个情况,速问市局,市局向你们县一打听,人都要气死。这根本不是长江流域的民垸,是两江分蓄洪区内的民垸,按规定,民垸民堤在现在在这个水位,就不应该筑堤加固,要主动扒口进水,确保国堤安全,也不需要向上报告,只要正常启动预案就可。防汛如打仗,战时新闻要严管严控,执行战时纪律,我不明白这新闻是如何出炉的,搞这个新闻的目的是什么,你们是要政绩?你们是要钱?这个事情要追查,该处分的处分,该撤职的撤职。”

“我估计又是我们宣传部负责新闻的那个高荇搞的,这个襄水第一吹这段时间好像脑子进水,时不时给惹麻烦,老子给他揩屁股都来不赢。”鄢中甫似乎找到发泄对象,说道:“上次调整干部,给了他个副调研员他还不高兴,说人家县都是新闻科长直接提副部长。这回老子干脆一篙子给撸干,让他当一辈子新闻科长。不讲规矩,乱来。也不请示,也不汇报,他眼里还有谁?”

“报告陈市长和鄢县长,这个事不是县委宣传部高部长做的,是我们县人武部向解放军报投的稿,并找关系发出来的。”县人武部部长梁赤说道:“这个长江流域襄水县7个民垸是我加上去的,因为我是年初才从野战部队调过来的,不熟悉襄水情况,造成误报军情,惊动国务院,我有责任。我不仅是县人武部部长,还是县委常委,我请求市委、县委处分我。我会向市警备区报告这事,请求部队处分。”

“梁赤啊梁赤,我怎么说你好,我知道你们每年有宣传任务,但不能在这个时刻只想着完成宣传任务,这好,不鸣则已,一鸣解放军报头版,记功、发奖、晋级、提拔,这与发国难财有什么区别啊?”鄢中甫生气地说道。

“什么发国难财,瞎扯淡,严重了啊,鄢县长。”陈韬拍了拍梁赤肩膀:“我在部队呆过,知道部队同志重视宣传。这事已经报告上去了,说清楚了,省厅挨了批评,人家姿态高啊,把责任都担过去了,也没对我们市县说重话,当然我们市县这次一方面积极向上反映情况,同时主动向上级检讨,这场风波基本上过去了。胡智书记让我传话,要求县市两级吸取教训,举一反三,坚决打赢眼前防汛抗洪斗争,梁部长也不要想法过多,压力过大,丢掉包袱,轻装上阵,关键时刻我们还是要依靠人民子弟兵,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陈市长、鄢县长,央视记者需要你们两位中一位出个镜,就说几句话,表个态,你们看哪个领导上。”襄水县宣传部副调研员高荇仿佛从水里冒出来的似的出现在面前,让鄢中甫暗暗思想,刚才自己一番没有调查就说出来的狠话这老小子听到没有,他很是为自己的冒失自责。

“高部长,这还要征询意见啊?让领导先上啊!”鄢中甫为了显示亲密,用拳头擂了高荇胸口一把:“快陪陈市长去接受采访。”

“好的好的,陈市长请。”高荇回过头望着鄢中甫说道:“请您不要喊我高部长,如果一定要喊称呼,请喊我高副调研员,其实您喊我小高都可以。”

“又在向我要官呢,嫌副调研员小了,要不要县长的位置啊,呵呵。”鄢中甫笑骂道。

很快高荇陪着陈涛回来了,央视一名记者走过来,对鄢中甫说道:“我们还是希望您在镜头前说几句。”

鄢中甫连忙问道:“为什么啊?他是我们市长,这里最大的领导。”

“我们没有别的意思,一是您是县长,岗位和角色更接近基层;二是你的嗓子粗,地方语音语音浓,能体现地方特色。第三您形象……”记者解释道。

“我们陈市长是天才演讲家,普通话是京片子,人长得像演员啊,让他上才对啊。”鄢中甫急忙解释道。

“对不起陈市长,我们觉得这位县长上镜更合适。”记者向陈韬求援。

“快去吧鄢县长,不要出我洋相了。”陈韬很是委屈地说道:“我先走,记得搞完了把中央电视台记者带到巴沟乡政府一起进餐啊。”

巴沟乡党委书记蔡步勇陪陈韬回到乡政府,直接到食堂边汇报工作边等鄢中甫和央视记者。

“蔡书记,我在巴沟乡来多了,经常听你们这人说什么躲水台啊躲水楼,是什么意思啊?”陈韬问道。

“就是村子里比较高的地方,我们叫高台子。每逢发大水,人们就从低矮的屋子跑到高台子躲水,我们把高台子叫躲水台。不过这几年,农民都在高台子建楼房,我们就叫躲水楼。”蔡步勇介绍道。

“有意思,从躲水台到躲水楼,这是时代进步的标志啊。”陈韬感慨道。

鄢中甫打开手机,他想知道未来几天天气情况,现在每半个小时的雨情水情的变化对于防汛指挥员判断和决策至关重要。手机显示有几个来电未接,鄢中甫一看轻声笑了出来,是自己的宝贝闺女和她妈,他知道一般电话不通他们一定会微信留言。妻子王红韵在微信的说,女儿已经到襄水了,要他照顾好女儿。

女儿的微信说,因电话不通,她直接到爷爷的养殖场去了,正在帮爷爷筑堤抗洪,她说自己也是一名抗洪战士。

鄢中甫想到这么长时间没有和女儿微信聊天,趁着这机会和她聊聊。在他们家三人群里,女儿分别起了昵称,鄢中甫叫“前世情人老鄢”,女儿鄢秋雪叫“小棉袄小鄢”,王红韵叫“鄢王氏姐”。

前世情人老鄢:女儿,祝贺你通过面试,预祝你入职成功。

小棉袄小鄢:刚才打电话不接,我以为你还在飞机上。我现在正在帮爷爷筑堤。

前世情人老鄢:小心不要沾水啊,有血吸虫的。

小棉袄小鄢:爷爷不许我下水,就让我搭个下手。

前世情人老鄢:还有,你和爷爷说一声,最好不要筑堤加固了。看样子,需要我们养殖户破堤进水,屯水降压。你要帮爸爸做爷爷工作,要体谅国家难处,舍小家顾大家,支持他儿子的工作。

小棉袄小鄢:爷爷好像对您意见很大,说您是个白眼狼,说您胳膊肘老是往外拐。呵呵,你们爷俩好像有前世仇今世怨喔。

前世情人老鄢:你爷爷是老地主、老渔霸、老封建、老顽固,你爸爸是革命干部、百姓父母官。算了,我晚上要开会。对了,每家每户都发了涂抹在皮肤上的血吸虫防护霜,不管你沾水不沾水,每天涂抹一些。

小棉袄小鄢:知道了,革命干部老爸也要注意身体啦。仨月拉拉。

还是养姑娘好,知冷知热,暖身暖心。鄢中甫女儿鄢秋雪今年吉林大学考古专业研究生毕业,报考省考古所,笔试和面试双双第一,要说这姑娘上大学前真的没有让鄢中甫省心,小学三年级开始偷偷泡网吧,初中考县一中差一大截,鄢中甫花了3千银子送到县一中借读。高中又迷上了地理,严重偏科,整个三年,除了语文和地理,其他功课一塌糊涂,高考踩线勉强考上一所三本民办大学。四年大学走遍祖国大好河山,每到一座城市第一站是该城市博物馆,大学毕业时已经考察200多座城市博物馆,东南亚国家、韩国日本以及西亚伊朗等国家博物馆都留下她的足迹,唯一遗憾是考察耶路撒冷的计划没有实现。鄢中甫夫妇真的对这个女儿很失望,两人对没有培养好孩子深深自责。

大学第四年,女儿突然对他们说,我要住校了,三个月回来一次,你们只负责银行打卡,千万不要打扰我。

王红韵说,你怎么突发神经啊。

鄢秋雪说,我要考研,目标吉林大学考古系。

鄢中甫听完忍不住笑出来了,你个读三本新闻系的,跨专业考考古系研究生,你脑子进水吧,人家是985,你知道985吗?要说试试二本学校新闻专业研究生,碰碰狗屎运还能堵我们的嘴,女子无才就是德,大学毕业了找个单位拉倒,考什么研究生啊。

王红韵听了倒是很高兴,你不要打消我闺女积极性啊,黄鹤楼广告说的好,思想有多远就能走多远。李宁广告说的更好,一切皆有可能。

鄢秋雪说,前世情人老鄢说话太打人了,我走了,一年不回来,你们要想我,到学校去。

一年后,这鬼姑娘就给鄢中甫给鄢家放了一颗大大的卫星,一举考中她心目中的吉林大学。当时江城日报记者采访这个学渣变凤凰的励志新闻,她说真的没有秘密,要一定说有秘密就是她这个人很可怕,想要的东西一定能要到,她说这点她像他爸。这句话把鄢中甫出卖了,一下子成为官场网红,领导和朋友们拿这事和他开玩笑,敲打他,“老鄢,你现在想要什么东西啊?”这句话成为隔段时间不见的圈子朋友的打招呼语,就像冯巩的那句“我想死你了”开场白。襄水县普通人和一般官员是不敢拿这句话当面和鄢县长逗趣的,但你不能让别人背后不拿这开开心啊。例如女干部之间开玩笑,你不要打扮太漂亮了啊,当心鄢县长打你的主意喔,他想要的东西一定能要到,你是知道的。

在县指挥部大门口,鄢中甫收到市委胡智书记短信:“会议结束和我通电话,有事商量。”

会议室坐得满满的,主席台正中空着的两个位置,桌上分别摆放着陈韬和鄢中甫的桌签。鄢中甫和从市府赶来的市政府副秘书长、市接待办主任吕玥握手打招呼,然后坐下试了试话筒,准备主持会议,身边吕玥副秘书长向他笑了笑,先开了白:“同志们,陈市长、鄢县长已经来了,我们现在开始开会。市委胡书记让我赶过来主持召开这个会,主题很明确,就是关于是否要启动巴沟乡转移群众预案。省委王书记强调不管是长江、汉江防汛,还是蓄洪区防汛,可以垮民垸民堤,但绝不能死人伤人,一个也不行。胡书记在王书记面前立下军令状。胡书记本来是要过来看看的,但大家知道,相比较而言,我们市重点还是在长江和汉江,两江穿市而过,1000多万人口的大城市,城市防汛是重中之重。大家也知道,按照总预案,我们早在三天前就应该启动转移群众预案,但大规模转移群众,转移、安置、动员、保障都是大工程,牵一发动全身,在启动前,我们必须有高度的思想统一,要决策有力、执行有力、保障有力,确保转移得出去,安置到位,不发生任何闪失。”

鄢中甫在想,一个县防汛抗旱指挥长会议怎么由市委副秘书长兼市接待办主任来主持?她的到来,会不会与空缺的襄水县委书记位置有关?鄢中甫摇了摇头:鄢中甫,你太卑鄙了,这么关键时刻,你思想开小差,想个人升迁得失,太不应该了。做事是自己的事情,做官是组织的事情。他直直腰,抬头目视前方,不希望有人从自己一丝面部表情破译出心中的小九九。

“下面,请就转移群众问题听取大家意见,先请各位指挥长、政委发言,我看这个议程就请我们鄢中甫同志主持,大家欢迎。”吕玥喝了一口茶,很优雅地扶了扶金边眼镜,然后慢慢地扫视会场,好像是在和大家打招呼。

“吕玥同志请我来主持下边的议程,是市委、市政府对我的信任啊。”鄢中甫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转移不转移?什么时候转移?如何转移?这是我们襄水县同志几乎每年都要面对的考题,题目也几乎从来没有变过,我们大家呢,说个真心话,答题如押宝,有时押对了,有时押错了,押对押错都要出一身冷汗,因为人算不如天算。就说去年,人转移出去了,天就晴了,一晴一个礼拜,又赶快把人送回去抗旱。群众骂我们劳民伤财,只顾自己乌纱帽,不管百姓艰与辛。最险的是那一年,说好了三天雨后一周晴,决定不转移群众,谁知三天雨接连一周雨,几千群众在房屋顶树干上过了一夜,要不是解放军驰援,后果都不敢想。当然那个时候都是凭经验抗洪救灾,天气预报也不行。现在我们要科学抗洪救灾,但经验这玩意还是要的,可以拿来做参考吧。下边一个一个发言。”

关掉话筒,鄢中甫掏出手机看天气预报。他知道,接下来是一场马拉松似的神仙会,你要转移群众,他要等等看;张三说一定要把人民群众生命安全放在首位,李四说不能只顾官员乌纱帽,不管老百姓荷包;有的说早转移早主动,有的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举妄动。如果放任这种讨论,会议可以开到天亮。

市委胡书记又发来短信“会议还没结束?”鄢中甫起身走到会议室外拨通胡书记电话。

胡智:鄢县长,我想知道,如果把侏儒山闸开启,只要三天工夫就可以降低巴沟乡境内水位1.5米,有这种可能吗?

鄢中甫:三天降低2米的可能都有。但问题是50多年都没有开启过啊。

胡智:为什么?

鄢中甫:闸的一头是东湖水系,是血吸虫疫区;闸的另一头是西湖水系,是我们通过50年治理,彻底杜绝血吸虫的安全区。如果谁开启闸门,我们襄水县50年治理血吸虫胜利成果将毁于一旦,关键是再用50年也很难治理了。

胡智:喔,那如果万不得已,你敢开闸吗?

鄢中甫:不敢想象。

胡智:好吧,今天会议有结果请立即上报市指挥部和我,我和大家等着你们讨论结果,我什么结果都能接受,但我只和你说一句话,哪个结果能确保不死一人,哪个结果能确保万无一失,我就支持哪个结果。

胡书记的一席话让鄢中甫感到肩头一沉。老题目,年年做,今年怎么提起笔感觉格外的沉。

指挥长会议开到转钟。

第二天7点半,睡在指挥长办公室的鄢中甫被进进出出的车辆吵醒,想睡也没法睡,只得硬着头皮起床,颈椎病老毛病犯了,脖子僵硬酸疼,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感觉。拉开窗帘,天依然阴沉,雨稀稀拉拉地下着,指挥部前广场渍水里有人在捉鱼。

根据昨天会议安排,今天早上召开一个县委常委扩大会。过早时,在吕玥的提议下,陈韬在小餐厅召集由吕玥、鄢中甫、县委专职副书记雷一鸣、县纪监委书记张高、组织部长邱忠河参加的会议,就即将召开的县委常委扩大会议统一思想。过去一名书记,多名副书记,这种会议叫书记办公会,后来除了县长,只设一名专职副书记,会议由县委书记、县长、专职副书记、纪监委书记和组织部长参加,称为五人会议。

大家形成一致意见,如果今天中午12点前,天气不见放晴,立即向市指挥部打报告,请求当天启动转移巴沟乡群众预案。鄢中甫对陈韬说:“根据以往转移经验,从转移安置到返回,最短一周,最长20天左右,资金需要800万到1000万,当然由我们县财政想办法,这笔钱属预算内支出资金,也在账上,但襄水县财力有限,也恳请陈市长找市里帮我们要一点资金,支持我们抗洪抢险救灾。”

陈韬用汤匙很优雅地喝了一小口小米南瓜粥,说道:“听说襄水县有同志说我一个大学教书的,不懂防汛抗洪,担心我来你们襄水县不管事、不顶用,呵呵,98年我国防大学博士在读,就随部队到荆江参加抗洪斗争,我还是技术组成员,我们部队整整呆了一个多月才撤离。说老实话,这些话刚传到我耳朵里,人是有点不舒服,主要是不服气,但很快也觉得没有什么,我应该用行动打消同志们的疑虑。这次我来先给襄水县带来300万元,不要说是封你们口,收买你们人心啊。”

“太谢谢陈市长了,我们襄水县干部就这毛病,不讲规矩,爱背后议论人,您就不往心里去,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向你赔礼。”鄢中甫起身端起小米南瓜粥碗,对陈韬说道:“以粥代酒,请陈市长接受我的赔罪。”

“言重了,鄢县长,我陈某人就那么小心眼,我现在是和襄水县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会和大家一道迎接挑战,以后还有重建家园、恢复生产和冲刺全年目标任务,我们只能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才能出色完成市委、市政府交给我们的任务,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陈韬把一碗小米南瓜粥喝干了。

“陈市长把一碗小米南瓜粥干了,说明他对襄水县的感情,我很激动,我也要向陈市长学习,和襄水县群众心连心,共同战胜洪魔。”吕玥站起来把碗和鄢中甫的碗一碰,也把一碗小米南瓜粥一口干了。女同志喉咙管细,加之过急,呛得吕玥咳嗽不止,满脸通红。鄢中甫连忙递过纸巾,一脸心疼的表情。

县委常委扩大会区直部门和各乡街园区党政一把手列席。鄢中甫主持会议,他首先传达了市委、市政府主要负责同志指示精神,通报了未来三天和一周天气预报和水雨情,接着请县水务局局长兼防汛抗洪指挥部办公室主任谢平和就启动转移巴沟乡群众预案作说明。轮到常委发言表决,最后一个发言的县委常委、副县长冉秋明在表态同意启动预案后,提出了开启侏儒山闸,向西湖水系泄洪减压的动议,他说:“为了确保不死一人,立即转移群众是对的。但是即使未来放晴,不再下雨,但上游下泄的客水不是一天能停得下来的,水位依然会上涨,洪南大堤的考验不是一天半个月能结束,洪南大堤外垸水稻棉花玉米是没救了,但十几万亩鱼池我们不能不管不问,那是巴沟乡最大的经济来源,是巴沟乡三分之二群众的经济收入来源,也是我们县一笔可观的财税来源,不管是养殖承包户还是打工农民,他们一年的辛苦就指望着这些水面的回报了,这就是他们打死不愿意走,拼命筑堤加固鱼池的原因。昨天鄢中甫县长的老父亲打电话我,说政府再不管养殖户死活,他就组织人进京上访,我说你告谁啊,现在是你儿子当家,哪有老子告儿子的啊。所以我建议顺应民意、呼应民声,立即开启侏儒山闸,向西湖排水。我知道有人会说,血吸虫怎么办?第一、经过这么多年根治即使有血吸虫也不会太严重,也不可怕。其次开启侏儒闸,即可确保洪南大堤安全,又可确保养殖户鱼池不进水,最后是可以大大缩短转移群众在外时间,提前返乡,开展生产自救,重建家园,缩短时间就等于节约金钱,这个道理不要多讲吧。”

鄢中甫完全没有想到作为分管农业的副县长冉秋明会提出开启侏儒山闸的建议,这个襄水县土生土长的干部,从巴沟乡农技员干到乡党委书记,进城后又从农业局长干到副县长,他应该清楚血吸虫肆虐的危害,也明白治理血吸虫的艰难,鄢中甫想打断冉秋明的发言,谁知冉秋明站起来越说越有劲。

“肯定有人说,我干了一辈子农业,应该清楚血吸虫危害和治理艰难,不应该提议开启侏儒闸,但是这主要是今年的汛情不同,是98+啊,比98年情况严重得多。感染血吸虫病总比死人的情况要好吧,再说我们可以汛后开展血吸虫治理,过去我们靠双手根治消除了血吸虫,现在科技手段机械设备都大大的提高,还怕奈何不了小小血吸虫。”冉秋明越说越激动:“不瞒大家,我已经向市委胡书记打了小报告,提出了这个建议,我也知道肯定有同志同意我的想法,我是豁出去了,反正到了年底我不是进人大就是政协,但我不能辜负党和人民希望,我要讲真话。”

这无疑是向县委常委扩大会扔了一枚炸弹,本来准备开短会,现在看来一时半刻结束不了会议。鄢中甫想把这个问题留在以后再议论,今天会议主题是启动转移巴沟群众,他不想节外生枝,但一想到今天把群众转移出去后,是否开启侏儒闸的问题就排到跟前,既然冉秋明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特别是已经弄到市委胡书记那里去了,晚讨论不如早讨论。

“刚才冉秋明同志提出的建议大家可以开诚布公的发表个人意见,列席会的同志也可以发言。”鄢中甫说:“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只讨论不表决。”

刚才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鄢中甫提出让大家讨论,会场反而安静下来。按理,对于这个提议,正在洪水中苦苦挣扎煎熬的巴沟乡以及周边5、6个农场乡镇街道肯定鼓掌支持,而西湖水系非血吸虫疫区的10多个乡镇街道肯定一边倒的反对。现在大家都不发言、不表态,恐怕是要看我的态度吧,鄢中甫在想。

在襄水县鄢中甫和冉秋明长期搭班子共事,是一对铁哥们,冉秋明年长5岁,他当乡长时,鄢中甫还在学校教书,后来鄢中甫通过公开考试,被选拔当上襄水县的团县委书记,因为赶上年轻化、知识化快车,蹬蹬跑到冉秋明前头去了,鄢中甫担任副县长管农业时,冉秋明还是县农业局局长,鄢中甫由常务副县长担任县长时,冉秋明获任副县长。他们一直走的很近,包括两家,主要是他们两个人很对脾气,工作这么多年,他们没有红过脸,更没有唱过对台戏。那么问题就来了,冉秋明的这个提议会不会就是鄢中甫的想法,如果是,你反对就既得罪了鄢县长又得罪了冉副县长;如果这只是冉副县长的想法,鄢县长不赞同或者反对,不管你反对或赞成,都有选边站嫌疑,站错队也是挺麻烦的事情,所以不发言、不表态最安全。

“大家都不发言,但我知道对于冉副县长的提议,有赞同的,也有反对的,别的不说,你巴沟乡不同意我不相信。西湖水系的乡镇街道要是赞成我更不相信,你们不说,那我说两句。”鄢中甫喝口茶接着说道:“把侏儒山闸开启,起码有三个好处:第一是洪南大堤绝对安全了;第二是我们头上的乌纱帽绝对安全了;三是巴沟乡十几万亩鱼池绝对安全了。就我这个襄水县长而言是绝对好处大大的,大的说,政绩有了,民意有了;小的说,我爹和我叔叔们承包的上千亩鱼池保住了,不用担心将来回巴沟挨乡亲们骂啊。”

鄢中甫停下来看了看冉秋明,接着说:“冉副县长,在襄水县,我和你共事时间最长,在人们眼里,我们关系不是一般的好。所以我看得出来,你的提议是为了我好,我感谢你我的好兄长。不瞒大家,昨天市委胡书记就问了我这个问题,我就知道是我们襄水县有人向市委领导打小报告了,我当时就想,是谁给胡书记献良策呢,我想到了很多人,唯独没有想到会是你分管农业的副县长。胡书记问我,如果万不得已,你敢开闸吗?我说,不敢想象。为什么?大家都应该明白,我们襄水县治理血吸虫50多年,才治理了大半个县,让120万人口中80万群众从血吸虫魔爪中挣脱出来,你说有多么不容易就多么不容易,我昨晚和我爹通电话,让他不要筑堤加固了,准备破堤进水,鱼池屯水保洪南大堤。我爹也提出开启侏儒闸,我说你该挣的钱挣了,钱是赚不完的,你不能眼里只要钱,你忘了我妈是晚期血吸虫肝硬化死的,我爷爷我奶奶也是大肚子病死的。同志们啊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啊。侏儒山闸千万开启不得啊。好了,我开头说了,这个问题只讨论不表决,我们先搁下来,会下我会与冉副县长沟通的。下边根据县委常委会的表决结果,责成县指挥部按照法定程序向市指挥部请示启动转移群众预案。下边请吕秘书长和陈市长讲话提要求。”

雨越下越猛,30辆公交大巴沿县防汛指挥部广场前公路一字排开,绵延几公里长。100多家单位3000多名干部在广场集合,搭乘公交大巴开赴巴沟乡。

在县防汛指挥部,市委宣传部一名副部长主持召开新闻发布会,鄢中甫向参会的新华社、中央电视台以及省市新闻媒体记者介绍了本次转移群众情况。事前,高荇准备了一份新闻通稿,各路记者依照高荇提供的新闻通稿开赴前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第二天,各大报纸媒体刊发的和中央省市电视台早间新闻播放的都是关于襄水县转移群众的新闻。

上午10点,最后一家单位向县指挥部报告,完成转移群众任务。鄢中甫决定陪同陈韬副市长和吕玥副秘书长到几个安置点转转。走出指挥部,鄢中甫发现天晴了,起着西风。久晴西风雨,久雨西风晴。未必这汛的雨水就此结束了,鄢中甫在想。当然,雨水歇了并不等于防汛结束了。如果上游雨水不停,客水大量下泄,而长江水位高企,黄陵闸无法开启向长江排水,巴沟乡防汛形势依然严峻。

放晴三天,安置点的群众就开始吵着要返乡。有的群众偷偷溜回去一看,水位比出来时还高,涨势吓人,只得偷偷跑回安置点。一日三餐,有鱼有肉,吊扇台扇24小时开着,也不用心疼电费。白天有电视,晚上还有电影。慢慢地大家也静了下来。经常有领导看望大家,有记者采访,不少人在电视新闻看到自己,尽管是一闪而过的镜头,也兴奋到几宿睡不着觉。

雨水好像真的要远去了,但客水来势却异常凶猛,水位跳涨。洪南大堤三五米一个哨棚,一米一个巡堤人员,十几公里的大堤上红旗招展,“人在堤在”、“决战洪南,保卫江城”标语口号牌一个挨着一个,一个比一个响亮,那场面极其壮观。洪南大堤是问题不大的,但剩下的几个民垸问题越来越大。三天沦陷一个,由于长时间浸泡,险情不断。最让鄢中甫担心的是开启侏儒山闸的呼声渐高,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中无法排遣。

越怕鬼越闹鬼。下午吃晚饭时间,蔡步勇打电话给鄢中甫,说彭跛子在乡政府上访,要开启侏儒山闸,无理取闹,乡派出所民警准备警告劝阻时,彭跛子喝农药自杀,已经送医院抢救。但医生说,农药是稀释过的,浓度极低,民警怀疑彭跛子背后有人指使,主要是想胁迫政府开启侏儒山闸。鄢中甫表扬了蔡步勇处置果断,要他密切注意事态发展,把彭跛子控制在医院,不让他出院。他叮嘱蔡步勇严控事件发散,避免网络炒作。

“鄢县长,您看这照片。”欧阳栋把手机递到鄢中甫手中:“这是我刚刚收到的微信。”

“这是哪里?侏儒山闸。”鄢中甫问道:“侏儒山闸出了什么问题?好像是群体事件。人不少啊,这些人都盯着水里,水里有什么?三条小渔船上都是手持竹篙的人,三条渔船中间好像有一个人,站在水里。谁啊?”

“好像是冉副县长,我的妈啊,是什么人这大胆挟持我们冉副县长,他们想干什么?胆子太大了。”欧阳栋说道。

“这不是胆子太大,是胆大包天,肆意妄为。走,我们到侏儒山闸去。”鄢中甫指示欧阳栋道:“你立即和公安局李局长打通电话,让他速速调派警力赶赴侏儒山闸,守住各个路口,不许出,也不许进。另派防暴便衣民警到现场,随时处置突发事件。再打电话给县委宣传部,让他们密切注意网络舆情。严防炒作。”

鄢中甫拨通县文体局局长王铮铮电话,让她务必想办法找到《枯木逢春》电影和有关关血吸虫防治的科教影片,并派放映队赶到侏儒山闸,越早越好。

鄢中甫赶到时,蔡步勇和巴沟乡派出所干警在做群众工作。蔡步勇用电喇叭喊话,让渔民立即停止违法行为,送冉副县长上岸,派代表和政府对话,合理解决诉求。

鄢中甫大步跨过去,一把从蔡步勇手中拿过电喇叭,望着湖中大声说道:“我是襄水县县长鄢中甫,我说三句话:第一句话你们挟持襄水县人民政府副县长冉秋明同志,是极其严重的犯罪行为,如果你们不立即中止这种犯罪行为,将受到法律的严惩。第二句话你们目的是开启侏儒山闸,这好办,只要你们放了冉副县长,我和你们对话,如果我说不服你们,我亲自开闸。第三句话,我已经安排公安警察守在各条路口,也就是从现在起侏儒山闸是不能进也不能出,我们将认真严肃排查这次事件,追查幕后指使者,现在全国都在开展扫黑除恶斗争,我们有黑扫黑、无黑除恶、无恶治乱,绝不放过今天这起群体事件背后的策划者。我的话说完了,你们放不放人?不放人那我就过来,顶替冉副县长。”

湖中几条船上的人互相在讨论什么,很显然鄢中甫的喊话震慑住了他们。一个大个子站出来说道:“鄢县长,我们不是黑恶势力,也没有受黑恶势力指使,我们就是要开启侏儒山闸,降低水位,为我们鱼池减压。如果我们鱼池守不住,我们都要倾家荡产,谁都要背上几十、上百万的债务。政府也要为我们养殖户着想,我们上有老下有小,要钱看病,要钱读书,要钱吃饭啊。”

鄢中甫说道:“你这个同志还是讲道理的吗?但是你们挟持冉副县长是严重犯罪行为,法律肯定是要追究的。如果你们现在立即放人,我们可以视为中止犯罪,可以请求法律从轻惩罚。放人后你们可以派人和政府谈,我亲自和你们谈。时间不等人啊,你们尽快答复我。”

鄢中甫说完,疾步走向湖边,一个箭步跳上一艘渔船,向湖心划去。鄢中甫虽说是“城二代”,但小时候,每到暑假,都会被父亲送回巴沟乡,划船、捕鱼对他来说都是小儿科。

残阳如血,散落湖面,波光粼粼,如火烧火燎。鄢中甫撑着竹篙,划着小船,从两条船中间插进去,靠近水中的冉秋明,把竹篙递过去,冉秋明拉着竹篙游到船边,鄢中甫一把将他拖上船,稳定好船,划向岸边。三条船上的人们不敢对县长造次,眼睁睁地看着鄢中甫把冉秋明救走。

一辆救护车把冉秋明送到城管县人民医院。救护车的笛声仿佛警笛,让在场一些人感到害怕。鄢中甫拿起电喇叭,用坚定的语言说道:“刚才我是准备顶替冉副县长当人质的,大家没有为难我,这说明大家停止了违法行为,这很好,我会和司法部门的同志说明这一点的。现在天也快黑了,我请所有的同志到侏儒山闸楼前看电影。我什么都不说,看完电影后,如果大家还坚持开启侏儒山闸,我二话不说就开闸。有人问看什么电影?老电影,估计和我年纪上下的都看过,叫《枯木逢春》,之前,我们播放关于血吸虫根治的科技片。”

电影放完了,一片鸦雀无声。没待鄢中甫刚讲话,放映的师傅先开口了:“各位父老乡亲,我叫李中山,是县文体局调研员。鄢县长请大家看电影,现在电影看完了,大家应该知道鄢县长的初衷了吧。我今天来,一是来救火,县文体局一时找不到放映员,我主动过来客串放映员,因为过去当过放映员;二是想来和大家交心谈心,劝大家听政府话,不要开这个闸。恐怕大家不晓得,我是巴沟乡渔樵村的。我武汉大学毕业就回襄水县,从放映员一直干到文体局副局长、调研员。水乡孩子,湖边生,湖里长,打鱼摸虾,挖藕割苇,少有不感染上血吸虫。也治疗过,但血吸虫肝病没有断根,我去年被诊断肝癌,一次治疗花了30多万啊。有人说,你有公费医疗报销,怕鬼。和大家说真话,医保好是好,但不能全包。能报销的药不大管用,管用的药要进口,不能报销,我把房子都卖了,想活命就冇办法。这个血吸虫真的不是好玩的,我是拿命来呼吁大家,听我们鄢县长,马上就是鄢书记的话,不要开启侏儒山闸,谢谢大家。”

鄢中甫走过去,紧紧握着李山的手:“老李,讲得太好了,太实在了,我感谢你,我代表县委、县政府感谢你。”

“侏儒山闸开不开启?你们说。”鄢中甫问道:“同志们啊我们巴沟乡哪家没有血吸虫病患者?我们遭的罪大家一下子就忘记了?我们50多年和钉螺作斗争,想尽一切办法灭螺,真的不容易啊。国家出的钱不少,我们出的力也不少啊,就是这样,我们还有大半个县没有摘掉血吸虫疫区的帽子啊。我记得20多年前,我刚当团县委书记,就在我们巴沟乡一个村,看到一个老大爷用一个瓦罐子煮药。我走过去问大爷煮的是什么药。你们猜是什么药,芦苇,就是芦苇,芦苇那哪里能治病啊,老大爷是没有办法,自己骗自己,自己哄自己。大爷挺着个大肚子,肚子上有很多针眼,血迹斑斑。因为肝硬化,腹腔积水,大爷用废旧注射器自己抽肝腹水,那痛苦你们能想象得到吗?老大爷的脸蜡黄蜡黄,那是一张缺乏营养、饱受疾病折磨的脸,我现在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张脸,一看起那张脸,我都要流泪。我母亲是血吸虫肝病死的,我的爷爷、奶奶都是血吸虫病死的,他们都没有活过六十岁啊,我们决不能让血吸虫重新祸害我们。有人嚷嚷要开启侏儒闸,你们知道吗,这闸门一开,南边的血吸虫疫水就滚滚流进北边大片地区,那可是我们用50多年时间彻底根治了血吸虫的地区,我们能因为自己的一点小利益,祸害这大片地区吗?不能啊!”

手机响了,鄢秋雪打过来的,她在电话里说,爷爷和18家养殖户今天签协议,扒堤进水,共进共退,为了国家和大家,他们决定牺牲小家。鄢中甫心头一热,关键时刻,自己的老父亲和乡亲们和自己站在一起,用行动支持自己。

他接着说道:“乡亲们,刚才我闺女打电话我,说她的爷爷,也就是我父亲,巴沟乡布拉德养殖有限公司那位快九旬的董事长,他和18家养殖户签订协议,决定扒口进水。鱼池扒口进水后,今年大家肯定会有损失,虽然政府不可能全部补偿大家的损失,但政府肯定不能不管不问,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帮助大家减少损失。例如我们制定政策,灾后统一捕捞,统一销售,按大家承包面积比例分配收益。还有,在这里我要表扬你们的乡党委书记蔡步勇同志,这个年轻同志有头脑,敢担当。今年春天,县政府奖励给乡政府一笔渔业发展奖金,不多,就十万,他没有给我们干部发奖金,而是为全乡养殖户购买了保险,也就是说他把县政府奖励给我们干部的奖金,拿来鼓励大家发展生产。县保险公司朱经理跟我说,灾后核实灾情后,立即把保险赔偿款发放给大家,同时还要降低明年投保费,支持我们恢复生产,重建家园。我们县政府明年还要为广大养殖户提供财政贴息的发展贷款,支持大家生产自救。总之,党和政府既要顾大家,也要顾小家,和大家同心同德,夺取抗洪救灾和灾后重建的胜利。”

鄢中甫20多天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刚走近办公桌,当天的《江城日报》整版新闻的大标题勾住他的眼球,《同仇敌忾、众志成城——襄水战胜了98+大洪水》。

鄢中甫泡了一杯茶,坐下来把整版文章浏览了一遍,他总感觉到有点什么不对头,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头。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副市长陈韬:“鄢县长,今天《江城日报》的报道搞得好,很有气势啊,胡书记看了也说好。襄水县战胜大洪灾,是县委、县政府科学决策正确领导的结果,是全县人民不畏牺牲敢于拼搏的结果。但是……”

“陈市长,我在听,有什么地方我们没做好您只管批评。”陈韬的停顿让鄢中甫意识到问题所在,

“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在想,如果站在全市的角度来做你们襄水县的抗洪报道是不是效果会更好,这20多天来,我们市委胡书记打了多少电话,做出了多少指示、批示。抗洪的最关键时刻,市委、市政府派出吕玥同志任组长的督导组来到襄水县,指导工作。”陈韬继续说道:“我们联系襄水县工作队的同志们一刻也没有离开襄水县,我们始终和襄水县人民在一起,和你们一起战斗在一线,当然我们就不需要报道了,我们做的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但我觉得要好好报道我们解放军和武警部队官兵,他们用青春和生命构筑钢铁大堤,保卫人民群众生命和财产安全,要报道市交通局、市公安局等许多部门以及新闻媒体记者对我们的支持和帮助,还要报道全市各界群众踊跃捐款捐物、无私献爱心的感人故事。”

“陈市长,您的意见完全正确,襄水县取得的抗洪胜利,是市委、市政府正确领导的结果,是全市人民大力支持的结果,是人民解放军和武警官兵生死相助的结果,我们不能忘记,我们怎能忘记。”鄢中甫解释道:“是这样的,我们连续两天在《江城日报》推出报道,重头戏在后头,您说的内容我们放在明天的报道里。”

“我就说嘛,呵呵。”陈韬说道:“明天的报道要突出市委、市政府的正确领导,要突出胡书记的亲切关怀,千万不要把我们市委工作组搞成主角和明星啊,不要害我。”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县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李佑安和副调研员高荇。年初,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宋琼到市委宣传部挂职任副部长去了,部里工作暂时由李佑安负责。

“鄢县长,这个专版您看了,感觉怎么样?”高荇仗着和鄢中甫熟,抢先说道:“昨天我们李部长带着我们搞到深夜,我们从报社回来是凌晨3点。”

“你们来是要钱的吧。”鄢中甫问道。

“还是鄢县长知道我们宣传部困难,谢谢县长,谢谢县长。”来的时候,李佑安还担心钱不好要,鄢中甫的一席话让他喜出望外。

“明天你们还在《江城日报》做一整版报道来。”鄢中甫问道:“有困难?”

“鄢县长,我们能报道的内容都报道了,你让我们哪里去找材料啊?”高荇着急了。

“不会吧,人说站得高看得远,你们如果占到全市的角度来报道呢?”鄢中甫启发道。

“我明白了。”高荇很快意会到了鄢中甫的意图:“行,没问题,但还是请县长大人开恩,奖励几个银子我们花花。”

“你真的明白了?”鄢中甫拍了一下桌子说道:“今天我审稿子,如果一次通过,就批你们50万。”

黄陵闸开启后,蓄洪区的水向长江抽排,各个民垸的水位缓慢回落,洪南大堤的巡堤大军回撤,襄水县转入恢复生产、重建家园阶段。回中央党校的头一天,鄢中甫特地回巴沟乡父亲的渔场,不知怎么,他很想同老父亲喝一回酒,他想醉一回。

快到渔场,从大门溜出一条黄狗,跑到鄢中甫身边,似乎认识鄢中甫,摇头晃脑地把鄢中甫迎了进去,转头凶巴巴地朝一同来的蔡步勇一阵狂吠,那架势好像认出蔡步勇是偷鱼贼。蔡步勇急得喊救命。

老父亲仿佛知道儿子要来,今天早早就宰杀了一条5斤多重的鳜鱼,活水煮活鱼,鱼刚煮熟上味,儿子就进门了。

“鄢县长,这世道,连狗都变了。它怎么就知道你是县长,摇头晃脑把你迎进去,它怎么就知道我是县长的跟班,转头就凶我。过去说狗仗人势,我看啊现在是狗看人势,您说说,他怎么就看出您是县长我就不是县长。”蔡步勇愤愤然道。

“小蔡书记啊,这只能说明你来少了。”鄢中甫说:“我们搞工作啊要勤动腿,常下乡,要人烦狗熟。”

酒满上,鄢中甫举杯又放下,他对蔡步勇说道:“今年巴沟乡亏大了,估计得两三年才能还过魂来,但我们没有两三年时间等,我们必须换个思路突围。今年淹水,土地肥沃,我特批你100万元,你用这笔钱买油菜种子,免费发放给农户,农户每种一亩油菜奖励他300元,沿路沿湖都要种上油菜,争取搞个三、五万亩。明年三月我们搞个油菜花节,作为巴沟乡精准扶贫项目,一炮打响,发展赏花经济,让老百姓尽快脱贫致富,你看如何?”

“鄢县长,我早就想搞油菜花节,您知道,我是农校毕业的,搞这我内行,有您支持我就放开胆子大搞。”蔡步勇很是激动。

“我知道你是农校毕业的啊,但你是学兽医的,毕业在兽医站工作过,据说你是劁猪割卵高手,江湖人称蔡一刀,呵呵。”鄢中甫把杯子高高举起:“来,你是我们的父母官,我敬你蔡一刀一杯。”

蔡步勇连忙站起,说道:“鄢县长使不得、使不得,您是长辈,又是我的领导,还有鄢老爷子在,该我敬您和老爷子。”

“喝酒不分老少,想醉管它东西,我们一起喝,互敬互敬。”鄢老爷子举杯:“我干了啊。”

鄢中甫酒杯刚挨嘴唇,荷包里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市委书记胡智。

“胡书记,您找我?”鄢中甫接通电话。

“鄢县长,我到你一亩三分地上来了。总听陈市长说你们这里有躲水台,我就想看看躲水台。”胡智说道:“我现在就在侏儒山闸,你是不是过来接见我一下呢?”

“您到我们巴沟乡来了,好的,我马上就到。”鄢中甫说道:“我在巴沟乡,我今天看我老爷子,我这就到,只要几分钟的功夫。”

鄢中甫放下杯子,招呼着蔡步勇一起出了大院。

躲水台闸前湖水的菱角开着碎蓝的花,在菱角肥硕的绿叶映衬下,特别有精神,一队鸭子游过,有鱼儿跳出水面。

“鄢县长,我讲个最新出炉的故事你听吧。一个县里管财经副县长跑到县纪监委,纪监委书记以为是突击检查,热情招呼,谁知副县长开口说道,我来自首。纪监委书记以为副县长在开玩笑,等到副县长说了三遍,纪监委书记还开玩笑地说,您是市管干部,您要自首需到市纪监委。”胡智接着说:“后来这位副县长真的到市纪监委自首去了,还带了洗刷用品、香烟和换的衣服。”

“他没带酒吧,有这事?”鄢中甫摇摇头,表示自己不信。

“想知道这位副县长是哪个县里、谁吗?”胡智问道:“我告诉你,就是你们县里冉秋明副县长。”

“不会吧,昨天他还参加我主持的县委常委会啊。”鄢中甫一副打死不相信的神情。

“他自己交待,他挪用扶贫项目款500万元,给他相好投资养鱼,现在遇到灾害,那女的和自己相好的跑路了,眼看500万收不回了,走投无路的冉秋明只得自首,不过这条路他是走对了。”胡智说道。

“告诉你吧,他被养殖户挟持那事是一场戏,一场苦肉戏,多么逼真啊,目的就是逼你开闸,因为只有开闸,他相好的承包的鱼池才不会被淹没,他的500万借款才收得回,当然这场苦肉戏也是他的相好和相好的相好逼得,他也是走投无路。”

“我们的干部啊都成了戏精。蔡书记请你回避一下,我和鄢县长谈个事。不好意思啊。”胡智对鄢中甫说道:“我们往那边走走。”

胡智:中甫啊,我来江城工作快6年了,襄水县不能说没有变化,但一直都在全市摆尾,而且差距有扩大的迹象,我说的是经济发展啊。你说说,问题在哪?

鄢中甫:思想不解放,干部能力不强,工作作风不实。

胡智:我们不说套话。换个问法,你认为如何才能让襄水县跟上来?

鄢中甫:发展工业。

胡智:不错,我觉得你找到了答案。这多年从我们市里发展来看也好,看别人也好,要发展还是要上工业。没有工业就没有出路啊。

鄢中甫:胡书记说的很对,但襄水县发展工业很难。

胡智:我知道,不怪你们。肥肉都被别人抢了,骨头难啃,后发优势好说不好做啊。

鄢中甫:我们急啊,可是真的急不来。

胡智:着急说明你们有责任心。市委也很着急,这次市委想着眼襄水县长远发展调整县委县政府班子,为你们调个懂工业的县委书记来。

鄢中甫:我坚决拥护。

胡智:你对你自己安排有没有什么想法?

鄢中甫:我真的没有什么想法,如果市委让我还是任县长,我一定和新来的县委书记搭好班子,带好队伍。如果市委为了工作需要,调动我的岗位,我到哪里都可以,绝没有意见。

胡智:很好,我相信你说的是真心话。这次我们准备派吕玥秘书长当襄水县书记,吕玥同志学工科的,又是从中央发改委下来的干部,懂工业,有关系,相信她能很快打开襄水县工业局面。这也是市委为什么派她到襄水县指导抗洪的原因,让她早点熟悉襄水情况。你呢,明天就回中央党校,你的安排等你回来后再说,市委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你要相信组织。

鄢中甫:我相信组织。

“这天气还是有点闷,怎么样,到你老爷子那混点酒喝,听说是活水煮活鱼,”胡智握着鄢中甫的手说,“都说活水煮活鱼好吃,好吃在一个鲜字,而这鲜味啊来自于活水和活鱼,就是一个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