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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2019年第1期|徐小斌:无调性英雄传说(节选)

来源:《作家》2019年第1期 | 徐小斌  2019年01月17日08:25

第三章 爱情

1

在整个奥林匹斯山上,唯一能与阿波罗的俊美抗衡的,是美少年阿多尼斯。

在我们所听到的希腊故事中是这样描述的:阿多尼斯为希腊美女密拉乱伦所生,一出世就俊美动人。美神阿芙罗蒂德对他一见钟情,把他交给冥后珀耳塞福涅抚养。阿多尼斯长大后,冥后也爱上了他,舍不得让他离开。两位女神互不相让,请求主神宙斯裁决。后来,阿多尼斯外出狩猎时被野猪咬死。美神闻讯痛不欲生,冥后深受感动,特许阿多尼斯的灵魂每年回阳世六个月,与美神团聚。在艺术造型中,他常被塑造成风度翩翩的美少年,与阿芙罗蒂德在一起。现在,已成为“美男子、美少年”的同义语。

真实的故事完全是别样的:

阿多尼斯的美貌与阿波罗是不同的,按照现在的说法,阿波罗的美是“花美男”,而阿多尼斯的美却带有着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高贵。也因此,阿波罗有着众多的爱人,而阿多尼斯的爱人只有一个。

阿多尼斯从未爱过美神——那个传说完全是后者一厢情愿的意淫。阿多尼斯的母亲密拉也并非乱伦——她只是与真心相爱的人生下了阿多尼斯,换句话说,阿多尼斯是个私生子。人常说,私生子聪明,在阿多尼斯这里,是真正应验了。阿多尼斯四岁即会背诵史诗,九岁会演奏会写诗歌,精通数理,十三岁进入奥林匹斯山的贵族学校学习舞蹈与剑术。有无数女神女人与半人半神爱上了这个美少年,但是都有点惧怕他那冷峻的气质,不敢越雷池一步。

阿多尼斯并不是冷漠的人,他内心充满热情,爱帮助人,甚至愿意救人于水火之中,但是面对那种或明或暗的示爱,就完全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对此,智慧女神雅典娜觉得非常奇怪,因为她深知凡真正聪明的人都开蒙很早,阿多尼斯必然亦如此,但是他为什么那么避开所有的异性,那么清高,那么具有精神洁癖呢?

其实,阿多尼斯从很小的时候心里就藏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因为母亲经常不在身旁,就给他买了一个娃娃做伴儿。他每天抱着娃娃睡觉,这个娃娃黑发黑目,鼓凸的小圆脸儿,翘鼻子小嘴巴,非常可爱,久而久之,他竟离不开她了。她成了他倾诉的对象,成了他的唯一,他不再需要别人。他甚至会给她洗澡,换衣裳,晒太阳,每天晚上,在他临睡的那一瞬,他一定会阖上她那双明亮的大黑眼睛。

他十五岁那一年,贵族学校校方请他去为一个天国少女合唱团伴奏,少女合唱团的领唱是一个小女孩,叫塞涅瓦。那天,塞涅瓦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泡泡纱连衣裙,看起来像个洋娃娃。

2

我们要讲一下塞涅瓦了。

塞涅瓦出生于一个半人半神的家族,父亲是英雄阿忒拉斯,母亲是主管灵性、黑暗与魔法的女神赫卡特,她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都很平凡,唯独她天赋异禀,聪明异常,而且生得非常可爱,脸蛋儿如同三春鲜桃一般鲜润,一双明眸如同纯净碧蓝的湖水,清澈得照得见人影,小小的翘鼻子,小嘴巴像是一朵微微开放的红色牵牛花。她本来是人见人爱的女孩,但是由于父亲对她的宠爱超出了黑暗女神的容忍限度,便施展魔法,把黑暗塞进了小女孩塞涅瓦的心里,让她经常莫名悲伤,赫卡特在暗夜中对她施行了一个诅咒:只有当她遇见一个深爱她的人,他们可以为爱互相献出生命的时候,这个魔咒才可以解除。

自此之后,天性活泼的小女孩经常陷入悲伤和自毁之中。她自毁的方式是用小刀割自己的手腕,一刀一刀,那些刀痕如手链一般一圈圈缠绕在她的手腕上,她渴望一个爱她的人出现,但是所有人都是把她当成一个聪明可爱的小娃娃来喜欢,并没有一个真正了解她深爱她的人。她只好钻进奥林匹斯山的图书馆,那里有个瞎眼的老头儿在管理着成千上万册图书。她开始写作,她想创造出一个爱她的人。她想,爱她的人应当比阿波罗更英俊,而且,他只爱她一人。老头儿看了她写的小说,叹了口气,“孩子,所有的男人都不会只爱一个女人,这是男人的本性。”可是她不信。她每天都去图书馆,时间长了,老头儿会留她吃中饭,老头儿做的饭很好吃,就是用面包蘸一种汤汁,但是那种汤汁真的很鲜美。老头儿习惯了她的到来,有时她不说一句话,就一头趴在桌上写啊写的,老头儿也不说一句话,可是有她在那儿,老头儿的心里就很踏实。突然有一天,小女孩没来。又过了一天,还是没来。第三天,老头儿沉不住气了,想去找小女孩,刚拿起盲人手杖走到门口,小女孩就进来了。小女孩是一瘸一拐进来的,但是老头儿看不到,只能听到她的脚步声,闻到她芳香的气息。老头儿问:“你怎么那么多天都没来?”小女孩说:“我去找塞壬学唱歌了。”老头儿说那你唱一个给我听听。小女孩就唱起来了。小女孩刚唱出第一句,桌上的纸片片就飞起来了,小女孩接着唱,埋在书柜深处的落满尘土的书都跳了起来,成千上万的书在桌上地上窗台上茶几上起舞,老头儿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似乎能看见一点东西了,老头儿大声叫着:“接着唱接着唱!我好像快看见光明了!”小女孩为了老头儿能够重见光明,一直唱到杜鹃啼血——最后她的歌声穿过奥林匹斯山,塞壬亲自介绍她进入了少女合唱团,担任领唱。

3

塞涅瓦第一眼看到阿多尼斯就被他迷住了。当时阿多尼斯坐在钢琴旁边,正被窗外射入的光线笼罩着,他白晳的棱角分明的脸如同一尊云石的杰作,他长长的睫毛低垂着,象牙般的手指放在键盘上,他的嘴唇集中了一种男性美,他无意间的微表情是那样迷人,她的一双明亮的大黑眼睛牢牢盯住了他,舍不得挪动一下,直到他似乎察觉了什么,微微抬了一下眼睛,她立即把目光挪开,羞得满脸绯红。但是这时,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从不多看异性一眼的阿多尼斯,似乎一下子被牢牢吸引,目光里充满了纯真的惊喜,好像发现了寻觅已久的珍宝似的。

当然,这只是一刹那,仅仅是刹那间,也被少女合唱团的雅劳发现了,雅劳迷恋阿多尼斯已久,她用尽了各种手段接近他,但都徒劳,后来她看见连美神都被拒绝,心中才慢慢绝望,然而这一次,她明明白白地看见了美男子那清澈真纯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了小女孩塞涅瓦的身上,虽然他非常理性地克制了自己,但这个破绽算是被雅劳发现了,她心里出现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接下来,塞涅瓦也许是心慌意乱,接连唱错了好几个音符。雅劳看见阿多尼斯合上了琴盖。长长的睫毛依然盖着那双美丽的凤目,他毫不留情地对塞涅瓦说:“你,第二句,重来。”

雅劳看见塞涅瓦的脸像醉酒似的那么红,塞涅瓦的声音几乎听不到。“声音大一点!”阿多尼斯再次说,声音里带了一种严厉。雅劳心中暗喜,她想塞涅瓦这次栽了。

那一天,塞涅瓦忘了自己究竟唱了多少遍。就在终于得到阿多尼斯的赞赏的时候,她突然摔在了地上,然后,就失去了知觉。在那一瞬间她还来得及想,原来失明是这样的,可怜的老人家,他每天都在面对黑暗啊!

4

塞涅瓦睁开眼睛,恍惚间看到了阿多尼斯的脸,她立即觉得是自己在做梦。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她清晰地看见阿多尼斯正在给她轻轻盖上被子。她腾地坐了起来,又躺下去,羞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醒了?”阿多尼斯的目光非常温柔,“吃一点东西吧。”

她像一个木偶一般接受他的照料,他喂她喝汤,她喝了一口就辨出汤的滋味——那是图书馆盲人老头的鲜美的汤,她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他问。

“我……喜欢这个汤的味道……”她低着头小声说,根本不敢看他。

“喜欢,就多喝一点。”他又舀起一小勺汤,放在她的嘴边,“这个汤的调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知道。”

她抬头看看他,欲言又止。

他看着她,分明想起了童年,想起那个从童年开始就一直陪伴着他的娃娃——没错儿,她就是那娃娃的化身,她是上帝派来陪伴他的。

她翻了个身,他突然发现了她小腿上的血迹……是呵,一个小姑娘,即使再累,怎么会突然倒下?

“你腿上怎么有伤?”

“没什么。”她羞怯地蜷起腿。但是裙摆不小心掀开来,能看见雪白双腿上大片的伤痕。

“怎么了?是谁干的?”

“……我妈妈……”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

“怎么会这样!”阿多尼斯真想把这小姑娘紧紧抱在怀里,他努力克制着自己——黑暗女神心狠面冷早有耳闻,但再怎么样,也不能对自己的女儿下此狠手啊!

他默默地找来一些药膏,用轻得不能再轻的手势,慢慢擦掉那些血迹,尽管这样,小女孩还是疼得倒抽冷气。“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姑娘的泪水如倾盆大雨一般落下,小嘴儿一瘪一瘪地抽搐着,终于爆发了:“我妈妈……她不爱我!她只爱我的哥哥和弟弟!她嫌爸爸对我太好了,她受不了!……可是……可是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啊!她骂我很难听的话……呜呜呜……我反驳了她,她就打我,她……她把我打瘸了……”

阿多尼斯心里如同刀扎一般疼痛,他轻抚着塞涅瓦的头发,“那你就别回去了,就在这儿住好了。这儿只有我一个人,可是有很多房间,你可以挑一间你喜欢的,好吗?我也不经常回来,外面有很多事情要做。”

塞涅瓦泪眼蒙眬地看着她的男神,她真想让他抱抱她,可是她不敢。

“我喝过这种汤,真的。”

5

当塞涅瓦带着阿多尼斯来到图书馆的时候,瞎老爷爷已经不见了。唯一亮着的一盏煤油灯下面有一张薄薄的纸条,上写:谢谢你用歌声医好了我的眼睛,天神会保佑你的!

塞涅瓦看到阿多尼斯反复地看着那几行笔迹,神色大变。

“你认识这个老爷爷?”

他沉默良久,说:“他不是老爷爷,你是被他的胡子骗到了。如果他刮了胡子,和你父亲的年纪差不多。”

塞涅瓦内心惊疑,她在想,诸神都在说,阿多尼斯是私生子,从他出生那天起,他的父亲就从奥林匹斯山消遁了,莫非,这位老爷爷是他的父亲?她疑惑地看着他,不敢问话。

“是的,他是我的父亲。我一直在寻找他,没想到你是他的忘年交。你竟然用歌声医好了他的眼病,真的……太感谢了!”阿多尼斯的低语勉强能听得到,她觉得他似乎快哭了,他在努力克制着自己。

“你别难过,我觉得他会回来找我的,”她仰脸看着这位比自己高出一头多的美男子,轻轻地说,“他会给我做汤喝。”

煤油灯突然熄灭了,四周一片黑暗。

6

阿多尼斯为塞涅瓦准备了丰富的食物,但是他每天都是昼伏夜出,他们很少碰面,尽管如此,塞涅瓦还是每天为他做好丰盛的饭菜。第二天清晨,如果看到那些饭菜已经吃完,她会觉得心里异常温暖,如果有剩下的,她在做下一顿饭时一定会淘汰掉那些剩菜,然后创造一种新的菜式。慢慢地,她发现阿多尼斯准备的食品越来越少了。天气渐渐寒冷,她在收拾他房间的时候,发现他还穿着单衣!呵……她想他一定是没有钱了!可是按照他的品级,他应当是很有钱的啊!他的钱都上哪里去了呢?

她决定去酒神狄俄尼索斯那里卖唱挣些钱——她一定要让心爱的人过着最好最优裕的生活。酒神看了看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她还是个孩子,还没长成,缺乏那些丰乳肥臀的性感女人的魅力,但是她的坚决让他无法拒绝,他只好说那试试吧,每个晚上我只能给你一枚德拉克马银币,但是你要唱足十首歌。可是她刚唱了三首酒神就醉倒了。酒神醒来的时候发现满屋子东倒西歪的客人。小女孩瞪着一双惊愕的大眼睛看着他,他的第一句话说的是:“天哪!你比塞壬唱得还要迷人!”塞壬是众所周知的海妖,海妖的歌声是无法阻挡的,她可以使千万个渔民醉倒!

酒神把罐子里剩的所有德拉克马银币都倒给了她。小姑娘鞠了一躬,一溜烟儿跑了出去,她来到奥林匹斯山最大的市场,买到了最漂亮的亚麻制成的衣裳,买到了只有宙斯和赫拉才能吃到的古希腊最贵重最好吃的东西,然后拼命地跑向阿多尼斯的家——那也是她的家,她想在那儿的厨房里为心爱的人做一顿最好吃的饭。

可是当她穿过簌悬木走进家门的时候,突然看到阿多尼斯和一位女神缓缓走近,他们在簌悬木那里停止了脚步。啊天哪,她看清了那个女神的面容,那是鼎鼎大名的阿芙罗蒂德啊!美与爱之神!她的美貌无人能敌,她的法术举世无双,她穿着浅苹果绿色的纱衣,一对娇美洁白的乳房在纱衣中若隐若现地颤动,她大睁着一双碧蓝的眼睛,含情脉脉地凝视着阿多尼斯,而阿多尼斯的表情被簌悬木遮住了,但他挥着右臂似乎在争论着什么。

小塞涅瓦觉得自己的心冻住了,双腿奇怪地软了下来,她是如此自惭形秽——但是在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簌悬木圣树下的两位神祇是多么相配!他们在一起是多么美丽迷人,她的决定就是在那一刻突然完成的!

她轻轻掩住门,在厨房里做了最后的晚餐:烤肉、蔬菜、面包和酒……一点也不少。当香气弥漫在整个房间的时候,她匆匆把为他买好的衣裳放在他的床头,她甚至后悔没有买一条漂亮的大床单。然后,她把剩下的德拉克马银币统统留给了他。她含着眼泪,轻吻了他的枕头——那里有他的气息,她把他的气息装进了自己的心里,她想那是属于她的了,是她永久的、永久的财富。

然后,她借了小精灵阿加索的翅膀,飞到了高加索山——那个酷寒之地,那里吊着她敬佩的普罗米修斯大叔,她可以为了减少他的痛苦,为他日夜歌唱。

可是每当她停止歌唱的时候,她的眼前总会看到同一幅图画:簌悬木那苍郁的叶子下面,站着世界上最美的男神与女神。

古希腊认为簌悬木是神所赐与的礼物,应该加以尊敬。而它的美丽甚至让一个残酷的国王赠以勋章,并令人保护它。由于簌悬木的长寿,今天仍然存在。事实上,今天仍和古代一样,任何公共场所都有簌悬木以提供遮荫。在雅典柏拉图学院人行道上,就有着一株古老的名满天下的簌悬木。

7

普罗米修斯过了很久才明白小女孩塞涅瓦来到高加索山的真实原因。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普罗米修斯等不到小女孩睡醒就匆忙地叫醒她:“塞涅瓦,塞涅瓦!快起来!你完全误解了阿多尼斯!他现在到处找你,快回到他身边吧!可怜的人,他都快急疯了!”

由于长时间的折磨,普罗米修斯比他实际的年龄至少老了十年。他翕动着苍白的嘴唇,慢慢地告诉了塞涅瓦一个惊天的秘密……

在太阳神阿波罗一案那一年,阿多尼斯还是个小小少年。阿波罗至死也没有透露属于他们真正的秘密。但是在潘的举报中,分明说阿波罗他们的反宙斯集团,有着一本秘密的诗集,这部诗集里充满了对宙斯与赫拉的叛逆,以及他们对于真正自由美好的向往。然而当时赫拉动用了所有主神,甚至找到大力神和冥王,都没能破获这本诗集——于是赫拉怀疑是潘在撒谎,把潘也贬黜到了一个浮岛之上。

但是这本诗集是真实存在的。普罗米修斯说,他用生命为人类盗取火种,并没有白白牺牲,就在他被捕的最后一刻,他把那本诗集放在了图书馆。而图书管理员——那位盲老人,以不为人知的方式交给了少年阿多尼斯。

“这并不是我的一时冲动,”老普缓缓地说,“我们考察了阿多尼斯很久,共同认为他是把火种传下去的最合适的人选。他正直、聪明、才华横溢又富有牺牲精神……他比我和阿波罗更具备领袖气质!”

“……可是阿多尼斯没有见到他的父亲啊!”小姑娘大睁着一双天真又聪慧的眼睛。

“是的。阿多尼斯至今没有见过他的父亲,他父亲只是悄悄地把那本诗集给了他,他父亲有意遮蔽自己,他觉得自己的出现对儿子不利,但是他一直在暗中保护儿子。阿多尼斯的父亲是一位人类中的大智者,他的名字叫作麦克斯韦。”

“麦克斯韦?就是那位在物理帝国能探测并且控制单个分子运动,能让宇宙从熵寂走向重生的麦克斯韦?”

“正是他!天哪!塞涅瓦我的小姑娘!你竟然知道麦克斯韦和他的理论!这是连雅典娜都搞不清楚的事情啊!难怪……难怪阿多尼斯这么……这么爱你!”

“您说什么!”

“阿多尼斯爱你,难道你不知道吗!我的天哪!”

那个时间是属于塞涅瓦的。那个伟大的时间,属于她一人所有。多年之后,每当她痛苦到无法忍受的时候,她永远会从心里掏出来那个时间,那个伟大的时间,它不需要麦克斯韦定律,就能重生。

“……可是,老爷爷为什么不见阿多尼斯啊?他们会做同样鲜美的汤,我一猜就是家族的秘方,那天阿多尼斯到图书馆没有见到他的父亲,非常难过……”

“当然,伟大的麦克斯韦完全是为了阿多尼斯才这么做的!从阿多尼斯出生的时候,宙斯和赫拉就散布谣言说阿多尼斯是密拉与人类贱民乱伦而生,如果麦克斯韦认了阿多尼斯,岂不是正中了他们的奸计!麦克斯韦正是人类啊,当然他是一位绝对伟大、绝顶智慧的人类!你以为他不想念儿子吗?告诉你,他就藏身在离阿多尼斯不远的地方,每天都能默默注视着儿子的成长……”

“……可是……可是阿芙罗蒂德……”

“小姑娘,没有那么多‘可是’!事实是,阿芙罗蒂德是赫拉派去劝降阿多尼斯的!当然,我们的美神非常爱阿多尼斯,但她完全是单相思!麦克斯韦和我都知道,我们的美男子,心里只有可爱的小姑娘塞涅瓦!”

塞涅瓦捂住胸口,防止心脏会突然跳出来,她的泪水直接喷射了出来,溅了老普一脸。

“快回去吧我的小女孩,我知道你心里最纯真的爱情,别管我……我会处理我自己的事情的。还有,阿多尼斯的昼伏夜出,都是在组织推翻宙斯和赫拉的统治,他们印传单出诗集,都是需要钱的,所以他现在是很艰难的!”

“可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当然不愿意让你卷进去!反对宙斯与赫拉,推翻他们的统治,是非常危险的事!”

其实,我们的小姑娘塞涅瓦还有许多个为什么,但是没有等到她问下去,高加索山就被男神阿多尼斯照亮了。阿多尼斯带着他的牧羊犬来了!晚霞像烧红了的水彩画,在他燃烧的头颅上,似乎画着炙黄的山川。

他们陪普罗米修斯直到深夜。夜静时分,高加索山谷合拢了。狩猎女神带着祭司,接受猎人的朝拜。圣殿的檐下,石头的祭坛颤抖着,酒后的雉与飞鼠的游魂正悄悄从灶中走出,美丽的星子们都来到圣殿的屋瓦上汲水,能听见叮叮有声的陶瓶。受尽痛苦的普罗米修斯依旧长髯飘飞独对天地,但是他觉得他此时有福了,是他亲眼见证了世间最美丽的爱情:他看见小女孩塞涅瓦调皮的眼神如星星,阿多尼斯含蓄的笑容像月亮——真爱能让男人女人如此美丽!他看见他们如玉的身体沉浸在了青冥河里,那曾经是特洛伊战争时期英雄系马、壮士磨剑的地方!

他也曾经在此地黯然卸鞍,行囊里藏着宝剑,既然历史的锁孔里没有钥匙,那么,就做一个铿锵的梦吧!对着身上已经生锈的镣铐他低声吼叫:“我将归去!我将归去!”

8

在另外一个地方,麦克斯韦先生注视着这一切,热泪盈眶。

麦克斯韦先生很少动感情,他是理性的代表人物,是物理帝国的上帝。他创立的学科,使永动机不再是神话,让走向熵寂的宇宙也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麦克斯韦先生创造了麦克斯韦妖。因为他意识到自然界存在着与熵增相拮抗的能量控制机制,但无法清晰说明这种机制,只能假定是一种“妖”。如果简单描述,一个绝热容器被分成相等的两格,中间是由“妖”控制的一扇小“门”,麦克斯韦妖反应敏捷,能准确地探测并控制单个分子运动,迅速把快速移动的分子从左盒丢进右盒,把慢速运动的分子从右盒丢进左盒。因此,这个小盒子不仅左右部分形成了温差,还实现熵的自发减少。乍一看来,麦克斯韦妖击败热力学第二定理不在话下,同时也让烜赫一时的“热寂说”多了一个反对势力。麦克斯韦妖的物理学意义是让混乱变得有序,避免封闭系统变成一潭死水。扩展到现实世界,麦克斯韦妖就能操控万物,逆转阴阳。

尽管人们希望这位妖精真的存在,但在纪律森严的物理帝国,麦克斯韦妖同样命途多舛,直到多年以后,当奥林匹斯山已经消失,物理帝国开始痴迷于研究熵减过程的时候,麦克斯韦妖才重现踪迹。

应当承认,麦克斯韦妖是科学家眼中真正的救世主,如果它真的存在,那么老人可以由华发变成黑发,宇宙能从熵寂走向重生。从此,覆水可收,破镜重圆。

而此时,发明麦克斯韦妖的麦克斯韦,却在这个别人无法找到的黑暗洞穴中哭泣,他很早就不相信爱情了,但这一对年轻人纯真的爱,仿佛让他回到了年轻时的梦中——那时,密拉穿一身杏黄色的长裙,用一双碧绿的大眼睛贴近他。她说人啊,你爱我吗?

第四章 转世

1

塞涅瓦从噩梦中惊醒,一下子坐起来,直直地看着周围黑暗的天空,心狂跳不已。

有多少岁月了,她几乎每天都会从黑暗中惊醒!自从那个恐怖的毁灭的日子,那个让她亲眼见证爱人被杀的日子,她就从来没有真正睡着过。她从女孩变成了女人,但是她苍白疲惫,本来明亮得如同星星般的大眼睛失去了光芒,有多少个孤独的夜晚她想到了死!当时她是可以和爱人一起死的啊!

可是她不能死!不能死!

她要完成他临终前的托付!

他说:“你不能死!等着我,我会转世!”

她就一直等,等,但是没有任何迹象。她把他的秘密藏在了心里。那本被搜出的诗集的所有诗句她都背了下来。她背下来了,就永远不可能被任何人夺走。

不知自何时始,死亡已经成为她的秘密情侣。在每个夜晚都令她窒息,她靠着它,把灯芯般缩短的耐心一寸寸地继续延长,她对自己说,他会转世,他一定会的,他从不会撒谎。

她闭上眼就会产生幻觉,时代变了,变成了一个百无聊赖的时代,变成了一个出卖肉体也出卖灵魂的时代,她让自己进入了一个流放地。祈祷逝去的爱人赐给她悲悯之美。因为黑幕已经牢牢把昨天的故事封存,谁也不许揭开帷幕,谁揭开谁就是下一个消失的人。

但是她怎能忘记!

……那时,宙斯与赫拉已经意识到有人在挑战他们的统治,风声越来越紧。阿多尼斯好久没有回家。在一个魔鬼出没的夜晚,阿多尼斯如同一道闪电带来的幽灵,冒着瓢泼大雨走进家门,她喜出望外,端着一杯葡萄酒迎上去,他一把抱住她,葡萄酒杯打得粉碎,紫色的葡萄酒汁沾在少女洁白的乳房上,然后被他的胸膛压扁。他要把她装进自己的身体,装进去,装进去,他的强壮塑造了她的柔软,她柔若无骨,化成水,拥抱他,他陷落在水中,他的气息进入她身体的秘密通道,让她觉得肉体已经不属于自己,她全身都被他灼热的气息烤熟,她的汁液从他的指缝里渗出,如血在浑沌中召唤。她知道危险即将来临,危险来临前的美丽,是永恒的美丽。

然后,他们听见敲门的声音。

2

阿多尼斯的英勇超过了诸神的想象。

他竟然击败了由宙斯与赫拉亲自下令、由独眼巨人与恶龙率领的军队!当时他们把阿多尼斯的花园围得水泄不通。宙斯在奥林匹斯山亲自喊话:“阿多尼斯听着,只要你把那本诗集交出来,我就饶你不死!”

但是他怎么可能交出来呢!在阿多尼斯的字典里,从来不曾有“背叛”二字!

阿波罗的好友赫尔墨斯率众前来相救,麦克斯韦率领物理帝国的拥趸们前来相救,刚刚被赫尔墨斯救出的普罗米修斯也带了农神和闪族人前来相救,但是这一切都抵不过宙斯本人突然化作千军万马,如乌云罩顶一般笼罩在了阿多尼斯的头顶上。

——这是奥林匹斯山从来没有过的灭顶之灾。凡被宙斯罩住的,必死无疑。

“阿多尼斯,你可以在死前实现你的一个愿望。”宙斯的声音已经十分苍老,但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蛮横。

“好。我要在这儿,举行我的婚礼。”阿多尼斯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我要娶塞涅瓦,她是我心中最美的新娘。”

诸神都流泪了。连一向讨厌自己女儿的黑暗女神赫卡特也忍不住热泪盈眶——“这个死丫头!她竟然打败了美神,赢得了奥林匹斯山最美的男神的爱!她是怎么做到的?”很久没有见到女儿的阿特拉斯更是哭成了泪人儿。他不知道该不该在这最后关头阻止女儿,让她留条活路。世上有千万个男神男人,他最心爱的女儿,怎么就爱上了最危险的一个呢!

……这婚礼怎么会那么悲伤?

婚礼进行曲才刚刚演奏了一半

提琴手便掩面哭泣

那些已经展示出的伤口

一经拉锯

便有了悲怆的旋律……

但我们还是使劲地喝酒、欢呼

好像忘了我们身边的危险

一对美丽的璧人

他们的脸上没有恐惧

因为他们醉着

因为他们醒来并且疼痛,会是很久

很久以后的事

现在让我们干杯吧

为我们已经死去的兄弟姐妹

为我们的幸存

让我们喝一杯交杯酒

让我们讲那些祝福的话

请原谅,阿多尼斯和塞涅瓦

你们知道

我总是爱说错话

婚礼无法进行,因为司仪哭了

泣不成声

塞涅瓦搂着阿多尼斯的颈子

她的眼泪滴在地上,

变成了一口小小的湖泊

她想起少女合唱团时期无和弦的回忆

她想开口作单音练习

自己哼唱没有完成的

婚礼进行曲

……这是赫尔墨斯为那天的婚礼作的一首诗。

那杆长戟是从阿多尼斯的后背刺进去的。他躺在那里,戟尖从他的胸膛挺出来,鲜血还没有流出,塞涅瓦就扑上去,想让那突出来的戟尖穿过自己的胸膛,与心爱的人同归于尽。阿多尼斯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女孩托起:“你不能死!等着我,我会转世!”

这最后的话虽然微弱,但很清晰。

3

五年以后的春天,

矢车菊、土木香和樱花开得正美,赫尔墨斯驾着太阳神送他的金色马车来接塞涅瓦,对她说:“春天了,出来走走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在一棵巨大的枞树下,密沽河畔,开得密密麻麻的金穗花丛中,坐着一个正在钓鱼的美少年,远远望去,可真像阿多尼斯再世啊!塞涅瓦的心一下子蹦了出来,她管不住自己的脚步,飞快地跑到了那人的身边。那人的鱼竿动了一下,扬脸看了塞涅瓦一眼,“啊你把我的鱼吓跑了!”

那人的俊美绝不次于阿多尼斯,也是那样白晳清秀、俊眉朗目,眼睛里有一种清澈和刚毅,只是少了些忧郁,说话的声调也更高些。塞涅瓦的双眸变成了烈焰——是他的转世!他没有骗我,他转世了!

赫尔墨斯赶来介绍:“这是纳西索斯,是河神刻斐索斯与水泽女神利里俄珀的儿子。他经常在水边。”

“经常在水边,是因为爱钓鱼吗?”

赫尔墨斯笑了笑没回答,接着介绍:“纳西索斯,这是塞涅瓦,是英雄阿特卡斯和黑暗女神赫卡特的女儿。”

纳西索斯收了鱼线站了起来,他个子没有阿多尼斯那么高,但是比阿多尼斯更加壮实,他和塞涅瓦握了握手。塞涅瓦完全被自己的幻想笼罩,眼前一片朦胧,双腿颤抖,心口窒息,仿佛又回到了与阿多尼斯相爱的瞬间。赫尔墨斯似乎发现了什么,轻轻拉了她一下,“走,到我家去,我们一起吃个饭,你不是爱吃我做的红酒牛肉吗?”

何止红酒牛肉,赫尔墨斯做了一大桌子菜,塞涅瓦兴奋得光顾着聊天了,几乎没吃什么,纳西索斯却吃了很多。塞涅瓦兴奋之余没有忘记最关键的事:试探他对于宙斯的态度。她说你关心奥林匹斯山的诸神吗?

“当然。”纳西索斯吃了一大口牛肉,“我非常关心。虽然宙斯和赫拉貌合神离已久,但是在对付反抗者这件事情上,他们是高度一致的,看看他们最近加紧搜查诗集的下落就知道了。”

赫尔墨斯在一旁忧心重重地说:“塞涅瓦你可一定要把诗集保管好啊!那是我们神界的瑰宝,比人类的火种还要重要!”

塞涅瓦刚想接话,纳西索斯又接着发表了一大通言论,他说话的密度太大,别人几乎无法置喙。塞涅瓦这才发现他与阿多尼斯最大的不同是太爱说话,而阿多尼斯平时几乎是寡言的,说起话来言简意骇直击要害,几乎没有一句废话,而且特别善于做一个聆听者。

不过纳西索斯爱说话并不让人讨厌,倒是很让人喜欢,他吃得满嘴油光,像一个没心没肺的阳光男孩那样滔滔不绝,他言辞犀利地攻击宙斯与赫拉,用塞涅瓦从来没有听过的词藻进行头脑风暴,塞涅瓦心里充满狂喜,她想是了,他的转世不可能完全一样:她的阿多尼斯因为参与反宙斯的活动用去了太多资金,以至于在贵族公学里中途辍学,而这位纳西索斯却是一直读到了毕业,并且取得了最高学位——他很为自己的学位自豪。

他们整整谈了七个小时,晚上,外面突然下起暴雨,赫尔墨斯说,你们都留下住吧,我这里有空房间。但是塞涅瓦坚决不干,她失眠已成痼疾,只有在阿多尼斯躺过的枕头上,闻着他残留的气息,才能有一点点安全感。待暴雨稍歇,纳西索斯自告奋勇地说:“我来送你。”

他赶着赫尔墨斯的马车,几番翻车,两人摔得遍体泥浆,但塞涅瓦内心是欢喜的。是的他远没有阿多尼斯那般灵巧,甚至做事是笨拙的,但是有一种笨拙的可爱。

深夜,塞涅瓦掏出藏在胸口的阿多尼斯的小像,轻声问他:“这个纳西索斯是你的转世吗?对吗?请你今晚托梦给我。”

那一夜,塞涅瓦竟然睡得很沉,一个梦也没有做。

4

从此塞涅瓦和纳西索斯几乎天天泡在一起,他们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而且他们还会来到雅典的市场,去买各种各样的小食品,因为纳西索斯非常热爱美食,塞涅瓦便毫不犹豫地掏出卖唱得来的银币。他们会像两个孩子一样趴在烤肉摊上等着新鲜烤肉出锅,那滋滋作响的香味便能唤起他们更多更广的话题,他们从反抗宙斯谈起一直到宇宙命题,他们觉得未来充满了无尽的可能性。后来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红酒乳酪的小店,可以一直开到黎明,在那里他们成为了常客。

但是在第三次光临这家小店的时候,味道变了。纳西索斯带来一个女孩,纳西索斯介绍说她叫波拉马丝,女孩是普通的女孩,浓妆艳抹,说话妖滴滴。但是由于女孩的在场,他们的话题转变了,转变成为世俗的话题,这样的话题是塞涅瓦不感兴趣的,但是她为了保持礼貌还是全程撑了下来。第四次,他又带来一个叫巴尔提的女孩,依然是浓妆艳抹,依然是塞涅瓦付账——塞涅瓦付账变成了一种惯性,大家连客气都没有客气一下,如果换成了别人付账,或许都会觉得奇怪的。

纳西索斯现在最喜欢的话题之一就是不断地明示或者暗示各种女神女人对他的崇拜,如果换了别人,塞涅瓦是深感厌倦的,但是对于纳西索斯她却是网开一面,她只觉得纳西索斯这么做是有点孩子气,他在向她炫耀,证明他心里是很看重她的。或许,他也像阿多尼斯那样,羞于表达自己真实的感情。

但是如此这般多次,塞涅瓦最终还是告别了这个红酒乳酪的小店。但是纳西索斯似乎浑然不觉,他兴冲冲地来找她,说是赫尔墨斯提议大家周末一起到爱琴海去游泳,塞涅瓦为了不扫他的兴,答应了,其实她刚刚学会游泳,还真的不怎么敢在大海里游呢,但是为了疑似阿多尼斯的转世,她拼了性命也是愿意的。

爱琴海之旅奠定了塞涅瓦对纳西索斯的爱。

那一天,他们到达海边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海神波塞冬已经在海边为他们准备好了帐篷和晚餐。诸神争先恐后地下海,纳西索斯和赫尔墨斯很快把大家甩到了后面,只有塞涅瓦和小丘比特没有下海。

丘比特调皮地盯着塞涅瓦,笑嘻嘻地说:“塞涅瓦姐姐,你最近一定在恋爱吧,看你的气色好多了!”塞涅瓦的脸一下子红了:“谁说的,没有!当然没有!”“还想狡辩!阿多尼斯走后你的脸一直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好几个女神姐姐都让我帮你呢,但是我想,没什么男神能超过阿多尼斯的,可是现在好了,你又爱上了,我知道你,你只有在爱的时候才能活,你只有爱的时候才会变美!告诉我,你是不是爱上纳西索斯了?你需要我给他放箭吗?”塞涅瓦羞怯得说不出话来:“小爱神,你千万别这么干,就把这件事当成我们共同的秘密来遵守吧,好吗?”

丘比特眨了眨他那狡猾的小眼睛:“那让我们试探他一下吧。一会儿等他上岸休息的时候,你一个人下海游泳,他如果真的在乎你,就会跳下去保护你的,否则,那他就是不爱你,我需要给他放一箭!用我百发百中的金簇箭!”

暮色降临,游累了的诸神都上岸休息吃饭,塞涅瓦静悄悄地,真的一个人下了水,她游啊游啊,前面是一片越来越深的黑暗,突然,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感席卷而来,天哪,茫茫大海里,只有她一个人!而海神波塞冬虽然偶尔耍些脾气,但总体上是坚决维护宙斯的!也正因如此,阿多尼斯从来不喜欢波塞冬,在他们的婚礼上,波塞冬是缺席的!她越想越怕乱了手脚,这时她才意识到,她完全是因了纳西索斯才下的海,她还刚刚学会游泳,在这一片深海里,她完全像是个任人随意摆弄的软体虫似的。这时海浪慢慢汹涌,她拼命探出头来还喝了几口水,海水的咸味让她想吐,最要命的是,她已经没力气了!她挣扎着,小声祈祷着:“海神波塞冬啊!求你救救我!”

小爱神在岸上密切注视着塞涅瓦,然后他悄悄走向纳西索斯,在他耳边说:“快去救塞涅瓦,她好像游不动了!”纳西索斯正在把大块的烤肉放进嘴里,呜噜着回答:“天哪,可是我现在累得一点儿也动不了了!……”在一旁的赫尔墨斯听到,一声不吭地走向海边,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看到没有?赫尔墨斯去救她了,放心吧她安全了。”纳西索斯咕咚喝了一大口凡路尔酒。

丘比特担忧地看着在大海中挣扎的那个小小黑影,丘比特想塞涅瓦没有见到纳西索斯去救她,她的梦就会碎掉,她的脸色又会褪掉所有的红晕回到以往的苍白。小爱神和塞涅瓦姐姐的关系一向很好,他在心里默念着:“塞涅瓦姐姐,难得你会喜欢一个人,我一定要在这个夜晚打开你幸福的视线!”然后他就张弓搭箭,放出一支金簇箭,正射在了纳西索斯的后心窝。

像是被烈酒猛烈刺激了一下,纳西索斯突然扔掉正在啃的烤羊腿,飞快地扒了上衣,一猛子扎进了海里,他的速度远远快于赫尔墨斯。丘比特远远地看着,终于,他看见纳西索斯追上了遥远的那个小黑点儿,他们好像抱在一起了!

5

塞涅瓦好久没有这么幸福的感觉了!

当纳西索斯从后面一把托住她的时候,她的全身都瘫软下来,她返过身,双手搂住纳西索斯的颈子,像个小女孩。纳西索斯也用一只胳膊紧紧地搂住她,另一只胳膊奋力划水,他们来到了一艘旧船。看到他们登上了船,赫尔墨斯慢慢地返航了。

他们互相对视着,天空孤月高悬,有流星飞过,纳西索斯突然深情地说:“塞涅瓦,如果你是这颗流星,我愿意为你灭掉整个银河的光彩!”他抱住她,两人几乎裸身贴在了一起,他吻她,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晕眩不已。可是……可是就在她觉得一切就要发生了的时候,一切突然停止了!纳西索斯抚摸她的手僵在了那里,纳西索斯看着岸边说:“你看,他们在看着我们呢!”塞涅瓦简直不相信他会说出这种话,塞涅瓦大睁着泪眼想说很多话但一句也说不出来,眼看着纳西索斯离开她的身体,喘息了一会儿,礼貌地说:“我们走吧。放心,我在后面托着你。”但是他并没有托着她,在回程的路上,他唤醒了海神波塞冬,让他的巨手托着他们,一路返航。

塞涅瓦把这一切解释成了他的害羞。是的他是爱她的,只是因为他的羞怯,所以才退缩了。这让她加倍感到他的好。但是她同时又觉得纳西索斯似乎对所有的人都很好,女神和男神,女人和男人。纳西索斯的周围,总是围绕着各种女性,纳西索斯似乎很愿意被女性们宠爱和包围,但是她惊异地发现,纳西索斯最爱的,似乎只是他自己。

那天在海里,回程的时候,她发现纳西索斯一直在对着海面照自己的面孔。当天深夜她睡不着,走出帐篷,发现纳西索斯独自面对大海坐着,她当时觉得他似乎沉浸在爱情之中,可是现在想起来,他其实是在平静的海面上照自己的影子。

难道他当真是个那么自恋的人?

可是,这答案还没有出来的时候,一切就天翻地覆了!

在特洛伊战争胜利十周年的日子,诸神们突然纷纷走出自己的领地,来到奥林匹斯山脚下悼念阿喀琉斯。多年以来,“阿喀琉斯”是被忌谈的一个名字,因为他虽然是古希腊的首席英雄,但是他的名字是和反抗宙斯连在一起的。但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诸神们都在深切地悼念着这位英雄,大家捐出了很多金币和银币,买了一只巨大的羊,火神用火炬点起火焰,大家把羊架在上面烘烤,当最初的香味飘出来的时候,普罗米修斯突然站起来,背诵了当年阿波罗写的那首诗。

……这一切仿佛早已命定

请告诉我关于黑暗中的真相,不隶属于任何统治者的说辞

你们将真实泡入水中,让语言发酵。这个世界早被

多数的谎言替代了所有的梦境。

我小心地编撰

那些随着我们视野移动的开拓史。

我弹着齐特拉琴

一路经过许多地标,听人叙述那些虚构的传闻

我需要真相。我听见了那些幽闭的嘶吼

许多的声响赤裸地排成一列,等待轮回的召唤

我无法直视他们,那些逐渐干涸的灵魂。

父王,你要我学习的就是这些令人苦恼的制式吗

我们有沟通的语言,姿态,有各种爱与性

但是我们已经逐渐没有了心。

父王,你要我做的,

是我无法适应的特性

我在沿经你的途中拾获了许多疾病

当一种病态成为常态后,常态反而成了病态

我拾获了太多令人困惑的片段,然而集结却成了神界无法绕过的疾病。

父王,你像是在极地的冰原中,极度地冷漠

你想让我走近

我会弹琴,会诵诗,会唱歌,会射箭,

但是我无法成为你要我做的标本

因为你所说的一切

我无法相信……

普罗米修斯的声音慢慢变成诸神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声音变成了此起彼伏的海啸。

然后这海啸又传向人间,得到了无数人类的呼应……

6

昏暗的神殿里,赫拉在疯狂地踱步,把能抓到手里的一切东西统统砸碎。碎玻璃如同雪花一般漫天飞舞,侍卫们都吓得瑟瑟发抖,他们都知道,这是赫拉大怒前的象征——赫拉大怒是可以烧毁整个奥林匹斯山的!

直到中午宙斯才过来,宙斯有多年没有君临赫拉的宫殿了,平时都是赫拉去朝拜他,他也不一定每次都见。此时宙斯穿着寻常的睡袍,满脸怒气,只带了几个贴身的士兵,见了满地的玻璃碎屑,皱了皱眉头:“还不快清理干净!”

赫拉见到宙斯,立即换了一副脸,显得庄严而悲悯,“我的王!情况您都看到了!再不动手,我们就完了!您可有什么旨意?”

宙斯一屁股坐在榻上,藤制的塌颤了几颤。宙斯掏出一支烟斗抽了两口,歪着嘴说:“我还想听听你的主意呢!怎么,你这回没主意了吗?”

赫拉拍了两下手,一侍卫走出鞠躬,“回王后陛下,已经到了。”

只见一个穿着黑袍的年轻人沉着走出——竟然是我们久违了的帕特罗克洛斯!亲爱的读者你们还记得他吗?那正是当年英雄阿喀琉斯的挚友!他并没有死,在那场巨大的灾难中,当阿喀琉斯被射中的那一瞬,他从空中摔下来,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接住了——那正是宙斯本人。是的宙斯需要一个活口,宙斯需要了解反抗者的全部阴谋,但是小帕并没有开口。小帕始终没有开口。年深日久,他被大家忘掉了!他被岁月骟了!摧垮了!在漫长的岁月里,他看不到希望,他还年轻,他不能长久地在黑牢里蹲着,他已经发疯了,在他被放出来的时候,全身长满了蛆虫!长发直接拖地,胡子到了腰间,而那年,他还只有二十四岁!

是的他忠于阿喀琉斯。但是神也不能要求一个年轻人自愿为信仰毁掉一生吧?毕竟普罗米修斯只有一个。而阿喀琉斯、阿多尼斯已经死去,连太阳神阿波罗在复活之后也变得缄口不言,难道他帕特罗克洛斯不该求生吗!

是的他该求生,但是他真的不该为了求生而走到另一个极端。

所以他的话一出口,连宙斯和赫拉也感到吃惊,他说对于这场奥林匹斯山上的暴乱必须镇压!他说需要派出堤丰和恶龙亲自出战!

他说恶龙需要喷出火,而且一定要毒火才能彻底镇压这次暴乱,他说据他这些年的研究,统治者只有靠镇压才能获得安全!别无他法!

连宙斯和赫拉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们面面相觑,然后几乎同时把拳头砸在桌子上,“好!就这么干!”

其实只需要堤丰一个就足够了!形象恐怖之极的怪兽舞动他那一双钢臂,只要把手轻轻一攥,就能捏死一个人,像捏死蚂蚁一样。加上毒龙在一旁喷出漫天的火焰,顿时火光四射血流成河,诸神与人死伤无数,到处都是骇人的惨号声!大家顿时四散逃命,只有普罗米修斯、赫尔墨斯、塞涅瓦坚毅地站立着,动也不动。塞涅瓦突然惊喜地发现,纳西索斯不知什么也站到了她的身旁,一脸无所畏惧。

“哼哼,普罗米修斯,我就知道是你的阴谋!”赫拉冷笑两声,“这么看来,仅仅是锁在高加索山还是不够!还要用恶鹰啄食你的肝脏!……把他带走!永远不要让他在我面前出现!”

随着赫拉的一声断喝,堤丰一把抓起普罗米修斯,绝尘而去。

“至于你们这三个小崽子,真是忘恩负义的东西!统统给我关进奥林匹斯山的监狱高塔,好好地反省!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说!”

宙斯在一旁突然开了腔:“赫尔墨斯,你可是二进宫了!跟着阿波罗造反的滋味好受吗?如今连阿波罗都不吭气儿了,你还跟着瞎起什么哄!”

赫尔墨斯没有回答。旁边的纳西索斯倒是声如洪钟:“宙斯!赫拉!我希望你们听听诸神和人民的声音!你们不可能永远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诸神和人民早就对你们不满了,推翻你们的王朝是早晚的事!”

纳西索斯的勇敢超出了塞涅瓦的预期,她心里突然涌出一股巨大的热潮,她想紧紧地抱住他,亲吻他,他无疑是阿多尼斯的转世!毫无疑问!但就在那一瞬间,突然一股旋风刮走了她,她天旋地转地被那风卷了很久,落到了一处美丽的花园——那是智慧女神雅典娜的花园。

智慧女神这时站在她的身边,递给她一杯深玫瑰红色的葡萄酒。

第五章 谜底

1

或许,宙斯与赫拉唯一没有办法对付的是雅典娜。

雅典娜太过聪明,她既不违反奥林匹斯山的法律,又没有介入到宙斯的情事中去,而且宙斯与赫拉经常有事要去讨教她,实在是不好意思与她翻脸。他们只是默默地想,雅典娜只救了一个女神,也算是给他们面子了。

这天天气晴美,雅典娜拉着心事重重的塞涅瓦在花园里散步。雅典娜说:“知道我为什么只救你一人吗?因为第一,虽然我有特权,但我不能过于挑战宙斯与赫拉的权威,第二,纳西索斯此人虽然勇敢,但是他的勇敢和阿多尼斯他们不同,他们是真的勇士,而他是做给别人看的,这次我要考验他一下,也给他一些磨炼!至于赫尔墨斯那个小可怜儿,这次就算是陪绑吧!如果只关押纳西索斯一个人,那么对这个自恋的家伙也是过于残忍了!”

“可是普叔呢?普叔怎么办?”

“普罗米修斯,谁也救不了他。”雅典娜叹了口气,“有一种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殉道的。阿波罗、阿喀琉斯,还有你的阿多尼斯,都是这样的人。”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爱过阿波罗?”

“是的。我至今还爱他。但是他至死也不知道。”

“这太让人心痛了!”

“我倒觉得很幸福。因为并非所有人都能真正爱上另一个人,一生有一个可以爱的对象,已经是天大的幸福了!何况柏拉图式的大爱,远胜于那些哺乳动物式的肉体之爱!……不是什么人都有你这样的幸运!你和阿多尼斯的相爱,真的是太幸运了!你们互相是多么专一多么深情,我们都看在眼里,真是太让人嫉妒了!”

“谢谢雅典娜姐姐,可……可是,我怎么觉得纳西索斯他……他是阿多尼斯的转世呢?阿多尼斯临死前,曾经告诉我他会转世再生……”

雅典娜呆了一呆,“天哪,我的塞涅瓦好妹妹,你竟然觉得纳西索斯是阿多尼斯的转世?你……哦,我明白了,你是太爱太爱他了!我理解,我理解,好妹妹,但是你要正视现实,纳西索斯比阿多尼斯实在差得太远太远了!除了那张脸,他在所有的方面都不能和阿多尼斯比啊!他做的所有的事,都不是为了诸神和人类,而是证明他自己,他永远在证明自己的魅力,想让所有的人都爱他,而他并不在意别人,你明白吗?他真的不在意,他这个人,不懂得去真心关爱别人,他对别人的关心,只是为了彰显他自己的大度,他是一个典型的自我中心主义者!是自恋狂!”

“但是他现在监狱里,难道我们不应当关心他,搭救他吗?”

“是的。当然,大家都在想办法搭救他。……看,我这儿还做了些饼,里面有葡萄干儿和桃仁,你下午去他家的时候可以带给他的母亲,他母亲每周不是可以去看他一次吗?”

“是的,我也做了烤肉和一些好吃的,可是雅典娜姐姐,这是我早上刚从他的母亲那里拿来的。”塞涅瓦像是下了决心似的,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揉得皱巴巴的小纸条,纸条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请改善监狱条件,不然我就死给你们看!”

雅典娜当然认识这字迹,纳西索斯从很小的时候便自命不凡,可是他的手很笨,他永远不会像阿波罗那样会弹齐特拉琴,不会像阿喀琉斯那般会制作精致的船弦,更不会像阿多尼斯那样弹一手好钢琴、写一手漂亮的字,但是雅典娜知道,纳西索斯是爱漂亮爱清洁的人,他绝对会为肮脏的生活环境而死。

“好吧,条子交给我,我马上就去找赫拉。赫拉欠了我一百个人情,这点面子她应当是肯给的。正好顺便把可怜的赫尔墨斯的环境也改善一下。高塔那个监狱里面全是垃圾,真不是人待的!”

2

五年以后,宙斯为了收服一个岛国,作为交换条件,把纳西索斯放出,流放到那个岛国,而进入那个岛国是很艰难的,奥林匹斯山的诸神,必须要拿到宙斯的手令才能进入。宙斯和月亮女神菲碧近日修好,宙斯一向有顽固的失眠症,只有在月光抚慰下才能入睡。由于镇压诸神事件,菲碧已经好久没有光临了。在纳西索斯得到释放之后,菲碧才莲步轻移,再一次来到宙斯的卧室。菲碧顺理成章地得到了一支手令。

雅典娜作为菲碧的好友,自然要送她上船,雅典娜拿过那支手令看了一看就还给了菲碧,就在那一瞬之间,雅典娜已经用手模制造了一支一模一样的手令。

塞涅瓦接过这支手令,心中充满了感激,她飞快地换了件衣裳,没有来得及梳妆就踏上了行程,五年了,她多么想念转世而生的爱人,可是她怎能知晓,不经意间,步履就会悄然踏碎遥远的爱情。五年来,她唯一的希望只能铺在一张纸盏上,而纸盏,又是多么脆弱。

她临走的时候,夜是那么宁静,只能听见青蛙的歌声。青蛙能够看到一个女子乘着飞毯,在夜空里慢慢飞向那个飘移不定的浮岛。

她没有想到重逢是如此残酷,面对他熟视无睹的神情,她只感到无助,空气沉默得像要抽搐似的,在慢慢显现的裂痕中,她试图把他的眼睛放大,但是他竟然轻蔑地闭上了眼睛。

“塞涅瓦,真没想到,你变得这么苍老了。你知道,女人的苍老和不美,都是我无法容忍的。”纳西索斯淡淡地说,同时伸出自己秀美的左手,那上面是一枚婚戒。“还有,我已经同菲碧女神结婚了,三小时以前。现在,我很知足。”

塞涅瓦只觉得自己无言以对。滚烫的眼窝因为流泪过多而浮肿着,但是此时她已经真的觉得自己已经枯萎。她的手指在衣兜里摸到了一枚钱币,那么冰冷,如同对面这个人的声音。

可她的眼神却像是一道血痕,碎了。连同这个小岛上的风景,那支离破碎的沙漠。

她在想,雅典娜是对的。是自己的错判导致今天的屈辱。她忍住眼泪决定不哭。哭就是乞求,而她用不着乞求谁,她这样日复一日地期盼,换来的是这样空落的收回。需要多少刻骨铭心的痛感,才能克制自己,不要让一种哭泣被另一种哭泣代替!

爱情赝品不是很寻常吗?真的假的反正已经说不清楚,纵然有太多的谎言,人的某些欲望也是无从躲藏的啊,权当一次心甘情愿的上当吧!——可是,为什么还是觉得心如刀绞,无法支撑啊?!

3

阿多尼斯,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骗我!为什么啊!

塞涅瓦生平第一次向心爱的人大喊大叫——向那个冥冥中已经逝去多年的亡灵——她脱光全身的衣裳,祼身跪在冥河边,对着星空大声呼喊。

美丽的星子闪啊闪的,真的来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真的来了,这熟悉的陌生人!

他静静地躺在了她的身边。她摸摸他的唇髭,是柔软的,他还如之前一样年轻!他说亲爱的你知道吗?我转世到了东方,在那儿,每天有十二个时辰,我向佛陀请了假,只能待两个时辰,也就是待到寅时。……你怎么不说话亲爱的,你生气了?”

塞涅瓦觉得自己说不出话,一出声,就会哭出来。她只是把他的手拉向她的心口,紧紧地捏着,好像一松手他就没了。

“为什么转世到了东方?到了离我那么远的地方!为什么连个梦也不托一个,害得我爱错了人……”塞涅瓦忍了又忍,还是哭得哽咽难言。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觉得自己一直在一条黑暗的隧道里穿行,很艰难很艰难,后来光明出现,我发现自己躺在了一棵菩提树下,佛陀本尊在看着我,目光非常柔和,他说阿多尼斯你醒了?这是东方……”

这时,塞涅瓦才发现阿多尼斯披着一领浅棕色的迦裟,手上还拿着瑜珈托钵僧经常拿着的一只钵。那只钵竟然是中国的青瓷制造,铁胎厚釉,釉面开满了层叠斜裂梅花冰片般的纹路,把大自然优雅的青绿色糅入晶莹的釉层里,如同大自然的灵魂融入到了灿烂的人类文明中,青秘翠美,精致绝伦。

“我是不是已经很老了?是不是?你要说实话……”

“你?很老?……哈哈哈哈。”阿多尼斯笑起来,阿多尼斯一笑起来就阳光灿烂,两排皓齿把天空也映得晴朗了,“老这个字能和我的小塞涅瓦连起来吗?你看看吧!”他用一只胳膊搂住她探向冥河,冥河里立即出现一对青春焕发的青年男女,塞涅瓦完全不相信那个可爱的女孩就是自己。

阿多尼斯把塞涅瓦搂进怀里,让她闭眼,然后他用另一只手从钵中掏出一样东西。然后她就感觉到脖子上有森森的凉意。

她睁开眼,看到自己脖子上的串珠,琥珀色的,半透明,在她的细颈子上绕了三四圈儿,美极了。

“舍利子。365颗。你要数数吗?”

“不,”她摇头,微笑,“我早就习惯了信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从来不愿意花时间去证明。”

“这是个危险的习惯。”他说,“对什么人你也不要完全相信,包括我。”

塞涅瓦轻抚着舍利子的串珠,泪水一个劲儿地向上翻涌,是啊,正是他说的转世,害她去爱上了别人,但他并没有撒谎啊,他真的是转世了,只不过是从奥林匹斯山的男神转世成为了东方的瑜珈托钵僧。

时间一丝丝滑走。寅时快要到了,但是阿多尼斯觉得颈上的两只胳膊把他越抱越紧,凭他自己的力量,已经拿不开这两只雪白细瘦的手臂。是传染吗?她灼热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脸,他觉得有同样的液体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

“我要和你一起转世。”她清晰地说。

“怎么可能?”

“我要和你一起转世。”她又说了一遍。

她柔软如水却又沉重如水,他们整个都淹没在她制造的漫漫无边的大水中。就在寅时即将到来的那一刻,他突然仰天合掌,似乎在回答某个冥冥中的旨意:“佛陀,我听到你的召唤了!可是……”

冥冥中的对方似乎说了什么,她听不见。

他回过身,轻轻揩去她的眼泪,“佛陀回答了。他说他一直听说你绝顶聪明,你如果能用印度诗的格律做一首诗,每一句都要押韵,表达你此时内心最真的感受,他就允许你和我一起走!必须现在!他现在就在上空俯瞰着我们!”

她从泪水里睁开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站起身,手抚舍利子的串珠急急踱步,他太习惯她的这种样子,每逢着急或者无奈的时候,她就会这样。

空中传来一声轻响——她绝望了,寅时已到,他开始飘升,看起来他比她还要焦急,他突然做了一个口型,这个口型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她看懂了!他是在为她的诗做了一个开头,他说的是:“我走进来说,我只能停留两个时辰……”

她立刻接了下去:

你走进来说

你只能停留两个时辰

你这熟悉的陌生人

你这久已背井离乡的幽灵

却在这魔鬼出没的夜晚降临!

立刻,阿多尼斯悬浮在那里停滞不动了。

我的心早已成为废墟

但这时它被你摇醒

你说

有365颗舍利子

用菩提树的树枝串起

变成我们阴阳两隔的念珠

变成我们阴阳两尊肉身。

我欲巧夺天工

我欲以诗织锦

可你如何知道

我的心魔夜归日遁痛不欲生

或许你是邀我一同坐化?

舍利子此刻已经入我心魂

还好你我在最美的时刻相遇

如今我已衰老

你依然年轻

你看不见我的堕落

我看不见你的飞升

我不允许任何离别再发生

为了你唇上清如芳草的吻

为了我尚未完全凋零的心……

她吟诵到这里,空降大雨。她知道这是佛陀在流泪,她看见她的阿多尼斯,慢慢地降了下来,一只强壮的手臂搂住了她的腰,把她平地捧起,她觉得大雨也变得灼热,在烈焰焚心的灼热中,她和他一起飞升,飞升……

4

塞涅瓦突然消失的消息震惊了整个奥林匹斯山。

而纳西索斯是最后得到的消息。当时他已经过了新婚的喜悦。突然在一个失眠之夜,他想起了塞涅瓦。他脑海里出现的塞涅瓦形象依然是年轻时的她。娃娃脸儿,大眼睛,眼睛里满满的纯真与好奇。他依然喜欢她,但也仅仅是喜欢而已——她还远远达不到他的标准。她像个孩子,虽然聪明,但却是那种孩子式的聪明,至于漂亮,那真是谈不上,奥林匹斯山上美女太多,塞涅瓦长得像个娃娃,这种娃娃脸儿的女子如果老了是不好看的。何况,爱纳西索斯的女神与女人实在是多不胜数,他应付还应付不过来呢,当然,或许她帮过他,但帮他的人多了,让他一一回报可是办不到啊。

然而,为什么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有着一种难以描述的隐痛呢?

当然,对于纳西索斯来说,另一件大事或许更加重要:自从他来到岛国,岛国国王曾经给了他优厚的待遇,拨款为他修建了一座金色大厅,并且给他派了助手,拨了不少黄金。岛国国王深知纳西索斯在奥林匹斯山上的地位,他厚待他,当然是想要他所需要的。但是受宠惯了的纳西索斯却没有领悟到这一点,他只觉得以自己的颜值和魅力当得起岛国国王的宠臣。他四处游玩,与美女们玩情感与非情感游戏,把黄金慷慨地捐给穷人。这样的日子过了许久,他完全不知道,就在他大展个人魅力的时候,岛国国王已经决定把他抛弃了。

这天他来到金色大厅时已经接近中午,门卫把他拦住了,他发现门卫已经易人,他冷笑着掏出盖着国王印章的入门卡,门卫却一把夺去,把那张卡两下撕得粉碎。他怒吼起来,但是没人理他,他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剑,却被另一个扑上来的门卫迅速按倒。短剑划破了他的手掌,只流下几滴混浊的血,他便被人清了盘,没打他也没抓他,只是把他像个面口袋似的扔了出去。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还不如双方血战一场,哪怕自己身受重伤,也比现在这样被人轻蔑地扔出去强啊!他觉得自己最珍爱的身体在这两个门卫的手上完全没分量,简直像条狗似的可以由他们随意掰着玩儿!他站在大厅外边狂吼,直到筋疲力尽才瘫坐在地,流下绝望的眼泪。当然,如果他知道这一切都被岛国国王在一个窥视孔中看在眼里,那他会立即拔短剑自杀的!

他深夜才回到家里。菲碧却并不在家。他这才突然想起,菲碧出门好久了。菲碧说她要去赫拉那里取一个织花边的样子,可是好久都没回来。

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起身到了一家酒吧。假如这时酒吧的侍者是位妙龄女郎,那么一切可能会改写。但偏偏不是。那是个缠着头巾的中年男人,赭石色的皮肤、深陷在皱纹中的眼睛,像个南美人。南美人用一只深口瓶子倒了一杯酒给他,他一仰脖儿就喝了。喝的时候他还在想,那只深口瓶子他似曾相识,是在幼时的小人书上,有一本塔吉克的童话书,画的就是这样的瓶子。他觉得这样的瓶子非常神秘,那个缠头的南美人也非常神秘。

他觉得自己的内脏燃烧起来。有一种不可知的力量让他站起来,慢慢地走出酒吧的门,他回眸,无意中看见南美人挂在唇边的一丝诡谲的微笑。他停留:“你说实话,我美吗?”

“当然。你是整个奥林匹斯山最美的男神。”南美人竟然说着一口熟练的拉丁语!

“可是……可是为什么……他们要背叛我?为什么?”

南美人又微笑了一下,“或许他们……并没有背叛你,是你背叛了你自己。”

“不对!是世间容不下美!无论是美的事物,还是美的人!我要到冥河去,我要死给他们看,我要让他们后悔!我要让所有人一生都沉没在悔恨的痛苦中……”

南美人忽然眼睛一亮,“纳西索斯先生,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听了这个故事,或许就会改变想法。你知道吗?在我们伟大的奥林匹斯山之外,还有一个庞大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人类的智力已经发展到非常可怕的程度了!过去,你一定听说过芝诺的乌龟、拉普拉斯神兽和麦克斯韦妖的故事,你也一定知道芝诺的乌龟与阿喀琉斯赛跑,拉普拉斯预言太阳神的降生,还有,麦克斯韦干脆就是阿多尼斯的父亲。可是你知道吗?现在有一位风流倜傥的物理学家薛定谔创造了一种非常难缠的神兽,伴随着他们的量子力学降临,就叫作薛定谔之猫。比起你知道的芝诺的乌龟、拉普拉斯兽、麦克斯韦妖,薛定谔之猫的命运是最难预测的。本来风流才子薛定谔是想让人们懂得一点点量子物理,殊不知这样一来,人们对物理世界的认识更变成一团糨糊了!也就是说,这只猫藏在密室里,它的生死是由原子核是否衰变决定的——然而事情变得更难懂了,因为这只猫身上还有奇异的功能:量子叠加,也就是,生死叠加——这只猫你不知道它的生死,或许它亦生亦死。世界分裂成了两个版本,在A版本中,猫活着,而B版本中,猫死去。一个叫埃弗莱特的人用“多世界理论”给这只猫找到了归宿。他认为,问题并不在于那些放射性原子是否衰变,而在于它既衰变又不衰变!”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只猫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纳西索斯愤怒了。

“也许没有直接关系。”南美人依然挂着那种诡谲的微笑,“但实际上,薛定谔之猫与所有的人与神都有着难以割舍的关系。你不是也想推翻宙斯与赫拉的统治吗?在你之前,无论阿喀琉斯、阿波罗还是阿多尼斯,他们的反抗都失败了!他们都是奥林匹斯山的顶级男神啊!当然,你也失败了。无论是神,还是人,反抗他们的统治必定会失败,但是科学不会。科学已经把我们带到了算法的时代!科学会不战而胜。与其你去跳冥河,真不如做一只薛定谔的猫,生死叠加、亦生亦死地存在着,你总会看到那一天的!”

纳西索斯总算明白了一点南美人的意思。但是高贵的血统和高度的自恋不容许他听进去这些似是而非的话,特别是,南美人隐隐透出的无所不知的得意。

他冷笑一声,“你说的这些,无非是为苟且偷生找借口罢了!”说罢,他用平生最帅的姿势唰的一下打开金黄色的大氅,如一朵金色的云般飘然而去。

冥河原来如此年轻,年轻到了只有一只船。但是那只船有十二只桨,远远地划来,如同敲碎了一片青蓝色的琉璃,两岸的岩石如丹墀般倾斜,幽静的倒影,深沉的河心,零落的星子,晶澈的微光,清冷的月华……

纳西索斯在冥河中照见自己的影子,他脱去衣服,看见自己的如玉之身和两汪清冷的眸子。

纳西索斯——河神刻斐索斯与水泽女神利里俄珀之子,奥林匹斯山上著名的美少年,谁都不爱只爱自己的男神,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向冥河深处走去,直到水淹没了他的头顶,他依然对自己的水中倒影痴迷不已。他的灵魂化作了一株水仙,永远留在水边守望着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