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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刊》2018年1月上半月刊|王自亮:我与长江一起走向更多的壮阔

来源:《诗刊》2018年1月上半月刊 | 王自亮  2019年01月22日08:51

我的长江

我第一次看见长江。它的湍急、阔大和包容,瞬间就征服了我。

——题记

阳光下会发亮的波涛

 

在我湍急的血液里,

有无数个深深的漩涡。

随着那甲板的摇晃,

我投入长江每一片波涛,

浑浊的、不羁的,阳光下会发亮的波涛。

就这样,长江流淌着我的心事。

我的目光波动着。往事

像一只海鸟迅速划过船尾,

留下交织着痛苦和欢乐的浑沌世界。

生命奔腾着,拍打深褐色石崖,

搅动雄浑的号子,融进雨夜之歌,

我与长江一起走向更多的壮阔。

接近长江,人的命运得以开启,

我转向船舱,眼睛里仍是层层波影。

 

另一片土地

 

我的目光移动。前方

布满橘红色、紫色光斑,

身后是泛着泡沫的航迹。

我在长江上奔走,承担全部的历史和未来。

心碰擦着波浪,那些巨大的喧哗,

淹没了世界每个角落的声响。

 

就这样,我在长江上走过,

那是一个盛夏的日子,朋友们

背上洗得发白的挎包,扶着银色栏杆。

经过沿岸无数个港埠

和堆积着记忆的赭红色沙洲。

 

这片令人晕眩的土地,

有着无限想象力,当桅杆

像红高粱一样无拘无束地起伏生长,

当船上抛来的缆索套住铁桩,

像捆住一个麦束,系住坚实的来年,

我激动得像一个收割中肌腱鼓起的农民。

 

真切的世界

 

四等舱是个嘈杂的世界,

只有那布满皱纹的安徽农民静坐着,

在角落里吱吱地抽烟,

像长江轮上的烟囱一样吞吐不息。

我走进这个喧闹的地带,

绕过竹筐和篾箩布下的礁石,

与这些旅客真诚地攀谈。

数不清的生活在我身边流过,

这里同样村落毗连,波浪迭起。

 

我倚靠着简单的行装,

周围是杂色的人群。

那个穿着蓝色劳动服的工人,

正翻开一册连环画,饶有兴味地看着。

一个难得的闲暇,就像

江心的沙土堆,布满舒心的绿色。

在长江他生活得如此惬意,

生活中他深沉如一条江河。

 

漂流与传奇

 

这儿,依然是我的长江。

在一个星斗稀疏的夜间,

我漂流在航标明灭的江面。

江风搅动着启碇时的汽笛声,

裹住两岸的万家灯火,

只有涛声叙述着英雄的古老传说。

每一片波涛都是一个人群,

整个民族层层叠叠朝我涌来。

 

我站在甲板上,无法平息心情,

踩着每一片历史狂澜,投入长江,

心境从未像今夜一样宽阔。

多少年后,这依然是我的长江,

我依然属于任何一个浪涛,

只是更浑浊了,带着被搅动的心事,

只是更急促了,怀着走向阔大的愿望。

万县之夜

 

山城。巨大的礁石

傍晚时分,轮船拢岸

人群潮水般涌上来

哦,湿淋淋的万县之夜

 

竹篮里的橘子、背篓

川藤制成的靠椅

还有无价的风、群星

市声喧哗,使人忘记背后是长江

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归来

重温亲切的往日

旅行包,变得鼓鼓囊囊

 

号子依稀传来,街上行人散去

(找个旅馆。该歇一歇了)

……还是号子,伴以悠远的江声

仿佛万县是号子的故乡

 

就凭这夜色、涛声和号子

去“知青旅社”投宿时所走过的

陡峭的街

街头摆地摊的小姑娘

结识了单纯如民谣的万县之夜

 

三峡魂魄

 

不知曲曲折折的江风从何而来

因何而遁

鹰嘴般的巉岩上

有几间瓦顶木房散落

当黄昏歌谣一般从东方传来时

峡谷里亮起灯标

夜雨刻骨铭心

天明时等待一艘小小的货船

 

风箱峡

石缝里遗留悬棺数具

尚系于百丈悬崖

注视着夔门激浪

先民们一生漂浮无定坎坷不已

对峙的陡壁

布满了老年斑一样的风蚀痕迹

 

大山大水

浊波浊浪

巴蜀之地峰峦纵横江河贯注

船过白帝城秭归再经石宝寨

岁月流失,天空依然如带

传说和故事在每片跳动的阳光里闪烁

云里雾中,神女峰凝为信念

惟不见昔日的青滩泄滩崆岭滩

哦,光阴不居,号子失落

纤绳绷作柔韧的电缆

葛洲坝一瞥 

 

恢宏的铁青色大坝上

红色吊塔耸立

闸门再次缓缓合拢

 

工地列车开过

窗口闪过白色藤帽

毗连的厂房以波浪的方式朝东方涌去

 

轮机轰然转动,光芒四射

高于地平线的工地上

堆放着黄沙钢筋和灰色碎石

压路机和推土机以不同的步履开过来

一场新的对话即将开始

从采石场开凿词汇在转炉提炼语言

人与自然

卓有成效地对话

弧光耀眼地闪动起来

 

葛洲坝,挽江河以民魂之巨轭

 

方向与道路

 

丝绸向西北,船朝东南。

太仓乃郑和之起点,敦煌是飞天的肇始,

在江岸,我看到了两条相反的道路。

 

相反的道路是同一条道路——

香料与瓷器在意识深处晃动,

鹰在上海,藏羚羊从冈底斯奔向南京。

西湖,倒映着撒马尔罕的市集,

扬州烟花装饰了回鹘文经书残卷,

郑和下西洋带回长颈鹿、斑马与鸵鸟,

以替代麒麟,海禁松动于祥瑞。

 

对话即道路。青铜时代的卜辞就像

“无垠的野牛皮为女巫涂上大色块”,

而21世纪是力与美的抽象。

人工智能、网络与防浪堤的圆柱,

机器人和芯片,安排了生活、交换和财富。

对长江说些简短的话

 

一个人构不成长江,一群人也构不成。

亿万人的生活,亿万年的流动:开辟、探寻与穿越。

爱、荣耀或失败,猛兽和人搏斗,兴衰起伏,

长江并不介怀,却为一个孩子清洗泪痕,

为一株稻谷、一次伤害、一个意外顿生悲悯,

以一江之水浇灌之,苏生之,复原之。

 

长江是文明的原型,从农耕到工业到智能时代,

长江是政治。在解构中建构:水的力量、水的灾难、水的宁静。

水是长江的隐喻。长江是水的个案,水的本身。

 

不,长江是长江本身。

当我看到重庆朝天门延伸到水中的石级,

当我看到青衣江上吸着旱烟的船老大,

当,我看到都江堰,看到黄浦江游轮,

我仿佛看到了长江的宗谱。

 

长江溢出长江,长江冲决长江。

只是流动,只是满溢,只是回落,只是冲击。

每一分钟的长江各不相同。

 

远离长江的人,也与长江有关,

只要他是中国人,无论住在南方还是北方,

生活在博茨瓦纳还是波士顿。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长江注释了易经,撰《易》者注视着长江。

 

长江书写,以汉文、佉卢文、回鹘文、西夏文,

以字喃、水书、布依文、哈尼文、苗文,

以波浪、黄沙和白暨豚,疯狂与静谧,

以朦胧的光焰、岩石的夜晚、琥珀的白昼,

以矛与盾,灵与肉,激情与理性。

 

以亿万年的工作,来刻画大地,催生城市,创榛辟莽。

 

长江是魂魄、肉体和气息。

长江,人的镜像与本体。

长江是长江自身,也是你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