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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19年第1期|荆歌:毕业生(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19年第1期 | 荆歌  2019年01月16日08:16

我在震泽中学教地理的时候,史地办公室漏雨严重,水渍在墙上画出了许多怪诞的地图。甚至有一滴水,滴进了我的鼻孔,引起了嘹亮的喷嚏。大家说:“难道你的鼻孔是朝天生的?”我的鼻孔并不朝天,与普通人无异。所以滴进雨水,是因为我抬头研究天花板。天花板上出现了智利地图,又似一条游龙。由于漏雨严重,校长室就决定让我们暂时搬到高一年级办公室去。那儿非但不漏雨,而且冬暖夏凉。原因是,这间办公室正好位于一棵巨大的古樟树下。有人说,在飞机上一定看不到这间办公室。说这个话的,是一名政治教师,他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这也许和他当兵的经历有关吧。在军事行动中,部队总是要注意隐蔽自己,不让敌人发现。如果高一年级办公室是一辆坦克,那么,敌机在空中,是不会发现它的。因为香樟树掩护了它。政治教师说此话的时候,脸上堆满了笑。这使我想象一只鼹鼠躲进安全的土洞里是如何发出快乐的笑声的。

通常,担任主课的老师,经常喜欢把一些学生叫到办公室里来。经常进教师办公室的学生,大体有两种。一种是好学生。他们或者是班长、学习委员,或者就是课代表。他们前来向有关老师汇报有关情况,或者就是把全班的作业本交到有关老师这里。他们虽然也总是来去匆匆,但是,他们的身姿是挺拔的,步伐是雄赳赳的。他们常常以故作的羞涩,来掩饰内心的自信和优越感。而另一种经常光临教师办公室的,就是差生。或者是彻头彻尾的差生,那些门门功课都跟不上大家的学生,或者就是有一门功课比较差的学生。

我不太喜欢有学生出出进进我们的办公室。我宁肯办公室里冷冷清清的,让我无聊的时候看看窗外那些古樟树,粗糙的树干,和橄榄状的叶子,都很好看。连日阴雨之后,我似乎还发现树干上有了木耳。然而办公室里清静的时候很少,就是学生不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我发现,高一的任课教师特别喜欢聊天。他们高谈阔论,都是时事评论家和民间政治家。当然他们也喜欢八卦,娱乐明星们的私生活,总是在他们嘴里口香糖一样嚼。

只有一个学生,经常来,我非但不讨厌他,反而每次都饶有兴致地关注他。

他是个差生,这是显而易见的。

我听到语文老师对他说,门闯,你说说看,你这次语文测验又不及格,这究竟是怎么搞的么!

门闯不说话。

语文老师又说,你连语文都不及格,你还能干别的什么呢?你将来恐怕连一封信都写不好呢!

语文老师的话有点问题。“连语文都不及格”,这是什么话!难道语文是吃饭睡觉一样容易的事吗?他身为语文老师,如此轻视语文,着实让人不可思议。至于他提到写信的问题,似乎也并不恰当。难道说,写信是生存的必要技能吗?

门闯说,我不写信。

不写信就有理由不学好语文了么?语文老师火了。

“我不得不罚你抄课文!”语文老师让出了办公桌的一角,让门闯抄五遍课文。

在门闯弯腰抄课文的时候,我发现,他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孩子。他长得多好啊,我还没见到过有一个男孩子长得这么细皮白肉英俊漂亮的呢!我不由得内心里为他感到遗憾。

所有的老师,仿佛是有了一份约定,大家都把目标对准了门闯。这节课的课间张三把他叫来,下节课之后便轮到李四叫他来。高一年级办公室成了门闯的第二教室。

这么说起来,语文老师“连语文都不及格”之说,并非全无道理。几乎所有的任课老师,都盯上了门闯。他连语文都不及格,还有什么是及格的呢?

门闯一般不顶嘴,但他也并非总是一声不吭。只有物理教师训他的时候,他坚决不说话。物理教师再怎么训斥他,他都不吭声。物理老师是个喜欢用刻薄语言进行人身攻击的人。他似乎上辈子与门闯有仇,训起他来,叫人觉得残忍。而门闯站在办公室的中央,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像一件艺术品。后来物理教师不再训他,只是在他面前叹息。物理老师一定是训得自己也累了,并且讽刺挖苦的才华也似乎耗尽了。他改而长长的叹息,像一个擅长吹气的物品。他这样做,一方面是出于自身的生理需要;另方面,他是要让门闯知道,他这个差生可气可悲到几乎已经是无可救药的地步了。

外语教师比较年轻,刚从师大毕业不久。她也凑一份热闹,平均每天一次传唤门闯。她非常学生气地对门闯说,马克思说过,外国语是人生斗争的一种武器,你不掌握一件武器,怎么自卫和战斗呢?她又说,你成绩这么不好,门门功课都不好,你要是以后当了教师,怎么教学生呢?要给人一杯水,自己必须得有一桶水,你连一杯水都没有,怎么可以给人一杯水?

门闯对外语教师说,他以后不想当老师。他说,当老师很辛苦。

他这么说,引起了全体教师的好感。此话看似瞧不起老师,但是,话中有话,他充分肯定了老师的劳动,劳苦功高的。

那么你想干什么呢?外语教师语气温柔地问。

我想当厨师。

当厨师也要有文化的。外语教师说。她这话显然不太有说服力,当厨师要文化干什么呢?是写菜单吗?还是要用英语向老外食客介绍中国烹饪?这也毋需厨师出面呀,服务员懂点英语就行了嘛!

要不是自己也是一名教师,我真想出面为门闯辩护。但我不便说什么,我只是在心里希望门闯自己能说些什么,以驳斥英语老师的谬论。

一个疑问在我心中始终挥之不去。那就是,经过各任课老师如此决不善罢甘休的强化训练,门闯的成绩怎么还是那么差呢?他总该有所进步才对啊!我看他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都被剥夺了。同学们在外头嬉戏,在操场上奔跑、踢球,门闯却在教师办公室里当他的西西弗斯。我估计他小便的时间都没有。同时我还有另外一个疑问,那就是,所有的任课教师,似乎没有一个最终对门闯丧失信心的。语重心长地谈心的、喋喋不休地数落的以及为他而唉声叹气的,没有一个放弃的。我倒是发现,有教师(大概是化学教师吧)因为课间把门闯叫来打阵地战而耽误了自己的小便——当我走过高一(3)班教室,化学老师遇见救星似的叫住了我,她求我代她看一会儿课堂,以便她去厕所方便一下。其实,她只管去方便,要找个人看着干吗?学生又不是羊群,会跑散了?

门闯的父亲让人感到疑惑。他个头不高,虽然穿着西服,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但看上去还是有点猥琐。说话的时候,总像是在咬什么东西。他这副尊容,怎能生出门闯这样的美少年?面对这对父子,我的想象力开始活跃起来。我有理由猜测,门闯其实不是这个丑陋的中年男人所生。至少,门闯的母亲得美若天仙才成。我听到他跟门闯的班主任商量,要让门闯休学。他的理由看起来比较充分,既然门闯读不好书,那就干脆不读吧!他经营着一家酱菜厂,据说是国家绿色免检产品,是政府饭店接待专用酱菜,远销东南亚及港澳台地区。小子跟我回去,还可做个帮手!他说。

可是大家怎么能答应!任课教师们纷纷表示,他们为这个学生付出得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如果他中途辍学,大家付出的几倍于普通学生的努力,就是付诸东流了。你不能剥夺他受教育的权利!

令我吃惊的是,门闯自己竟也不愿意跟父亲回去。其实像他这样的学生,在学校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倒不如回去做酱菜的。

深秋的校园真的是非常的美好。各种树都变了颜色。阳光照在上头,就像是吹动了树叶,让它们动人地摇响。空气清朗,皮肤干爽的感觉,让人觉得世界是清洁的。而人也从内到外是清爽的。在这个美好的季节,门闯竟然因为一封情书而被叫到了办公室。

你竟然有空写一封情书!你真是脑袋发昏了!昏得不轻,要去医院做一个脑电图了!你不想想,对你来说,时间是最宝贵的,精力是最宝贵的!笨鸟先飞,你比笨鸟还要笨,你不抓紧一切时间把功课学好,跟上其他同学,你竟然写起情书来了!

你说说看,你为什么要写情书?

门闯不言。这个问题确实不太容易回答。

突然,提问的班主任发现了问题:你会写情书了?你的作文水平那么差,语句不通,错别字连篇,你怎么会写情书?

门闯还是不回答。这个问题确实也并不太好回答。

你说,你是不是抄来的?

抄一封情书,也许比独立写作一封,性质要不严重一点。班主任这么问,既有瞧不起门闯的意思,也不排除在为他开脱一点的善意。

但是门闯不承认他是抄的。

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门闯能独立完成这么一封情真意切的情书。他会同其他任课教师一起,分析了语气,研究了笔迹。笔迹没什么问题,抄嘛,当然是他的字。这一点,其实无须研究就可以确定。那么内容呢,抄还是没抄?直到今天,这还是一宗悬案。既没有证据来证明它不是门闯写的,也不能证明它确系门闯所写。

私下里我们议论,撇开情书不论,即使门闯不写情书,有人愿意跟他谈恋爱,也是毫不奇怪的。可以说,只要门闯愿意,相信班上所有的女生都会和他谈恋爱的。是不是这样?有人不怀好意地问年轻的外语教师。

外语老师的脸很不应该地红了。

那个扎着香蕉辫的女学生终于也被叫到办公室来了。她长得不好看,天晓得门闯怎么会把情书写给她。其实老师们有所不知,在中小学,这样的事其实是很普遍的。特别英俊的男生的早恋,常常发生在和相貌极其平平的女生之间。其中原委,不得而知。有待心理学家研究。香蕉辫肤色很黑,脸上满是青春疙瘩。嘴唇厚厚的,还有些塌鼻。她的左眉里,有着一颗很大的痣。我读过一些关于面相的书,知道这颗痣,叫“草里藏珠”,表明她是一个有心计能耐的人。但是,她却很诚实,诚实得让人掉眼镜。她非常坦率地说,门闯所以写情书给她,完全是因为她先给他写了一封。办公室里所有的老师,因此都将脸对着这位诚实的女学生,大家都看着她。年长的历史教师,为了看得更清楚,把他的老花镜也除了下来。香蕉辫很大方,落落大方地在办公室中央站着,孤独地站在这舞台上。

你知不知道中学生是不应该谈恋爱的?

我没有谈恋爱。

你还说没有?你给他写了情书,而他也给你写了一封,你还说没有?

我并不爱他。

你不爱他为什么要给他写情书呢?写着玩么?

不是写着玩,我是跟米建芳打赌。

米建芳认为,凭香蕉辫这样的长相,是根本不可能被门闯看上的。“看上我还差不多!”米建芳羞涩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写信给他?”香蕉辫问。米建芳说:“我是怕他不肯。要是他收到我的情书不回,这不羞死人了么?”香蕉辫说:“那怕什么呀?”米建芳说:“你敢给他写么?”香蕉辫说:“那有什么不敢的?”米建芳说:“那你就写!”香蕉辫说:“写就写!”

其实香蕉辫也不是没有犹豫。她后来又对米建芳说,还是不写吧!“你不敢了吧?”不是不敢,是怕他没空给我写回信呢!话说得没错,大家都知道门闯太忙了,他的所有课余时间,都被剥夺了去,老师们玩着车轮大战。

你为什么要给她回信呢?

门闯站在刚才香蕉辫站立的地方,他可没有香蕉辫那么镇定自若,他比平时要显得局促不安。

你知不知道,中学生是不可以谈恋爱的?

你知不知道,她其实根本不爱你?她说,她对一个门门功课都是“老末拖”的人是不可能有兴趣的。她说你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她说她崇拜那些长相不好,但是脑子聪明的男生。

门闯看上去很沮丧。

你知不知道,你的学习成绩是班里最差的?最差,你知道不知道?最差是什么概念?最差就是所有的人都比你好!当然,也不能说你一点进步都没有,但你的进步很慢,很慢很慢,打个比方,就像乌龟爬行一样。你也知道,龟兔赛跑,乌龟是怎么赢了兔子的呢?就是不停地爬,人家休息的时候它不休息。而你却谈起恋爱来了,兔子不睡觉,乌龟倒睡起觉来了。你要是用写情书的时间做几道习题,那不就好了么?

本来,你是应该写份检查的。你要深刻检讨自己。你脑子里不健康的思想,是不应该有的。作为一个学生,除了学习,所有的事,都是应该放在一边的。天大的事也都应该放在一边!特别是谈恋爱。谈恋爱这种事,是中学生应该做的吗?尤其是一个成绩最差,门门功课都不及格的学生应该做的吗?你要深刻检查,认识自己的错误。只有彻底认识了,才可能改正。所有犯了错误的人,都应该写书面检查,这是学校的规矩。但是,考虑到你需要大量的时间来补习功课,就算了吧。有这点时间让你去写检查,还不如多做几道练习题呢!你要心里清楚,并不是你的错误不严重,而是给你机会。你要将功赎罪,在学习上投入加倍的时间和精力,争取进步。

别以为香樟是常绿树,常绿树也落叶呢。所不同的是,它并不将全身的叶子一下子抖落,它只是悄悄地用新鲜的叶子,将那些老了的叶子替换掉。这样的交替,在雨中是不会有人去注意的。雨打在古老樟树新鲜的叶片上,发出很好听的声音,但这样的声音也是不会有人去聆听它的。办公室里诲人不倦的高一老师们,包括一位生物教师,关心的只是门闯的失踪。

一定要把他找回来!一个人,没有一点本领,他怎么走向社会呢?我们要对他负责,对他的未来负责。我们不能让他成为一个废物。一个没有文化知识的人,一定会被社会抛弃,被时代抛弃,被生活抛弃。他刚刚有了一点进步,绝对不能半途而废。

香蕉辫的女学生站在办公室的中央,这次她流泪了。她简直是泪流满面。她说,我没想到他会失踪,我只是对他说了实话。他一连问我好几遍,那封写给他的情书是不是仅仅是因为跟米建芳打赌而写?我只是说了实话。要是我知道他会因此而失踪,我就……不,我也不会对他说我爱他,我真的不爱他,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可爱。

什么都别说了,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门闯找回来。

门闯仅仅失踪了三天,他就回来了。孤独站在这舞台,所有的人都不说话。办公室的窗子外,悬挂着许多学生的脸。他们嘴里哈出的热气,使窗子玻璃变得模糊,变成了毛玻璃。但很快又能看到悬挂着的脸了,悬挂着的眼睛。窗玻璃被手指擦成了各种形态。

这三天,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三天,你去了什么地方?

这三天,你在哪里?

我记得我当时的想法,当时我根据门闯的表情,作出了这样的结论:就是给他上老虎凳,就是给他灌辣椒水,就是用竹签子钉他的指甲缝,他也是不会说的。他这三天究竟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他是不会道出真相的。

上课铃响了,外面窗子上贴着的一张张脸都飘散了。一些任课老师夹着讲义,拿着粉笔盒和教鞭,离开年级办公室去教室了。办公室里这才真正地安静下来。算了,算了,不再问你去了哪里了,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愁眉苦脸地说,不问你了,也不要你写检查了,你还是赶快把这三天落下的功课好好补起来吧!三天,多可惜啊!三天对于一个学习成绩最差需要急起直追的学生来说,比黄金还要宝贵,宝贵得胜过人间一切的珍宝!

门闯坐到英语教师的位子上用起功来。粗一眼望去,他有点像一位老师了。他发育了,长魁梧了,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了。语文老师倒了一杯水,悄悄地递过去。我仔细看看门闯,他的嘴唇确实有些开裂。我没想到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也会显出如此柔情。“以后别再跑了!”他语重心长地对门闯说,声音似乎有些哽咽。

振奋人心的消息在临近期末的时候传来:门闯终于有一门功课考了70多分。宣布这个消息的物理老师十分激动,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会不会批错了卷子?有人提出。物理老师说,不会不会,我反复核对了几遍,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74,没错,是74,他这次居然考出了74分的好成绩,真是让人不敢相信!

我们的汗水没有白流,我们的心血没有白费。

现在,你的物理成绩上去了,接下来呢?除了要使物理更上一层楼,还要把语文搞上去,把数学搞上去,把化学搞上去,把英语搞上去,把所有的功课都搞上去!你将会成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考上大学,走上工作岗位,报效祖国报效人民,成为未来的栋梁,成为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你可以当医生,当科学家,当翻译,当干部,当工程师,或者就是当教师。干哪一样不需要科学文化知识?好好努力吧,像乌龟一样步步不松劲。虽然你休息了三天,但只要从今以后不放松,你还是有可能赶上兔子的。

老师,我……我想……我不想活了!

门闯啊门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这样的话难道是应该的么?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要为我们想一想。为了把你的学习成绩搞上去,我们付出了多少,你难道不知道吗?你的成绩上去了,我们就身上多块肉了么?工资就涨一级了么?为了你,我们几乎搭进了所有的休息时间。一个人要讲良心,要分清是非。为了你的前途,为了你的未来,为了你能够成为了一个现代化建设的有用人才,我们费尽了心机。我们是奴隶主?是工头拿摩温?我们逼得你活不下去了?这么多同学,他们都在勤奋学习,你为什么不能?他们不想死,你为什么要死?好的好的,你要死,也没人拦你。但是,我要告诉你,你死得轻于鸿毛!

班主任气得直拍桌子。他第一次拍桌子的时候,把门闯吓了一跳。

大家谁也没想到的是,班主任老师突然哭了起来。一位老师,一个大男人,因为学生的学习,因为恨铁不成钢,竟然在办公室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了起来。这不说是天下奇闻,至少也是一件极难得发生的事。他哭得极其伤心,泪流满面。他撕下一页备课纸,擦拭自己的眼泪。

大家都有点惊呆了,没人去劝慰,也没人向他提供一片纸巾。

门闯跪了下来。老师,你不要哭了!老师,你不要哭了!他像个女孩子一样,乖巧温顺,喃喃劝着班主任老师。班主任哭得更凶了,伤心和委屈的泪水,奔泻而出。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夏天,门闯他们这一届学生就要毕业了。年级办公室外高大古老的樟树上,暗暗地栖息着成百上千只知了。它们欢乐地鸣唱着,使办公室里的任何对话都变得有些费劲。知了——知了——要知道教师们是非常反感这样的声音的,知了,知了,你真的什么都知道了?要知道学海无涯,古往今来,还没有一个人能做到全知全能呢!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嘴上不停说“知了”的人,要学的东西其实还多着呢!

门闯他们就要毕业了,许多人内心无比惆怅。

可喜的是,门闯的成绩单上,居然没有一盏红灯。像他这样一个学生,要做到这一点,真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呢。让他作为一名真正合格的高中生走出校园,走向社会,其间凝聚着老师们多少心血啊。还有眼泪。老师们准备了一些最美好、最富有哲理的话,百感交集地写在学生们的毕业纪念册上。那些精美的本子,被学生们青春的手递上来,递到老师的手上,老师,老师,给我写!给我写!很多学生是眼含热泪这样做的。这使得许多老师像是喝了酒一样,脸色泛红,内心醺然。行得春风有夏雨,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辛勤的园丁,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对于老师来说,幸福莫过于此了。

就像天下父母,常常会偏爱有缺陷的孩子。老师们对门闯的感情,是有些特殊的。三年高中,对于门闯这个学生,付出的实在是太多了。教他一个,比教三个,甚至十个还累。帮他提高一分成绩,比攻打一个敌人的碉堡还要艰难。简直是血与火的考验。在这临别之际,门闯这个名字,这张英俊的脸,让老师,尤其是班主任老师,内心涌上了别样的感觉。是欣慰,还是离愁?许多老师都说,要留着一句最美好最富有哲理的话,就像口袋里悄悄留下一颗最好的奶糖,这颗特别的糖,不是可以随便给哪个的,而是专门为门闯留着的。

我没有忘记,那些日子,办公室里不断地有学生出出进进。这与平时可不一样,平时的气氛多少有些沉闷。而现在,洋溢着火热的情怀。虽然在这火热之中,掺杂着一丝伤感。学生们拿着自己精美的本子,来请老师们一一赠言留念。他们像快乐的鱼儿,穿梭不息。

作为一名局外人,我仔细地观察着这些任课教师的脸。他们的脸被欢乐烧红了。他们看上去有点像大红大紫的明星,被狂热的少男少女包围着,追逐着。他们兴奋得眼里都能淌出酒来。但我也看出来了,他们中大部分人,还是有所期待。这份期待简直是急切的。我的猜测一定没错,他们一定是在等待门闯的到来。是啊,门闯,这个少见的美少年,他怎么不到办公室来呢?他为什么还不来呢?难道他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准备一个精美的本子?难道他在这样的时刻一点离愁都没有么?他不想让亲爱的老师们在他的本子上写下一段话,以激励他未来的人生么?

知了——知了——

在所有老师写下临别赠言之后,这些本子将在同学之间传递。最后将在感情微妙的异性之间传递。这样的事每年都在发生,那最后一页的赠言,有时候简直就是一篇暧昧的微型情书。

知了——知了——

知道就好。

…………

荆歌,1960年生,江苏苏州人。20世纪90年代开始小说创作,出版有长篇小说《枪毙》《鸟巢》《爱你有多深》和小说集《八月之旅》《牙齿的尊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