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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19年第1期|姜琍敏:姜琍敏短篇二题(节选)

来源:《天津文学》2019年第1期 | 姜琍敏  2019年01月17日15:09

姜琍敏,一级作家。曾任《雨花》主编,现任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江苏省散文学会会长。迄今共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漫长的惊悚》《红蝴蝶》《禅边浅唱》等24部。多次获奖。

当我谈论香烟时我在谈论什么

如您所知,我这个题目袭自卡佛,虽然我可能并没有读懂他。但他有句话让我很有同感。他说:“我们在谈论爱情时,说起来就像知道自己在谈论什么一样。”而我,在谈论香烟的时候,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在谈论什么。

他还说:“所有这些我们谈论的爱情,只不过是一种记忆罢了。甚至可能连记忆都不是。”

是啊,所有这些我所谈论的香烟或旅游所感,也不过是一种记忆罢了。甚至可能连记忆都不是。

再者,卡佛的故事很简单,他描述的就是一个生活中的小场景。

四个朋友边喝酒边聊天,不知不觉,就聊到了爱情。而我要说的也很简单:和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相处了10余天,就发生了一些与香烟相关的小插曲。

我和易伟的相识就与香烟有关。是在去波罗的海三国游的飞机上。飞行的首站是到法兰克福转机。在我看来,这段航程最苦的还不是长达12个小时、睡不好觉、伸不开腿之类,最苦的是没法抽烟。煎熬了七八个小时后,我哈欠连天地到后舱去上厕所。正候在卫生间门口的易伟也是一脸惺忪与迷蒙。我认出登机前集合时见过他,和我是一个团队的。他也认出了我,先向我咧嘴一笑,说出的正是我的心里话:哎哟,这么长时间不抽烟真够呛。我蓦然想起登机前在吸烟室也见过他,立刻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同时也有点莫名的庆幸感,当时我进去时他正在大口吞吐,我点上烟后他随即又续上一支。这么看他的烟瘾应该比我大,现在的确够他受的。

没等我回答他又问我:你知道法兰克福机场里有吸烟室吗?我想了想说不清楚,至少我经过那儿两次都没看见吸烟室。就是有几个,我说:那机场大得没了谱,我们也不一定找得到。

后来果然是这样,我们在法兰克福转机的三个多小时中也没有抽上烟。更糟糕的是到了爱沙尼亚首都塔林,办好入住手续等后,因为欧洲法律都是凡有屋顶之处不能吸烟,我急忙下到酒店门外去过烟瘾。结果又在那里碰到了易伟,正捏着根香烟在鼻子下嗅着。因为登机安检不能带打火机,我也没了火。原指望在门外总能借到火,却因为深夜并没有别的吸烟者。我想到哪儿买个打火机,可四面张望也没见到个24小时便利店。我建议一起去找找看,易伟却摇头说算了,人生地不熟的,又不懂外语,别让恐怖分子绑了去。说着沮丧地打了个哈欠要上楼去。我不甘心再熬到天亮,决心向前找一段路碰碰运气。为防迷路,我按照以往在国外的老经验,顺着一侧马路不拐弯,大步往前走,实在找不到商店就原路返回。结果运气青睐我了。过了两个红绿灯口后,我竟发现一家小超市。进去一眼就在收银员身后玻璃柜发现有打火机。我指着打火机伸出两个手指,拿出张20欧元的票子让收银员自己收钱。她收了两个欧元,找了零并递给我两个打火机。我兴奋地小跑着回到酒店门口,发现易伟并没有上房间,正疲软地蹲靠在玻璃门边等我。我递了个打火机给易伟。他首先急吼吼地点着了香烟,狠吸一口后大声说:好了好了!有个打火机,后面的日子就没事了——他这话说得有点过于乐观。当然,这是到后来才意识到的。

我们这团队共有23名成员。其中一大半本不认识。但同舟共济使大家很快成了新朋友。不过直到旅游结束,彼此的相熟程度是不一样的,而我和易伟是最熟的,原因还在于香烟。23名团友大多是女士,抽烟的只有我和易伟,自然就走得更近些。

旅游,尤其是出国游,无疑是一大快事。异域人文和景观,哪怕是一条石块铺筑的老街道,都闪烁着让人目不暇接的特色。风格各异的教堂,飞满鸽群的广场,满眼鲜花盆栽,还有白黑红黄各色人头攒动不休。就连那云彩和太阳,似乎也亮得不寻常。微风送来太多叫不出名目的奇花异香,随处可见的餐厅和咖啡座也联袂飘送浓郁的奶味和咖啡香息。无怪出境游的国人,连年过亿。

不过我始终有个越发强烈的感受:其实这旅游也是个相当辛苦甚至烦恼的差事。首先那五六小时的时差就很煞风景,国人还在黑甜乡高卧,你却在大日头下追着导游的小旗东奔西走。一天里走的路程,少说也是平日几倍。几天下来两腿僵硬、头脑昏沉便成了家常便饭。至于起早贪黑、食无定时、乃至像我这般望着西餐就发呆者,那份苦楚也够人喝一壶的。所以说,那种打趣旅游是“下车拍照,上车睡觉”的顺口溜,实在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更何况它也忽略了最为关键的一个事实,即对于大多数团友尤其是女士们来说,下车拍照、扭来摆去主要是头几天的新鲜劲儿。行程尚未过半,他们的焦点就几乎完全瞄准了各式商店尤其是奢侈品店了。“下车拍照”自然而然地成了下车狂买。“上车睡觉”也就成了上车评摆。评摆什么?自然是你买的包包、鞋子;她买的蜜腊、珠宝,甚至是名牌手表。要命的是总有人发现别人买的东西自己也该买,或者,自己买的东西不如别人的便宜或美妙。俗话说老婆是人家的好,儿子是自己的好;其实这买东西,也往往是人家的好。“你这包包才一千多欧元?这要比国内便宜多少啊!”“你这件衣服这么好看,我怎么没看见啊?”于是脸上瞬间多云转晴,心里也七上八下。下一站车还未停稳,有人已窜出去老远,风一般消失在店里。更多人则埋怨导游安排不当,老领着看几座老破房子,进店时间留得太少。所以每当解散时,便有人呼吁延长时间;而集中时必有人姗姗来迟,说是营业员手脚太慢,开张退税单也要排队云。到后来,对于导游来说,这队伍就更不好带了。有人嫌吃西餐太费时间,又有人心不在焉划拉几口就要溜,唯恐商店打烊。什么苦,什么累,对他们全不在话下,买不尽兴或买不够称心物品才是最大的苦恼。非要到临行打包时,才有人哀叹出来时为什么带这么多衣物;现在东西没法收,或者箱子撑爆了,于是又急奔夜市买箱子……

实在说,这类辛苦对我这种购物盲倒不存在。我进商店除非是必须,买到所需之物掉头就走,天生无法从买这买那中获得多少快感。反而经常困惑,这购物又不是受赠,你是要付出大把银子的;为什么会有人将此当作天大的乐子呢?是需要吧,明明许多人已满身珠光宝气、背着经常在换的名牌包包,穿着美不胜收的衣饰了,怎么还不觉得够呢?至于疲累时,再要我在人头烘烘的商店里钻来挤去就更受不了了。问题是,你若不参与狂购,就要孤苦伶仃地等他们,这够窝火的。好在见惯也就慢慢不惊,发觉这倒也不失为各旅行团天然自备的一道妙景。我虽然不是这景观中的一分子,但独自点杯咖啡在街头歇息,再翻翻微信倒也算得上自得其乐。只是我又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团友们平时最爱在朋友圈转来发去的心灵鸡汤或处世之道中,多的恰恰是“人间最美是清欢”、“六根清静方为道”、“舍弃功利,就能回归平淡”、“人生当用减法”之类说道,这于彼时之他们似乎有点隔膜。而于此时之我,却又分明是一剂清凉败火的安慰剂。

何况我还有吞云吐雾之好呢?这就是香烟的好处了。虽然我的抽烟实践早让我深深体会到嗜烟的害处。浪费钱财、有害健康、招人嫌恶不说,每天嘴里苦苦的,喉咙里总觉得有一口痰清不尽。抽多了心有不安,痛下决心要戒却又“明日复明日”,迟迟不能付诸行动。而抽不着烟时又无精打采,老大的失落感。只是,碰到现在这种辛苦无聊的特殊时候,抽口烟还是多少有些舒抚神经、提神助气之效的。

所以,当我呷一口咖啡,惬意地点一支烟,悠然欣赏那些拎着大包小包、有的已奔忙得花容失色甚至头发也凌乱的团友们,在各商店间没头苍蝇般急急穿梭的情状,总不禁哑然失笑。

易伟看到我时,会过来和我碰个头,一起抽个烟顺便聊几句天。但他也坐不住。太太忙于购物,他要随同参谋兼拎包。何况他本人也有兴趣。不,我很快觉得他完全是这方面的行家。古奇是怎么回事,香奈尔和路易威登又是怎么回事,LV和国内的价格相比有多大优势;包包的款式哪个好,甚至密腊的品种优劣、真伪分辨,他都是张口就来,头头是道。怪不得他头发光亮,皮鞋锃亮,身上常常散溢着我辨不出名来的香水气息,衣着也相当考究而得体。我虽不懂,估计多半应该是品牌A货吧。我还经常在车上听到他与人议论起这些,暗地里既觉得如堕雾里,又佩服得五体投地。以至后来许多人都跟着他跑,想买什么总要听听他的高见。

其实他几乎从第一天开始就成了团里女士们的宠儿。走哪儿都有一伙人跟着他,或者老远就急急地招呼他或将手机塞给他:“易伟,快来帮我按一张”,“易伟给我也来一张”……就因为他对“下车拍照”也大有心得。

这倒不难理解。手机的普及,转眼间便让这世界塞满了摄影家。你到任何名胜景点,最抓眼球的不是风光,而是高举手机或“炮筒子”窜上跳下咔嚓不停的拍摄者。观赏、休闲实际上已成形式,在任何背景前搔首弄姿、咔嚓一气,然后在朋友圈或群里大晒特晒倒成了旅游的重要目的。易伟的胸前挎了个小巧的微单,但也经常用手机拍,发在群里的照片却分明是鹤立鸡群,从头到尾都成了大家膜拜和学习的对象。他的作品我也由衷欣赏。妙就妙在取材、构图都有独到眼光。比如拍摄教堂,我们大多满满地试图将整座教堂摄取下来,为此不惜退得老远,结果图片上的人儿都成了陪衬也算不上的小不点儿。而他即使拍摄全景也多取仰视的角度,同样的教堂在他的画面上就分外雄伟而别致。他还善于发现教堂的特色,总能抓取我们忽略的教堂上的精美雕像,突出局部,活现了一个个姿态自如,形神兼具的艺术形象。而我,完全是通过他的镜头,才知道我看过的教堂还有这么多动人之处。风景的取材和构思也是如此,他总能拍得独特而又有艺术感。一座古老的城门,大家都争相站在门前,将它连门带城拍下来。他却舍弃门套,聚焦于圆拱门内那高低不平、泛着历史油光的石块老路,衬以路后的古堡远景,顿时给人以深邃的沧桑感。有回我看见一棵傲立在城河边、茂密伟岸的古树,急忙将它收入镜头。可是随后看到易伟的照片,立刻自叹弗如。他也欣赏这棵大树,可是只取了三分之一的根冠部分,衬以树前大片草地、野花和云彩飞扬的蓝天,拍出来的感觉反而比我的更显其树的雄风及与自然的和谐。

起先我以为他大概是个搞摄影或者绘画的,交谈后才知道,他其实教了一辈子书,刚从县中副校长位置上退下来。这多少让我有些咤异,觉得与心目中固有的教师形象有点对不上号。我指的倒不是他擅长摄影或者这么嗜烟,主要是,一个老教师居然也对时尚或逛店这么热衷而精通。毕竟,我们县中是很牛的,高考名校入学率年年都名列全省前茅。他的工作想必不会轻松,怎么还有这么多兴趣和精力呢?但再想想也释然了。这或是他的一种解压方式吧。我还发现他特别喜欢小动物,每天早餐定会带几块面包揣在袋里,路上见了鸽子或流浪猫便抛洒一些,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争食,孩子般乐不可支。

他这种年轻而多面的心态真让我羡慕。所以听说他已退休,颇觉意外。因为他那头浓密的黑发间还看不到几丝白色。标准的浓眉大眼,饱满白晰的脸庞上看不见胡茬,也几乎看不见皱纹。加之他走起路来总是腰杆笔直,脚步噌噌,一眼看上去,顶多以为他是个五十开外的人。虽然他的肚腩未免厚实了些,牙齿也不够整齐。更煞风景的是他也和我一样,好些牙齿都染上了黄斑。不笑无妨,一笑则大大败坏他那英俊倜傥的光辉形象。无疑,这也是让香烟给害的。

说到香烟,我们俩真是难兄难弟。虽然我越来越意识到,他的瘾头比我大得不是一点点。行程中只要车一停,他总是习惯性地摸了支烟在手上,另一只手捏着打火机,头一个站在车门口,等着下去后立马点起来。旅游中除了进店和忙着拍照外,他经常会抓空抽上支烟。不,就在行进或拍照时,他嘴上也经常叼着一支烟。有次我直言不讳地向他指出这点,劝他少抽点。我还告诉他,自己其实早就体会到抽烟的害处,打算回去后找个时机彻底戒了它。

算了吧,他却反过来劝起我来:戒烟简直是天下第一难。那滋味你可能没尝过,不是烟鬼的人就更难体会了——明知这是好事,却成天百感交集,百无聊赖,简直壮士断腕一般,老大的不舍。其实有些烟龄的,有几个不想或不曾戒过烟的?为什么爽爽快快戒成烟的总不成比例?原因也简单,人最爱患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毛病。所以除了那些确诊为绝症者,多半都成了马克·吐温的信徒,所谓“戒烟是顶容易的事,我已经戒过几十回了。”

你说得不错。我连连点头:不过这点上我倒有些可以自夸的,就是我吸了三十多年烟,只戒过一回,时间也长达一年多。可惜后来又复吸了。

太正常了。我反复过几回,自己都记不住了。最长一次也有三个多月。结果呢?还不是没有什么用?

可是,我复吸的理由你可能想不到。我感慨道:有一天我读到这样一句话:“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不由得拍案叫绝,越想越有道理。都说吸烟无益还有害,可比吸烟无益或有害的事情,人生里还少吗?金钱美色,鸡鸣狗盗,坑蒙拐骗,作奸犯科。哪一桩不富有诱惑力,哪一件不得小心戒备着;这吞云吐雾之好,即使有害,也更多地害的是自己的肺。连这也沾不得,这辈子还剩下多少乐趣呢?于是……

哈哈!易伟笑起来嗓音相当粗嘎:你这分明是给自己找复辟的理论依据嘛。潜意识里还是烟瘾在作怪。不过呢,你那些想法还是有点道理的。这让我想起“做人难”的老话。可做人岂止是难,恐怕更“怪”——吸烟、酗酒、吸毒、赌博、贪污、淫乱、受贿;件件都是人所共知的恶习,却都特别容易讨人喜欢,而且一染便易成瘾。反过来看,人生里的学习啊工作啊修身养性、理想追求啊等等,谁不知道是人之正道、社会大义,却有几个人发自深心地向而往之呢?

我点头赞同,却还是认为应该再努力一下。并又阐述了我的“理论依据”:促使我重下戒烟决心的,也是读到一句话。梁实秋说:“如果在公共场合遇到有人口里冒烟,甚或直向我的面前喷射毒雾,我便退避三舍,心里暗自咒诅:我过去就是这副讨人嫌恶的样子!”——这么说,我现在仍是个讨人嫌恶的家伙,这何苦来?你知道吗?梁先生真让我佩服。他戒烟是一次成功,用的还是“冷火鸡”法。就是,像宰火鸡一样,干脆利落,一次就把鸡毛拔光。结果呢,拿他的话说是“一时间手足无措,六神无主”。我以前戒烟那回,采用的是递减法。今天一把,明天一把,总比一下将火鸡毛拔个精光要好受些吧?谁知那滋味同样不堪回顾。最要命的是递减到后来,那每天一两支的“计划”烟,吸来竟风卷残云般,倍觉香美。

所以你还是失败了呀!

我苦笑道:难,实在是你说的天下第一难。事实上戒烟与戒革任何习惯一样,对尼古丁的依赖并非主因,精神上的依恋才是功亏一篑的根本原因。就像孩子的断奶,他哇哇哭要的,岂止母亲的乳头?记得我正式戒烟那天晚上,我在衣柜翻找替换的衣服,看着那么些早已不穿却没舍得扔的旧衣物,竟呆呆地愣了半晌:我真要戒烟了?它可不是几件旧衣物,而是陪伴我三十年的老伙计哪!心里想着,手又在衣袋里习惯性地摸索开了——直到个把月以后,我的手每天还下意识地摸索上好些回!唉,人的习惯、感情,太强蛮了。我们的喜怒哀乐,哪样不为它播弄?在它面前,理智的面目何其苍白。

我越说越来劲,甩掉手中的烟头,使劲把它踩得粉碎:但是苍白归苍白,只要我们的理智横刀立马,它终究难以胡作非为。而实际上,生命从受精即诞生那一刻起,就自觉不自觉、情愿不情愿地开始了既是前进又是诀别的“戒断”之旅——温暖的子宫,香甜的乳头;同学少年,青春友伴;爱情与梦想,成就与挫败——直到生命本身!既然如此,区区一支香烟,又有何割舍不了?

说得好!易伟也有些冲动起来,用力拍了下我的肩膀说:你让我也有了信心。况且情势也不容许,到底年纪不同了,悠着点好。

然而一转眼间,他却又叹了口气,说自己一直是真心想要戒烟的,实在是上班太忙累了:我又是抓行政的,现在中学的升学和高考压力,你是想象不出来的。而且啊……他忽然露出黄斑牙,嘿嘿一笑:老兄你恐怕也有体会,我不说你也知道。有时候下定决心把打火机和家里的烟缸都扔了,可是人家又给你送来几条……

我恍然,怪不得他抽的烟比我高级得多,是软中华。这种烟一般人是不会掏腰包买来吸的。而买的人又多半不是为自己吸的。所谓抽的不买,买的不抽。而我带出来的和平常抽的一样,是南京的“金陵12钗”细支烟。价格还不及他的一半。因为这个原因,我们虽然常在一起吸烟,我从来没给他敬过烟,暗愧拿不出手。起先他给我敬过烟,但我推说已抽惯细支烟,嫌他的粗支烟太厉害而没接,其实是怕生成某种形势而产生不平衡。于是我们就各吸各的。

吸烟这事吧,很大程度上真和习惯有关。我的烟龄虽然超过三十年了,但近些年每天的烟量一般都控制在半包以内。原因简单,心理压力随只增不减的年龄和只减不增的健康及禁烟呼声而日增,于是我只在某些状态或固定的时间点抽上一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这个频率了。不过像这种出国游的特殊时段,因为兴奋、疲劳和生活节律变化很大,我比平时多抽了不少,但也不会超过一包一天。所以这回出来我带了一条烟,12天行程,怎么也够了。没想到的是,易伟说他也只带了12包烟。一是太太不许他多带,二来,自己也想限制在一天一包之内。

我不禁暗暗为他捏了把汗。根据他的频率来看,我觉得一天一包是难以满足的。那到后来没“干粮”了,怎么是好?

不抽烟的人可能会想不明白,烟不够再买几包就是,国外难道还买不到?其实,烟鬼尤其是老烟鬼对于烟,就像找对象一样,需要的不仅是异性,更要依他的审美眼光漂亮的或者有钱些的。所以他需要的也不仅是尼古丁或焦油,对烟的口味也往往会挑剔。因而许多人只盯着一个牌子抽。而且,国人普遍习惯烤烟型淡口味的,国外则几乎完全是混合型的烟,它抽起来味道既怪又冲,国人大多适应不了。所以出国的烟鬼多半会自备香烟。而抽烟也是心理的。抽多抽少与心情、感觉密切相关。喜了想抽,哀了也想抽。一个充满幸福的热恋中人,反之,一个刚遭了小偷而沮丧恼怒之人,他都会下意识地更加频繁地去摸烟。至于你发觉烟要不够了,按理应该节制些,实际情况往往抽得更多或者说更想抽。因为你会生出潜在的不安或恐慌,更想来一支以安抚心情。

果不其然,到了第七天上的时候,我在一个服务区抽烟的时候,意外发现易伟竟没有跟过来。易伟!我招手问他怎么不来一支,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踱过来说:我的烟在大箱子里忘了拿出来,行李都在大巴车肚里,不想麻烦司机再为我翻箱子了。我说那我有呀,只是烟不好,以前都不好意思请你抽——要不要来一支?

那最好啦。好不好的有什么关系,不一样过个瘾吗?说着他立刻接过我的烟点上,美美地吞吐起来。甚至,最后几口他咝咝有声地把刚吐出来的烟再吸进去,反复几次才恋恋不舍似地把那烟雾放弃。我还注意到,他抽烟时背过身去,还用双手合围拢住烟支,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是风大,会让烟燃得太快。

说着,他忽然又呲出黄斑牙来:不瞒老兄说吧,算算我的烟接不上趟了。特地把所剩无几的烟留在大箱子里,这样白天忍着,到酒店也天黑了,每天就可以少抽几支了。

这不太扫兴了吗?你要不嫌烟孬,等会儿还抽我的。

话是这么说,我心里却赶紧估量了一下,暗想,如果供他的多了,只怕自己的烟也会不够。再想想,这样也好,迫使我也省着点抽。

晚上到酒店我立刻检查一下箱子,发现还剩余5包烟,便放了心。行程还剩5整天,就是每天都补贴他几支,一天一包也差不多够了。

可是两天后我就开始不安了。这和易伟的频率有关。许多时候,比如行进中、吃饭前,或者上一支抽过不久,我本来是可以不抽烟的。但易伟却会凑过来,笑眯眯地伸着食指和中指往嘴边一放,作出吮吸动作向我示意。我给他一支,自然也要陪他来一支,这样那烟就下得快多了。虽然晚上一个人时我会节制些,但两天里还是下去了三包烟。还剩两包,后面的三天光我自己抽也够了,可是与易伟“同甘共苦”已成常态,我总不能说我的烟也不够了,从现在开始不供你了吧?

于是,在往波兰途中一个服务区内,我拉着导游到烟柜前,请她帮我买包烟。虽然不爱抽外烟,但我印象中万宝路还是相对淡些的。导游一问果然有,价钱也不贵,4欧元一包。我掏钱的时候,发觉易伟也来到我身边,不解地拍了我一下:买洋烟干嘛?难抽得很。

备一包吧。我说:总比后来没得抽好。

你的烟也没啦?

还有一包多,肯定支持不到最后的。我一面说,一面偷瞟了易伟一眼,暗中希望他也买上一包。可是他并无此意,只是哼了一声说:惨了,家里香烟有的是,早知道多带几包出来的。

这么说,他还是打算抽我的?

我迟疑了一下,请导游让营业员再加一包。付完钱出来时,我递给易伟一包说:你也备一包吧。

但我心里有个潜台词:下来我们就各抽各的吧。

易伟还是不客套,笑吟吟地接过烟说:也好也好,聊胜于无吧。

尽管这样,后来我们只要在一起抽烟,他还是照抽我的。而到行程将终的最后一晚,我们回到酒店时,易伟又捻着两指靠过来,问我还有没有烟,他已弹尽粮绝了。我先前在车上数过,烟盒里还剩6支万宝路,如果是我自己抽倒够了,但带上易伟就都太少了。我也曾打算到了酒店再去买包烟。但一转念,又觉得要买也该易伟买,要不然,他能熬我也能熬。于是我打消了买烟的念头。

现在,我也留了个心眼,回答他说还剩4支烟了。因为,虽然明天登机后就不能抽烟了,但登机前还有几个小时,我得给自己私留上两支,这样漫长的飞行前,我还能过上一把小瘾。关键是心理上也会有所依盼。

我干脆抽出两支烟给易伟说:4支烟,正好每人两支。你看着办吧。我呢,今晚抽一支,明天登机前再来一支。

其实我心里还有个潜台词是:我实际上还有4支烟,可以对付了。要是你觉得两支不够,现在去买一包还来得及。

不料易伟啪地揿亮打火机,点着烟说:管什么明天啊,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晚我吸掉算了。反正明天上了飞机也是个熬。

我笑笑没接话。但不禁认真打量了他一眼,暗觉这人有些怪。

当晚我抽掉两支烟,留了两支。第二天早餐后,我到门外抽烟时,特意先看看易伟在不在,免得他见我抽烟会犯馋。还好他没在。而我现在抽掉一支,还有一支备着,如果转机时能有吸烟室就可以再过把小瘾了。

没想到还真给我算计到了。转机时登机口不远处就有个吸烟室。只是没有料到的是,当我心满意足地从吸烟室出来时,恰好撞见易伟从面前经过。还好,他还当我抽的是从昨晚那每人两支中省下的烟,又羡慕又佩服地指着我说:嗬,你还真留了支烟到现在啊?你可太能自律啦,佩服,佩服!

我支吾着笑笑,忽然有些难为情,脸上也有些发烫——尤其是回家两天后,我意外收到一个快递的时候。

快递是易伟寄来的。里面是一条软中华,还夹着半张4A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八个字:多谢老兄,救苦救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