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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18年第6期|班宇:冬泳(节选)

来源:《当代》杂志2018年第6期 | 班宇  2019年01月17日09:01

我跟隋菲约在咖啡厅见面,万达广场后身,约的三点,我提前半个小时到位。咖啡厅分上下两层,周日楼上搞活动,投影仪放电影。我走上去,发现二层漆黑一片,窗帘拉严,大家坐在小板凳上,对着一面白墙,目不转睛,身体前倾,姿势不端正。楼梯旁的小黑板上写着电影的名字,我盯着看了半天,总共四个字,其中三个我都不认识,就认识一个鸟字。我站在最后面,看了不到五分钟,便退出来,又闷又热,透不过来气,电影也看不明白,提琴配乐,一惊一乍,拉得我脑袋嗡嗡的。

我脱掉外衣,窝在沙发深处,店里的女老板走过来,跟我说,有埃塞俄比亚的咖啡豆,新上的,要不要尝一尝。我说不了,怕坏肚子,总觉得非洲埋汰。她问我,那你喝点啥?我说,这样,你先给我来一杯白开水,我等朋友呢,她到了,我再一起点,放心吧,来都来了,肯定消费。

女老板收起饮品单,又端来一杯水,我捏着杯沿举到嘴边,温度太高,喝不进嘴儿,便又放下来,盯着它看,热气缭绕,屋内人不多,但空调开得挺足。我看了一圈挂在墙上的电影海报,全是外国字,没一个看过的,便掏出手机,给隋菲发了一条信息:我到了,一楼沙发,不急。

等了半天,她也没回我,手机马上没电,我收进怀里,又在书架上找了本书,胳膊拄在沙发扶手上,开始翻书,刚看两页,困意袭来,眼睛睁不开。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旁边桌的一对男女在说话,他们跟女老板好像挺熟,男的对女老板说,最近生意怎么样?女老板说,一般,平时晚上也不行,就指着周末呢。女的又问,能回本不?女老板说,费劲,现在来的都是粘夹儿,一杯咖啡能坐半宿,有的刚喝一半,就让你续杯,我说咖啡不能续,他说不用兑咖啡,往里倒点热水就行,你家太甜,我口淡。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对面有挪动椅子的尖锐声音,便试着睁开眼睛,光线很强,一时还不太适应,只见一团模糊的黑影坐在我对面,然后跟我说,等着急了吧?我伸个懒腰,揉揉眼睛,说,还行,几点了?隋菲说,快三点半了。我打个哈欠,说,困了,昨天夜班,没休息好。隋菲说,要不你接着睡吧,补补觉。我说,现在精神了,唠一会儿,别白来,你想喝啥?

隋菲向女老板询问半天,最后点了一杯美式咖啡,我告诉女老板,我也要一杯一样的。隋菲问我,你平时爱喝咖啡吗?我犹豫了一下,然后说,爱喝,尤其是上夜班时,咖啡比较提神,还解乏。隋菲说,我也爱喝。我说,是不是?有共同爱好。隋菲说,你总来咖啡馆吗?我连忙说,总来,每个月不来几次,我浑身难受,真的。

我说的句句属实。三十五岁一过,安排相亲,已经成为我父母最紧要的一项事业,我的家庭条件还可以,父母退休,旱涝保收,身体健康,没有负担,但个人条件一般,主要是个儿矮,穿鞋勉强一米六五。最近一年,我大概见过二十个女孩,高矮胖瘦,中专大专,各种型号款式,应有尽有。相亲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日益熟练,手拿把掐,但对我父母来讲,却开始变质,他们已经忘却初衷,忽视过程与结果,转而深陷于统筹规划的游戏里,每周为我安排时间,定时定点,错峰出行,催我去相亲,有时一天能见俩。

下午两点半的咖啡馆,相亲首选,这是我历经一年总结出来的经验。这个时间段,通常已经吃过午饭,双方坐一会儿,喝两杯饮料,没有额外开销,成本可控。如果没相中,一拍即散,没啥损失;假如聊得比较好,到了四五点钟,还可以直接一起吃晚饭,继续加深了解。但自从相亲以来,我只跟对方吃过两次晚饭,其中一次,吃完饭后就散了,嫌我烟抽得太勤;还有一次,开始时比较顺利,聊得愉快,女孩是替亲戚看鱼塘的,我们相处一个多月间,见过两次,一起去吃过冷饮,我还特意买一副鱼竿,去找她钓鱼,几乎每天都发信息,后来把能说的都说完了,我认为这种情况就可以谈及下一步,准备结婚,对方告诉我这种情况是处到头了,应该吹了。

隋菲看着比照片要老一些,眼角皱纹明显,头发带着小波浪,远看有层次,近看像好几天没洗过,穿着一身深色毛衣,灰白坎肩,上身整得挺素,底下穿个皮裙,长款皮靴箍着小腿,裙子和皮靴之间露出短短的一截灰色裤袜,材质好像挺有弹性,接近于衬裤。

隋菲说,我本来不是特别想来,我妈非让我来的。我说,我也是,咱不勉强,走个形式,坐会儿就行,我也没指着非得怎么怎么样。隋菲说,你这么说,我压力也小一些,咱俩到底是谁介绍的呢,没弄明白,你知道不?我说,知道,兴顺街有个卖奶的,长啥样不知道,总围着一条大纱巾,天天下午四点多钟,骑着三轮车,吹着口哨,拉两大罐鲜牛奶过来,我妈总去那里打奶,说是新鲜,当天现挤,你妈有时候也去,他俩跟卖牛奶的都挺熟悉,一来二去,卖牛奶的对我们彼此情况都有所了解,所以就牵了根线儿。隋菲点点头,说,那你住得离我妈家挺近。我说,应该是不远,你没跟家人住一起?隋菲说,没有。我说,挺好,自由,愿意干啥干啥。隋菲说,好啥,我跟我妈没法一起住,老干仗,处不来。我说,处不来,但是还得处,接着处,往死里处,这就是血缘关系。隋菲笑着说,总结得挺好,我的情况你知道不?我说,一知半解。她说,离异,有孩子,归男方。我说,男孩女孩啊?她说,女孩,快上学了。我说,挺好,老话讲,闺女是妈的小棉袄儿。她说,跟我一点都不亲,爱臭美,谁给买衣服就跟谁,整天围着她爸后找的转,气我。我说,孩子小,长大了就好了,谁也不行,还得是亲妈,母女连心。隋菲说,你啥情况?我还不知道。我说,我啊,没结过婚,新华电器的,普通工人,三班倒。隋菲说,待遇不错吧?我说,不行,到手两千五百八,但保险上得挺全,单位比较正规。隋菲说,也行,自己够过。我说,一般化。隋菲说,你们厂子是生产啥的?我说,这个说来话长,经营项目比较复杂,我刚去的时候,是做电褥子的,生产长条儿的电热元件,后来几年,暖气烧得都挺好,就不做这个了,给我安排去连接器车间,干印制板,焊爪簧,应用挺广泛,这几年,厂子规模逐渐扩张,接不少新项目,有的产品还能用在武器上呢,属于军工企业。隋菲说,好单位,需要保密不?我说,保啥密,想告诉别人,都不知道说点啥,我去了就是干活儿,别人咋说咱咋干。隋菲说,挺好,省心。我说,听介绍人说,你在医院上班。隋菲说,以前在,化工厂医院,当护士,现在不了,状态不好,休长假,半年没上班了。我说,也行,好好休息。

我们正聊着,楼上传来一阵响动,我们抬头看去,狭窄的楼梯上拥出十几个人,互相沉默着走下来,表情深沉。隋菲看着他们,问我说,这是干啥的?我说,楼上周末有活动,放电影,现在应该结束了。隋菲问我,啥电影啊?看得都挺沉重。我说,叫什么鸟来着,四个字儿,什么鸟怎么怎么地。

我推开咖啡馆的门,与隋菲告别,门上的铃铛在身后一阵乱响,很好听。隋菲照着玻璃捋几下头发,然后问我要回哪里。我其实挺相中她,长相好,气质佳,说话也不招人烦,于是特意留个话头儿,说也没啥地方去,自己转转,问她有没有推荐。隋菲说,没有,要不陪我走到前面吧,好打车。我说,那行。走到路口,等了半天,也没有出租车过来,我说,要不一起吃晚饭,搭伴吃,能多点俩菜。隋菲想了想,说,那也行。

两瓶啤酒下肚,我又点了根烟,心情不错,跟她说,你是第三个。隋菲说,啥?我说,相完亲一起吃饭的。隋菲说,主要我回家也懒得做。我说,做完还得收拾,麻烦,不值当。隋菲说,你会做饭不?我说,别的不行,做饭还可以,酸菜炖牛肉、滑熘里脊、家炖三道鳞,都是绝活儿。隋菲说,学过厨师啊?我说,没有,就是愿意琢磨,愿意做,但做完自己不愿意吃,愿意看别人吃。隋菲说,有机会尝尝。我说,你这话也不实诚,很多事情,没有必要说开吧,今天吃个饭,咱们都挺高兴的,回头一散,谁也不打扰谁,也挺好,我再去你家,或者你上我家来,做顿饭,那不像话,关系到不了那一步。隋菲说,你挺现实啊,没看上我呗。我说,主要是你来了就说那话,本来不想来啥的,听着不对,明显是没看上我,我这人比较随和,谁看得上我,我就能看上谁,看不上我的,我也不上赶子,那不是买卖,我有啥说啥。隋菲说,那你还想说啥?我说,我还想说,我根本就不爱喝咖啡,喝完睡不着,我就爱喝老雪,闷倒驴,劲儿大,喝完回家蒙大被一睡,爱谁谁。隋菲听后捂着嘴笑,我说你乐啥?隋菲摇摇头,说,有那么好喝吗?我说,好喝,这酒有回甘,喝完回回口干。她继续笑,然后朝着服务员举手,说,再来俩,我也陪你喝一瓶。

我打车送隋菲回家时,已是半夜,我喝了不少,走道发飘。她住的小区较新,附近荒凉,住户不多,几乎没有亮灯的,开到附近,隋菲让司机停下,我也跟着一起下了车。隋菲转头问我,你下来干啥,直接坐车回去呗。我说,送你走几步,有点喝多了,想见见风,吹一吹,能好受点儿。隋菲说,别合计歪门邪道。我说,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隋菲说,那你是哪种人?我说,你看不出来吗?隋菲说,看不出来。我说,那你眼神儿不行。隋菲说,正经的,我都到了,你回去吧。我说,今天吃饭花多少钱?隋菲说,没事,我请你。我说,这个不好,吃饭花你钱,总觉得欠你点啥。隋菲说,有机会还的。我说,有吗?隋菲笑了笑,说了句,你先回去吧。我便在路灯底下停住,看着她穿过马路,走进小区,然后又转过头来,跟我挥挥手,我也挥挥手,想朝着她和她身后的黑暗喊一句什么,但张了张嘴,始终没喊出来。

我到家之后,头晕得厉害,没去卫生间洗漱,直接上床,准备睡觉。我妈听见动静,进到我屋来,皱着眉头说,没少喝啊。我说,还行,有点困,睡了。我妈说,别,今天情况怎么样?我说,就那样。我妈说,到底咋样?你说一说。我说,明天再说。我妈将我脑袋底下的枕头抽出来,告诉我说,不行,现在就得说,不然我睡不踏实。人家对你啥态度?我坐起来,靠在床头,想了一会儿,说道,怎么说呢,不反感。我妈说,那你什么态度。我说,我也不反感。我妈说,不能吧?我说,什么不能?我妈说,这个结过婚的,还有个孩子,这礼拜没别的安排,让你去是锻炼锻炼,保持状态,你俩不能对上眼了吧?我说,相亲还锻炼啥,你天天到底合计啥呢,妈?我妈说,不让你去好了。我说,别管,这个挺好,兴许能处上,最近不见别人了,我睡了,明天再说。我妈表情懊悔,垫着手转身出门,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低声念叨着,这事儿整的,这事儿整的。

隋菲问我,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我说,听实话吧?隋菲说,实话。我说,再年轻几岁,算是比较透溜,挺撩人儿,现在一般,但是对我来说,绰绰有余了。隋菲说,还挺拿自己当回事儿。我说,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回事儿,谁还能把你当回事儿。隋菲说,有事儿求你。我说,我尽量办。隋菲说,我想我闺女了。我说,想就去看。她说,那家人不让。我说,那没办法了,派出所去告他们,能行不?她说,够呛能管。我说,那你有啥办法?她说,你帮我去一趟幼儿园,趁着他们午间活动,照几张相片,给我看看。我说,能行吗?她说,有啥不行,不偷不抢不拐卖,拍照又不犯法。我说,那你自己咋不去?她说,我怕跟那家人碰上,以前就有过这种情况,要是他们再把孩子转到别的园去,以后就更找不到了。

我骑自行车沿着轨道的方向前行,以前这边都是杂草,附近住户自己圈地种菜,这几年统一规划,种下一排矮树。树是种上了,但无人修剪,里出外进,不太整齐,树底下还有许多杂草,这个季节里,无论是草还是树,基本都已枯掉,没有一丝绿意。我在这些矮树的缝隙里骑走,抄一条近道,时快时慢,偶尔抬头看天,风轻云淡。旁边有火车轰鸣着开过来,后面挂着几车油罐,开得不快,我用余光数着总共多少节,数到一半,有点乱,便停下来,转过头去,看着火车逐节经过,它掀起一阵微风,裹挟着石头与铁轨的气息,轻轻吹过来,相当好闻。

车开过去之后,我才发现,铁轨对面有人正望着我,穿一身警服,歪戴大檐帽,八字胡,矮瘦,栽着肩膀,口涎外溢,死死地瞪过来。我与他对视几秒,开始还以为是警察,后来觉得他的眼神不太正常,我便移开视线,继续往前骑,他在铁道对面,默不作声,与我并行,走得很快,我逐渐开始加速,他在另一侧也小跑起来。这时我才发现,他的手里拎着一根老的交通指挥棒,红白漆,十分破旧,我骑得越来越快,他也一直在加速,甚至开始奔跑,跨过铁轨,向我追来,并用指挥棒指着我,嘴里发出奇怪的呵斥声。他的嗓门很大,十分骇人,像是在追捕罪犯,我心里发慌,便在前面拐了个弯,向着另一条小路疯狂地骑去,那喊声始终紧随,更加急促,我没敢回头,但能感觉到他离我也就几米的距离,正在步步逼近,地上的一群鸟飞起来,我在它们中间穿行而过,仿佛也成为它们之中的一员,朝着前方飞去,我奋力蹬车,丝毫不敢放松,经过楼群,转到一条主干道,逐渐放缓,回头一看,后面已经无人跟随,这才松一口气。我浑身是汗,又渴又累,十分狼狈,将衣服敞开怀儿,站在路旁休息半天,才又继续出发,我边骑边想,我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件事情呢?想不明白。

我跟几位家长共同守在幼儿园的小操场旁,隔着栏杆往里望。幼儿园由两层门市房改造而成,面积不大,操场在小区里面,器材丰富,滑梯、转椅、秋千,应有尽有。课间音乐响起,十来个孩子从二楼跑下来,噼里扑通,下饺子似的,跟着老师做操,伸胳膊踢腿,连蹦带跳,模样可爱,也不吵闹,家长们纷纷掏出手机拍照,我也掏出来,隋菲向我描述过她女儿的模样,长头发,眼睛挺大,皮肤有点黑,翘鼻尖,眉毛旁边有颗痣,特乖,不爱说话,也不咋合群,愿意自己玩。我跟那些孩子有一段距离,痣是看不清,努力分辨半天,总算找到一个符合其余条件的,穿着一件嫩黄色外套,眼睛有神,做操也挺认真,动作虽然总是慢半拍,但很努力盯着老师看,我连拍好几张,各种动作,看着十分乖巧。做完操后,几个小朋友跑到栏杆这边,来跟家长说话,有的家长还给准备了切好的水果,这个小女孩向我这边看了一眼,但没走过来,我看着她默默走向大象滑梯,背面绕着走上去,再在顶端滑下,从象鼻子里钻出来,整理好自己的衣服,面无表情,又绕到背后去,再次滑下来。我举着手机,又拍几张,回家自己欣赏半天,越看越有意思,还是闺女好。

当天晚上,我跟隋菲约吃烧烤,我点了两盘烤牛肉,一盘鸡脆骨,一盘墨斗,还有一份拌花菜,又等了将近半个小时,隋菲才到,风尘仆仆,一进屋就管我要手机,我启开两瓶啤酒,分别倒满,再将手机递过去,说道,看了半天,整个幼儿园,就你闺女最好,一看就听话,招人稀罕。隋菲来回翻着照片,速度很快,我又说,你还别说,长得跟你挺像,尤其是眉眼之间,有股英气。我还没举杯,她自己边看手机边喝下一口,然后抬头问我,这穿黄衣服的小女孩,谁啊?

我愣住片刻,说,不是你闺女吗?她举着手机,放大照片,指着旁边一个穿红毛衣的小孩儿说,这个是我闺女,三十多张照片,你就拍了两个侧影。我说,这不是短头发吗?她说,铰头了。我挺尴尬,说,对不起,走眼了,刚下夜班,有点累,精神不集中,改天再去给你拍。隋菲摆摆手,情绪低落,说,再说吧,看不着闹心,看着了也闹心。我撒谎说,你女儿我也看见了,挺好的,健康成长。隋菲说,谁接的她,没看见她爸吧?我想了想,说,这个真没注意。隋菲说,要是有下次,你注意一下,她爸的右脸有道疤,挺深。我说,行,这个特征明显,不能认错。她又说,以前我划的。

隋菲穿得很厚,这在外面还看不出来,一层又一层,毛衫套了俩,我忙活半天,才全部脱完,累得满头大汗,衣服在椅子上都堆不下了,掉落在地上。隋菲缩在床的角落里,屋里没开灯,窗帘也没拉,幽光映入,她看起来又瘦又小。我坐在床边,擦着汗说,咋穿这么多?隋菲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你管呢,快,上来。我借着酒劲,趴在她身上,换了俩姿势,干了挺长时间,呼哧带喘,本来对自己的表现挺满意,但隋菲一直没怎么出声,我的心里也就开始犯嘀咕。做的时候,她一直紧抓着我的腰,两腿绞在一起,最后我一激动,没能及时抽出来,全射里面了。做完之后,她一直没说话,我也没吱声,不敢轻举妄动,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很想抽烟,又不敢说,抓心挠肝,一个劲儿假咳嗽。过了半天,隋菲吐了口气,说,想抽烟了,去吧。我回应一声,连忙翻身下床,掏出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点燃之后,借着火光,看见身边的隋菲双目紧闭,右手搭在额头上,胸口明显起伏,她太瘦了,肋骨都能看得出来。隋菲说,诚心处不?我说,我心挺诚,今天虽然喝了点酒,但没喝多。隋菲说,你以前跟过几个女的。我说,这话怎么说,对象处过一个半,都没成。隋菲说,咋还出来半个。我说,手都没拉,就分了,只能算半个。隋菲说,干这事儿,跟过几个?我说,咋说呢。隋菲说,实话实说。我说,有一阵子,老去舞厅,黑灯里跳过几曲。隋菲说,啥意思,听不懂。我说,反正有那么四五回,后来觉得没意思,不去了,具体的情况,别问,不好,我说出来了,以后咱没法往下处。隋菲说,不问也行,但是我之前的事儿……我连忙接过去,说道,那我也不问,如果要在一起,咱们往前看,我这个人实在,我妈暂时不让说,但是我也得告诉你,我家其实还有一套房子,回迁楼,六十平方米,两室一厅,八院附近,一直没动,咱俩以后要在一起,不用租房,按你的想法装修,这个钱我也攒出来了。隋菲说,想得太长远了,我话还没说完,有个事情,我先讲好,你看看能不能接受。我说,你说说看。她说,我不能生育,生完头胎后,身体报销了,所以刚才敢让你射在里面。我停顿片刻,在黑暗里猛吸两口烟,问她,定死了吗?她说,医院判的,你要是觉得不行,就再想想,不逼你,无所谓。我想了想,把烟掐灭,跟她说,没啥行不行,以后别划我就行。

隋菲说,你先走吧,俩人在床上,有点不习惯,睡不着,别耽误你上班。我点亮台灯,起身下床,她的房间很空,除了这张床之外,只有一个简易衣柜,一张写字台,两把椅子。我穿好衣服后,又把地上散落的衣服归拢到一起,在床尾逐件叠好,规矩地摞在椅子上。隋菲一直在看着我,做完这些之后,我披上衣服,准备走,她告诉我说,门有点紧,往右边拧,使点儿劲推。我按照她说的方法,用身体将门撞开,来到门外,又把门带上,然后并没有立即下楼,而是站在走廊里,听着她下床的声音,拖鞋擦过地板,有气无力,她走到门边时,我的心也提到嗓子眼,然后听见她在里面反拧门锁,锁簧咔嚓两声,像是在跟我进行一场冷漠的告别。

我妈问我,处上没有?我说,差不多。我妈说,啥意思?我说,按照社会普遍经验分析,一个女的,要是能单独跟你去吃烤牛肉,关系基本就算定了。我妈说,你俩还真处啊?我说,要不然呢,不是你介绍的吗?我妈说,她到底哪好呢?我说,说不明白,反正身上有股劲儿,挺吸引我。我妈说,你别上当受骗,她可有个孩子。我说,女孩,我还见过呢,没归她,谁骗我干啥,一穷二白。我妈说,那可不好说,你这礼拜天再见一个,我逛早市认识的,丫头挺胖,但人实在,摆摊卖小吃,吃苦耐劳,我看也不错,骑驴找驴,你去看一眼,也没啥损失。我说,不看,礼拜天我不休息,得去加班,连轴干,单位最近管得严。我妈说,那下礼拜去见。

其实礼拜天并不需要加班。下夜班后,我骑着车直奔文化宫露天游泳池,秋天过半,这里还能游最后几天,马上就要闭馆,再来游的话,就又得是明年了。我赶到游泳馆,花五块钱买张门票,正在更衣室换裤衩,隋菲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在哪里,说有事要商量。我说我来文化宫游泳了。隋菲说,这都几月份了,外面还能游吗?我说,不怕冷就行,最后几天。隋菲说,你啥时候游完?我说,一般情况,我来这都得待一天,从早到晚,饭都在里面吃,反正不限时,今天你要是有事,我就早点走。隋菲说,不用了,等着吧,一会儿我过去找你。

我披着浴巾来到游泳池旁,虽是周末,但由于天气转凉,只有三五个人在水中,他们站在里面,忽上忽下,相互观望,也不怎么游。池中的水比前几天要更绿,漂白粉味道浓重,几把破旧的折叠靠椅摆在岸边,我戴好泳镜,又把浴巾搭在椅背上,走到池边,试探着下水,水里很凉,我咬着牙,深吸几口气,一头扎进去,四肢僵硬,游了十几米,才逐渐舒缓开来。池面如镜,双手划开,也像是在破冰,我继续向前游,上下起伏,耳畔的声音越发嘈杂,水声轰鸣,我潜到水底,憋一口气,向着黑暗的一角游去,直至抵达滑腻的池壁,才又转身浮起,双手扶在栏杆上,那些声音又忽然全部消失,四周仿佛静止,只有几片枯叶在水面上打转。

隋菲来的时候,已是中午,太阳高升,晒干地面,水汽荡漾在半空之中,我裹紧浴巾坐在长凳上,隋菲从后面拍我两下,然后绕着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我问她吃饭没有,她说还没吃,我说那你等一下。我去旁边买了两个鸡蛋饼,回来递给她,说道,文化宫特色,卖十多年了,酱刷得足,多给你加了根肠。隋菲看着鸡蛋饼,跟我说,今早我做了个梦,完后给你打的电话。我说,梦见我了吧?隋菲说,没有。我说,那梦见啥了?隋菲说,梦见我怀孕了。我说,不能吧?隋菲说,按说是不能。我说,身体有啥反应吗?隋菲说,本来没有,现在不敢说了。我说,都是梦,别吓唬自己,就是怀上,咱也不怕。隋菲说,我怕。我说,怕啥?隋菲说,怕有人又抢走。我说,谁要抢?隋菲说,我前夫,我还总能梦见他监控我的一举一动,总偷摸回来,有时候半夜醒过来,总觉得屋里还有别人。我说,打住,你再说的话,以后我都不敢过去了。隋菲顿了一下,说,手机再给我看看。我返回更衣室,取来手机递给她,她又翻看一遍我拍的照片,然后跟我说,穿黄衣服的,其实就是我女儿,那天没告诉你,你拍得没错。我看看她,说道,你还能有句实话不?

我扔掉浴巾,转身跳入游泳池,中午游泳的人逐渐多起来,很热闹,水里其实比岸上要暖和,我在里面漂着,阳光照进来,池水闪光,十分惬意,我心里数着,再有不到一周,这里差不多就又要停业,都说明年这边要动迁,那到时我去哪里游呢?隋菲在岸上,默默走向另一个泳池,那里水深一米,夏天时都是小孩在游,现在没人去,已经荒废,几天后就会抽干。她独自站在水池边上,俯视着池边缓缓浮动的绿藻,我光着脚走上跳台,站在高处,俯视着下面的人,隋菲在最远处,跟她的影子融为一体,我大喊一声,人们望向我,然后我迈步上前,挺直身体,往下面跳,剧烈的风声灌满双耳,双臂入水,激起波浪,像要将池水分开,这是今天的第一跳。我在水底,那些嘈杂的声音再次袭来,没听错的话,有人在为我鼓掌,也有人在喊,大概是池水溅到他们的脸上,路旁有车经过,不断鸣笛。我闭起眼睛,依然能感觉到光和云的游动,太阳的踪影,这时,我忽然想起一首久违的老歌:孤独站在这舞台,听到掌声响起来。

舞厅的刘丽给我发信息,问我最近咋没去跳舞,我骗她说去了,但没找她,刘丽说嫌弃我了?以后断了吧。我说开玩笑呢,其实没去,最近单位忙。刘丽约我晚上一起吃饭,我合计一下,有点犹豫,但实在不太想回家,下班之后,便直奔她家楼下的冷面店,要了一箱酒,几个拌菜,我俩边喝边唠,天南海北,其间隋菲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在哪儿,我说在外面,跟单位同事喝酒,她说今晚你回哪儿住,我说还没定好,隋菲说我又想闺女了,我说改天我陪你去看,隋菲说,我又做了个梦,梦见我下面一直淌血。我说,别吓唬自己,等我喝完,要是时间不太晚,我过去陪你。挂掉电话后,刘丽说,要去陪谁啊?我说,没谁。刘丽说,没谁就陪我唱歌去。我说,不去,就俩人,没意思。刘丽说那我再找几个,来都来了,没喝好呢,要上哪儿去?

…………

班宇,男,青年作家,1986年生,沈阳人,豆瓣阅读征文大赛首奖得主。小说和评论散见于《收获》《当代》《作家》《上海文学》《芒种》《青年作家》《西湖》《大家》《鸭绿江》等刊,被《小说月报》《思南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出版短篇小说集《冬泳》,并以“坦克手贝吉塔”为网名在豆瓣阅读等网络平台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