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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19年第1期|冯积岐:桃花山(节选)

来源:《天津文学》2019年第1期 | 冯积岐  2019年01月18日09:07

我至今记得,那天早晨有多么寒冷,它使我一想起来就觉得,无情的冬天从那天早晨开始以后,再也没有结束过。西北风从雍山里扑下来残酷地扫荡着田野,光秃秃的树枝咀嚼什么似的发出了使人牙齿发痒的叫声。麦地里覆盖着薄薄的似乎永远也难以消融的积雪,有几枝麦叶儿从那积雪中探出头来,无可奈何的样子;叶片儿的边缘上呈现着死白死白的颜色,脚一踏进麦地里便吱哑吱哑的响。路旁的石头冻得瘦骨嶙峋,也许,不可能再发胖了。两个黯淡的太阳闪动着砭人肌骨的光。送葬的队伍一出村子就急急地向公坟地里走去了。人们稍一停留,布鞋就会毫不含糊地粘在道路上,要提起来,需要费力气。抬棺材的八个人走在最前面,走一段路,跟在后面的人就及时地赶上去轮换。上了年纪的几个庄稼人缩起脖子猫着腰,风将他们捉弄得歪歪斜斜,根基不稳似的。黑沉沉的棺材在人们的换气声中摇摇摆摆……哭丧声吼得我什么也听不见了,眼泪像强大的感叹号,挂在人们的眼睑下不再流动……以后,我细细地回想起来,大吃一惊:那只不过是我的幻觉而已,因为,谁也没有哭一声。

他死了,死了。我的心里一阵悲哀。他将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深深的墓穴之中,转眼之间,他就会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悲凉的颅骨,灰白的骨骸将发出微弱的、蓝幽幽的磷光。这就是他?曾经和我一起生活了六年的粮子老汉?

到了墓地,棺材下到墓穴以后,有人从帆布口袋里取出来几瓶白酒,人们传递着喝几口温暖身子。我双手掬着酒瓶子;酒瓶子毛绒绒的,舒服得使我发抖,我张开嘴巴仰脖子就灌……后来,当我摇摇晃晃地扑进墓穴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几天过去,村里人告诉我,我在墓穴里哭喊着不肯上来,要人们将我和粮子老汉一起埋葬了……总之,我说了许多使人不可捉摸的话。

春节过后没几天,祖队长将我叫了去,他斜睨了我一眼,只是一眼。他对我说,你收拾一下,去进山。祖队长的那个斜睨在他身体各器官的活动中是最精彩的;他斜睨得很有路数,很有味道,仅仅那个斜睨就在我的头脑里鲜明了几十年。

我颤抖了一下,没有吱声。我至今弄不清我是不敢吱声,还是没有理由吱声。反正,我是没有吱声,真的没有吱声。

祖队长见我不吱声,就说,思量啥哩?队委会研究了,把你固定在山吊庄了。

我怯怯地问祖队长,叫我和谁去?

祖队长说,叫你和谁去,这是我的事,不要你管。

我们生产队在村子后面的雍山里有二百多亩土地,那地方叫桃花山,距离村子有三十多里路。村里人把去桃花山种庄稼叫做“山吊庄”。去山吊庄正合我的心意:我正想逃避一个一个的人,逃避一双一双的目光。我从那一天起染上了害怕人的病症。世上第一个让我害怕的就是人!我真担心,把我和祖队长那样的人派在一块儿。到了进山的那天我才知道和我一起进山的是粮子老汉。在很短暂的时间里,我仔细地翻腾着粮子老汉留给我的印象:那天,我割好山草,收拾起担子,担子担在肩上就上坡,走了几步,一捆子草从扁担上溜了,草捆子毫不留情地滚到了沟底,似乎知道再不能滚了才没有再滚。我看了几眼漫长的坡和那条使我头目发晕的小径,咽了一口唾沫。我口腔里粘粘的,咽下去的只是一点苦味儿。我下到了沟底,将那捆草背上来,坐在草坡里抹起了眼泪。我抬起泪眼,只见粮子老汉站在我的面前。粮子老汉放下了自己的草担子,坐下来舒畅地喘气。他喘够了,一声不响地去给我收拾草担子。他一面收拾,一面说,娃娃家,少担些,山路不好走,小心伤了筋骨。记住,草捆子要和扁担捆在一块儿,不然,就会溜的。我低下眼去看他弄担子——他将扁担和两捆子山草紧紧地系在了一块儿。我担上他弄好的担子,跟在他后面,踏着他的脚印走。草担子的咯吱声震得我头脑里嗡嗡的响。这老汉为什么要帮我?这老汉不是祖队长的爹吗?我一路上想啊想,想不透……

你不是说你害怕人吗?粮子老汉也不是人吗?可你不知道为什么不害怕他,对他只有那么一点点儿的畏怯。他脾气倔,动不动就骂人,而且骂得很周到很彻底。不是粮子老汉仗着他是生产队长的爹就骂人,而是只要他看不惯的人和事,张口就骂,不计后果。他的正直讨人嫌。

生产队里割谷子那天,有一个身后遗了许多谷穗的妇女被粮子老汉瞄上了,他拾起遗在地里的谷穗,走到那个妇女跟前去,问她,你是操的啥心?你糊弄谁哩?就知道混工分。粮子老汉手指头一指一指的,眼睛鼓着,唾沫星子乱溅。那妇女竟一声也没吭。后来,我翻阅了那妇女祖宗八代的历史,从她算起,到她太爷的爷爷都是贫农。粮子老汉竟然敢骂她!我知道,被骂的女人不敢和粮子老汉较量的。

等我吃毕早饭,粮子老汉已经收拾好了架子车。架子车里放着喂牲口的饲料,几样农具,铺盖,以及我和粮子老汉的米面。我牵上粮子老汉套在架子车上的两头牛,吆喝着两头没有上套的牛。四头牛两个人出了村。

娘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叮咛:山子,山里天气变得快,时常穿暖和一些。山子,不要喝冷水。娘撩起了衣襟擦着眼泪,她的脸上是一副愁苦悲伤的神情。娘给粮子老汉说,山子没出过远门,你多照料他……粮子老汉看了娘一眼,说,回去,回去,那心不用你操,劳动去呀,不是上刀山。粮子老汉一开口,把娘还没有说完的话顶回去了。娘如同雕在那儿了,没再向前走一步。

我回过头去,只见娘仍然用爱怜的目光在抚摸我,娘削瘦,疲惫。当她回转身的时候,灰白的头发被风撩动着,撩动着。娘步履蹒跚,好像风地里的灯火,豆粒大的火苗左右摇摆,时刻有被黑暗吞噬的可能。我心里一发酸,站住了。粮子老汉对我大喝一声:走!

上了石虎嘴,粮子老汉说,叫牛喘喘气。他放下架子车,站在路上,朝山下眺望着,我捉摸不透,他在看什么。他那神情俨然一个文人墨客。石虎嘴是雍山的最高点。忽隐忽现的简易公路从石虎嘴上溜下去,拴在了广袤无垠的田野上。无数个村庄毫无秩序地乱撒在平原上。一座座土厦房的山墙依稀可辨,黯然伤神,垂头丧气,如同村庄衰老的皮肤。一座高塔显眼地从村庄中戳出来,塔顶上凝聚着一团红云,那团红云好像夜以继日地燃烧着。清澈的周原水库被太阳光一刺,阳光在水面上闪动着傲慢的光亮。站在高处俯瞰,村庄、树木、田地、庄稼都裹在一层薄如细纱的雾气中,能看清,却看不透,不是目击到的太宽泛,而是我觉得,自己的眼力不逮,挑不破蒙在事物上的东西,也就看不透本质。

唉!

粮子老汉长叹一声,坐下来,点上了烟锅。我神情沮丧地蹲在一旁,就像一条可怜的狗,真想汪汪地叫两声呢。

来,吃两口烟。粮子老汉将他那杆烟锅向我手里塞。我摇着头,向后退了两步,几乎被一块石头绊倒。我从来没有吃过烟,特别是那老旱烟,我一闻,就呛得不行。粮子老汉说,男人家,哪有不会吃烟的?来,吃。我说我不会。粮子老汉忽然脸一黑,看样子,他要发脾气了,要骂人了。于是,我小心地吃了两口,那老旱烟呛得我直咳嗽。从那两口烟开始,我尝到了五谷以外的另一种味道。是粮子老汉引导我去尝试这种味道的,我记着。粮子老汉一看我那模样,大笑了,他的嘴巴大张着,狗屎般的黄牙歪歪扭扭地露出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脏兮兮大胡子一抖一抖的,抖动着无比的痛快。我的喉咙眼里呛得难受,乘机叫了几声,面对山外空旷的田野,我鼓足勇气高声叫道:

啊!啊!啊!

我竟把自己吓住了。我扭头看时,粮子老汉愣怔地看着我。

粮子老汉的胡子从两个鬓角漫下来,到下巴那儿会合了。整个面部除了那双依然有神的眼睛,除了那个高鼻子和那张嘴巴,全叫胡子侵蚀了。粮子老汉对人说,他那把大胡子是新疆的水土养出来的。一搭眼,他似乎是一个维吾尔族老头子。二十多岁,粮子老汉去外面闯荡,后来,一直待在新疆,当一名马夫,一九五七年,他复员回到了松陵村。那时候,村里人把当兵叫做吃粮。从此,他就被村里人喊作粮子了。

粮子老汉曾经郑重其事地给我说,山子,你不知道,我有一个女儿,在新疆,她如今怕有二十好几了,高鼻梁,大眼睛,毛辫子乌黑乌黑。那一年,我们的队伍在河边那个村子里休整;村里的百姓大都是维族人。我一个人喂养二十多匹马。几天以后,我发现马料少了许多,我就料定有人偷马料。那天夜里,我躲进马棚后边的草堆中去捉贼,看见有一个黑影闪进了马棚,就悄悄地跟在了后面,偷料贼的手刚伸进料桶,我就一把搂住了。我以为搂住了一个棉花包子,酥软酥软的。原来是一个姑娘。我把那姑娘抱进了我的铺子。姑娘身上那个白呀,像雪一样。她那黑眼睛看我一眼,我恨不得咬她一口。天快亮时,我把她送到了家门口。她家兄弟姐妹九口人,穷得很。我把我挣的那几个银元都给了她一家。几个月后,队伍要开拔了,那姑娘撵上来,抱住我只是哭,她被眼泪泡湿了,我拿手去给她擦眼泪,她说,我,我有了……我使劲一搂她,她尖叫了一声。粮子老汉声情并茂,眉飞色舞,沉浸在回首往事的甜蜜情境里,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地蔫了,如同大雨淋了的花朵,萎缩而凄凉。他的目光无望地看着远处,大胡子好像也荒芜了。我知道,历史是不可靠的记忆。粮子老汉怎么虚构他的人生历程,也不为过。我发觉,他是一个具有浪漫情怀的人,所以,他人生历程中的这一段是真是假我不想追究它,不过,我想,粮子老汉的生活中也许有这么浪漫的一页,有一次刻骨铭心的艳遇。

这就是桃花山!

我曾经认真地数过,崖顶上的平滩里有一百九十六棵桃树。使我感到惊奇的是在这一百九十六棵桃树中有几棵是寄生桃。寄生桃就是长在其他树木上的桃树。我之所以惊奇是因为还没有见过寄生桃。据说,有一年连续下了八个月零十天大暴雨,然后晒了八个月零十天大太阳,过后,来了一场地震,地震之后,那崖顶上抹出了一片草滩,草滩中生出了一片桃树,至今,也许有几百年了,桃树依然是原样子。

崖下,是一溜窑洞。有一只大窑没有砌窑门,敞开着。我一进去,就吓得跑出来了,我抬头一看,窑顶凸凹不平,裂着几条缝,有几块土,似乎是用浆糊粘上去的,稍一动,就会掉下来。我看见有一股凉气像玻璃一样明亮,款款地从敞窑里向外流。我觉得,土窑岌岌可危,坍塌仿佛在瞬间。

吃啥惊哩?粮子老汉胡子一翘,问我。他幸亏没有骂我。我说,那窑……粮子老汉似乎知道了我吃惊的原因,他说,那窑这么些年了都没塌下来,你怕啥哩?他若无其事地进去抱柴火;我们烧锅烧炕的柴火全堆在那只窑里。我跟在粮子老汉的身后,进了那只窑。我真不明白,这只千疮百孔的窑凭什么支撑着;我真不知道,什么原因,使这眼看似即刻要坍塌的窑却没有坍塌。我真不明白,面对危窑,粮子老汉为什么若无其事。也许,他常来山庄,麻木了;也许,他世事洞明了,没有多余的担心。

我和粮子老汉住的那只窑是一眼套窑,一进去,靠东边盘一条大炕。西边的窑壁上开一个圆洞,顺洞拐进去锅灶就安置在那眼套窑里。窑里被烟熏得贼黑贼黑。黑黝黝的窑壁被当作黑板使用,上面用树枝刻画着几笔账目:狗狗玉米面十五斤。长怀玉米糁子六斤。拴拴麦面三斤。中午每人吃四两。几天以后,我才明白,刻画在窑壁上的账目是什么意思:凡是来桃花山干活儿的村里人,把自带的米面交出来,吃大锅饭,下山的时候,各自算账,长退短补。

紧邻着我们那几只窑的西边有几个窑窟窿,看样子,住着此地一户人家。

我正在灶间收拾碗筷,听见粮子老汉和一个女人在院子里说话。

哎哟,这不是他叔吗,啥时候上来的?

德娃娘,你去哪搭了?

去后沟他姨家。

这次上来要给你当几年邻居哩。

巴不得哩,我娘母几个在这个院子里煎熬得很。

不一刻,院子里又有了脚步声响动,脚步很轻,很快。有一年轻女娃和粮子老汉说话哩。

叔叔进山了。

云云长这么高了。

都十五了,还说高?

随即,脚步声消失了。隔壁的窑门吱呀响了半尺宽。

夜里,粮子老汉点上了用墨水瓶子做的煤油灯,灯光昏黄昏黄的,豆粒大的灯光只亮着前窑,窑里面愈发黑得结实了。粮子老汉蹴在炕上,他装了一锅烟,去煤油灯上点,随着他的一咂一吸,煤油灯一折一弯,窑洞里便一昏一暗。奇异的光线仿佛即将窒息的人的呼吸:一弱一强。粮子老汉咂烟锅的声音很滋润,如同扯动一根无头无尾的草蔓。我呆坐着,心里空荡荡的难受。啥响动哩?我颤动了一下,问粮子老汉。我似乎听见敞窑里有一块土掉下来了。它会塌下来吗?我被多余的担心折磨着。粮子老汉说,你听邪了,睡吧。说着,他就脱衣服。他脱得一丝不挂。老汉身上精瘦精瘦,那锁骨,那肋子骨,可怕地从皮肉里撑了出来。脱精睡。他用眼睛逼着我,唯恐我不脱衣服。我在他的逼视下,也脱了个精光。不是我害怕粮子老汉看见我一丝不挂的样子,而是我不敢面对自己精瘦的裸体,由于从小吃不饱,我瘦得如同寒冬里的太阳光,风一吹,就没有了。我自己可怜自己,却不敢面对自己。我迫不急待地钻进了被窝。我将那小铺盖一卷,缩成了一团,仿佛破烂的月光扔在土炕上。我生怕挨上了粮子老汉那树皮一样的身子。我从年轻时就很排斥男人的裸体。男人的裸体丑陋而缺少光彩,只有一身衣服才可以勉强遮掩不可卒读之处。

半夜里,我不知怎么醒来了,满窑里弥漫着清淡的亮光。窑门上面的墙上留有一个长方形的口,我的目光被那口子吸出去,只见衰弱的月亮像梦一样高悬在天空,迷离而遥远;我的心情像月光一样忧郁一样孤寂。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生活一开初就会是这样!我曾经给自己设计过一幅美好的人生前景。现实将我的梦幻击碎了。现在,本当是我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我没有在课堂上,却在雍山的窑洞里……我的眼泪涌上了眼眶。粮子的鼾睡声像一把大手将我的迷茫和悲凉压住了,压麻木了,我不再想那么多了。

脱精睡……粮子老汉不知是在梦中,还是醒来了。我含着眼泪睡着了。

我至今记得云云第一次和我见面时说过的那几句话,连说话的神情说话的语气我也能摸得着。她的话语并不柔软,脆生生的,口气绝决,不容置疑。

我记得,云云端着一碗萝卜片儿进了窑门,她把碗给粮子老汉,说,这萝卜是盐腌的,我娘叫你两个就饭吃。她扭过头来,好看的大眼睛一张,对我说,我在后山见过你,真的。我莫名其妙。粮子老汉说,山子是第一次进桃花山,云云你在哪搭见过他?云云说,在后山见过。粮子老汉问我,山子,你在哪搭见过云云?我确实没有见过云云。可以说,来到人世间十八年了,我第一次和一个姑娘家面对面,气息对气息地说话。不只是她几乎贴着我,不只是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她和我的亲近仿佛是具有血流之亲。当着云云的面,我没有说,我没有见过她,我不能把她的热情一把推开,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张了张嘴,不知为什么给了她一个莫名其妙的笑。我抬头看了她一眼:瘦瘦的,瓜子脸庞,眼睫毛垂下来,一丝纯真的微笑展开在她那红润的嘴唇上,她的眼睛里闪动着稚气的光。从她那眸子里毫不掩饰地扑过来的光点中,我感觉到,她有点傻乎乎的样子。这使我对她毫无戒备,我不羞怯的原因。

云云娘喊叫着进了窑,她的喊声像敲瓦盆一样。云云娘五十多岁的样子,她脸上的肉皮松弛了,目光还很清澈,一笑,年轻时的标致依稀挂在眉宇间。她问我多大了。我说我十八岁。她说你十八了还腼腆得像个女子娃娃。她叫云云去给我舀饭。她教云云叫我哥。我捧着碗,很难为情,为一霎那间而得到了一个妹妹而难为情。哥!云云软软地叫了我一声。那一声叫,像一朵柔软的白云,我驾着那朵白云仿佛回到了美好的童年,村里的叔叔婶婶爷爷奶奶们在我身上脸上抚摸时的适坦又回到了我的感觉中。云云说,哥,我给你舀饭去。她一把夺走了我的空碗。因为她从我手中要过去碗的动作飞快而坚定,只能说是“夺。”我痴呆呆地看着她进了拐窑。这几年来,除过自己的亲人,有谁这样甜甜的称呼过我呢?没有。祖队长给我派活时,连我的名字也不叫,只是冰冰冷冷地说:明天犁地去。明天拉土去。明天踏胡基(打土坯)去。他好像给牛说话,生产队里的牛也有大号,比如:扁担犄角,牛司令,犟怂,等等。因此,一声亲切的称呼,我也觉得温暖。更不要说,一个不沾亲带故的人把我叫哥了。

我端着云云舀来的玉米糁子,喉咙眼里一阵发热……也许,还没有热起来就凉下来了。云云是不是和我属于一类人呢?人以类分。我已经接受了这种分法。我是另类。

粮子老汉毫无缘由地叙旧:1958年,你娃娃那时还小哩,记不得。野汉日的,一亩打一万斤,谁见过?那一年,咱队里种了五十亩试验田,一亩下籽一百斤,三斗多麦,野汉日的,一满胡弄哩。清明节一过,几十个人到地里去拔青苗,五步拔一个带子。锅砸了,吃食堂。德娃他爹,也就是云云他爹,就是在那年月饿死的。粮子老汉蹴在炕上,眼睛死盯着窑门,他一骂一唾。他用唾出去的果断的声音表示憎恶。当他张口乱骂的时候,我吓得身子缩在一起,不敢吱声。有几次,我想溜出去,粮子老汉用眼神强迫我,不叫我走,听他乱骂。他的脸色铁青。我抬起头去看窑顶,窑顶上是黑乎乎的一片。我如大梦初醒,这不是在雍山里的一眼窑里吗?这眼窑里只有我和粮子老汉两个人。我松了一口气,心想:他究竟在骂谁?

德娃,你娃娃没见过,他是云云的哥哥。那一年,云云的爹装好了枪,立在窑门背后,准备晚上去打猎。他出去和云云的娘打酸枣,回来的时候,德娃倒在炕上,脑瓜被揭去了半个。娃从学校回来,去扳弄枪,送了命,才十岁呀。第二年,云云的爹连气带饿,死了。一家子苦命人啊。云云的娘是河南人,花园口决堤,一家人逃到西安,云云的娘被卖到窑子里,十五岁就接客。她长得俊,一个外地商人看上了她,花钱把她买去了。没多久,那商人又把云云的娘一脚踢给了人贩子。再后来,云云的娘就到了云云的爹手里,她没有活几天好人。老汉动情了,将烟袋拿在手里不停地捏啊捏。我真不知道,粮子老汉为什么要讲这些。他对云云娘的人生史怎么如此清楚?

以后,每当我看到云云那圆领上部坦露的脖颈,看见她那细嫩的手臂和裸露的脚踝,我心里就非常地难受。我渴望看见她,又害怕看见她,她的脸庞充盈着饱满的天真无邪,眼神中有几分野性。当我估摸出她的目光中包含的热度之时,我和她不敢搭话了,我知道山里的女孩儿敢说敢做,很固执,而我没有那胆量。尽管,和云云在一起,我的身份感就会矮下去,内心里悄悄地燃烧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可是,和我的年龄不相仿的理智把我的勇气和激情强按了下去。我害怕。

云云和一个中年汉子给生产队里放牛。一头老牛死了,云云和娘分了五斤生牛肉。牛肉煮熟了,云云过来叫我和粮子老汉去吃。我说我不吃。云云嘴一噘,说,哥,走,你嫌啥呢?我还有嫌的啥哩,我只是想,只有五斤生牛肉,四张嘴去分争,她们娘母俩能吃多么一点呀。我和粮子老汉到了隔壁窑里。粮子老汉端起一碗牛肉泡馍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我端上碗,眼睛在窑里转了一圈,出了窑门,蹴到院子里去了。那只窑的窑口很小,靠东边盘一个大炕,锅台和炕之间只有一两步。炕顶头的窑间上支一个鸡架,鸡架上涂满了鸡屎。锅台的顶端是案板,案板正好和鸡架并排。案板底下是卧猪的地方,那儿湿了一大片,大约是猪拉的尿水。我几乎是闭着眼睛吃了那碗牛肉泡馍。云云又来给我舀第二碗,我说我吃饱了。我站起来准备走,云云将我一推,说,我知道你嫌我们脏,你干净,你去。云云的眼角眉梢跳动着不可遏制的愠怒。她怎么知道我嫌脏呢?她怎么会看穿我的心思呢?我尴尬地回到窑里,坐在炕沿,心想,云云叫你吃牛肉是真心实意,就是那碗牛肉是药,你也得吃了。云云对你的一片善心不是一碗牛肉泡馍能盛得下的。在这母女俩的眼里,你不是什么类型的人,而只是一个人。这是你很难享受的人情的温暖,你应当感激不尽,而你却嫌她们脏,你真不该。

我心里正难受着,云云来了。

哥,还生我的气吗?别说你嫌脏,我也知道那窑里脏,我和娘说好了,忙毕,我们要打一眼窑,圈猪圈鸡。哥,你到时候能帮我们吗?我点了点头。云云不眨眼地看着我。云云的脸上泛着红红的晕。我想,那红晕一定是很有味道的,我真想扑上去尝一尝到底甜不甜。可我没有那个胆量。我只是叫了一声:云云。

解冻了。

半夜里,当一声鸟叫清脆地从我的睡梦地里穿过去的时候,我再也睡不着了。站在院畔朝远处看,星光闪烁的天穹忧郁沉重地压在山外面,身旁的月光却如此清澈。清早起来,爬上崖顶一看,一夜之间,那黑黝黝的桃树枝头上蓓蕾已经十分饱满了,即将要绽开。我似乎听见绿色的浆液在桃树的躯干里流动着。我找到了那几棵寄生桃,它们一个个无动于衷,似乎打算永远生活在冬天。我站在那里,呆看了一会儿,奔出平滩,下了崖畔。粮子老汉以为我发神经,他问我,山子,你这是干啥呀?我没回答他,不知怎么的,只是笑了笑。

桃花山的初春是恬静的。被牛羊践踏了无数次的山坡不可抑制地浸出了嫩芽,雨水将山的沟壑洗刷得干干净净。美好的大自然将喧嚣和不安,将轰轰烈烈和惊心动魄从雍山里剔了出去。桃花山有一点世外桃源的味道。可是,内心的空虚和孤独时时侵袭我,世外桃源的情调在我的感情中灰蒙蒙的缺少色泽。我想起了我的父亲和母亲,想起了我的弟弟和妹妹们。他们正在为春荒而发愁。每年到这个时候,家里就没粮食吃,只能四处去借。对于一家人来说,春天是残酷的岁月。而桃花山的春天却真实、明媚、绚烂。春天的美好使我享受不起。

启明星还在眨动着,我就和粮子老汉从炕上爬起来了。我们的活路是犁地。套好犁,我将犁拖到地里去,亮光才从山后边漫过来了。我忧伤地看见过黑夜怎样吞噬白日;我欣喜地看见过黎明怎样挑破黑夜。犁一插进地里,粮子老汉就把脚上的鞋脱下来,别在裤腰带上了。因为犁一个来回,鞋口里就叫土憋满了,这么憋上十天半月,一双鞋就憋烂了。我也学着粮子老汉的样子,脱了鞋,别在了裤腰带上。一个来回过后,我又穿上了鞋。奇形怪状的料僵石咬得我脚发疼,我怎么也受不了。不过,以后云云给我编了许多双草鞋,我就再也没有赤过精脚。我曾经用心观察过粮子老汉那双脚,脚板挺大,脚心凹了下去,脚面乌黑,如村子前边老槐树上的皮。我就是不知道粮子老汉脚板上的皮有多厚。他就这么一天又一天地在犁过的山地里走着,走着。

粮子老汉的眼睛紧盯住犁头,犁铧恰如其分地割断了埋在黄土深处的野草根。铁犁过后,发出了叭叭叭的响声。他时而看看犁沟,时而摇动一下犁把,那略带褐色的黄土地便顺从地翻了一个过儿。我敢说,他那动作可以和时下最优秀的舞蹈演员的舞姿相媲美。

犁了几个来回,粮子老汉开始骂牛了,他骂牛比骂人更粗更野更脏,骂得淋漓尽致。在我看来,他之所以骂得这么周到,这么上水平,是因为,他要发泄,心中有什么东西要倾倒出来——骂牛,是他倾泄的出口。他用不绝于耳的骂声填补着山里的静寂。他只是骂,却很少动鞭子打牛。每当我去给牛拌草的时候,他就叮咛我,草要多搅几遍,他说,牛和人一样,是个苦东西,可怜得很。说这话的时候,他那冷峻的面孔变得柔和了。

因为山地很陡,为了不叫牛走上坡路,回犁要回到时节上。这是眼力活,也是技术活。我跟在粮子老汉后面,只顾犁地,却看不清路数。他喊一声:回。我就赶紧将犁提了,向回吆。他喊一声:走。我又转过来开始走。有一回,我多犁了两步,他就停下来骂我,说我眼睛瞎实了,说我不听话,说他想用鞭子抽我。偶尔,我犁了一个弯,他就将犁停下来,沉着脸,用眼睛踩我,好像要用眼睛把我踩进泥土里去。然而,我却不怕他。

第一次学犁山地,一晌没下来,我的胳膊就酸痛酸痛的,有点受不了。我看着粮子老汉脖颈上暴起的青筋和弯曲的脊梁,坚持着向前走。我真解不开,这么瘦的老汉,浑身哪里来的力气。等一卸犁,我就倒在犁沟中,爬不起来了。粮子老汉看了我一眼,厉声唬我:起来!快起来!我抬头看见了他那把表情丰富的大胡子。他对我的脆弱、懦弱的不满好像从丰富的胡子里向出流。我挣扎着从犁沟中爬了起来,重新扶上了犁。

夜里,我又忽然醒来了。我睁开眼,只见窗台上那盏煤油灯发着红红的光,那光线在窑洞里泛起了一股暖意,它虽然轻微,但暖洋洋的,仿佛能穿透冰冷的寒冬,直达春发生。粮子老汉蹴在炕上,一只粗糙的手在我的腿上抚摸着,抚摸着。我坐起来,眼眶里真的发热了。粮子老汉问我,山子,你腿疼吗?我啥也说不出来了。煤油灯的捻子咝儿咝儿的响。我哇地一声哭了。

粮子老汉给我盖好被子,对我说,山子,我这几晚上老是睡不着,刚睡下就灵醒了。他长叹一声,说,人做不得亏心事,有报应的。人活在世上,一些东西不能信,一些东西一定要信。他是怎么了?我似乎依然在睡梦地里。我说你睡吧,你好,你待我好。他勉强地笑了一声,说,我不是好人,我做过亏心事,我枉背了好人的皮。他这一夜到底是怎么了?这老汉?

他叫着我的名字说,你不知道,我做了伪证,给你家补定上了成分。他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叹息了一声:我知道,你是个聪明娃娃,肚子里有笔墨,如今,叫你吃苦不说,耽搁了你的大事情……我良心上过不去。粮子老汉说着,几滴泪水从脸上挂了下来。我爬起来,坐在炕上,看着他说,不怪你,这咋能怪你呀。他木然地蹲着。他感慨道:人在做事天在看。自己做了多少瞎事,自己最亮清。他的呼吸变得短粗而明晰,好像背负着沉重的东西在爬坡。

我突然醒悟了,落井下石的还有他,这个大胡子老汉!即刻我觉得他并不是我想像中那么善良,也不能归入到好人中去。他去敞窑里抱柴火,我盯着他的背影,用目光将他送了进去。我忽然看见,有一块大土块塌下来了,他被压在了土块下面,呻唤了一声,就永远地闭上了嘴巴。我高兴得喘不过气来,痛快地大声喊叫。粮子老汉问我,山子,你是怎么啦?当他抱着柴火从窑里出来的时候,我才看见,那些土块安然地悬在窑顶,并没有塌下来的意思。那股凉气又嗖嗖地从敞窑里向外流动。

有一次,当他和我一块儿下地的时候,我看着走在前边的他,将扛在肩膀上的锄头拿在了手里。我想,假如我将锄头照准他那花白的头发上抡过去呢,那将会怎么样呢?他回过头来,只对我温和地一瞥。我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偷偷地将锄头扛在了肩上。一股邪恶的胆量撺掇我,我为什么会产生那么大的胆量呢?

他已经觉察到了我在恨他。我有点儿恐惧。吃饭的时候,我将饭舀来,递在他的手中。晚上,我在灯下给他捉衣服上的虱子。我十二分地亲近他,和他拉家常,给他说好话听,给他的烟锅中装旱烟。他看着我,只是笑一笑。他的笑如同不留阴影的月光。他一句话不说。我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不叫他看穿我。

我错了。他终究看穿了我,他说,山子,你恨我吧,我不怨你。他说得那么轻淡。我还有啥可说呢?从那时候我开始明白,一个人的心中千万不能埋下仇恨的种子,这种子一旦发芽生根,必将结出恶果。即使对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即使他是你的仇人,也不能仇视,要学会饶恕和宽容。我们的心中什么都应该有,但不能有仇恨。

……

冯积岐,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在《人民文学》《当代》《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天津文学》《小说界》等数十种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二百五十多部(篇)。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杂志选载,多次入选各种优秀年选。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逃离》《村子》《遍地温柔》等十二部,并出版八卷本长篇小说文集,作品曾多次获奖。曾任陕西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创作组组长、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