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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1期|阿袁:鸱(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1期 | 阿袁  2019年01月14日09:21

导读

潘家鲡其实一开始就知道汤癸是什么男人。

苏旦提醒过她,“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怎么说呢?可是很复杂的,你要当心点。”

她看着苏旦,等着苏旦说清楚他怎么个复杂法,可苏旦又不说了,认真地抠起手上的茧来。

潘家鲡其实一开始就知道汤癸是什么男人。

苏旦提醒过她,“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怎么说呢?可是很复杂的,你要当心点。”

她看着苏旦,等着苏旦说清楚他怎么个复杂法,可苏旦又不说了,认真地抠起手上的茧来。她右手食指最下节指腹上有块蚕豆大的茧,已被她经年累月抠得斑驳粗糙,和其它地方的粉红细嫩完全不同。像老鸟的蹼。苏旦的右手因此平时秘不示人的,总是略略地半握了,好像那里藏了什么似的。

那天是潘家鲡第一次见汤癸。本来潘家鲡坐在苏旦卧室的飘窗上喝茶。她们两家楼上楼下,有事没事就约一个。那天是周五,两人都没课。“要不要来我家?”早上九点钟苏旦打了电话过来。潘家鲡有些意外。她们一般是下午或晚上约的,这是苏旦自己定的规矩。“上午咱们做点正经事。”所谓正经事,就是备备课写写论文看看书什么的。苏旦比潘家鲡上进。潘家鲡贪欢,一荒嬉起来,是不管白天黑夜上午下午的,且喜欢没完没了,吃流水席一样。而苏旦不一样,苏旦虽然也有贪玩的时候,但比潘家鲡节制,能“行于当行,止于当止”。有时正在兴头上,苏旦会突然说,“明天还有课呢”。这让潘家鲡觉得这个女人没劲,一边觉得没劲,一边又觉得有苏旦这样的朋友管束着也好,不然,还不知自己荒嬉成啥样。“不做正经事了?”潘家鲡在电话里欢喜地怼苏旦。“今天不做了。”苏旦也欢喜地说。潘家鲡于是穿着睡衣披头散发就下去了。到苏旦家,她从来都是这样首如飞蓬的。苏旦开了门,潘家鲡径直往苏旦的卧室走。她家最好的地方就是卧室了,朝南,宽敞,明亮,还有个两米见方的铺了土耳其毛毯的大飘窗,潘家鲡每次来了都坐那儿。苏旦呢,有时坐在桌边,那张桌子,既是书桌,又是梳妆台,上面放的东西不少,却一点儿也不凌乱,一边是笔记本电脑和书,一边是脂粉之类的女性什物。楚河汉界,泾渭分明。这是潘家鲡佩服苏旦的另一个方面。潘家鲡家里总是凌乱不堪的,是秋风扫落叶后的状态。年轻时她还做过努力,在某个周末突然心血来潮,系上三角状的花头巾吆喝着老周一起打扫屋子,那威风凛凛的样子简直像戴野鸡毛花翎征战沙场的穆桂英。可过不了几天,家里又故态复萌。潘家鲡于是就懒得了。主妇的工作,简直就是西西弗斯搬石头,简直就是驴拉磨。她向丈夫老周嗔怨。老周倒是从不怪她,为了安慰潘家鲡,甚至还矫枉过正地标榜自己更喜欢这种“凌乱之美”。潘家鲡虽然不相信他会不喜欢整洁而喜欢凌乱,但他能这么说,她心里也还是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女人自得。她和老周结婚都快二十年了,儿子周潘也十七了,按说早已到了“相看两厌”的阶段,可老周对她的爱,还是不减当年,不但不减,似乎还有越来越绸缪之意。“你家老周就是个奇葩。”苏旦说。每回如果是说这一类体己话题,苏旦就会曲腿抱膝坐到潘家鲡对面来,两个女人这时就呈亲密无间状。“你们也不怕把窗台压塌了?”有时苏旦的丈夫老孟推门探头进来,看见她们面对面坐那儿,会这么说上一句。半是好意——他真的有点担心哪天这两个女人会落下去,然后像陶花盆一样摔个四分五裂,不是说四十岁以上的女人由于钙流失严重所以不经摔吗?半是揶揄,因为苏旦丰腴,他喜欢拿苏旦的丰腴说事。苏旦最烦他这个,皱了眉让他回他的地儿。他的地儿在北面,一间八平米的书房。他平时起居活动一般都在那里。他们夫妇应该早就分居了。说“应该”,是苏旦在这个问题上有些闪烁其辞。苏旦和潘家鲡不同,潘家鲡说起家事来,是“孤帆远影碧空尽”的一览无遗,而苏旦说她家的事,是“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的朦胧。而且,苏旦还说得少,总是潘家鲡说,苏旦支颐听。苏旦支颐的样子很好看,中间三根手指并了轻轻掩在半边脸颊上,小手指往外翘,初开兰花一样。苏旦的脸本来有点大,是薛宝钗“脸若银盆”的面相,现在给三根手指一挡,就变成细半个银盆了,秀气得很。尤其好看的还是苏旦的腕子,肌肤丰泽,雪白晶莹,上面还戴了一串暗红颜色的珠子。“这是不是红麝串?”潘家鲡拿这个打趣过苏旦。“什么红麝串!胡乱戴的。”潘家鲡不相信。苏旦可不是胡乱的女人,她做什么都有讲究的。

那天早晨的约会潘家鲡当时没多想,还以为苏旦一时犯起了疏懒,所以约她。苏旦虽说一向严于律己,但到底也是女人,偶尔遇心情不好,或者生理周期,也会有不律己的时候。这是她们做朋友的基础。潘家鲡佩服那个管束自己的苏旦,却更喜欢这个在大早上就开始和自己一起荒嬉的苏旦。所以苏旦的电话一来,潘家鲡立马就下去了。她要鼓励荒嬉的苏旦。但那天开门时潘家鲡微微觉得苏旦有点不对,至于哪里不对,潘家鲡也说不上来。后来潘家鲡才反应过来,是苏旦当时的样子不对。她不是和女友闺阁约会的随意样子,可也不是外出赴宴的盛妆样子,而是在随意和盛妆之间:眉也描了,但似描非描,胭脂也搽了,但似搽非搽,头发也梳了,但似梳非梳——苏旦出门头发总是一丝不乱地挽在脑后的,那天的头发虽然也挽了,却有一两丝从额头散落下来。那样子,压根就是在家见客的样子。

汤癸的电话大概是在半个时辰后打来的。潘家鲡后来问苏旦,是不是他们早约好了,苏旦矢口否认,“怎么会?他那天正好来我们学校有事,事情办完了,突然想起我,就打个电话试试而已。”

对此潘家鲡有些怀疑。如果没约好,为什么苏旦事先描了眉搽了胭脂?

而且,她隐约还听到汤癸在电话里说,“我已经在你家楼下了。”

潘家鲡当时还觉扫兴,她本来打算就那么坐在苏旦家的飘窗上和苏旦消磨一上午的。然后再蹭个饭。苏旦庖厨的手艺不错,是老孟所谓的“下得厨房”的女人。老孟开玩笑说过,潘家鲡和苏旦两个女人,都是半圆形女人,一个“出得厅堂”,一个“下得厨房”,要合在一起才算得上“出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圆形女人。潘家鲡听了这话倒是很受用,却担心苏旦会恼,毕竟这种话,听上去虽是不偏不倚各打五十板,但对女人而言,“下得厨房”可不是什么赞美,尤其还是这种对比参照说法。但苏旦呵呵一笑,不恼。这也是潘家鲡钦佩苏旦的另一地方——雍容大度,一点也没有其他女人那种争风吃醋的小气毛病。女人交友一般要“葱绿配桃红”,大家要长得差不多,才能心平气和做朋友。不然,就容易生是非。但苏旦不这样,苏旦的身边从来美女如云。

汤癸上楼时潘家鲡打算告辞的。但苏旦说,“别走了,是《评论》的副主编,刚走马上任的,认识一下吧。”

“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潘家鲡本来就不想走,经苏旦这一劝,真留下了。

那天他们三个人是在苏旦的房间喝茶的。当时潘家鲡虽然觉得有些蹊跷,毕竟女人房间还是私密的地方,但苏旦的房间又和别人的房间不同,床头床边,都是书,所以说是书房也可以。而且,因为之前她们已经喝上了,茶壶茶杯现成摆在房间的桌上呢,于是苏旦在房间招待汤癸就有接着喝的自然而然,要说也没有太不得体。

潘家鲡初次和人见面一般都是端着的。所以那天她并没有和汤癸说多少,汤癸也只是礼节性地和潘家鲡搭讪了几句,从头到尾都是汤癸和苏旦在聊。他们俩是上海复旦读博时认识的,算老相识了。有很多话题好聊。某某某最近去国外了,某某某又发表了什么文章。都是潘家鲡不认识的人。潘家鲡插不上嘴,她也不想插嘴。于是就看起窗外的楝树来。她们小区种了许多楝树。正是开花的季节,小小的粉紫色花朵,若有若无地在绿叶间开着,平时不注意,几乎不知道它开花了,可若细看它,也自有一种风流态度。难怪罗丹说“美在发现”。她喜欢这样的时光。比起一个人在自家窗户前看花,她更喜欢这样在苏旦家看花。一边看花,一边听他们聊天。这当中,汤癸的眼神扫过这边一两次,然后很快又转回苏旦那儿了,她知道的。虽然她一直侧着身在看楝花呢。

苏旦那句话就是在汤癸走后说的,“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怎么说呢?可是很复杂的,你要当心点。”

好像知道他们玩了那种“看与被看”的游戏。

潘家鲡有点心虚,这种时候她总觉得亏欠了苏旦似的。

“怎么个复杂法?”等苏旦终于从指腹上的茧那儿抬起头来,潘家鲡问。

“这个男人嘛,做学问拿手,做其它事情也拿手。”

“其它事情?其它什么事情?”

“——勾引女人。”

她当时不知道苏旦说这句话的良苦用心,还以为苏旦和以往一样,在和她臧否人物呢,这是苏旦的方式,她对人从来不执一端之词,总是臧一半,否一半。

潘家鲡后来想,如果没有苏旦那句话,自己对汤癸的兴趣会不会小一点?

这效果有点儿像禁书,某本书放那儿本来无人问津的,突然有一天被当局宣布为禁书,人们反而会趋之若鹜吧?

那之后,她们俩的聊天内容,就加上了汤癸。隔些日子,苏旦在潘家鲡面前就会有意无意提到汤癸。

“汤癸在复旦,当年是风云人物。”

“他导师,就是某某某。”

“前天汤癸给我寄了一本他的新书。”

也不多说,就那么一两句,然后就打住了。

总是潘家鲡好奇,忍不住往下追问。

“不会吧?在复旦那样的地方是风云人物?”

“不会吧?是某某某?”

“什么书?”

苏旦于是接着说了,仍然是苏旦的方式,臧一半,否一半。

“能不风云么?博士三年,在权威刊物发表论文六七篇呢,连他导师,那么眼高于顶对学生严厉要求的老先生,都在公开场合称赞汤癸已经‘雏凤清于老凤声’呢。”

“不过,最风云的,还是他的恋爱。姑且称之为恋爱吧。”

“他恋爱怎么了?”

“一而再,再而三,差不多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程度。”

“那么多?”

“而且质量好。”

“怎么讲?”

“他染指的花,按他师兄师弟的说法,都是牡丹花级别的。”

“真的?看不出来嘛。”

汤癸的长相,以潘家鲡的眼光来看,也就尚可罢了。

“他写过一篇《书与食与女人》的文章,发在他的博客上,说人生唯有书与食与女人三件事情不可苟且:书需好书,食需好食,女人需好女人。其余,皆可以潦草。”

苏旦的语气里,有一种“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温柔。

但潘家鲡,却对汤癸生出了“狂童之狂也且”的不满。

应该是两个月后的一个周末,苏旦约潘家鲡到她家吃晚饭。

“老孟不在家,去成都了。”

老孟不在家的日子苏旦喜欢宴客,既然庖厨的手艺好,总不能白瞎了。可老孟如果在家,苏旦就宴不成。因为老孟会破坏气氛。打买菜起就开始找茬了。苏旦要买几个大闸蟹或干贝炖汤,“至于吗?”他在边上阴阳怪气来一句。苏旦要买点花插插,“至于吗?”他又在边上阴阳怪气来一句。虽然他那些“至于吗?”也不起作用,苏旦依然我行我素买了,但宴客的美好心情多多少少还是会受影响。而老孟的破坏还不止这几句“至于吗?”,他法子多得很,比如故意穿得邋遢,比如一直板着脸,比如席间打饱嗝,反正苏旦不喜欢什么,他就做什么。后来苏旦就怕了,只要老孟在家,她基本就不宴客了。

潘家鲡有时会觉得不解,苏旦那么玲珑能干的人,和谁都相处得行云流水,却独独和自己丈夫的关系搞得这么僵。

人看来都是有短板的,苏旦的短板就是老孟。

虽然不至于兴灾乐祸,但这让潘家鲡多少觉得平衡。

“你家里还有枸杞米酒吗?有的话带一壶下来。”

潘家鲡以为和往常一样,是两个女人的小酌。她们经常这样的,老孟出门了,苏旦就炒上几个菜,然后叫潘家鲡下来,两个女人就面对面坐了你一杯我一杯喝起来,也不会喝到酩酊,最多面红耳赤。面红耳赤后的潘家鲡话更多,什么都说,苏旦呢,就支颐听,脸上带着迷之微笑。间或也插几句嘴,是循循善诱,也是起承转合。这是她们聊天的一贯方式,由苏旦掌握话题方向,由潘家鲡负责铺排展开。潘家鲡喜欢这样。她这个人方向感差,容易犯迷糊,别说在陌生地方,即使在一条走过好几次的街道上,都能迷路。而苏旦正好相反,方向感特别好,不论是地理意义上的方向,还是非地理意义的方向,苏旦都十分在行。比如指导学生论文。每年一度的本科和硕士论文指导,是潘家鲡最伤脑筋的事情。学生几万字的论文交上来,简直像大海一样浩渺,她还没看呢,先就晕了,晕也没辙,还是要看,一遍又一遍地看,效果却是大海捞针,她往往只能发现论文里哪个字写白了写错了,哪个句子有语法错误,或者格式不对参考书目不规范等等,都是些细枝末节的错误,而那些大问题,比如论述逻辑,论文纲目,甚至论文立论正确与否,她总是看不出来。可苏旦只要略略几眼,马上就看出学生论文的方向性错误。潘家鲡见过她指导学生论文时的翩翩风采,话不多,且轻声细语,却提纲挈领一语中的。别说学生,就是一边的潘家鲡听了都觉得受益匪浅。

所以两个女人的友谊,有天作之合的意思。至少在潘家鲡这边,是这么以为的。于是只要苏旦的电话一来,潘家鲡就招之即去。

但那天一进苏旦家的门,潘家鲡就愣了——不是两个女人的小酌,而是四个人的大酌。

除了汤癸,厨房里还有一个系围裙的美人,在帮苏旦打下手。

难怪苏旦在电话里豪气地说“带一壶下来”。

美人叫陈燕,是苏旦的学妹,从南京过来。

“怎么样?漂亮吧?我说过的,我身边美女如云。”苏旦一边忙着烹庖,一边对汤癸和潘家鲡说,那语气,好像在炫耀她拥有的又一件十分得意的收藏品。

陈燕也转身打量了一眼潘家鲡,然后端谨地点点头。

大概对潘家鲡的印象是“不过如此”。

潘家鲡有些恼,觉得苏旦过分了,既然有客人,为什么不提前说一声?她至少要梳个头换件衣裳,而不是就这样“首如飞蓬”地过来。

“怕什么?人家汤癸说了,你是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这是后来的对话,当时潘家鲡也不过端谨地点点头回应,然后在苏旦家的椴木餐桌边坐了下来。

苏旦从来不让潘家鲡打下手,不是怜香惜玉,而是苏旦认为潘家鲡“压根没有打下手的资质。”切菜不会,该切大块的,她会切成小块,该切长段的,她会切成短段。备佐料不会,因为不知道先后秩序,这边姜蒜要下锅炝了,那边她还在慢悠悠地择着葱呢。“备个佐料还要讲先后秩序?”潘家鲡抱怨。苏旦都懒得教她了,觉得她这方面简直是朽木不能雕。“你就是饭来张口的命。”苏旦说。潘家鲡爱听苏旦这样批评她,有一点点女性的酸醋味,像盛夏的凉拌小黄瓜一样爽口。不过,这也说明了她们的友谊是“天作之合”——一个爱做,一个爱吃。或者说,一个会做,一个会吃。

应该说,潘家鲡在吃上面还是颇有资质的,能十分细腻地品味出食物环肥燕瘦的精妙,这也是苏旦动不动就叫潘家鲡到她家来吃饭的原因之一。苏旦说,每次潘家鲡一边吃一边描述食物如何如何好时,都让她生出一种“巍巍乎高山荡荡乎流水”的满足感。不像老孟,不论吃什么,都闷声不响,问他,也只是笼统一句“挺好”。

不过,那天潘家鲡是陪客,苏旦的款待对象是汤癸,一开始潘家鲡还以为是远道而来的陈燕呢,后来才看出不是。席间苏旦不止一次让陈燕给汤癸倒酒,颇有借花献佛之意。而陈燕似乎也乐意被借。每次只要苏旦开口说一句,“燕子,不给我们汤主编倒一个?”她马上就笑嘻嘻倒了。潘家鲡发现,陈燕的端谨只是针对她的,在汤癸面前,她其实是个不端谨的女人。

汤癸倒是矜持,似乎一门心思都在菜上。那天的菜潘家鲡一开始没看出什么名堂,茄子、干锅蒸肉、炒鸡片,还有一碟子黑乎乎的霉干菜——但苏旦说那是芝麻菜。潘家鲡赶紧搛一筷子,以为是晒干的芝麻叶子之类的东西,她之前从没吃过芝麻叶呢,要尝个新鲜,可吃在嘴里好像还是腌芥菜的味道。苏旦笑,本来就是腌芥菜,可袁枚把它叫做芝麻菜呢。原来苏旦那天的几道菜都是按《随园食单》的菜谱做的,苏旦有这个癖好,喜欢引经据典做菜。把做菜搞得像写论文一样。潘家鲡吃过她做的《金瓶梅》里的糟鲥鱼,《浮生六记》里的粥,《老饕赋》里的蛤蜊,而《红楼梦》里的各式食物,什么火腿鲜笋汤,什么胭脂鹅脯,什么茄鲞,更是吃了个遍。不过那茄鲞也就看着繁花似锦,其实没什么吃头,也不知是苏旦没做好,还是这道菜压根没有厨房里的可操作性,只是曹雪芹书房里子虚乌有的杜撰,和蒲松龄的《聊斋》性质一样,都是穷书生空腹时臆想出来的东西。

但那天的茄子倒是既好看又好吃。苏旦说,这是卢八太爷家的做法。陈燕马上去翻桌边木架上的《随园食单》,“卢八太爷家,切茄作小块,不去皮,入油灼微黄,加秋油炮炒,亦佳。”什么是秋油?难道油还分四季不成?陈燕挑了她好看的柳叶眉,问苏旦,也问汤癸——她两只琥珀一样的眼珠子,在苏旦和汤癸之间来回睃着,那样子,有点儿像在对主人撒娇的狸猫。难怪曹雪芹说年轻女人是珍珠呢。那光泽度,还真是不一样的。陈燕有多大呢?可能也就三十出头吧,比潘家鲡苏旦应该要小上五六岁,或者七八岁。汤癸却没顾上看那光泽很好的琥珀,只是忙着把箸频频伸向那光鉴可人青里带紫的茄块。潘家鲡注意到,他特别偏食茄子。

秋油也叫伏酱,也叫篘油,日晒三伏,晴天则夜露,立秋第一篘,曰秋油。苏旦说。

学姐,你别掉书袋好不好?那秋油到底是个什么东东?

说白了,就是酱油。

李锦记还是千禾?

都不是,要私制方可。

别吓我,你还私制酱油?

私制酱油怎么啦?也不比写论文难。

天哪!天哪!你这个女人,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没有秋油,怎么敢给我们汤主编做《随园食单》的菜?要知道,秋油可是《随园食单》不可或缺的主角儿。在袁枚的三百二十六道菜肴点心里,它反复出现过七十二次呢。素菜单里的第一单,著名的蒋侍郎豆腐,就用到秋油,“秋油一小杯”;还有著名的问政笋丝,“龚司马取秋油煮笋”。所以,做随园菜,没有秋油可不行,苏旦说。

这也是潘家鲡佩服苏旦的地方,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苏旦呢,却是烹小鲜如治大国,潘家鲡相信,就算给苏旦一个大国,她肯定也打理得来。

什么时候给我们做蒋侍郎豆腐呢?汤癸问。

潘家鲡突然觉得酒酣耳热。他说的是“我们”,不知为什么,潘家鲡觉得这“我们”有些意味深长,应该不包括陈燕的,她在南京呢,总不好为了吃几块豆腐而千里迢迢过来,而苏旦显然也不在“我们”里。那这个“们”,就是单指潘家鲡了?

但他问这句话时,没看潘家鲡一眼的,只是一心一意地吃着那鸡片里的梨。梨炒鸡,真是任性的搭配,如果不是《随园食单》里的菜谱,潘家鲡简直怀疑它是黑暗料理。但它味道确实独特,又素又荤,又清又浊,让人生出混淆。像汤癸。

潘家鲡从来搞不清复杂的事物,但正因为搞不清,就总是被复杂的事物吸引。

选自《湘江文艺》2018年第4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1期

阿袁,南昌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要作品有《郑袖的梨园》《老孟的暮春》《子在川上》《打金枝》《师母》等。作品被多家刊物转载,入选多种年度精选,其中处女作《长门赋》获《上海文学》奖和谷雨文学奖,《郑袖的梨园》获中华文学奖,《鱼肠剑》获《小说月报》第十四届百花奖和第五届《北京文学》选刊奖,《子在川上》获《十月》文学奖和《小说月报》第十五届百花奖。小说连续四年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作品集有《郑袖的梨园》《米红》《梨园记》,长篇小说《鱼肠剑》于2012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