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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文学版2018年第11期|高建刚:忐忑(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文学版2018年第11期 | 高建刚  2019年01月16日08:30

楔 子

我们家住五楼。房子一九八五年所建,共六层。隔音差,楼上楼下、左邻右舍,说话,咳嗽,打呼噜,甚至解手都能听见。尤以男女床上弄出的声音最扰人。自己听,尚有兴趣,与妻听也多有意味,若青春期的儿子也在,那就尴尬了。只好打岔,找话与儿子说,儿子却食指竖唇——嘘,听,什么声音?不知他是真傻还是装傻。我常抱怨,楼上楼下、左邻右舍,等儿子睡了再出声不行?不分昼夜,真是劳动模范!

我在家总是小心翼翼,低声说话,生怕人听见。说私密话更是声小,诸如家里的收支,远亲近邻的复杂矛盾,儿子在学校的不良表现等等。一次,我从外面回来,想把在单元门口遇见几个警察和一辆110警车的事告诉妻。妻当时正在厨房端着一砂锅刚做好的山药炖羊排,我几步凑到她耳边,刚一开口,不知背后有人的她,惊叫一声,砂锅失手落地,陶片、羊肉、山药、枸杞、汤水四溅……惹得妻埋怨了好长时间。

楼 上

楼上夫妻,耳顺之年。夫高大貌凶,瓮声瓮气。妻肥硕强悍,嗓音尖厉。常闻夫妻吵架,脏话不堪入耳,伴有重物坠地的闷声,接着是厮打,接着鬼哭狼嚎。我与妻常心惊肉跳,不知该去阻止,还是忍着。第二天一早,夫妻在家联袂合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之类的歌曲,高亢之音透过天花板,不绝于耳。不多时,夫妻有说有笑,相挽下楼,出单元门,向小区大门走去。我与妻向其背影抱拳行礼,自愧弗如。偶有上下楼时相遇,壮汉笑容憨厚,搭腔温柔友善,礼让三分,路宽六尺;悍女腼腆笑颜,轻言细语,客气有余。每次我与妻都百思不得其解。

听他们吵架,得知,壮汉没工作,生活支出皆靠悍女退休工资。吵架多因钱起,或账目不清,或来路不明。悍女在纺织厂工作,下岗多年,工厂早已倒闭,终熬到退休年龄,退休工资每月不过两千多元,常捉襟见肘。后来听说,厂区开发房地产,厂长一干人赚得盆满钵满,资产都归了个人,下岗职工没分得一分钱。他们上访过,去政府门前静坐过,皆一无所获。悍女跟壮汉吵架常提此事,骂他不是男人,不敢去厂里闹,闹的人都得了好处。为别的事吵,都能听见壮汉壮烈的对抗,唯此事,听不见壮汉一点声响。

打得最凶一次,我听出壮汉蹲过号,因何进去,不得而知。后来听知情人言,壮汉八十年代在即墨路自由市场经营服装,有去收他保护费的,被他几拳打瞎了一只眼,由此蹲号。那时,他俩正热恋中,悍女还是窈窕淑女。壮汉为取悦恋人,进货多以恋人喜好为主,似今日“淑女屋”之类。结果多有滞销,经营日渐惨淡,终随蹲号化为乌有。悍女不负壮汉情义,狱外苦等五年,出狱即婚,且生了龙凤胎。

其女婚后随夫移民美国。夫先是做美甲生意,后来做装潢,最终开了中餐馆。育有三子。因照顾孩子忙不过来,壮汉和悍女轮流赴美,帮看孩子。楼上静,即其中一人去了美国;反之,人已回来。

一次,悍女去了美国,壮汉留守。楼上静若无人。深夜,妻儿都已熟睡,我也关灯入寝,忽闻楼上有沙沙脚步声,黑暗增强了听力,能听出是俩人拥在一起挪步的声音,一人是软底拖鞋,一人是硬底高跟鞋。这引起我的兴趣,我跟着俩人的脚步一起挪到南卧室,来到妻正酣睡的床边,听见头顶床垫弹簧承重的声响,然后是床的榫卯发出有节奏的轻微摩擦声。我屏息敛气,心跳加重,身体敏感处也在萌动。然而再没听见后续的声音,安静至极。

第二天晨,我与妻耳语此事,妻说,不可能,你想多了,人家夫妻恩爱,你又不是不知,肯定听错了。我说,这与夫妻恩爱有啥关系?妻板脸说,什么意思?你是说,性与恩爱无关?我与妻还是第一次触及这种话题。不再答话。

那年夏天,壮汉赴美,悍女留守。楼上安静。那天清晨却闻楼上悍女在声讨,喊冤,啼哭,跺脚,摔物。以为壮汉已回。细听方知是她一人在吵,跟地球另一面的壮汉视频吵,激烈之势不逊现场。

一天下午,我一人在家,开空调,光脊梁,只穿内裤,在书房闷头写这篇小说。有人敲门,以为是快递福柯《不正常的人》到了,一激动,来不及更衣,就去开门。却是楼上悍女,穿黄色丝绸连衣短裙的庞大身体堵在门口,几乎没有缝隙。这样的年纪,这样的体格袒胸露背,很是出眼,与她娇羞的表情也不是很搭。她说,晾晒的衣服落我家晾衣架上了,是否可以取。我说稍等,这就取,转身要去南卧室阳台,顺便穿件衣服。她说,哎,我去吧,你不方便。说着,她踢掉脚上的拖鞋,赤脚去了南卧室,熟门熟路,似曾来过。她路过床边毫不掩饰地打量了一下床,饶有意味地一笑。我站在卧室门口,见她拉开纱窗,推开塑钢窗,探身撅起臀部。我忽然感到此人的一连串动作,像是在表演,尤其黄色丝绸裙紧裹的臀部几乎占满了窗口的瞬间。我看着她夸张的动作,担心她会失去重心坠楼。她从晾衣架上取了什么,攥在手里,用一只手把窗复位,攥东西的手挡在胸前,转身时,双手移到背后,一副女孩躲猫猫的表情。我看看她,再看看只穿内裤的自己,好像俩人关系不一般似的。我说,好了吗?她说好了,就往外走,眼光似乎不放过卧室里的一切。经过我身边时攥东西的手又转至前面。我隔着老远目送她。出门时,她说谢谢,添麻烦了,回头以复杂的眼神看我一眼。我说不客气。待她把防盗门关上,我过去轻轻关上木门。接下来的时间,我一直在想她手里攥着的东西是什么,什么衣物让她如此神秘兮兮,什么衣物如此之小,一只手就能攥住,不露丝毫。想必应是内裤。但内裤也不见得一只手就能藏住,何况悍女之肥硕,内裤不会太小。不过也难说,想起朋友说女人裤衩的段子:过去是扒开裤衩找屁股,现在是扒开屁股找裤衩。虽粗俗了些,却是事实。转念想,也许她手里空无一物,是借故窥视我们家卧室来的。平时,我们在床上发出的声音她听见了,感到好奇;抑或是对我的诱惑。不,不可能,正如妻所说,我想多了。

回到书房,继续写小说。妻回来了,抽着鼻子,问谁来过。我答,没人来过。妻说,香奈儿,我好久不用了。我想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事,终未开口。女人的嗅觉太灵,我没有闻到一点香水味。就在这时突然断电,电脑关机,这是近期第N次断电。电业局维修者起初以为是故障,但检查不出问题,他说,真是见鬼了,你们单元太邪乎了。结论是人为,非故障。后来,据说断电是为制止地下室一个刚搬来不久的邻居,不分昼夜干木工活。初不知其做什么,只闻电锯、电刨、雕刻机之类刺耳声和刺鼻的油漆味。后得知,是做一个个瘆人的小木匣子——骨灰盒。许是业务量剧增,致其加班加点。谁愿意挨着整日发出制作骨灰盒声音的邻居。故,不知谁常以断电方式表示不满和警告。我见过这邻居,黑瘦高挑,眼窝深陷,满嘴吸烟黑的牙。然而我也是受害者,首次断电导致我丢失近万字。这些文字是写一个大学教授穿着缝了多个内口袋的衣服到书店偷书,把书店偷垮和一个亿万富翁在超市偷各种食品的故事。以及写一个妇科男医生以性爱方式给痛经女人治病,治愈数以千计的痛经妇女。许多妇女成了“回头客”,有的甚至赠锦旗表示感谢。后来,该医生被老婆举报,以职务之便收受妇女贿赂。我边发牢骚,又得损失几千字;边起身去把断电的冰箱等电源开关都关掉,以免损坏电器;边想着如何回答妻的提问。妻继续问,谁来过?我说想起来了,煤气安检人员来过,用仪器检测了煤气管道装置,我们家是安全的。妻瘦削的脸笑了,再没有问谁来过。

楼 下

楼下夫妇七十多岁。夫姓牛,个矮,相貌慈祥,脸色红晕,头发全白,戴金色眼镜,一年四季戴各式礼帽,待人笑意浓,常年去海里游泳。妻姓吴,瘦高个,脸打粉底,淡妆胭脂,皮肤粗糙,染褐色卷发,常年穿花长裙,高跟鞋,形体保持不错,一脸严肃,唯对夫有笑脸。据说年轻时为舞蹈演员。

吴多年前既成寡妇,牛丧妻后娶之。起初,牛的儿女不同意这门婚事,只应允俩人同居,相互照应,账目分开。如此,吴的子女则不同意。自己的母亲成了保姆,伺候一个老头,这不是贱嘛。达不成一致,两老人也怕邻居说闲话,交往受限,各自在家闷闷不乐,给子女脸色看。为此,牛的儿子专程从澳洲回来和妹妹商量如何应对父亲的婚事。那天,也许牛不在家,他们嗓门较大,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儿子说,咱爸老了,越来越离不开人,得有人照顾,找个保姆每月还得两三千呢,再说,哪能找到这样真心对咱爸好的保姆。女儿说,也是,保姆太难找,好的不多,干不了俩月就得换。儿子说,咱爸的工资拿出来,他们一起花,财产分清楚了,就让他们结婚。女儿说,小点声,这房子不隔音。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

后来,夫妻俩形影不离,尽显恩爱。此情此景,牛的女儿看不惯。父母感情深厚,爱之深,情之切,感同身受,内心视为榜样。然而母亲刚一去世,尸骨未寒,父即续弦,且欢天喜地。女儿胸闷难受,暗骂男人没个好东西。转念想,自己和母亲的心愿不就是让父亲有个幸福晚年?既然老父如此快活,就从了吧。之前,她和哥哥把父亲名下房产过户给自己,父母合攒的存款也由自己保管。

牛的女儿闺蜜与我妻是同事。同事说,牛的女儿过去送父亲的生日礼物是蛋糕和好酒或礼帽和毛衣之类,现在给父亲的生日礼物是“伟哥”。从父亲心满意足地接受礼物、逢人便夸女儿孝敬看,女儿送到他心坎上了。于是父亲节、五一、端午、国庆、春节(除清明外),几乎所有节日女儿的礼物只有“伟哥”了。

同事还说,牛夫妇过得很好,夫妻生活和谐,这把年纪还能每周一次,妇还叫床呢。妻不信,同事说闺蜜亲口说的,是她亲耳所闻。还说她爸坚信夫妻生活对健康至关重要!她爸还打越洋电话密授在澳洲的儿子“铁蛋功”。妻问我信不信。我摇头。信也不能说信,得给自己七十多岁留点后路吧。妻说,难道那床上的声音是他们发出来的?我说不可能,这把年纪,经不住那样折腾,骨头就断了。

牛的外孙女是计算机编程天才,据说是黑客高手。近三十岁,不找男友,不结婚,整日跟女友来往,而且换来换去,多是比她小的女大学生,天南海北来赴约,就住我家楼下。我多次见她们手拉手出现在过道里,还见过她们拥抱接吻,旁若无人。牛家反复劝她结婚,她说可以,找个男同性恋结婚,各过各的。从此牛家不再阻挠。但我还是用毛笔书写了多张“讲文明,走廊内请勿接吻”的纸条贴在单元门口和走廊里。不过,没几天就被人在“勿”左边加了一个“口”字,改为“讲文明,走廊内请吻接吻”。

牛行路姿态确实不像七十多岁老人,上楼梯一步两磴,下楼梯小步跑。见到我就拍我的肩膀说,腰板挺直,加强锻炼啊,要运动,生命在于运动,不要整天趴电脑上。在一次阴雨天,我开车路遇牛,把他送回家的路上,我说,牛伯伯,您这么健康,可有秘笈传授?牛说,有啊,当然有,给我个邮箱,让外孙女发给你。

当晚接到一封邮件,主题是看不懂的外文。本不想打开附件,以为与牛说的邮件有关,便打开附件,有个链接,点开还是看不懂的外文。想到牛的秘笈让外孙女转发,应不是我感兴趣的“铁蛋功”之类,也就不再关心它。然而不多时,电脑死机。无法热启,只好冷启,却不能运行。我意识到,中病毒了。体检,木马查杀,电脑清理,系统修复,都无用。写作只好中断。第二天,在走廊与牛的外孙女擦肩而过,她捋了捋男式短发,斜我一眼,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吴老太过于自私,我们一有点动静,就来敲门,那天砂锅刚一落地,还没收拾,她就来敲门了。穿紫色碎花长裙、紫色高跟鞋的吴老太站在门口,假发似的一头褐色卷发裹着一张两腮凹陷的脸。

吴老太说,真准啊,就落我头顶上,什么东西,往地上砸,要吓死我啊,这把年纪经不住这样折腾。

我一愣,“经不住折腾”?难道我与妻的对话让她听见了?

我说,吴奶奶……

我还没那么老。

我说,吴阿姨……

你说。

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是不小心……我指着散了一地的砂锅碎片和山药炖羊排汤说,您看,就是它。

打破砂锅了?!

妻说,嗯,问到底吧。

年轻人,要与人为善,做什么事,要想着,下面还有个老大不小的阿姨。

临出门,她说,你们俩是不是在南卧室睡?

是啊,阿姨,您怎么知道?

我们也在南卧室,能听见的。

我和妻看着老太的背影,若有所思,面面相觑。

还有一次,六楼夫妇正在酣战,锅碗瓢盆、桌椅板凳一股脑倾泻我们头顶。吴老太急敲我家的门,并喊,出人命了?再不开门,我打110了啊。我一开门,她冲进来,说别打了,三更半夜还让不让人睡!我说阿姨,你听——楼上已经开骂祖宗八辈,吼叫,哭喊,重物坠地声……听见了吧我说。她没说话,掉头就走。我以为她能去楼上,她却悄悄回了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