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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散文》2018年第6期|干亚群:夜宿凉峙

来源:《浙江散文》2018年第6期 | 干亚群  2019年01月16日08:36

衢山岛凉峙村。

我往回走的时候,

一只螃蟹忽然跟了过来,

非常快速地从我跟前爬了过去,

前面有一盏灯亮着,它是朝灯光走的。

我从小院出来时,胃很胀。这几天一直在闹胃病,随身也带了许多胃药。可面对满桌的海鲜,仍抵不住舌尖上的鲜。到了衢山,才知道自己平时所吃的海鲜,根本不是在一个档次。也是,离海越远,这味就越偏离。偏在调料,离在冰镇。老子曾说过这么一句话:五味令人口爽。这个爽不是爽快的意思,而是损伤。虽然用了保鲜,虽然加了配料,海鲜的味道支离且破碎。

所以,尽管抱病在身,依然举箸朵颐。

我顺着灯光拐进院外的小路。海风微微靠过来,一起靠过来的还有海浪声,哗啦,噗嗤,哗啦啦……我慢慢朝南踱,跟着海浪声。

其实,我并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朝南走,到了衢山岛后我的方位感一直不太好。仿佛是揣着一个秘密,我不敢跟人交流岛上的所见所闻,尤其是带方位感的,比如我在山的北面看到了几十艘待发的渔船,复达君说这不是北面,是东边。我在沙滩上捡到了几块石头,有人问我哪里拾到的。我说是在东边的沙滩上。又有人嗤笑我,那不是东边,是西边。我尴尬极了,只好用吃吃的笑陪着别人的取笑。

可这次我凭直觉海浪来自南边。我感觉到海浪把“哗”送上了岸,然后“啦”的一声滑向凉峙渔村,再“噗嗤”,轻轻一笑,像佛主拈花微笑,懂她的自然明白其中深意,或涕泪悲泣,或皆大欢喜。不懂的,只知道其名。

很快,我走到了堤上。这是一条渐渐斜长的水泥路,隔二三米有一盏路灯,弱弱的灯光里跳跃着进进退退的海涛声,像是渔妇编织的渔网。

是的,海浪一层上来,退去,另一层再掀上来,宛如一把梭子,穿来穿去。白天我看到过一个老婆婆,她坐在渔网上忙碌,一把像小渔船似的梭子在她手上扭来扭去,她的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渔网。我惊叹于这么长的渔网,足足有一百多米。边上的复达君“嘿嘿”着补充,大的有二百多米。我差点惊呼。我印象中只有那种板筝样的渔网,两根竹杆一提,网悠悠地从水里提上来。什么样的动作,似乎标配着什么样的气场。悠悠地来的是江河,也只能网住路过的河鲫鱼,用机船拖网,一跑就十几公里,收上来的是各路鱼虾,还有螃蟹海鳗,得用编织袋装。

我找了石阶,一脚一脚摸下去。灯光下的海浪像一块毯子,摊开,卷拢,卷拢又摊开。细细的泡沫,似乎是流苏,海滩退却后,它们嘶嘶着往沙滩里渗,一会儿消失得无影无踪。晚风尾随其后,打着唿哨,前前后后地跑过来。也不知它准备跑向哪里,我只觉得它完成了许多个动作,拂、吹、飘、钻……之后,它潇洒地抽身,余下的事情留给了海浪。

沙滩上有不少石头,东一堆,西一窝,借着灯光,我一屁股坐了上去。海面有多大,对我来说已并不重要,此刻应该是我有多小。远处有三二点星火,不清楚是灯塔,还是渔火,视野里的辽阔与心里的浩瀚已浑然一体。

我也算是长在海边,但这个边离得有点远。我既没有海边的口音,也没出过海,更没有借海而生。只是从空间概念来说我的老家靠海而已。念初中时班上有一小半人来自海边,皮肤一律是黧黑的,牙齿特别洁白,他们说话时似乎舌头在口腔里甩来甩去,而低音区始终保持在喉咙里,听上去特别粗壮,仿佛是海风在拉腔拉调。这个口音后来成为了一种身份。现在有人问起我的老家在哪里,我一说出来,别人都认为不像,一边说一边还带着肢体语言,摇头或摆手。我到底没有被海风熏染过。

一只贝壳,不知什么时候被海浪送到了我脚边,静静地趴在沙里,尖尖的屁股朝海,诚诚恳恳。我捡起来,久久地凝视着它。我叫不出它的名字,它在海洋生物学家那里肯定有一个好听的称谓。或笔螺,或凤凰螺,或指不定是钻螺。吃晚饭时同桌的一个人说起过,海洋里的生物就目前所知有两万多种,光螺类有五百多种。这个数字远远超越于陆地上的生物,何况还有隐藏于海洋深处的生物,它们虽然无名无姓,虽然玄之又玄。所以,当人在海洋面前说成沧海一粟时,其实已经很照顾人的感受了。

“松软软的海滩哟,金黄黄的沙,赶海的小姑娘,光着小脚丫……”不知时候我突然哼起了这首老歌。我大概是在初二时学唱的。我的音乐天赋一直处于粗糙的阶段。尽管我非常喜欢音乐,也学过二胡与古筝,可对音域不敏感,常常拉错调,以至于我从不敢在人前说自己懂乐器,更不敢唱歌。谁想自己居然没头没脑地唱起《赶海的小姑娘》。我唱得很起劲,“找呀找呀找呀找,挖呀挖呀挖呀挖”,一边是海浪哗啦哗啦哗,海风呼啦呼啦呼。我简直唱得有些忘乎所形,我似乎回到了少年,我在凉峙虚构了一个海边的少女。

我从石头上起身,把那只小贝壳放回沙滩。也许海浪会把它重新抱回海里,也许明天它的身边多了一个伴,在岁月的磨砺中听那潮来又潮去。我摸了摸石头,有点温热。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我怀疑自己吵醒了石头。抱歉,抱歉。我差点嘀咕出来。

我返回堤岸后,并没有直接去住宿的民宿,而是沿着另一条小路走进了村庄深处。此刻是晚上的8点半,村庄里很安静,只有路灯靠着一栋栋楼,卷出一圈高一圈低的橙黄。听人说,凉峙是岱山最大的民宿集聚点,而且没有之一。旺季的时候根本要不到房间,天南海北的游客涌向这里,在这里能近距离的看到海,吃到最新鲜的海味,还有住上最干净的民宿。

这里大多是石头房子,有可能是沙滩上的鹅卵石,也有可能取之岛上的石头,它们默默地挤在一起,似乎保持着某种期待的姿势。在屋门前大多也堆放着一些小石头,跟我刚才坐在沙滩上的石头差不多大小,形状各异,或坐或卧,或躺或靠。石墙上有的挂着渔网,有的是一艘小渔船,仿佛要趁这迷人的夜色滑向大海。海的元素,随时点缀着这里的一村,一屋。

我往回走的时候,一只螃蟹忽然跟了过来,非常快速地从我跟前爬了过去,前面有一盏灯亮着,它是朝灯光走的。我呆呆地看了足足有几分钟。螃蟹早淹没在夜色里。

一抬头,发现自己回到了小院。哗啦,哗啦啦,我被海浪推进了房间。

作者曾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著有散文集《给燕子留个门》、《梯子的眼睛》等。现居供职于余姚市卫生和计划生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