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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9年第1期|杨少衡:有点着急

来源:《芙蓉》2019年第1期 | 杨少衡  2019年01月17日07:57

彭庆力在第一时间给胡贞打电话,也在第一时间被胡贞拒绝。

彭庆力强调说:“保证不占用领导太多时间。”

胡贞反问:“我的时间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比我们重要。”

“那行,也不浪费彭书记的时间。”

这位女领导很直率,有时候一句话会把人顶到墙角,让你无言以对,只好举手投降。胡贞的意思很清楚,所谓不浪费彭庆力的时间,实际是让彭别再骚扰领导,该干吗干吗去。彭庆力打电话前已经估计到这种可能,却不能不打,因为事情很急,必须争取跟她见上一面。但是人家直接就把电话挂断了。

胡贞原定于明日上午到达本市,在本市有一天日程。胡贞此来的任务是调研,内容是精准扶贫,有一组人员随她活动,都是省里相关部门的要员。本市是胡贞调研的第二站,其日程安排早在一周前即已商定,并以省两办明传电报的方式下发。常务副省长带调研组驾到,于本市是大事,彭庆力自得亲自督促准备,包括让市委办通过各途径与前一站兄弟市保持密切沟通,了解调研动态以及接待安排,以为本市参考。今天下午,市委办忽然从邻市得到消息,称省委通知胡贞返回省城,晚饭后就将动身。调研组日程未变,明日将如期到达,但是改由省农办主任率队,胡贞不来了。彭庆力得知情况,张嘴“啊”了一声,好一会儿不言不语,神情寂然。考虑再三,他拿起手机给小张打了一个电话核对虚实。小张是省府办公厅女处长,配合胡贞工作,为本次调研随行人员。她在电话里证实领导确实接到紧急通知,当晚将返回省城,另有要务。胡贞原拟行前再将变动告知本市,不想彭庆力已经先得到消息。彭庆力在电话里要求与胡贞直接谈一下,小张便把手机交给领导。彭庆力对胡贞提了个建议,请领导率调研组提前光临本市。他说,调研组在邻市的活动已基本完成,能否请大家辛苦一点,那边的活动一结束,马不停蹄就动身过来,晚饭改到本市来用?这样就可以都兼顾到。

胡贞问:“有必要吗?”

彭庆力称本市上下对胡贞此来极为重视,做了充分准备。胡贞因故需要改变行程,说来挺遗憾。如果她能率队提前光临,那也是亲自调研,充分表明关心,他亦可借晚饭之机略做汇报,多少有所弥补。这样安排不妨碍领导按时返回,还能让领导直接了解本市情况,不外就是稍微变动一下吃饭地点而已。到哪里都得吃饭不是?

胡贞问:“你那里的饭比人家的好吃?”

彭庆力笑:“这个不敢自吹,到时候请领导批评。”

胡贞说:“免了,不需要。”

她不同意调整日程安排,不准备满足彭庆力之愿,理由是“不浪费彭书记的时间”,这话听起来很客气,其实含揶揄,让人无言以对。

现在能怎么办?女领导不愿移驾前来,不愿拨冗一见,甚至几分钟都不行,偏偏彭庆力此刻需要见她一面,有事相烦,是件急事,却不好在电话里说,也不能让短信什么的记录在案。如果可以通过无线电波在天地和各种信号交换机间广而告之,彭庆力无须自找麻烦。彭庆力曾庆幸老天爷很关照,在他忽然着急有求之际,人家领导浩浩荡荡率队出发,亲自送上门来,有如春节前夕“送温暖”,机会恰可利用。谁料转眼生变,真所谓世间事无不可能。胡贞急返省城,看来确有要务,此刻有什么特别重要之事必须召回胡贞?难道会是瓜熟蒂落,那些人已经从北京到达?胡贞不愿调整行程拨冗供彭庆力一见,原因当然不是“浪费时间”那么简单。或许她知道些什么情况,此刻需把彭书记晾在一边?无论如何,女领导如此珍惜下属时间,三言两语把彭庆力打发掉,事到如今似已无能为力,说来怪不得谁,只好听天由命。

当天下午市里有一个表彰大会,彭庆力需亲自出席,除了颁奖,还有一份十几页的讲话稿要读。大会除表彰外,亦安排事迹介绍、宣讲等内容,彭庆力的讲话放在最后,为会议总结。彭庆力按时到会,在众人面前正襟危坐,一如既往。会议期间他很安静,众目睽睽之下,除了低头看材料,就是把头一仰看会议室的天花板,似乎饶有兴致在研究天花板上照明灯泡的排列。他的手机也罕见地安静,不像往常时有震动,浑身惊悚传递若干来电与短信。

表彰会接近尾声,眼看轮到彭庆力讲话了。他忽然侧过身,把桌上的讲话稿推给一旁主持会议的市委副书记,低头与之耳语。

“我得先走,有件急事。”他说,“讲稿你读吧。”

副书记大吃一惊:“是什么事?”

彭庆力把手一抬,指着天花板说:“要是掉下来可怎么办?”

他是担心天花板还是灯泡?彭庆力不做具体解释,没头没脑一句,随即起身离开座位。副书记目瞪口呆,看着彭庆力从主席台侧门走出去,才对着麦克风宣布说,由于一项紧急公务需要处理,彭庆力书记先行离会,总结讲话改由他代为宣读。彭庆力行事一向沉稳,如此临时改变,忽然搁下会议实属罕见。他是第一把手,无须获得批准,否则这么一走了之还真是有些问题。

几分钟后,彭庆力的车驶出会议中心。半小时后轿车到达高速公路收费口。那时已经夜幕四合,热闹繁忙的高速公路收费口来去车辆都亮着灯,一路闪烁。

彭庆力给市委办主任打个电话,吩咐联络高峰休息区,请他们留一个安静点的茶室,可能有需要。

“明白。”主任说。

“有消息吗?”

主任回答,他刚了解到,白色奥迪已经离开那边宾馆上路了。

彭庆力没吭声,即放下电话。

紧接着有个电话打进他的手机,是省里一位朋友,通告了一个最新进展。

“他们到了。”朋友说。

“开始谈话了?”彭庆力问。

“是的。”对方回答,“动作很快。”

“谢谢。”

彭庆力所猜无误。胡贞匆匆返回省城原因在此:“他们”到达,开始谈话。

半个小时后,彭庆力的车到达高峰休息区。该休息区位于本市境内,往前两公里就是分界线,接下去的地段不归本市管辖。高峰休息区是这条高速公路上一个较大的服务站点,设施比较齐全,有一家实力雄厚的本地茶业企业入驻经营,辟有几间茶室,装修得体,僻静、整洁,可供要客沿途稍息喝茶。彭庆力到达之前,办公室主任已经发来短信,报称已定下一号茶室,需要的话随时可以进入。

彭庆力没进茶室。他让驾驶员在入口处附近找位置停车。他们停车的地点扼于通道边,每一辆进入休息区的车都必须从他们面前经过。彭庆力没下车,静静坐在后排座位上,看着那些车亮着灯,接续不断从他们的车头掠过,有如在一个繁忙的码头欣赏海轮一艘艘驶入海港。彭庆力无须关注所有这些海轮,只需盯住其中白色类型。所有白色类型海轮中,只有一艘奥迪需要注意,挂五号牌,为胡贞所用。

彭庆力临时逃会,飞一般直趋高峰休息区,却是专程到此来候胡贞。这一行为有如守株待兔,足够奇怪,也足够可疑。彭庆力没打电话告知对方,人家怎么知道他在这里恭候?事先不打电话似可理解,因为胡贞已经宣布“不浪费彭书记时间”,如果彭庆力再骚扰一次,最大可能是再遭拒绝,因此不如不打。设法于胡贞未拒绝亦未预知的情况下在中途拦截说事,情急之下不失为一种选择。所谓“见面三分情”,胡贞可以在电话里一口拒绝,一旦真的撞见了,也不好一句不听即拂袖而去。彭庆力毕竟为一方首长,哪怕上级也得给予适当尊重,不能让人太下不了台。问题是彭庆力如此拦截有如埋伏偷袭,涉嫌以下犯上,是否得当不论,成功率非常可疑。为什么胡贞的五号车不会沿着高速公路一路奔跑,非得驶入彭庆力辖下休息区,供彭欣然相逢?这就好比追问古时候那只兔子为什么一定要撞到某棵树上,供寓言里那位愚蠢的守候者欣然拾取?当年守株待兔者未能如愿,眼下彭庆力有多大概率得逞?显然同样渺茫。但是彭庆力在担心了一下午大会会场天花板或灯泡掉下来可怎么办之后,还是决定拨冗前来。因为此刻他只剩下高峰休息区一株可待,也只剩一个时间窗口。按照他的计算,该时间窗大约就在十九时三十分至四十分之间,这段时间于他好比宇宙飞船的发射窗口,飞船如果错过一个发射窗口尚可留待下一个,而彭庆力只有这十分钟可以待在这里等待一只兔子一头撞到树上,再没有第二次机会。

彭庆力不能不来,因为他有点着急。他坐在自己轿车的后排,神情落寞,看着一辆辆车驶入其埋伏圈,静静等待那个时间窗口的到来与过去。人都有无力之际,即便贵为一市老大,时候到了也一样,说来挺无奈。而后他终于看到那辆轿车:白色奥迪,五号车牌。他不由表情一振,下意识抬腕看了看手表。

十九点三十三分,胡贞如期驾到。

前些时候,胡贞到省立医院高干病房慰问老干部,重点是探望林奇。林奇曾长期担任省长,后来在省人大常委会主任位置上退下。他住院做心脏搭桥手术,还在康复期。

探访过程中,林奇突然问起一件事:“听说马上就要来了?”

胡贞点头:“很快。”

“好像位置不多?”

“有想法的很多。”胡贞说。

所谓“位置不多”不是指干部病房床位,“马上就要来”的也不是住院部医生,林奇问的是时政要务。本省省级班子将于明年初换届,筹备已紧锣密鼓展开。由于各套班子近年都有微调,目前空缺不多,但是备选者或“有想法的”人很多,僧多粥少,所谓百里挑一,需要上级细致考核。一段时间以来,机关内外多有传闻,称中央所派考核组马上将至,全省上下对此无不高度关注。

林奇跟胡贞提到了一个人:“彭庆力怎么样?”

胡贞摇头:“我感觉希望不大。”

彭庆力曾经是本省最年轻的一个市长,此前分别在县、市、省的团委当过领导,在人们眼中属年轻得志一类。但是他前快后慢,下基层当主官后长期原地踏步,曾分别在两个市当过市长,再转到另两个市当书记。运行周期过长,此刻已显疲软。这个人头脑、能力都强,政绩不差,负面声音不多,以往曾经有过几次升迁机会,却都失之交臂。领导层对他看法不一,有人认为彭早年得志,个性有点傲,还宜历练。这一次换届本是彭庆力一个重要机会,偏偏可供安排的名额太少,他与别人相比除资历略长,优势不甚明显。

林奇说:“错过这一次,他恐怕没机会了。”

胡贞承认,彭庆力早已从比较年轻转为年龄偏大,如果这一次上不去,在下边继续干也会显得任期太长,估计会调整。

“你可以帮他说说话。”

胡贞回答:“也不知有用没有。”

林奇认为有用。胡贞如今是常务副省长,说话有分量。

胡贞说:“您放心。”

有一句话就在嘴边,被胡贞压了回去。她本想问问林奇为什么要替彭庆力出面,是不是彭庆力求到老领导这里?据胡贞所知,林奇与彭庆力以往并没有特殊交集。当年彭庆力在团省委工作时,有一位省委副书记分管群团,他对彭庆力很欣赏,所以才有全省最年轻的市长问世。这位副书记原本势头强劲,似乎立刻就要接替林奇当省长了,不料竟出事被抓去判刑。当时彭庆力还曾被叫去问情况,配合调查,外界纷传他也涉案,幸而最终无事。彭庆力之所以长期原地踏步,除了他的个性因素,这个事也有影响。林奇对这些情况充分了解,以往他从未与胡贞谈过彭庆力。林奇退下来后很超脱,基本不出面替谁说事,这一次例外,胡贞心里相当惊讶。

林奇自己做了点解释:“我看这个人能做事,人也不错。”

胡贞说:“我也是这个看法。”

胡贞对彭庆力印象不错,以往曾推荐过彭。对林奇交代的事情,无论他说不说究竟,胡贞都从不含糊。胡贞原本是交流干部,从中央部委下到本省,起初任发改委副主任,省长林奇力主改变其任职方向,放到基层锻炼。她被派到下边市里当副书记,很快便接任市长,几年后因班子结构要求,胡贞直接进入省领导层。外界都知道林奇对胡贞有知遇之恩,却很少有人清楚林奇与胡贞的父亲是北大同学,当年睡上下铺,情同手足。胡贞父亲因病早逝,林奇对亡友后人非常关心。林奇于胡贞是老领导,也是长辈,他交代的这件事,于胡贞并不困难,她以往曾推荐过彭庆力,不外就是继续表明态度而已。让胡贞感到更多惊讶的是彭庆力本人,他为什么不自己来反映,要绕个弯把林奇搬出来?或许他认为老领导分量重,有助成事?或许他比较爱面子,不好意思当面说,怕下不了台?彭庆力如批评者所称,确实有点傲。他一定自认为早应该上,总给搁在一边对他不公平,或许心里还有怨言。以往没见他找这个找那个,不像其他一些人腿勤嘴甜,找得天昏地暗,甚至跑到北京去活动。但是这回彭庆力不再那么矜持,他终于破例,找上了林奇。

显然他有点着急。人免不了都有着急的时候。

胡贞拒绝喝茶。她说:“不需要。”

她表情平静,语音里却有一丝异常。显然她感觉恼火。

在休息区停车场,刚下轿车,突然看到彭庆力迎面而来,她很吃惊,随即面露不快,因为如此相逢看似偶然,实有缘故,一想就明白了。

胡贞一行为什么会一头撞进高峰休息区这棵树上,让彭庆力逮个正着?这里边有情况,彭庆力所谓“时间窗”的基点在于一盆酸菜鱼。胡贞与调研组一行当晚在邻市宾馆用工作晚餐,按照胡贞的特点和当下的规定,该晚餐比较简单,上的菜不能多,但是肯定有一盆酸菜鱼。酸菜鱼这道菜说来很寻常,却是该宾馆的特色菜,用的是当地产的一种淡水鱼,辅以特殊厨艺烹制,吃起来特别鲜,物美价廉。彭庆力曾在那边当过市长,知道那东西。由于胡贞饭后就要离开,工作晚餐带饯别性质,接待方肯定要上一点特色菜,酸菜鱼必不可少。胡贞饭后还要赶赴省城,晚饭耗时不会太长,十八时准点开始,大约半小时也就是十八时三十分自当结束。晚餐后胡贞一行即刻动身,上路后大约一小时,他们就需要休息区了。这是因为酸菜鱼虽好吃,却重口味,免不了要为之多喝汤,或者佐以果汁、矿泉水,那就造成体内水分充足,时候一到就得进洗手间解决问题。即便胡贞不需要,她的司机、随行工作人员也会需要。根据他们的行程计算,上路一小时也就是十九点三十分左右,他们的车将到达高峰休息区附近。高峰休息区距前方与后方两个相邻休息区都有近半小时车程。对人体耐受力而言,早半个钟头不急,晚半个钟头过急,走到高峰休息区恰好有点急,可以拐进来应急。这个点在彭庆力管辖的地盘上,可容他悄悄做点安排。彭庆力显然比古时候守株待兔的农夫要聪明,问题是这里边的不确定性也非常明显:万一晚饭时胡贞让接待方把酸菜鱼端下去呢?万一她的司机使劲憋着,不敢提出解手,准备挨到下一个休息区呢?如果那样岂不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彭庆力的时间窗口根本就不存在?

还好今晚碰着了,彭庆力没有扑空。但是胡贞反应不好。彭庆力如此算计领导,居然算计到休息区洗手间去,对方是女性领导,感觉当然尤其不好。

彭庆力表示歉意,称事情比较急,确实很想见胡贞一面,因此才匆匆跑到休息区等候,抱着侥幸心理。如果来而未遇也就算了,白跑就白跑吧。看来心诚则灵,老天爷与胡贞一样体恤下情。既然见到领导了,能否请胡贞到休息区茶室小坐?喝杯茶,稍微休息一下,容他借机汇报一点情况。

“免了。”胡贞干脆拒绝,“没时间。”

彭庆力说:“不需要领导太多时间。”

“你那个事我知道,不用再多说。”

胡贞很直率,直接点题。彭庆力想找她说的事她不想多谈。

“还是希望直接跟您谈一下。”彭庆力说。

他精于盘算,不惜到这里埋伏领导,让他不说也难。事情已经通过林奇托付,他还不放心,非要再亲自找胡贞一谈,其心态可以理解。通常而言,如果只知道找老领导出面,自己还一如既往端着,傲着,要是胡贞心眼小一点,感觉会不舒服,至少会觉得彭庆力对她不够尊重,那样的话可能反而坏事。彭庆力一定担心这个。为了抓住机会,他已经一改旧态,不惜屈尊奔走,此刻事情进入实质运作,他再不直接找胡贞谈就没时间了,因此他着急。此刻他要跟胡贞怎么谈?“向领导反映一点个人情况”。实际是什么?严肃追究起来已经涉嫌跑官要官,所以胡贞不想跟他多谈。她对彭庆力印象原本不差,此刻彭如此急切倒是适得其反,让她徒增反感,除了不快,也感觉有些不屑。

胡贞注意到彭庆力是独自一人出现,后边没有随员,身上也没有带包。他力请胡贞到茶室,不知是否在那里暗藏一点什么“小意思”,要表达一点“诚意”?胡贞发觉他手上还抓着一份材料,看上去有十几页纸。显然他做了两手准备,如果胡贞拒绝喝茶,他便直接递送材料。这种情况下通常需要递送什么材料?五花八门,其中有一份必不可少,就是个人履历。有人写得很简单,有人写得很全面,无论长短,打印出来递交,可供领导了解情况,亦提供一个合适载体,必要时方便领导批示、转交。

胡贞说:“把材料给我。”

她要过彭庆力手中那份材料,顺便瞄了一眼,却不是个人履历,是《汇报提纲》,原拟于明日上午向胡贞所率调研组汇报的那份材料,关于精准扶贫。

胡贞问:“就是这个?”

彭庆力忙说:“还想谈点情况。”

这就是了。彭庆力找她需要一个由头,总不能直接声称跑来纯为要官。由于胡贞不能亲自带队调研,彭庆力找她递送汇报提纲是一个合适由头。由头与真实目的经常是两回事。如果彭庆力只为递送这份材料,完全可以一封快递了事,无须费老大劲到这里守株待兔,关键只在“还想谈点情况”。

胡贞点点头:“说吧。”

彭庆力下意识地扭头四处看。他们站在休息区停车场,这里熙熙攘攘有如市场,车辆、人员来来去去。胡贞的两个随员都站在一旁,一是司机,一是小张,他们跟胡贞一起下了轿车,估计都要去洗手间。彭庆力突然冒出来偷袭领导,胡贞停了脚,两个随员也不敢贸然离开,一行人站在车边十分扎眼。胡贞是省领导,彭庆力是本地主官,脸面都经常在电视新闻里闪现,知道者众,这么站着肯定会引起注意。所要谈的问题具有私密性,避人耳目为宜。停车场有所不便,万一被人偷听,于谁都不好。

胡贞说:“上车。”

她命驾驶员按遥控器打开车门锁,让两位随员先去洗手间,自己走回轿车,拉开门坐到后排。彭庆力跟过去,坐到助手位上。

“就在这里,长话短说。”胡贞交代,“没时间了。”

彭庆力说:“感谢领导。”

“不需要。还有什么问题?”

果然不出胡贞所料,他要谈的正是那件事情。彭庆力称从林奇那里得知,胡贞对他的情况比较了解,以往曾关心过他,这一次还将继续关心。

胡贞不置可否,还是那句话:“有什么问题吗?”

彭庆力表示非常感谢,他铭记在心。有一句话他一定得跟胡贞说,就是请胡贞无须再为他费心,不要再推荐他。

胡贞不禁一愣:“你说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表示感谢,请求别推荐他。

“为什么?”

他说了第三次。没解释为什么。

“你今天着急找我,就为了这个?”胡贞追问。

彭庆力点头。他听说考核组开始找省领导分别谈话,估计胡贞被叫回省城,应当就是这件事。他感到自己必须争取在胡贞返回之前做当面表示。

胡贞不吭声,眼睛盯着彭庆力,眼神里有一种质疑。

彭庆力提到自己前些时候确实有点着急。看到身边一些人,能力不比他强,水平不比他高,政绩不比他好,资历不比他长,人家一个一个顺利上行,他始终原地踏步。该上未上,心里确实不平衡。以往还把持得住,随着时间过去,感觉机会不多了,不禁有点着急。现在才明白着急实为迷失,他这种人注定是不能着急的。

胡贞听他说,一声不吭。

不一会儿,胡贞的两个随员返回。他们分别完成了各自的洗手任务。

彭庆力说:“感谢领导。我得离开了。”

胡贞问:“没有其他说的?”

“没有了。”

胡贞直截了当追问:“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他苦笑一下,没有回答。

胡贞恼火,用力摆了一下手。彭庆力打开车门下车,没离开,就站在轿车旁送行。胡贞的两个随员上了车,眨眼间轿车发动,迅即开走。

疑问也被匆匆带走。

半个月后彭庆力被“留置”,从此销声匿迹。

他的案子是从北京查下来的。首都有一个神秘要人,姓洪,人称“洪局”,此人通天,可以悄悄为需要的人排忧解难,特别有助于在高层缺乏门路的外省基层官员。有个私企老板给“洪局”送了一笔钱,请为彭庆力提供帮助。不料“洪局”忽然落网,却是个骗子,诈骗术非常高明,案件牵涉全国各地若干基层官员,包括彭庆力。为彭庆力送钱的私企老板原是彭的表弟。彭庆力自称事前不知底细,只是默许表弟帮他活动。无论他怎么辩解,“洪局”的供词和那笔钱记录在案,铁证如山。

彭庆力这种人果然是不能着急的,只是他明白时已经有所不及。

胡贞听到消息,只说了两个字:“可惜。”

疑问有答案了。为什么在高峰休息区彭庆力不回答她的追问?因为确实无法说出口。显然彭庆力知道北京事发,天花板掉下来了,马上要砸到自己头上。他竭力想抓住的最后机会把他自己陷进坑里,他面临的会是严厉处分甚至是判几年的问题,考核、推荐什么的于他已经没有意义,但是于别人可能会有不利影响。如果胡贞郑重其事推荐他提任,转眼他便涉案“进去”,这于胡贞将成为问题。彭庆力愧对胡贞,却不想连累她。

因此他着急了。

这人似乎真的有点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