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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9年第1期|陈启文:宇宙中的庄严幻影

来源:《芙蓉》2019年第1期 | 陈启文  2019年01月16日08:52

“每看一眼,

我都小心翼翼,

真担心这一切在一瞬间融化在天光云影之中,

像幻影一样消失。”

——陈启文

01

大武,藏语,这名字有意思,丢失马匹的地方。

出门早看天,若天公作美,在大武一眼就能望见阿尼玛卿那刺破天幕的冰峰,然而推开门一看,哗——!一场大雾裹挟着阿尼玛卿雪山的寒气扑了过来,顷刻间我已满头雾水,浑身凉了半截。我忽然理解了大武的真谛,在这丢失马匹的地方,我一下把自己丢失了。

从自然地理看,大武已是阿尼玛卿雪山北麓,实际上我们已抵达了阿尼玛卿,但我们要去的是“神秘的阿尼玛卿”。一场大雾可以把一切都变成奇迹,那位昨夜就已约好的司机开着一辆牛头车,像腾云驾雾的神一样降临在我们面前。这小伙子叫尕桑多杰,才二十四五岁,他生怕我们小瞧了他,一见面就郑重声明,他可不小啦,已是俩孩子他爹了。

驾——!小伙子响亮地打了一声呼哨,还猛地甩了一下头发,就像一匹骏马抖擞了一下鬃毛。我一下被他给逗乐了。他好像不是开车呢,好像是驾驭一匹烈马呢。藏族汉子这种与我们迥然不同的浪漫气质,这种天真而又开朗的天性,让我感觉这弥天大雾都开朗了许多。

雾气并未消逝,却在渐渐退远,仿佛将要笼罩另一个世界。

一路上几乎看不见一个人一辆车,一辆牛头车恍若穿越荒原迷雾的独行侠,在它自己射出的灯光里飞奔。在这浓雾深锁的黎明,青藏高原仿佛还处于旷古的沉寂中,这特别适合时空中的一些秘密交流,一条河流从山谷中传来的声音正在被寂静放大,反复地回荡与涌现。那是黄河一级支流格曲,藏语意为颈脖子河。我觉得藏民对河流的命名特别形象又格外传神,比汉语中的什么命脉好多了,颈脖子,这河流还真像颈脖子,这颈脖子一旦给卡住了,那可是致命的。

这条路兴许就是大唐远征军当年走过的,为了征讨吐谷浑,唐军“经途二千余里,行空虚之地。盛夏降霜,山多积雪……北望积玉山,观河源之所出焉”。如今那空虚之地虽不是无人区,却也地广人稀,而唐军当年“北望积玉山”,据说就是积石山——阿尼玛卿雪山。而此时,一场大雾混淆了天地间的界限,那“神秘的阿尼玛卿”还不知在哪里。尕桑多杰一边摆弄着方向盘,一边冲我说:“只要看见了太阳,就能看见雪山!”

乍一听又觉得特神奇,阿尼玛卿竟然是这样一个两极之间的存在,太阳与雪山,冰火两重天,谁说水火不容啊,大自然中的冰与火往往能神奇地合二为一。

尕桑多杰把一辆牛头车开得充满了牛劲和激情,就在我们享受着速度的快感时,小伙子猛地一打方向盘,一个急转弯飞旋而下,一下就把我们晕头晕脑地推进了漫无边际的玛沁大草原。这草原上也有一条砂石路,一路沿着蜿蜒曲折的河谷向着阿尼玛卿雪山延伸,那是我一路仰望的方向。远眺那山巅上依稀可见的冰冷的光亮,我才发现天渐渐亮了,太阳终于出来了,这清晨的阳光正是最有光彩的时刻,那“神秘的阿尼玛卿”在这一刻清晰了一阵,一座冰峰终于像神一样露出了面目。然而,我知道,在这高原上,你在太阳升起时看见一座山,往往要走到太阳落山时才抵达那山脚下,望山跑死马啊!

一切仿佛都在漫长与短暂之间发生。阳光从阿尼玛卿山巅照射下来,清晰得可以看见一束束扇形的光线,一根根青草都被阳光照得透亮,一眼望开去,整个草原上都泛着一片鲜亮的青绿色,那最鲜亮的还是草原上的花朵,格桑花,马兰花,雪莲花,金女花,狼毒花……无论鲜花与毒草,它们都必须抓紧时间,在青藏高原这短暂的花季一展姿色。那细微的、透明的露珠,每一滴都是有姿色的。

一座山在地平线的尽头缓缓升起,天际是苍黄色的,远山是青灰色的,从这里看过去,一座山还很平淡,却又显得特别宽阔,又兴许是因为宽阔,方显平淡。一切生命连同草木皆逐水而生,而草原其实是河山之间的漫长过渡。我们来得正是时候,每年农历六七月份,正是玛沁大草原一年最美的季节。对于我等外人,草原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而藏族牧人则为草原划分出了一个清晰的边际,他们把山坡上的草场叫草山,把河滩溪边的草场叫草滩,把围栏之内的草场叫牧场,而牧场又有夏牧场和冬牧场之分,在这一年只有冬夏两季的高原上,牧民和他们放牧的牛羊就在两个季节中转场。至于山顶上,那是不为人知的藏秘天宇,也是神秘而荒凉的雪山秘境,牧人一般不会把牛羊赶上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山顶,那儿已是寸草不生的生命禁区。草山上那丝丝缕缕的流泉,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大山分泌出的乳汁,而草滩上则是婉转流淌的清溪。这草原上的水多以基岩裂隙水或以沼泽和泉水的形式溢出地表,从而形成了众多的支流水系。阳光照亮了粼粼波光之下的鹅卵石,像长颈鹿光滑的皮毛一样斑斓多彩。这草原的秘密,流水的秘密,就在于阿尼玛卿山巅上的积雪和冰川,那冰雪融水以比河流更温柔的方式滋润着辽阔的大草原,每一滴水都是藏民心中的神泉圣水。

尕桑多杰小时候也在这草原上赶过羊,放过牛,他忽而指着一片草滩,让我们猜猜那白花花的羊群有多少只?忽而又指着一片草山,让我们猜猜那黑黝黝的牦牛有多少头?而我们的每一次猜测都是错误的。对那聚成一团数也数不清的牲口,只有那些牧人心里才有数。他们在弯弯曲曲的河流或溪涧边搭起了帐篷,用牛粪饼圈起一道道围墙,从帐篷里飘起的炊烟散发出牛羊粪燃烧的温暖气味。偶尔还能看见那些身材高挑、腿儿特别长的牧羊姑娘。尕桑多杰一看见她们的身影,那眼珠子就发亮了,他眉飞色舞地跟我讲,藏族小伙子有钻帐篷的风俗,若是相中哪家的女儿,晚上便去钻那白色帐篷,若是那姑娘没把你撵出来,你就可以迎娶那姑娘了。

我觉得这小伙子挺好玩,便时不时拿他开一下涮,尕桑,你钻过帐篷没有?嘿,你肯定钻过!

小伙子暧昧地笑了笑,然后就开始泄密了,哈,你以为钻帐篷那么简单哦,这个嘛可是个技术活儿,你先得瞅瞅帐篷周围有没有藏獒,你还得先想好,若是那藏獒猛地一下窜出来可怎么办?这姑娘家的藏獒你又不能打,它们还特别喜欢在主人面前炫耀它的忠诚和勇猛,说不定一下就把你给扑倒了,趴在你身上了,哈,那可就闹笑话了。看见了藏獒你可千万莫要撒腿跑啊,你越跑它越是以为你好欺负呢,没有哪个人比藏獒跑得快,连狼也跑不过它。它可以轻松追上你,从后面轻轻一扑就把你扑倒了,然后它就会拖着你去向主人献殷勤,哈,那你可真是个猎物了!

我更乐了,嘿,嘿嘿,你小子不就是想成为那姑娘的猎物吗?

尕桑多杰说,可那姑娘看见你这没出息的狼狈相,一脚就把你踢出来了!

我问,那可怎么办呢?

小伙子说,我教你一绝招吧,若是遇到了藏獒,你最好别理睬它,连看都懒得看它一眼,就这样满不在乎地从它边上走过去,你越是满不在乎,它越是在乎你,那家伙一见你这样子,反倒莫名其妙了,不知所措了,它兴许在寻思呢,这家伙怎么就这么牛啊?若它还敢扑上来,还有一绝招,你赶紧把衣服脱下来,一下罩住那狗头,然后收紧衣服勒住狗嘴,拽着那藏獒一起钻进那帐篷里去,那姑娘一见你这样子,要胆量有胆量,要力量有力量,要聪明有聪明,那还不立马被你给征服了,上哪儿去找你这样的好汉啊!

这小伙子不知钻过多少回帐篷了,这一招接一招,还真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我们在草原转悠了一圈,那“神秘的阿尼玛卿”刚刚偶尔露峥嵘,旋即又是云遮雾绕了,一条路紧贴着河谷边的山崖越走越窄了。深谷为陵,高岸为谷,多年来奔波于江湖,我发现了河山或江山之间的一个秘密,一旦有河流出现,无论多么崇高的山,都会自然而然地向着江河深深地弯下腰,一条路也是朝着河谷倾斜的,尕桑多杰一直歪着身子开车,我也歪着身子坐着,看上去,正赶上世界都是倾斜的。小伙子说,这条路原先是一条牦牛路,当牧民转场时,那些家当全靠牦牛驮着,就这样歪歪斜斜地紧贴着崖壁走过,一个闪失就掉到那河谷里去了。后来,这条路修成了砂石路,这路不经走,走不了多久到处都是坑坑洼洼了。我看见那坑洼里还有一摊摊浑浊的积水和烂泥,不知是雨水还是渗水,在这狭窄的山道上,这些水凼凼你想绕开也绕不开,当一辆车喘着粗气、连连打晃地从那水凼中辗过,那飞溅而起的积水充满了爆发力,如暴风雨一般泼啦泼啦打在车上。

在这一阵一阵飞溅而起的泥水浆浆中,偶尔会看见朝圣者一起一伏的身影。

阿尼玛卿是藏民心中的一座神山,这也确定了一条路的走向,我们走的这条路,也是一条朝圣之路,那些朝圣的藏民在这遥远的路途一路长头叩拜匍匐而行。那执着而虔诚的信仰,让他们放弃了直立行走的方式,而选择了一种同大地平行的方式。只要前方有朝圣者的身影出现,尕桑多杰就会下意识地放慢车速,那一脸的笑容已换作一脸的庄严与静穆。

我总是茫然地看着那些一路磕着等身长头的信徒,当我们的车从他们身边开过时,我更清楚地看见了他们,这些朝圣者大都是带着一家老小上路的。在一个拐弯处我看见了一家四口,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一儿一女,儿女皆是少年,这兄妹俩长得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那红褐色的脸蛋是高原的胎记,额头上的青紫是叩拜的印痕,但那少年的眼珠子就像他们颈脖子上挂着的黑玛瑙珠子一样又黑又亮。他们就像从泥淖中挣扎出来的,从头到脚都沾着一身烂泥,那烂泥还在不断往下掉。磕长头,是藏传佛教密宗修持的一种方法,也是信徒为实现信仰、祈福避灾而进行的最为虔诚的祈祷方式。在踏上朝圣之路前,他们往往要变卖所有的家当,只带上帐篷、衣被、餐具等简单的生活用具,我等外人,难免会为他们接下来的生计而发愁,而对于这些心有神灵的朝圣者,一切无足轻重,没有比朝圣更大的事。这不可思议的苦旅也只有信仰的力量不断加持,信仰不但可以超越财富,还可以超越生死。

每次叩拜之前,那中年汉子先保持立正的姿势,当他挺起身子你才吃惊地发现他有多么高大,这是青藏高原上一种傲岸而挺立的存在,哪怕一身泥泞,他看上去也像一尊光芒闪烁的青铜雕像。那闪烁的不是阳光,仿佛是从生命深处焕发出的一种灵光。他一边默念六字真言“啊嘛呢叭咪哞”,一边双手合十,触额,触口,触胸,这是一种加持,即藏传佛教密宗中的三密加持,旨在使身、口、意“三业”清净,并与佛之身、口、意三密默契相应,然后将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慢慢俯身扑向大地,将额头闷闷地叩在地上,那扑满灰尘的躯体与大地依偎在一起,浑然一体,不经意间,你还以为是一个个起伏的沙丘。他的妻子、儿女紧随其后,每匍匐一次,他们皆以手指划地为痕,起身后前行到记号处再行礼如仪,如此周而复始。他们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一切皆进行得十分缓慢,整个世界仿佛都变得缓慢了。这时候我的脑子也转得很慢。我甚至暗自庆幸,世界上还有一个地方让你来慢慢感受万物的宁静和时间的缓慢,一切都在潜移默化中进行。

我一直觉得这些朝圣者就是我们的引路者,无论你置身于青藏高原的哪个角落,你只要跟随这些朝圣者前行,就不会迷失自己。转眼间,我们的车就将他们抛在身后,然而,在我们的前方又将出现同样的一幕,而在他们停留的地方,必有经幡和风马旗出现。

02

在一只苍鹰盘旋的翅膀下,一座白塔寺在经幡中静穆地浮现出来。

在伟大的青藏高原上,但凡寺庙皆是层层叠叠依山而筑,望之俨然而令人肃然起敬,但白塔寺却是一种独特的存在,它坐落在一道山谷里,在我们走的这条路上还得放低眼光,才能俯瞰那绛红色的琉璃瓦和白塔的金色盔顶。尕桑多杰驾着牛头车,从海拔四千多米的路上转了下来,在这拐弯处有一道黑魅魅的山梁,形势如同锋利的锯齿,岩峰里稀稀疏疏地生发出一些灌木丛,在风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这些灌木丛看上去枯萎发黑,走近了才发现一根根多杈的枝条如同黑铁。这高原上的一切生命,骨子里都有一股倔强劲儿,它们还在坚忍地生长。

穿过一片经幡,看见两位石匠,一老一少,看上去就像父子俩,正在白塔寺旁的石碑上錾着经文。年轻的石匠抡着铁锤,也抡圆了他肌肉紧绷的胳膊,老石匠伛偻着脊背,用那长满了老人斑的双手颤巍巍地握着錾子,那锤子一上一下,那身影一起一伏,他们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在呼啸尖叫的风中一笔一画地深刻下去。那敲击声尖锐且迟钝,老石匠仿佛在控制着、压抑着那声音,在这空阔无声的四野里,越是控制和压抑,那声音越是惊心动魄。他们不像是我以往见过的那些粗糙的石匠,更像是手艺精湛的银匠,那打磨过的石面,像反复抛光的白银。慢工出细活,一切皆进行得十分缓慢,一块石碑錾下来,短则半月,长则半年,那神情庄严得像刻圣经,而他们镌刻的也确实是西藏本土古老宗教雍仲本教的圣经,阿尼玛卿就是雍仲本教的圣地。除了石刻经文,还有刻着经文的牛骨。在本教信仰中,牦牛是信徒们心目中最崇拜的图腾和神灵的化身,黑牦牛为神圣、正义、威严、力量、权威的象征,而白牦牛则象征着吉祥、平安、善良、美好。在祭祀中,他们选择威武雄壮、力大无穷的雄牦牛献祭,然后以清油煎熬牛骨,再用青稞酒将这些骨头洗净,在头骨未干之际用墨色在上面刻写上经文、咒语和万古的箴言,敬奉于寺院灵堂的神灵席位上供人们朝圣和膜拜。

这山坡上还卧着一头角上挽着哈达的黑牦牛,它逃避了杀戮,也远离了自己的同类,成了一头为人类崇拜的神牛——放生牛。它将在信徒们的供奉下孤独终老,一生再也不用为吃喝犯愁。大多数时间它都微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旦有人走近,它就会慢慢睁开眼睛,慢慢地看你一眼,眼里有一束安详的寂静之光,却并不闪烁,随即又闭上双眼,仿佛进入了亘古的宁静之中。

那些朝圣者是逢庙必拜的,在他们叩拜时,我们这些无神论者已鱼贯而入,钻进了白塔背面的殿堂。我一下被满墙的壁画和唐卡包围了,那上面描绘的就是阿尼玛卿神秘、神奇而又神圣的传说。我在白塔寺殿堂里转了一周,出来时,那些朝圣者还在叩拜,两位刻经的石匠还在刻经,那只放生牛又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随之又合上了眼睛。对于这里的一切生命,我仿佛是一个在世界的外部转悠的外人。

在这些朝圣者中,我又看见了那一家四口。很奇怪,他们一路跪拜,匍匐而行,却具有难以捉摸的神秘速度,一直不比我们那辆牛头车慢多少。朝拜寺庙是很有讲究的,依顺时针方向自寺院正门开始,但一般不对着正门,而是面向寺庙侧向行进磕头,三步一磕,绕寺而行,每磕一次,移动的距离与身体的长度相等。对于这些虔诚的信徒,他们根本就不用比画,那一叩一拜都是用信仰来测度的。

我正漫无目的地转悠着,从某个隐秘的角落里传来了流淌之声。对河流我是特别敏感的,即便是静水深流,也能触动我敏感的神经。循声走过去,却未见河流,但见一片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风马旗。刚刚走近,我神经蓦地一紧,两眼一下惊直了,直瞪瞪地看着一群可疑的身影从那经幡中一窜而出,这是狼,还是藏獒?在它们嗷嗷嗷的嗥叫声中,尕桑多杰教我的那些绝招我一招也想不起来了,我就像乡下人遭遇了恶犬,条件反射地一弯腰,顺手在玛尼堆上抓起一块石头,猛地砸在一只狗脑袋上,嘣的一声,就像石头砸在石头上,那脑袋竟然比石头还坚硬。那家伙一声嗷叫,如狼嚎一般撕心裂肺,一下冲我扑上来,我感到自己就要被它们撕成碎片了……

突然,一个身影冲了过来,那青铜般的汉子一下就挡在了我跟前,他用藏语喊了一声,就把一群藏狗制止在那里。几只藏狗都用委屈的眼神看着这汉子。他摸摸这只狗的脑袋,又拍拍那只狗的脊背,就像一个父亲在安抚受了虐待的娃儿。几只藏狗呜呜咽咽的,像是满腹委屈又很听话的孩子,竟乖乖地退走了。这汉子看了看我狼狈的样子,又把我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看见我身上没有伤痕,他似乎放心了,又指了指我穿着的一件绛红色的夹克,比画着。我这才从木然中缓过神来,他是让我脱下来。这绛红色的夹克还是我走进青藏高原之前特意买的,这也算是我的一点儿高原经验吧,在野外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譬如在冰雪中迷失了方向,这刺眼的红色也便于发现和营救。然而我却犯了一个大忌,这红色对藏狗、牦牛以及很多猛兽都是一种刺激或挑衅。那汉子见我把夹克脱掉了,点点头,又笑了笑说,好的嘛,好的嘛。他正要转身走掉,我才想到忘了道一声谢,连忙冲着他的灰扑扑的背影说了一声,扎西德勒!

他又转过身来,双手合十,微微哈着腰说,好的嘛,好的嘛。

他好像就会说这一句汉话,好的嘛,好的嘛,而我唯一会说的藏语就是扎西德勒,这也是第一次充满感激地说出。我还想跟他说点儿什么,他一脸真诚地看着我,却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知是听不懂我的话,还是……然后,他再次对我笑了笑,还扬了扬手,那沾满了灰土的手露出一个个粗大的骨节,我蓦地想到了那如同黑铁的灌木。

对于他,这也许只是他朝圣之路上的一个小插曲,而对于我,这却是一次逢凶化吉、铭心刻骨的经历。当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出神时,他又开始绕着白塔寺叩拜了,尕桑多杰朝我这边走过来了。他虽说没有绕寺叩拜,但凡走进寺庙也是要朝拜和祈祷的。此时,他脸色如开光一般,有一种礼佛后特有的安详与莫名的欣悦。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刚才的一幕,在那风马旗后边的山坡上突然又有人惊呼,狼来了,啊,狼来了!

那是几个自驾游者,喊叫声既兴奋又惊恐,尕桑多杰连看也不看就知道,那不是狼,而是狗,流浪藏狗。他把几只流浪狗赶开了,又提醒那些游人小心点。刚才还在惊呼的游人,一听是流浪狗,顿时松了一口气,没有了惊恐也没有了刚才那股兴奋劲儿,还有些沮丧地骂了一句,他妈一群流浪狗,竟然冒充一群狼!

尕桑多杰冷笑了一声,这些家伙才不会冒充一群狼呢,你以为这是一般的狗啊,比狼来了还可怕!

我这才告诉尕桑多杰,刚刚我也遭遇了流浪藏狗的袭击。我能逃过一劫,还真多亏了那萍水相逢的汉子。刚才那汉子安抚藏狗的一幕,也让我眼睁睁地看见了,这些藏狗也是很有灵性的,然而还有多少像我这样不通灵性的俗人啊,随时都可能遭遇流浪藏狗的袭击。

说来,对于藏獒的凶猛我是知道的,但我一直没有搞清楚,这藏狗是不是藏獒呢?

尕桑多杰给了我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是也不是,差不多吧。

他这样说其实也不错,藏獒其实也是藏狗的一种,更准确说,藏獒是经人工选择,由喜马拉雅山地犬或从藏狗中繁育的优异品种。人类繁育藏獒的历史由来已久,在马可·波罗笔下便有对藏獒的描述:“体大如驴,奔驰如虎,吼声如狮,仪表堂堂……”而藏獒最突出的天性,就是对主人绝对忠诚,对主人之外的人都特别凶狠。它们的这一天性在一个被资本所主宰的时代凸显出来,被人类的私欲所利用。很多既得利益者,原本就特别缺乏安全感,谁都希望能有一种对自己赤胆忠心而对外人又特别凶狠的力量来保护自己,而藏獒就是他们特别渴望的这种力量。20世纪90年代初,商人们纷纷奔赴青藏高原来寻找藏獒,那时候还是一獒难求,在商人们的竞相炒作下,一只藏獒一度创下了千万天价的神话,这又让藏獒成了人类牟取暴利的资本,大批商人赶来投机,买藏獒,建獒场,开獒市,一时间獒场、獒市遍地开花,很多牧民也从放牧牛羊改为养殖藏獒。但藏獒毕竟只是一种犬类,当神话变成泡沫,终究会有破灭的一天。近年来,随着藏獒神话的破灭,成千上万的藏狗、藏獒遭到人类抛弃,沦为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尽管藏狗或藏獒都经过人类在漫长岁月中的驯化,但一旦放归大自然,其原始野性又被重新激活。这些流浪藏狗像狼群一样有着非常严密的组织,对狐狸、兔狲、岩羊等野生动物进行围猎。它们甚至能按照各自的特点明确分工,各司其职,有的在山上把守,有的在山下堵截,有的在中间担任主攻,追捕猎物。草原上最容易捕捉的猎物就是鼠兔,但对于食量巨大的藏狗来说,那些东窜西跳的鼠兔它们简直不屑一顾,连塞牙缝也不够呢,除非实在饿急了,它们才会抓上几只救救急。随着藏狗在流浪中还在不断繁殖,它们的捕食范围也越来越大,为了争食,它们与狼群、棕熊、雪豹等猛兽展开厮杀。而在生物链上,藏獒或藏狗几乎没有天敌,它们比狼还要凶残,一只藏狗或藏獒可以打败一只独狼,一群藏狗就可以围猎棕熊、野牦牛这样的高原之王。狼一般不会吃狼,而藏狗连自己的同类也不放过,尕桑多杰就亲眼看见过,一只藏狗叼着另一只藏狗血淋淋的后腿,那显然是它们自相残杀后的胜利品。

又看藏狗或藏獒与人类的关系,它们原本是为牧人看家护院的,而一旦被主人遗弃后,它们的角色就颠覆了,很多流浪的藏狗也像狼一样纷纷捕食牦牛和羊群,甚至把目标直接瞄准了人类。但草原上的牧人一般都不忍心杀害这些凶狠又可怜的流浪藏狗,唯一的方式就是像刚才那位朝圣的汉子一样,对流浪藏狗进行安抚和驱赶。然而,单凭驱赶是没有什么用的,近年来屡屡发生流浪藏狗袭击人类的惨祸,几乎每天都有人被咬,被咬伤的除了外地游客,还有藏区的老乡们。这草原上的一位牧人告诉我,他曾看见一群饿急了的流浪狗撕咬一位路人,若不是他和几个牧人拿着棍棒过来解救,这位路人就要被藏狗撕碎了,吃掉了。尤其是那些中小学生,吓得都不敢出门上学了,玉树州一位八岁的女童就被流浪藏狗活活咬死了。

面对这些流浪的藏狗,怎么办?若要对流浪狗进行大规模屠杀,连我也觉得是冷血的,而很多藏民虽说遗弃了这些狗,但他们不杀狗,更不能容忍对狗的屠杀。尕桑多杰还告诉了我一个秘密,藏民在弃狗时,还会特意选择去寺庙周边,希望这些狗能得到僧众们的喂养,致使寺庙周边成为流浪狗的重灾区,而经幡、风马旗、玛尼堆往往就成了它们的藏身处。我听了才恍然大悟,难怪从那风马旗中突然一下窜出了好几条藏狗。

对于这些流浪藏狗,只有唯一的办法,收容。近年来各地政府都办起了流浪狗收容所,很多收容所就是借用原来的藏獒养殖场。从养殖场一变而为收容所,在生态灾难的背后折射出来的是社会灾难,一部分人为牟取暴利而疯狂投机,其后遗症及惨痛的代价最终都要由政府来买单,说穿了就是要用纳税人的血汗钱来偿还,而作孽的是人,遭罪的是狗。为避免流浪狗再度繁殖,收容所在抓捕流浪狗后就会给母狗做绝育手术。但由于流浪狗群数量庞大,各地收容所都是狗满为患,狗粮告急,若要把所有的流浪狗收容起来,把一个地方的财政收入全部拿出来还不够。这些数量庞大的流浪藏狗正在演变为青藏高原及三江源最严峻的生态灾难,这也再次向人类敲响了黑色的警钟,甚至是丧钟。当流浪藏狗吃了患鼠疫而死的野生动物后,就会导致以狗为宿主的包虫病、狂犬病。在海南藏族自治州兴海县就曾引发一场鼠疫,尽管疫情在第一时间便得到了控制,仍造成一人死亡多人感染。鼠疫,又称黑死病,这是世间最恐怖的瘟疫,从十四世纪中叶开始,黑死病在欧洲猖獗了三个世纪,当时有三分之一的欧洲人被黑死病夺去了生命。

丧钟为谁而鸣?这是海明威的追问,而对于人类,又何尝不是永远的警示?

眼下,又有十几只藏狗在山坡上摆开阵势,它们正在组织一场围猎,很快还有越来越多的流浪藏狗加入这场围猎,而那个结果不用说,在一场血腥的草原战争中,这些几乎没有天敌的流浪藏狗,将成为所向无敌的猎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