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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第1期|安元奎:怀念歪屁股船(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第1期 | 安元奎  2019年01月23日09:08

伫立江畔,水天一色的乌江,总会有些白帆的影子渐行渐近,像低飞的彩云。

那时候,这些船只总是摩肩接踵、结队而行的,樯帆林立的景象一直持续了两千多年。如果你走近些,便可见那竹编的船篷和长长的纤绳。假使你是一位画家或女性中的天体主义者,对男性的裸体只是纯粹的审美而没有过多的性别敏感,不妨走上河滩,近距离地阅读那些走船汉子。那健美之躯与坦然的群裸所造成的视觉冲击,一定令你为之晕眩。他们匍匐而行的身躯如此孔武有力,难怪好些江边女子愿意成为他们人生停泊的港湾。

古老的河道上,那些高张的船帆、人字形的船篷与裸体的拉纤人,成为一道生动的景观。而江里那些形形色色的船,就像纤夫们放飞千年的风筝。如今,钢体的机动船渐渐取代了木船,高分贝的噪音更令人怀想那些雄浑苍凉、有情有韵的船号,追怀那些永远停泊在岁月深处的古老木船了。

据有关历史记载,乌江最古老的船,是位于乌江下游的土家族先民巴人所创的一种土舟。唐朝韦建的《黔州刺史薛舒神道碑》中说:“黔中者……有廪君之土舟”。但土舟究竟为何物,没有更确切的表述。后人根据“土舟”望字生义,推测是一种陶船,但我对此有些困惑。我以为这里的“土舟”其意应为“土人之舟”,即原居民古代巴人所制造的一种古船。至于造船的材料,应当而且似乎只能是树木。土陶易碎,用来造船不合常理。根据当时生产力发展水平,如果造船不用木料而用陶土,是舍易求难。再者,这种推论似乎也缺乏考古学的支持。

天气晴和、江水靛蓝的春天,是乌江造船的季节。沿江两岸的沙洲或草地上,打造的新船一字摆开,像些翻晒的大鱼。造船的木料多为耐水的椿木与坚韧的柏木。船板用抓钉、销钉等合缝固定, 底板和侧板用咬钉等连接,木板间的缝隙用刮成麻状的竹子(俗称竹麻)填充,敷上搅拌好的桐油石灰。最后,新船表面全部浸刷厚厚的一层桐油。这时候,新船像个流光溢彩的新娘,等待她的处女航了。

新船下水的仪式简朴慎重,气氛紧张神秘。打船师傅要进行正式“封赠”,即一帆风顺之类的祝福,以确保新船未来航程的平安。从言语到行为的禁忌都很严,像“沉、翻”之类的话语连同其谐音,都被认为不祥而绝对禁忌。为防人多口杂,下水仪式往往在夜深人静、没有闲人时举行。

打船师傅是备受尊重的匠人,船家对他们有一种敬畏。作为牺牲品,祭祀的公鸡最终变为下酒菜。但带鸡冠的鸡头在锅中翻来覆去也没人敢动筷子,那是师傅独享的权利。所以,老到的师傅总是胸有成竹地先吃其他部位的鸡肉,最后才假意谦让,在船家与徒弟的再三推举下舍我其谁地夹起那连颈的鸡头。在下半夜残存的星辉或月光下,新船从人们的睡梦边缘滑向水中,进入吉凶未卜的航程。第二天早上,人们才会发现河里的新船。

现在所能见到的木船中,三板船是一种袖珍型的小船。差不多就是三块木板拼接而成的,是乌江里结构最简洁的船了。一般只容一人,最多也只三两人,而且必得分踞船头船尾,技巧性地乘坐。如果同时偏向一边,就得翻船了。一般是河边人家自用,除了打鱼,还方便自家过渡。对个别农家而言,也是一种休闲。当其一篙一橹来往于烟波之间,自有一种旷达与潇洒。

还有一种打鱼船也是袖珍型的,结构也很紧凑,但船体稍宽,船尾略翘,中部覆盖着半圆型的竹船篷。小巧玲珑,造型优美。船尾挂着三脚鼎罐与砂锅,渴饮饥餐,可生火做饭。船舱底下是鱼,面上是铺,铺上是老婆。这是个小小的渔人之家。在乌江这片没有栅栏的土地庄园,鱼儿就是他们四季鲜活的庄稼。朝晖夕阴之中,他们出没于风浪峡滩,捕捞着乌江的月光星斗、烟雨山岚。

中型木船中最常见的渡船,是乌江上流动的桥梁。大约是根据其功用,方言叫它“过河船”,与上下行走的货船区别开来。为了便于载人,它一般平头阔肚,没有船篷。前以篙撑,后辅尾艄,两侧用桡片。除了义渡,一般渡口的过河船都是有偿性质的。如果红白喜事队伍过渡,还需一点香纸,个别更索要公鸡作祭船之用。但你不必为公鸡的性命担忧,祭船过后,它自会被艄公提回家中,并很快与艄公家的那群母鸡混熟,因祸得福。

需要过渡的基本为两岸人家,生客稀少,因此往往不收现金,而是“打河粮”。“打河粮”有点像化缘。等到秋天的斗声停歇、新谷收割后,撑船人便担着箩篼或背了背篼,到两岸的一家一户去“打”谷子。根据过渡次数多少,和主人肚子里的那杆公心秤,一升两升随意拿。还有些地方是义渡,不收钱粮,属于公益事业。据说渡船的起源汇聚了几个行业工匠的智慧,于是几十年前有些渡口都还保留一种古风。比如篙竿最初用的是叫花子的打狗棒,盘绞纤绳的槔盘是借用弹花匠的棉盆;而吹唢呐的人一旦站在某块船板上,你就知道他们是熟谙典故的内行,不得再问船钱了。老人们说,这是“古规”,摆渡的人也都默认这些规则。这是乌江古老的专利保护吗?

最惹人注目的,还是那些上行下驶的大船。上水船满载远道而来的四川盐巴,白帆高张,匍匐的纤夫们吼着号子;下水船装着黔东北的桐油或其他土产,快行如风。常见的麻雀船又叫斑鸠船。船头形如撮箕,船底平坦,尾部窄长并且上翘,整个船体状如麻雀或斑鸠,大约也是因此而得名。它们多行驶于潮砥以上水势相对平缓的乌江河道上。

比起渡船,麻雀船的结构更复杂,体态也庞大得多。船头为舵,船尾是艄,两侧有桨,亦称桡片。上水拉纤,下水划桨。篙竿是上下水都须臾不离的。篙竿分两种:撑竿与钩竿,各有各的功用。荆竹篙竿,竹编纤绳。十余人脚踏草鞋,其余一丝不挂,赤裸着七尺之身,在千里河道踏歌而行。

而我最为神往,在心中苦苦追寻的是另一种大船。虽然它业已消失于我们的视野,却固执地活跃于老驾长与纤夫们的记忆,像一个古老的精灵。在方志的记载中,它叫厚板船。民国《涪州志》载:“舟用厚木板,左偏其尾。掌舵立于船顶,以巨桨作舵,长几等于船,取眺望远而转折灵便。其船谓之厚板船。”

而它最鲜明的特征,是极富个性和创意的独特造型。船尾两舷绝不平衡对称,而是畸形地歪扭着一侧屁股,高高上翘。不懂修辞的走船人,无师自通地将其拟人化,叫它“歪屁股船”。虽有粗俗之嫌,却生猛传神。这样的造型,在船类中显得十分另类。

作为中国内陆河三大独特船型之一,乌江歪屁股船曾经吸引过中外人们的眼球。抗日战争期间,英国随军记者欧文途经乌江,对这个中外造船史上都独一无二的奇特船型,产生了极大兴趣,专门将其绘制成图,介绍于《泰晤士报》。

根据记载,最大的歪屁股船载重30吨左右。在狭窄的乌江航道上,算得上一个庞然大物。船长20多米,满载吃水1.1米左右。船深舷高,大浪不易打进。前后艄都很长,能灵活有效地拨动船头船尾,控制调整航向。它的船体材料不是一般的木板,而是厚实的木枋,厚度均在四厘米以上。木枋材质是坚韧的柏木,能承受深度撞击。这些特性似乎专为对付乌江的急流险滩,是人与自然的斗智,可谓鬼泣神惊!

透过其表层特征,我们也许还会有更多的发现。歪屁股船夸张变形的造型,其实正是神秘乌江文化的投影,折射着一种独特的乌江人文精神。它是对平庸的否决,激情的超越,是对一切成规、秩序,乃至美学的嘲弄。对那些游走于生死边缘的走船人来说,歪屁股船可能正是他们精神世界的外化与凸显,张扬着他们蔑视一切、包括死亡的人生姿态,表达了他们对命运的反抗与悲怆。

险恶的乌江滩峡,戏弄人神的歪屁股船。奇正相生,这是乌江人的生存哲学吗?它张扬着一条河流的个性,炫耀着一条河流诡异的魅力与神采。它是这条河流某种精神的象征,有了它,才有那些孟浪的驾长与水手,演绎他们的人生传奇与江湖风流。

那些九死一生的老驾长,平常神情颓靡,往往满嘴酒气地念叨着一句口头禅:“要死卵朝天,不死又过年”。而一旦驾驭歪屁股船,立刻如神灵附体。他像一条老蟒,盘踞于视野开阔的高架,屹立于歪翘高耸的船尾,满嘴脏话,声音像炸雷一样震耳,指挥全船穿越骇浪惊涛。在他脚下,也许曾无数次樯倾楫摧,波浪吞噬过几多只唱了半句的船号。穿越座座暗礁,冲开重重漩涡,他一边和江中那些狰狞恐怖的水鬼河神们擦肩而过、打着招呼;一边举重若轻、熟视无睹地绕开他们设置的死亡陷阱。他颠簸于波峰浪谷却履险如夷,像一个弄潮戏水自得其乐的顽童。在咆哮的乱流长滩,被激怒的歪屁股船如烈马飞蹄扬鬃,他却像一个剽悍高超的骑手,悠闲自若地策马于荒原与平川。

耳畔,我听见惠特曼穿越时空的激情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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