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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作家·微刊|杨村:朱砂劫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 杨村  2019年01月15日08:32

在佛教的时空观中,以劫为基础,来说明世界生成与毁灭的过程,而一个世界从成立到毁灭,必然经历成、住、坏、空四个时期,即四劫。随着四劫不断嬗递更迭,世界一次又一次地成了又坏,坏了又成,循环往复。

——题记

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生活在地上,另一种生活在地下。

朱砂古镇的矿工,就是常年生活在地底下的人。

神逛了一整天的市区以后,汽车奔驰在万山大地上。正是秋后初冬时节,远山上的松林翠绿,杂树橙红。仿佛血液流尽之后,大地依靠输液,如今渐渐复苏。这时,一双脚已经踏上了亘古的土地,令人心驰的朱砂古镇,渐渐地靠近我们。一路上,我一直心情潮起,今天,我就要穿过地道,去幽秘的地底,询叩采砂人生!

可是,我这种草根未拔之人,更适合静静地一个人走进民间,贴着大地与躬耕的老人闲聊,聆听他们和大地的故事,看他们对待土地和生命的虔诚态度,然后肢解自己的日子,一段一段地熬过来。我从他们身上找到顽强的理由。我的经验又一次应验了。那天下午,我跟着作家们来到这里时,满街的迎候仪仗队列,看热闹的人们,在轰闹中,令我头脑里一片空白。真的。次日,活动结束时,我重返到路上,一个人驾着我的吉姆尼,又去原野上追寻他们的踪影。

我独自步入朱砂古镇时,街子又显得过分地寂静了。

昨天的热闹有若隔世。清水墙的建筑外刷着巨型的大字,宣传画占满了屋脊下的墙。这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最流行的歌曲也在街子上空飘荡,就像一个流浪歌手的幽魂,他紧跟着你在古镇上神荡。走在青砖铺筑的街面上,湿润,洁净,人有穿越时空之感,一些已经冰冷之物,仿佛又要粉墨登场……

我是怎样来了一趟朱砂古镇的?像我无数次的乡村之旅,随意地穿越。心情激动时眼里噙着泪花,诚恳地陪着一位吸旱烟的老人,追根究底地问。却又感觉是精心的安排,仿佛朱砂古镇与我有一千年前的预约——我必须践行——义无反顾。

然而,那个浮世中的我,已经踏在古镇的土地上了。和站在别处一样,我依旧贴着土地,沉默着,像狗拏岩的万丈悬崖,千尺沟谷。只是地心传递着的气息,却是亿万年以来的一脉相袭。

狗拏岩是一条朱砂采集通道,从秦汉以来,万山一代一代的人们来往于此,追逐财富之梦。如今它成了朱砂古镇的一个标志,一个著名景点。

在观光途中,有一帖叫《狗拏岩》的碑文攫住我的眼球。它写道:

狗拏岩,拏是侗语牵引之意。

传说远古时代,土人在下游溪水中发现朱砂后,就带着猎犬溯溪而上寻求朱砂。当爬到黑硐子外的悬崖间,土人和猎犬一样,手脚并用爬上了陡峭的山崖。这里就成了“狗拏岩”。

土人在黑硐子发现大面积朱砂源头,高兴得忘乎所以,忘记猎犬的存在。猎犬则在山上继续帮助主人寻求宝物。它不知在山上走了多长时间,爬了多少个山头,天黑时,猎犬抬头一看,月蚀的红色和朱砂一样鲜艳,猎犬以为找到了宝砂,大叫一声激动而亡。玉皇大帝哈哈大笑:你这畜生命薄,一颗假“宝砂”就丢了你的性命!后来,山顶边就出现了一墩“猎犬望砂”的岩石。

这就给了你无限的想象和联想了。

狗拏岩与岩鹰窝坑道相连。从岩鹰窝坑道出口,左侧通往玻璃栈道,右侧通往威灵寺和仙人峰,往前走到黑硐子、仙人洞等。这些地名充满诗意,却又饱沾着采砂人的血泪和汗水。

我从岩鹰窝坑道口出发,小心翼翼地走向岩鹰窝深处。在曲折深幽的通道中,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那是在地底下的生活,世世代代的采砂人,他们日以继夜,艰难地活下来!

据说,岩鹰窝就是岩鹰筑巢的地方。立在洞口的碑文告诉我,岩鹰喜欢在多岩石地带捕猎,巢也筑在峭壁上。俗话说:“岩鹰洞旁,必有宝物。”根据岩鹰生活习性,人们通常在其窝旁寻求宝藏。古人在这里发现朱砂露头,就顺着矿脉凿洞采砂。因此,采砂人以岩鹰窝为起点,从手工采撷到爆火裂石,从火药取矿到炸药爆破,从肩拖背驮到小火车运输,历经两千多年,开凿了长达970公里的采矿坑道,比西班牙阿尔玛登汞矿的地下坑道还长200公里,成了世界最长的朱砂矿坑道,一个奇迹。

朱砂古镇历史悠久。在古代,在遥远的山区边地,岁月虽与别处一起推进着,劫波渡尽,可是,这僻远的万山却是百业滞后的鬼方。唯有朱砂遥遥领先,而令人神往。在历经数千年的开采与冶炼中,积累了大量的经验和技术,创下人间奇迹,给人类留下了一大笔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巨大财富。它让人依赖、骄傲,也让人在岁月长河中陷入许多无奈!

拣拾与爆火取砂,是最元初的采砂手段。据说在商代已经盛行。那时,人们从淘砂溪、抱溪、敖寨河金贾场等溯流而上,至大土、大崖等地,发现大崖石头中含有很多红彤彤的露头丹砂,只是无法取出。他们饿了,砍来干柴,烧烤捕获的野兔山羊。正当野兽烤熟,岩石烧热之时,突然天降大雨,烧热的石头被大雨一淋,“嘣”的一声爆裂了,不少丹粒洒了一地,后来人们如法炮制,以火烧水淋之法取砂,为采砂人攫取了第一笔财富。

后来,巴国被灭。巴氏兄弟流入武陵、五溪。他们凭其智慧和政治才干而成为五溪之长,掌控了湘、黔、川边的丹穴开采权。巴死后,巴妇继承夫业,经营汞业而一度成为天下第一富商。至秦时,巴妇将朱砂、水银献给始皇。秦始皇听毕禀报,派方士徐福两次赴万山凿石炼丹,寻找长生不老药。仙丹虽未练成,却学会了用铁制工具凿眼、火药爆破之法,而大获朱砂、水银,远销重洋外的东瀛倭岛。

而风钻打眼,炸药爆破,则是后来的技术了。人类利用电灯照明,雷管爆破、轨道运输、自动排水、砸岩机破碎矿石……可万山的地底,至此已经千疮百孔,而朱砂也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我站在狗拏岩边,远望白云苍狗。

那时田姓两家还没有在这里血刃相逼。公元1411年,即明永乐九年,思州、思南两大田姓土司为争夺铜仁、万山一带的朱砂矿而爆发“砂坑之战”,朝廷屡禁不止,永乐皇帝大怒,派五万精兵镇压,平息了战争,并处死了田琛与田宗鼎。只是一转眼,朱砂就没了。它像地底的血脉,油干灯尽。人们叹息、关停,它完成了梵语中的一劫:kalpa!

那些天,我住在万山红酒店的九楼。每天晚上,外面工地上的工人一夜忙碌,哐当之声不绝于耳。你们是诅咒还是理解呢?那里兴建一家体育馆,业主可能要赶工期,民工们也要挣钱回家过年了。我想,也许他们就是地底的矿工里的一员。我心底里没有一丝责怪他们!

第二天清晨,我在万山路口驶下高速时,一对老夫妇正从面包车上下来,要等车回万山。我顺便捎上了他们。在车上交谈,原来老人家就是朱砂镇老矿工。1966年,他从农村来到矿区,四年后,他转为正式职工,1996年退休。三十年时间,一直在矿洞里工作。叙谈中,老人有几丝骄傲,也有几丝怅惘。在万山城区,他们下车了。

我驶入了另外一个方向。后来走进朱砂古镇大门时,我才知道,昨天我随他们绕了一个大圈。

独自一个人走在小镇上,清寂,苍凉。这时,我走进了张金燧老人家。他们家的孩子都在外面谋生了,家里只留下他和妻子,是矿区上典型的一家留守老人。他们热情地接待了我,就在他们的家,在1951年修建的汞矿职工宿舍里,低矮,潮湿,水泥打的地坪,虽然显出几分贫寒,但被他妻子庹举富老人拖洗得干干净净。

我和老人肩并肩地坐在他家的简易沙发上。我们聊着闲天,坑口,矿井,上寒武矿,中寒武矿,下寒武矿,尘肺病,死亡,特区三乡一镇,辉煌,自豪,奉献……从1960年,他退伍进矿区聊到当下,散淡的阳光从矿区宿舍的门孔照进来,时间仿佛穿越了五十七年。辉煌与落寞,人生的况味,刻在老人的脸上,如历史一般。

后来,我站在朱砂古镇的小山头——从前的万山特区第二小学的大门前。那时,朱砂古镇在我的前后左右,一片灰色在雾霭中升腾。一种旋律弥漫着小镇的大街小巷,渗入人的肌肤、骨头、记忆,红色的和灰色的各种图案、旗帜和标语,就像那些刚刚被人们淡忘的岁月复活,伤疤又要裂开了。

朱砂古镇是国家文物保护单位。我总以为,凡称之为文物的地方,它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刀一斧,都是冰凉的,它的功能,就是慢慢展开记忆,让我们抚触、咀嚼、想象、反思,而不是喧哗扰嚷。昨天,我和古镇一起见证了一百多名作家从街子上走过,围观的老矿工、敬酒的美丽姑娘,都一脸的兴奋,一街涌动,如奔腾的河流。

我刚刚从张金燧老人家走出来。在低矮的檐下,老人缓缓地和我叙述,古镇从头到尾,在老人的沧桑额上铺陈,岁月的疼痛、亢奋、沉淀、无奈,都写在上面。我正沉思时,一转身,张金燧老人沿着水泥阶缓慢地走上来。八十岁的老人,仍显得矫健,有神采。他担心我在小镇上找不到方向,迷失,在废弃的二小大门前给我指点着方位,描述古镇。

可是,我要离开朱砂古镇时,我在路口上踌躇。杨董昌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是1947年出生的汞矿子弟。1964年做临时工,1966年转正,1996年退休。刚进汞矿时,在运输科修公路,后来做建筑工。爱人是家属。1976年冶建队与汞矿脱钩,成为冶建公司,他就成了冶建人,一年四季奔波在外。他的父亲、母亲和姐姐都是矿工,常年在井下工作。父亲是六坑矿工,1972年退休,1995年去世。

杨董昌热情地给我找来一只竹椅,他坐在木凳上,妻子在门下剁猪草。他告诉我,当初他们的梦想是千方百计把妻子转为非农户口,让孩子们也成为非农子女,吃购粮本,有就业机会。好不容易户口转了,孩子们不但没有就业优势,有限的责任地也退走了。他说,你看她砍的猪菜,还是租人家的地种的……哎,当时不转他这个户口,现在还会好些,至少享受扶贫政策。这是一群本分的人,任凭自己的命运之舟,随风飘荡。他们“喜欢在阴影里,习惯俯视甚于仰视”。

我忽然想起,那天上午在万山大剧院里观看的少儿舞蹈《侗女淘砂》,我的眼里一直噙满泪花。这泪花与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杂渗在一起。朱砂,中国最早的红色染料。朱砂,流淌在万山大地上的红。它,是万山人的血;它,是大地上的热流。身在万山,胸怀世界。

万山,这片古老的土地,它的承受之重,我无法在此以文字描述。如今,朱砂古镇凭借厚重的历史积淀,独特的人文风采,已经被打造成旅游胜地,让人们在凭吊岁月的时候,又开始了新的劫波。

返回到路口时,正在改造扩修的公路上搭建一排临时的货摊,十多个人在那里风餐雨宿,熬更守日销售万山柚。我将车停在一个摊子前,做了简单的讨价时,卖柚子的中年男人显出一丝鄙夷。他说:便宜也卖给你了,早卖完回家,都在这里守了一个多月了!我立即买下了两大袋,塞满了吉姆尼的尾厢,每天杀开一个,以此咀嚼万山人的日子,直到如今。我觉得,我有限的钱花在守摊人的身上,花得有价值,仿佛是对土地的感恩。仅管他收钱时,唠叨着嫌我小气。

他们可能是刚刚从矿底里走出来的人,或许,是老矿工的后代。当朱砂不再流淌于地底的时候,他们依然紧贴着大地,让生命一代又一代的延续,刚强如山!

这时,里尔克的诗又在我的耳畔低吟,在万山重中,沉缓如一首民谣:

这是魂魄的矿井,幽昧、蛮远。

他们沉默地穿行在黑暗里,仿佛

隐秘的银脉。血从岩根之间

涌出,漫向人的世界,

在永夜里,它重如磐石。

除此,再无红的东西。

杨村:1963年10月生,贵州省剑河县人。已在《民族文学》《散文选刊》《散文百家》《山花》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散文100多万字。结集出版散文集《让我们顺水漂流》《两个人的乡村——作家通信》(合著),小说集《爱情离我们有多远》,专著《中国少数民族人口丛书·苗族》等。曾获贵州省乌江文学奖,全国优秀社科普及作品奖及《人民文学》征文奖等。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