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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19年第1期|周恺:落日红

来源:《西湖》2019年第1期 | 周恺  2019年01月21日08:52

周恺,四川乐山人,生于1990年,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2012年发表小说处女作《阴阳人甲乙卷》,作品多见于《天南》、《山花》、《青年作家》、《作品》、《芙蓉》等杂志。

大狼(三)

大狼是条狗,一条怀孕的狗。在宋珊的葬礼上,它用一泡尿冲走了这个春天。宋珊的母亲抄起一根棍子,向大狼戳来。它窜来窜去,叼下招魂幡,一头扎进果园,有人呼叫着说:“它上了树。”在树上它看到棺材里的木偶、惊骇的人群、疯长的野草。狗的主人说,“它咋个爬得上树呢?”他们拿着绳子、棍子、渔网和骨头冲进了果园,在树下找到被撕碎的幡,宋珊的母亲一屁股坐到地上,“都让你们搅黄了。”

木偶(一)

他们请来船夫在大渡河上打捞了三天,船夫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鱼,像是争着往渔网里钻。第四天,宋正奎用这些鱼招待参加葬礼的亲戚,他们都知道,这是一场没有尸体的葬礼。“咋个会没得尸体呢?”贡礼官喊,时辰到。宋正奎和他的三个兄弟抬着一具木偶放到了棺材里,宾客们伸长脖子去瞧,“不愧是巧手木匠。”

“太荒唐了。”这句话,宋正奎的女人说了两次。那口棺材本来是替宋正奎的母亲打的,可是她总能把微弱的呼吸拴在鼻口。听到宋珊溺水的消息时,宋正奎的女人就想到了这口棺材,哪晓得,他们请来的船夫只捞到了一筐又一筐的鱼。盯着空空的棺材,宋正奎的女人一阵阵发憷,那天晚上,她听到了宋正奎刨木头的声音。葬礼上,她恨不得躺到棺材里,直到宋正奎和他的兄弟抬出那具木偶,她才放下心。可是那只该死的狗叼走了招魂幡,他们从果园出来后,棺材里的木偶被偷走了。

手艺

可惜了一只楠木船,他改成了一口棺材,谁还会这套手艺呢?多少人舒服地躺在他打的棺材里。那个年关走了好几个老人,母亲却挨了过来,寺庙送来的红布头又退了回去,仙孃说,是他母亲偷了她们的寿。他把最后一块棺木楔上,他让母亲躺进去试试,母亲骂他忤逆不孝。母亲撇下一枝树枝,“等它长成一株树,我才躺进去。”他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摸母亲的呼吸,他担心母亲把自己的寿也偷走了。母亲让他扶她到门口坐着,她要亲眼瞧着那株树生长。

垂死的老妪

有那么一刻时候,她真以为要去了,有人拿着叉子在揭她的天灵盖,大狼绕着她的木椅子转,汪汪吠叫。她说,“大狼莫催。”她一想到要困到那口棺材里过冬,就浑身发颤,尽管宋正奎在下面垫了一层又一层褥子,她还是怕冷。四十多年前,她怀着宋正奎,坐在木船里,不知道要停靠到哪里,水雾就像是打湿的丝绸把她包裹住,另外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嬉戏。她告诉宋正奎的父亲,要赶紧找个接生婆,宋正奎父亲手里的篙杆打着水,天黑了,她被抬下船的时候,已经快被冻死了。大狼汪汪地叫,冬子光着脚板跑过来。“冬子,你跑啥子跑,急到投胎么?”

木船

初到此地的几年,他曾尝试着改变口音,但当他们又一次陷入饥饿,他想起了遥远而贫瘠的故土,口音也如胎记一样,揭也揭不掉,只有在酗酒之后,他似乎才能与当地人交流,其实也是在自说自话。儿子宋正奎四岁才学话,儿子骂他“癞壳子”,他暴跳如雷,用麻绳勒住宋正奎的脖子。状况越来越糟糕,他的妻子和另外几个儿子也开始操一口当地方言。他把船起上岸,用干谷草和薄膜铺在上面,宋正奎记得,父亲把篙杆砍成几截后,说了一句:“安哒啰宝哎。”宋正奎至今不明白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

死亡(一)

回龙庙的庙会上,描佛像的章顺发点完眉,掏出刻刀,刺向舞龙灯的人。龙王爷被章顺发撵得团团转,苏钹锣鼓仍在敲打。这出闹剧以龙头李朝仁的毙命告终。刻刀连刀把刺进了李朝仁的胸口,章顺发仰身一倒,口中念念有词。他被赶来的警察抓获,又因羊癫疯保释,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晚上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的,他一个劲地央求妻子,替他加盖棉被。

死亡(二)

章金枝说她活腻了,这个有洁癖的女人活腻了,她那独身的儿子听到,吭吭地笑。她想尽一切办法,要让自己死后有一副安详的面孔,不能吊死,她料想到,一具长舌尸体会成为村庄永恒的噩梦;也不能投河,几天后,她将浮肿成一只皮筏;更不能坠崖,她爱惜肢体如同鸟爱惜羽毛。他儿子挖了坑,把她给活埋了,儿子铲上最后一抔土,她从土隙间瞄见了儿子的那只狗眼。多年前的一场狩猎,她的丈夫要捕捉一只受伤的山猫,儿子用身体护着山猫,丈夫一怒之下,往他脸上开了一枪。

死亡(二) 补记:复仇

一只狗眼镶入他的眼眶,从此他用一只人眼一只狗眼打量四周。哪个肯嫁给他呢?他把木柴的年轮当成他父亲额上的皱子,斧子砍上去,木屑四溅。他父亲逝世后,他母亲开始为相一个儿媳而奔走,那个至死都没能改掉洁癖的女人没有想到,儿子暗暗发誓,要狠狠地折磨她。他蜷缩在母亲的被窝里,就像当年父亲的狗蹲守猎物。他的母亲换上衣裳,靸着拖鞋进到卧房,解下长发。他嗅到了猎物的体味,哆嗦着伸出舌头。他母亲见到蚊帐在晃动,她拨开蚊帐,掀起被子,儿子赤条条趴在那里。直到她一生的最后一刻,从土隙间看到儿子,她才明白,儿子像条狗。

死亡(三)

宋正奎的父亲跌进了引水渠,沟渠里没有水,赶鸭子的人路过,问了他几句话,酒精麻醉了他的大脑,他看着落日一点点炸开。宋正奎的母亲领着四个儿子走来,宋正奎用手插进父亲的胳肢窝,将他拖到了岸上。自那以后,宋正奎的父亲便倒了床,宋正奎记得,有几次,他父亲别扭地告诉他,“奎儿,木船留给你娘老子。”那声调既不像乡音,也不像本地方言。

耻辱

长腿被剜去一只眼,它的主人知道,是章金枝的男人剜走的。他把长腿拉到章金枝的屋门口,要把它卖给他们。章金枝锁住大门,说,“我们才不养狗嘞。”长腿的主人把它拴在桩子上,章金枝的男人吼,“呔,瞎狗,牵起滚。”门缝里支出枪口,长腿的主人撒腿就逃。过了许久,一个男孩走出来,长腿瞪着他的眼睛,用它的独眼瞪着男孩的独眼。两个月后,杂色的幼崽从长腿的肚子里掉了出来,人们说,要是长腿没瞎,才不会让一只土狗爬上它的身子。这个村庄再也没有纯种的猎犬了。

死讯(一)

冬子爬上岸,往大狼的屁股上抽了一巴掌,大狼追命似地跑。冬子躲到芦苇丛,换下湿漉漉的窑裤,搭在肩上,穿上的确良裤子,尾随大狼向宋珊家跑去,在他耳畔,仍有水泡咕噜噜响,那双攥着他脚踝的手,仍坠着他,他张大嘴巴,沿路吼:“宋珊溺水了,宋珊溺水了。”

死讯(二)

冬子站在宋正奎母亲的椅子前,两手拄着膝盖,他的嘴皮子在翻动,宋正奎的母亲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宋正奎父亲去世那个夏天,他也像冬子这样翻动嘴皮,发出奇怪的声音,没有人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宋正奎的母亲说:“夏天又来了。”她看到冬子黑黝黝的皮肤,看到大狼杂色的毛和健硕的后腿,看到幼枝在风中颤颤巍巍,她渴望拥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将这些生命都摧毁掉。

死讯(二) 补记:听不清的话

“她咋个会跳下去呢?她坐在白鹅石上,直愣愣盯着河水。这时候该回家了,我有家么?我该回去了,我喊她名字,说,我要回去了。我不晓得她在那里坐着,要是晓得,我就不得引大狼去河堤。这事情跟我没得关系,我不晓得她在那里坐着。她朝我招手,我满以为,她有啥子话要跟我说讲。我走过去,还没走拢,她站起来,她在笑,我以为她是在嘲笑我,嘲笑我走路的样子。她咋个会跳下去呢?她转身像只蝴蝶儿飞了下去。”

死讯(三)

热腾腾的风压着竹林,压弯了它的腰,它瞅见黑黝黝的冬子和杂毛的大狼,瞅见宋正奎的女人把耳朵凑到冬子的嘴边,她跺脚,笋儿虫呜啷啷扇翅膀,竹壳子脱落往下掉,那个坐着的阴险的老太,她眯眼在笑。

他的话

他们都走了。她终于可以打个盹,她的一双手相互摩挲着:摸到厚厚的老茧,埋得最深的是她第一次割谷草留下的,那是她和宋正奎的父亲成亲的第二天,宋正奎的父亲让她到田埂坐着,她不听,男人的活路她也能做,地里戳着她的一对对小脚印;摸到伤疤,她和宋正奎的父亲搭乌篷,竹签插进手掌,她把血抹在肚子上,那一团血印浸了宋正奎的额头;摸到掌纹,拇指在掌纹上走动,她笑了,她又听到宋正奎的父亲喃喃呓语,她睡在他枕边,他牵她的手,贴他的嘴皮子,他说,等他去了,她就能在手掌里找他说过的话。

定海神针和乾坤圈

他无力地躺到床上,仅有的一个衣柜向他倾斜过来,墙壁变得歪歪扭扭,他感到口渴难耐,他希望赶紧睡着,让梦如浪涛一样去覆盖这场惨剧。可是他每次闭上眼睛,就沉到了水底,泥沙裹挟着他。他睁开眼,一会儿见到孙悟空的定海神针,一会儿见到哪吒的乾坤圈。

打捞(一)

从哪里游来了这么多鱼?尾鳍拍打着船舷,船夫说:“踩着鱼都能渡河。”撒网下去,渔船被拽着在河心打转。宋正奎看着船舱垒起一座鱼山,两岸的人阵阵欢呼,感叹他们撞了大运。宋正奎后悔将楠木船改成了一口棺材,他与船夫争执,毕竟是他花钱让他们出船的,而这些鱼,理应归他。

鱼骨头

要把鱼骨头一根根剔下来,对于她来说实在是件困难的事,她的最后一颗牙齿在五年前被一枚汤圆粘着吞到了肚里,她懊恼地盯着别人尝着鲜嫩的鱼肉的滋味,她又开始了诅咒。那个镶着狗眼的男人也来了,他的母亲音讯全无,他竟能安坐在这里享受美餐;还有章顺发和李朝仁的女人,她俩坐一堆,像一对姐妹无话不谈;大狼和冬子也来了,冬子站在路口,没有人理他,大狼眼巴巴望着桌上的筷子,她夹起一整块鱼肉,扔给大狼。她突然想起那个女人几个月前,还向她打听怎么才能死得干净些,她说投河,那个女人失落地说,使不得,鱼虾厉害得很。

打捞(二)

着火了,水面上着火了,宋正奎的女人在欢呼的人群中,细声说。船靠岸,几个船夫和宋正奎满身鱼鳞地归来,他们将鱼丢进备好的筐中。宋正奎的女人从一只船走到另一只船,这些窝囊的船夫恐怕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鱼吧,有人搬起石头,朝河里砸去,她呵斥那个人,她的女儿还没捞起来呢。

打捞(三)

河水变得汹涌,船夫费尽全力才把船撑回岸边,就连宋正奎也不知道,自己这三天究竟是在捕鱼还是在找宋珊的尸体?那些鱼是否在掩护着宋珊?他们赶不上了,他们赶不上河水的流淌和宋珊的脚步。天边一声惊雷,快下雨了,船夫问,明天还出船吗?宋正奎想,那将是一场热闹的葬礼,父亲去世时,只有他们几兄弟和母亲为他送行,这个异乡人的沉默在他死后数年仍笼罩着这个家庭,而现在,谁不会垂涎美味的鱼肉?那将是一场热闹的葬礼。

葬礼前(一)

宋正奎找出宋珊穿过的衣裳和裙子,量好棺材的尺寸,翻出制家具的边角料和点缀家具的油彩,那些油彩凝在一起,他需要用火将其烤化。他的木匠活路使他们度过了粮荒,他拿出刨子要为宋珊再造一副骨骼时,他的记忆回到了三十多年前,他为生产队守山,他穿梭在树林间,幻想成为山的主宰,用一把斧子和柴刀雕刻出各路神灵,栩栩如生又若隐若现,樵夫再也不敢走入这片山林,二十年后铁路勘察工程师发现了它们,文物研究员一批批进去,却失望而归。陈旧的刨刀划过木头,在春夏之交的夜晚,好似宋正奎业已枯萎的生殖器焕发出生机。

葬礼前(二)

她的关节长满了青苔,每逢下雨她就会有这样的感受,手掌捂到胸口,触摸到心脏的跳动,让她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猫在瓦片上走动,雨停了?她穿上棉袄,耳房亮着灯,她的脚步放得又轻又缓,那个女人又在无休止地哭,时常哭泣的女人都是短命鬼。棺盖被启开了,里面垫了一层又一层的棉絮,还有什么是比棉絮更珍贵的陪葬品呢?大地微微摇晃,这个垂死老妪竟冒了一句乡音。

葬礼前(三)

宋正奎的女人难以抑制地蒙在被窝里哭,她为早夭的宋珊而哭,也为自己的遭遇而哭。嫁入宋家,她度过的最舒畅的一段时光是怀胎十月,自打宋珊出生,宋正奎的母亲没有一天不咒骂她,用最歹毒的词语骂她是娼妇、扫把星,宋正奎的一双巧手都让她给废了。她怀念宋正奎追求她的时候,宋正奎带她到山林里,每一棵树都刻着情话,起风时,树林齐声诵读。她决定嫁给宋正奎那天,她被父亲逐出家门,她的肚子在腰带的紧勒下,层层叠叠地凸出来。婚后,宋正奎替供销社打制了一张结实的货柜,宋正奎的母亲逢场就挎一只空篮子赶集,回来时,篮子上盖一张花布,花布下面是鸡蛋和大米。当宋正奎的母亲掰开婴儿的双腿,瞅见一条细长的裂缝后,指着她,要她把吃下去的米和蛋都吐出来。雨住了,她听到宋正奎刨木头的声音,“太荒唐了。”

葬礼前(四)

听说宋正奎不再打捞,没有尸体怎么举行葬礼?雨住后,镶着狗眼的男人爬上梯子,去瞅屋顶的漏洞,夏日就要来临,不久后,人们会忘掉他失踪的母亲,他撞倒了铁锨,吓得一震,他听到泥土簌簌地滑动,他想,他可是个孝子,他完成了母亲最后的心愿。

葬礼前(五)

冬子把脑袋伸进人堆,两个道士相对而坐,棋盘上的棋子所剩无几,又是一盘残局,棋盘正上方挂一张匾,书:红事白事。铺子内贴有对联,放着花圈和吹拉乐器。第一幅对联是:花为春寒泣,鸟因肠断哀。年长的道士错了一步,落子后要撤回去,年轻的道士把棋子一推,亮闪划过,雷声滚滚,观棋人走了几个,仍有一些人为老道士的错子惋惜。过了一刻钟,雨点打得棋盘啪啪响,他们在等某个人或某件事的发生。有人问:“大渡河的鱼群兆示啥子天象?”老道士的故事多如牛毛,冬子竖起了耳朵,“鱼也想上岸,过过人的日子。”老道士讲的是“归安鱼怪”,冬子想,老道士犯糊涂,鱼上岸,明日就让厨子给剁了。雨越下越大,他们等的人来了,那人说:“不捞了。”年轻道士收拾棋盘,老道士扯直了嗓子喊:“迎客。”

《子不语·归安鱼怪》

俗传:张天师不过归安县。云前朝归安知县某,到任半年,与妻同宿,夜半闻撞门声,知县起视之。少顷,登床谓妻曰:“风扫门耳,无他异也。”其妻认为己夫,仍与同卧,而时觉其体有腥气,疑而未言。然自此归安大治,狱讼之事,判若神明。

数年后,张天师过归安,知县不敢迎谒。天师曰:“此县有妖气。”令人召知县妻,问曰:“尔记某年月日夜有撞门之事乎?”曰:“有之。”曰:“现在之夫,非尔夫也,乃黑鱼精也。尔之前夫已于撞门时为所食矣。”妻大骇,即求天师报仇。

天师登坛作法,得大黑鱼,长数丈,俯伏坛下。天师曰:“尔罪当斩,姑念作令时颇有善政,特免汝死。”乃取大瓮囚鱼,符封其口,埋之大堂,以土筑公案镇之。鱼乞哀,天师曰:“待我再过此则释汝。”天师自此不复过归安云。

刺青

父亲逃走的那天,也是春夏之交,也是这样的一场雨。隔着打湿的窗户,他注视着父亲背上的刺青,这一幕将成为他脑海中关于父亲的唯一印象。有一个燥热的午后,父亲在床上午眠,他壮着胆子去触摸它们,用指尖记住了刺青的形状,一堂又一堂无聊的数学课上,他把它们绘到了课本的空白处。当宋珊引他走进那口洞穴,自豪地告诉他,那些用木头雕刻的神灵全是她父亲的杰作时,他真正惊诧的却是洞壁的图案,他的脸贴到了壁画上,悄悄抽泣。

没有地址的信

“冬子(收)”,信封上只有这三个字,每次由不同的女人送来,她们打着浓厚的脂粉,拆开信封是一摞钱,附一页信笺,信笺上的字迹不同,内容都是一些“对不住”的话。冬子用这一摞钱缴纳下期的学费,剩余的供他生活,他当夜烧掉信笺,保存的唯一一封,是关于父亲被捕的消息,父亲被判十八年,他在那封信笺上添写了日期,装进她留下的妆奁里。

犬牙

因为两颗尖利的犬牙,冬子给它取名叫大狼。执行“驱狗令”的那天上午,镇上所有的流浪犬都涌进了学校,教师暂停授课,学生站到课桌上,警察与狗上演了一出逐狗大戏,绝望而悲凉的狗叫渐渐平息,冬子跳下来,发现一只杂毛犬伏卧在他的课桌下,他脱下校服盖到它身上,并纹丝不动地等着放学。等到所有人离开,他掀开校服,那一对尖利的牙齿让冬子想起了父亲藏在怀里的刀。

怀里的刀(一)

父亲的怀里总是别着一把刀,冬子无法相信它能夺去一个人的性命。命案发生在理发店,理发师解下缠在他头上的毛巾,镜中闪进一个身影,在众人发出惊叫之前,他已经抽出了那把三十公分长的刀,刀子撕开了那人的头皮、肩膀和后背,而父亲则灵巧地躲开了挥舞上来的刀锋。顾客、理发师和倒在血泊中的仇家都没能看清这把刀子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面团

“像是面团一样。”在宋珊落水后,这个比喻仍纠缠着冬子,她会不会像面团一样融化了?宋珊被一帮人围堵在校门口,冬子经过时,听到了这句话。围堵她的男孩中,王凯年龄最大个头最高,他曾因斗殴被学校开除。王凯的头上抹过发胶,手里拿了一束花,那些男孩则是巴结他的喽啰,他们学着电影里的翻译官,呦嘻呦嘻地把唾沫喷到宋珊的脸上。

裹小脚

棺材打好后,宋正奎得意地向妻子炫耀。那天傍晚洗脚,他让母亲躺到棺材里试试是否合适,他母亲骂他是逆子。木盆里四双脚各占一个位置,宋珊看到奶奶的脚又小又方正,她问奶奶:“布头裹脚的时候,痛不?”奶奶说:“不痛,热和得很。”奶奶又说了一句,“还需往里头再塞些棉絮。”宋珊也用布头包裹突然隆起的部位,这使她喘不上气,她想,要是能用鳃呼吸就好了。

怀里的刀(二)

当他走向他们时,王凯就溜了,王凯认得他,也听闻过他父亲犯下的案子。他像父亲一样,把刀从怀里抽出来,那颗抹过发胶的脑袋早就不见了,剩下的人像苍蝇一样,一哄而散。数月后,他将和宋珊一起,在庙会上目睹另一起命案,到那时,他才肯相信,刀子能夺去一个人的性命。

窟窿

她说,下面有个窟窿,漏掉了身体里的一半血液。晚上,他也在下体找这个窟窿,河水一样的血液向他扑去,醒来后,亮瓦透下晨曦,他去摸,被单湿了一块,他去瞅,他的血是透明的。有一次,他路过一家饭店,那里在冲洗肥肠,水管里的水哗哗地流到街上,他一怔,然后朝她的村子跑去,他跑到她的家门外,一个老人闭眼坐在椅子上。再次见到她,他问她,你奶奶是不是死了?她说,快死了。

大狼(二)

立春后,大狼在门坎上磨那一对尖牙。深夜,冬子被大狼上窜下跳的躁动闹醒。油菜花趁着人们春困的时机,在大地上肆意着彩,冬子的梦成了一张黄色的画布,画布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牙印。冬子把大狼锁在后院,后院有一堵两米高的围墙、一株枣树。那天放学,他并没有发觉大狼的离开,他用掸子扫除了蜘蛛网,然后烧火做饭,听到有人敲门,那是一个送信的女人,女人问他,咋还养了条狗?他才看到,大狼趴在门口的台阶上。此后,冬子又发现过大狼翻墙出去,他仔细察看了枣树上的爪痕,所以,当他后来自问,“它咋个爬得上树呢?”那只是他狡黠的计谋。

关于痛

奶奶说:“女人要死两次,一次生娃,一次入土。”她反复琢磨奶奶的话,到奶奶这个年纪,女人就成了枯柴,劈开也流不出血。冬子从老道士那儿听来个故事,讲给她听,他说:“殷十娘怀胎三年六个月,产下一个肉球,托塔天王劈开,蹦出来的就是哪吒。”咋能怀那么久?她扒着指头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年一千零九十五天,她捂着肚子蹲下去,冬子问她咋回事,她说,痛。

关于痛 补记:庙会

龙王爷被章顺发撵得团团转,章顺发把刻刀插进了龙头李朝仁的胸口。她缩成一团,手紧紧攥住冬子的袖口,如同一只钩子滑进了她的食道、顺着胃坠到了肚里,勾住肠子再往外拉扯。一盏油灯的工夫,警车和救护车同时到,章顺发被抓走,李朝仁被鉴定死亡。这一起命案,让她确信,宋正奎的棺材白打了,活到奶奶那个年纪,哪里还有血可流?

核桃或刺猬

宋珊跨进冬子的家,她由衷地羡慕和钦佩,她说不上羡慕与钦佩什么。冬子的后背要比看上去更厚实,他的嗓音像是一撮碎玻璃,他是一颗核桃,也是一只刺猬。宋珊问冬子:“家里就你一个人?”冬子带她到后院,在那株枣树下,她见到了大狼,它怀孕的肚子使它看上去过于臃肿。冬子说:“这只狗能爬上树。”她告诉冬子,在他们村子里,曾有过一只猎犬,那只猎犬也能爬到树上摘桑葚吃。大狼摇着尾巴站了起来,它盯着她时,让她想起了村庄里的某个人。

关于神秘

蝙蝠倒挂在洞顶,藤蔓攀附在洞壁,刮风起雨的时候,这口洞就会说话,十里外的人都能听清。村庄的人传言,这是贵人的崖墓,有侍女武士陪葬,外面朝代更迭,战火纷飞,这里头岁岁歌舞升平。她说:“过去的猎人住在这里,他们晓得好几代之前的事。有些话,他们只在洞里头讲,讲给今后的人听;有些话,他们只能从洞里头听,听到祖先的歌颂与咒骂。”他点燃竹火筒,那些木刻神灵整齐摆放,他牵起她的手。她说:“我俩的影子映到了墙上,几百年后的人都会瞄见。”

地震通知(一)

操场铺满了棕垫和棉絮,学校提前放学。宋珊走到冬子的位子旁,“王凯又来了。”冬子没有理她,冬子谁也不想理,他只想赶紧回家。街道两旁摆着家具,人们从家里端出刚做好的饭菜,居委会的人还在挨家挨户通知。冬子想,一定会有人叫住他,他的父亲回来了,监狱把犯人都遣送回家了,老师就是这么告诉他的。走到道士的铺子前,他刻意顿住脚步。老道士说,“冬子,今晚上挨我睡,莫回屋了。”冬子甩开步子,朝家里奔去,老道士被晾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地震通知(一) 补记:衣柜是个避难所

他躲到了衣柜里,街上是通宵达旦的欢笑。父亲就要回来了,监狱把犯人都遣送回家,父亲在路上,还有一会儿就到了,父亲自己能开门,父亲把钥匙扣在了门外的一块碎瓦下,他没动过那把钥匙,他怕父亲找不到钥匙又走了,他不能睡着,他要看到父亲点亮屋里的灯,他不能离开,就算地震了也不能。

地震通知(二)

宋正奎费了很大力气才把那口棺材搬了出来,空棺材怎么会这么重?他还得搭个棚子,夜里难免会下雨,棺材里装的可都是棉絮呀。他一边搭棚子,一边劝母亲从屋里出来,母亲只用一句话就堵住了他的嘴,“死了正顺你们的心。”母亲是怕冷,她一辈子都怕冷,宋正奎只好锯了几根木材,顶住屋子的横梁。宋正奎的几个兄弟也赶来了,他们商议将母亲连人带床搬出来,母亲也许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她把门的插销给别上,无论他们如何劝说,母亲始终不应声。让宋正奎着急的还有他的闺女,闺女没回来,他打发女人去找。

地震通知(三)

她才不肯睡到外面去,这间屋子是他们从地主手里分来的,住进来的那天她就发誓再也不离开。地主爬到墙外的泡桐树上嚎叫,她就拿竹竿去捅,地主遭逼疯了,她记得,宋正奎的父亲买回好酒,她破例喝了两口,他们成了这间屋子的主人,她红扑扑的脸上湿浸浸的。她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几个龟儿子鼓捣要把她抬出去,世道乱了,世道颠倒了。

地震通知(四)

她想,地震来了,她的乳房在摇晃,下体像地块一样裂开,岩浆从裂缝中喷涌出来。她想,那裹在报纸里的刀,可让冬子找得满头大汗,冬子莫找了,过了这阵就不疼了。她想,奶奶在笑她,笑她生成了女娃子,活该受这些罪。她想,父亲的那些秘密,那些神灵,只有她一个人知道,那些神灵在摆谈啥子呢?她想,洞穴里的壁画,可不就是人的身影子么。她想,她还没躺在地里看过星星呢,再过一阵子它们就出来了,可是蜻蜓与蚂蚱也无家可归了,地震就要来了。

虚惊一场

人们醒来的时候,醉醺醺地看到直挺挺的房屋,酒意还未散去,他们开始把家具往回搬,收拾啤酒瓶。有些人是失望的,他们妄想一夜之后,秩序被打乱;有些人是后悔的,他们忘记了酒后说过的话,这些话或许会在某次争吵中,被对手当作攻击的把柄。老道士绕着镇子走了一圈,他多想听到某间屋子传出哭号。宋正奎拆下顶着横梁的木材,他的母亲从房间里走出来,如同以往每一个清晨,坐到椅子上,等待黄昏的到来。他的女人在替女儿找一件新衣裳,她的衣裳被推搡的人群扯坏了,她似乎为此沮丧不已。

最后的对话

风对鸟说:“我瞧见了你,你却瞧不见我。”水对芦苇说:“只有当你枯黄时,你才肯低下头亲吻我。”蝌蚪对螃蟹说:“出来吧,别躲藏了。”她说:“我要游走了,像祖父一样,游走了。”

下沉

毫无征兆地,她栽到了水里,在她游过的水面,漂浮起一丝红。冬子脱下的确良裤子,噗通也跳下去,他牵着那条红色的血液,往下潜。在水下,他喊,喊不出声;他去抓,抓到了几片鱼鳞。就在他憋不住气、想浮上去呼吸时,她攥住了他,攥住他的脚踝,像是在山洞里攥住他的胳膊,他极度恐惧地踹了一脚,她说:“我要游走了,像祖父一样,游走了。”

大狼(一)

慌乱的人群撵上来,大狼蹦上了树杈。它的那泡尿像一把锉刀,稳稳地切断了春天的尾巴,仿佛就在一瞬间,夏天来了,炽热的太阳收起了面纱,羞答答的野草也无所顾忌了,也是在这一刻,两只幼犬在一株枇杷树上出生了,它们像是枇杷树的一对疙瘩,没有人会留意到它们。

木偶(二)

灵堂里只剩下一个老人,她睡着了,春天结束了,她终于可以安稳地睡一觉。他嗅到一股浓烈的鱼腥味,棺盖与棺木之间,留了一条缝,他通过这条缝,看到宋珊躺在里面。他用一根棍子伸进缝隙,再撬开,老人睁开了眼,“冷么?”他不知道是否在问他,他把宋珊从棺材里抱了出来,背到背上,走出灵堂,果园里的女人在吼:“都让你们搅黄了。”招魂幡缺了一角,在风中摆动,宋珊的手硬邦邦地搭在他的肩上,他想,她将和神灵站在一起,与几百年后的猎人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