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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力之脸

来源:文艺报 | 宗利华  2019年01月14日15:24

我长久地站在那一幅幅放大了的脸孔前。

那是一张张老人的面孔。

好一段时间,我感觉语言苍白无力。

曾有幅油画也感动过我,我相信许多人也曾被它感动过。那幅画的名字叫做《父亲》,是画家罗中立的作品。有评论家曾给予其宏大的定位,称那是“中国社会和历史文化的一面镜子”。那张饱经沧桑的脸或者隐在背后的意义,于是被无限发散。这就是艺术品的魅力了。这就是一张脸孔的魅力了。我抱着胳膊,久久地注视着那一张张脸孔的时候,也想到那面镜子,同时,还想到一句话:“这里的每张脸孔,都是一部历史。”

我们是在沂蒙山区,莒县,这个小镇的名字,叫做招贤。

我们在一个刚建成不久的展览馆。其实很惭愧,于我来说,其行程叫做走马观花,这些年来,我感觉自己身上已丢失许多东西,比如,理想主义、浪漫主义或者英雄主义。而曾经一度,它们在我的身体里是红红燃烧过的。展览馆命名为“本色——老党员红色群落展览馆”。是了,这些老人,还有另一重身份。我看到有的老人胸前挂着各式奖章,印证他们曾有的辉煌。他们,此前或许是默默无闻的,也或许至今也难以称得上是旗帜,但此刻,他们浮出历史背景,作为某种意义阐释而存在。给予其“本色”或“红色群落”定位,自然是客观公正的认可和评价,也可以说是一种强有力的集体关注。我们回望历史,有很多人不应该被湮没。而当我置身其间良久后,却感觉,如此的命名或者阐释,或许还远远不够。他们并不止于“本色”这么简单。从脸孔上,我的父辈、祖辈上,我能体悟到他们的坚韧,执著,以及抗争。他们跟大自然搏斗,他们在时代潮流中做出选择,并不惜为之流血、牺牲,他们于艰难险阻中依然挺立。这是骨子里的东西,是血液里一代代承继和流淌的东西。他们曾目睹新中国成立,目睹艰难险阻,目睹改革开放,目睹饥饿,目睹死亡。拥有那一张张脸孔的老人,正是中国的现当代历史在某个领域的体验者和亲历者。在那一张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本身就写着一段历史。

因此,我称之为富有魅力之脸孔。

有的老人在笑着。眯着眼睛,张大空洞的掉光牙齿的嘴。似乎天地间一派辉煌澄明。仔细看,还会寻到一丝滤透世界后的纯真无邪。我想这已是人生较高一层境界,惬意,坦然,抑或无憾。尽管,我从中看到沧桑以及沉重;有的老人静默着。你会想到一些画面。一些老人,于夕阳斜照下,在某个村子的村口,在某棵大树底下,或者在一面斑驳淋漓的土墙根下,静坐在马扎上,或盘腿而坐。他们的目光看向远处,而远处,一派虚无缥缈。他们不是在看某一个地方。他们是思想者。他们静默成一尊尊富有温度的雕像。有时,你会恍然感觉,他们已在那里坐了几个世纪。他们的脑海里或许有硝烟,有旱灾、涝灾以及蝗灾,有似火骄阳下挥汗如雨,有纵横龟裂的土地,有一阵阵口号和呼喊,有拄一根木棍饿得浑身颤抖时投向远方的内容复杂的目光。当然,还有童年,有大红喜字,有鞭炮声,有贴春联,还有四世同堂,欢声笑语。总之,你从那张脸,从那双眼睛,透视进去后,你会发现,时光在迅速或者缓缓地流淌;有的老人在直视你。目光里的内容,你根本捉摸不透。在那样子的直视下,你会不会恍然感觉,是一种渺小骤然遭遇到强大?此前面对宏大的叙事或定位时,我总是感觉,会有某种未知的模糊风险存在。我们可以大而无当地说,无数个平凡,会凝聚成一种伟大。但你面对一个个体的直视时,你会不会想到,一种复杂的人生,或者人性,在个体的生命历程中默默涌动?

有的老人已经离世。他们或者她们,以照片的形式,以一张脸孔的形式,得以继续存在。因此,他们的生命的价值或意义依然存在,且正在激励和影响着后人。面对老人的脸孔,我总是不忍心或者不愿触及死亡这个词语。然而,生命历程必然如此。他们正老去,也必将老去,这是事实。我们每一个人,也终将会老去。许多年以后,我的脸孔也将注定跟他们一样,皱纹遍布,我的头发和胡须也会变白,我的嘴巴里也会空空如也。只是,我突然间不敢确信,等到那个时候,在我的眼神里,能否出现如许丰富且复杂的内容,能否具有那样一份淡定和从容。

于我来说,这是现实。是脱离书本的现实。它更直接,也更近距离。我们总是在不断寻找价值和意义,而我们要寻找的东西,或许就在这样一次行走的过程中的每一个瞬间。它隐藏在那里。冥冥中,似乎是在等待与你相遇。我们也总是在尝试解读,尝试在表层之下去寻找背后的东西。有一天或许会发现,解读或者阐释,照例也是苍白无力。因为,生命正是因为其个体的隐秘性,才显得更为复杂精彩。我不敢确认我能读懂他们,或许那背后也根本没有多么复杂。但有一点我是可以确定的,我感受到一种生命之美,感受到一张衰老无比的脸孔也会展示出无穷魅力。

已经足够。

(本文图片由作者现场翻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