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旱塬的记忆

来源:文艺报 | 叶灵  2019年01月14日15:21

从小到大,关于村子的一切记忆,好像都是与水有关的。

我们村子坐落在黄河南岸的黄土高原上,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旱塬。水对村子来说,成了最金贵的东西。村里的小伙子每每说媳妇时,女方一听村名,就撇撇嘴摇摇头说,旱塬谁愿意去。

1979年夏天的一个夜晚。老宅的院子里,梧桐树上的知了早就疲惫不堪地进入了梦乡。聚集了一天的闷热,也渐次在黑夜中消褪。

村旁的麦场上,乘凉的人陆陆续续卷起凉席准备回家。睡得迷迷糊糊的我,不知什么时候被母亲抱回了家。姐姐和弟弟,早已躺在床上睡得香甜。

堂屋西边的屋子,偶尔传来几声咳嗽,是爷爷。不一会儿,咳嗽渐渐变成了有节奏的呼噜声。这时,母亲便拿起脸盆,掀开竹帘,沿着东厢房的台阶,蹑手蹑脚地来到堂屋前檐。在前檐东边的角落,有一个水泥铸成的大水缸——这是全家赖以生活的唯一水源。

母亲弯下腰,把脸盆轻轻地放在地上。她悄悄掀开盖在水缸上的木板,拿起挂在缸沿的铝制水瓢,探下身子。每舀一瓢,母亲就弯下腰,把瓢贴近盆底,轻轻倒进去——这样才能避免倒水发出声响。母亲一边舀着水,一边警惕地朝爷爷屋子望去。如此反复几次,舀上半盆水,她就赶紧小心挂好铝瓢,盖好木盖,端着脸盆回屋。母亲一连贯的动作,显得非常娴熟,却又小心翼翼——舀水的过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哪怕轻微的响动,在黑夜里也显得异常响亮。

然而,母亲终有疏忽的时候,比如舀水时,铝制的瓢不小心碰着了水缸,或者脸盆放下时不小心“哐当”一声。此时,睡梦中的爷爷那有节奏的呼噜声就会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便是他梦魇般的大声训斥:“整天就知道洗洗洗,不洗难道就活不成……一天就知道干净,干净顶个啥,再干净也顶不了饭吃……”爷爷没完没了的唠叨,就如一颗颗隐形的子弹,从黑夜里透过窗户,径直射中母亲。此刻,委屈的母亲总是保持沉默,一言不发——她像是一个当众被揭穿的小偷一样,窘得无处可逃。她端起脸盆,匆忙回到屋子,坐在床沿上发呆半天,最终只有长吁一声,又开始准备给我们擦澡。

就这半盆水,母亲从暖壶里兑点热水,用毛巾一遍遍地给我们姐弟仨擦洗——先给弟弟,然后是我,再是姐姐;先擦洗身体,最后再擦脚丫——疯玩了一天的我们,身上散发着浓重的汗腥味。每天晚上给我们擦澡,成了母亲的习惯。母亲总说,温水擦澡,蚊子不咬,睡觉也舒服。

确切地说,自从懂事起,我就知道母亲一直在“偷水”。有时,母亲为了避免晚上发生“意外”,会在晚饭后,趁爷爷出去到麦场乘凉,她就偷偷舀好水,藏在屋子里。即使这样,也不能完全避免冲突。有好几次,母亲给我们擦完澡后,顺手把污水泼在院里桐树下时,不小心让爷爷听到响声,院子里又开始不安静起来。

其实,爷爷并不是如此蛮不讲理的人,他也只不过是心疼好不容易挑来的每一滴水——谁让我们村是有名的旱塬?

十几口人的大家庭,吃水就成了每天最重要的事情。水缸里的水,都是爷爷与父亲从村前深沟里的辘轳井里,一桶桶挑回来的。路虽然不远,但弯弯曲曲的小路,极其难走,一边是沟壑,一边是峭壁。用扁担只能前后挑着走,两桶水摇摇晃晃,一不小心碰着峭壁,桶里的水就溅洒出来。爷爷和父亲白天都忙在地里,挑水也只是在饭余茶后,趁空赶紧挑上几担。平时,家里谁多送乞丐几个馒头,爷爷都不会心疼。而谁要是浪费一滴水,爷爷马上就会大发雷霆。

每天家里刷碗洗锅的泔水,奶奶都舍不得倒掉,专门留下来给猪煮食用;洗完脸,再洗脚,洗完脚还要把水倒在院子的树根旁。平时家里洗衣服,都是母亲背着一大包袱,拿着棒槌,到十几里外的小河里去洗。夏天还差不多,到了冬天,河水冷得刺骨,母亲的手总是冻得通红,皲裂出好多道小口。

后来,爷爷和父亲就不再为挑水发愁了。土塬下靠近黄河的地方,有个大院,院里有几排瓦房,瓦房前有座水泥池子,池子上面安了个水龙头。这里是黄河治理事务管理处。父亲认识这里的人,人家就允许我们一周可以来拉几回水——用架子车装上大汽油桶般大的水桶,这一大水桶可以装下六七担。我们赶着牛,一来回十几里的路——路是夹在沟壑之间,我们这里叫套。最陡峭的地方,差不多有六七十度的坡度。牛有时不听话,不肯使劲,爷爷大声呵斥也不管用。没办法,爷爷就在前面斜着身子朝前拉,我和姐姐就在后边使劲地推,车子才一点一点朝上慢慢移动。最难的就是冬天和夏天,冬天下雪路滑,则要绕好远的路;夏天路上酷热难耐,尤其是脚下的黄土有半尺多厚,踩下去深一脚浅一脚。细土晒得滚烫,灌进鞋里,好似脚丫子伸进了开水锅。

这艰难的日子过了好多年。后来,村里决定打井,彻底解决吃水难的问题。得知这个消息后,大家别提有多高兴了。记得打井开工之前,村里特地请了一班戏,一连唱了好几天,连外村的人都来我们村子看戏。村内村外热闹得和过年差不多。村子的土塬太高,打井的时间当然比别的地方要长些。村里安排每家的青壮年男子轮班守看机井。晚上,打井有节奏的“咚——咚——”声,整夜响彻在村子上空。第二天,人们再忙也要抽空到工地上去瞅瞅,一张口就急切地问,啥时出水呢?应该快了吧?

好不容易,终于抽出井水了。那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兴高采烈地去看,仿佛要参加一场庄严的仪式。当抽水管欢快地奔涌出一股清澈的井水时,村长拿碗接满水,先让村里几位老人尝尝,“甜,水真甜!”老人们激动地流出眼泪。70多岁的王大爷,竟然嗓门洪亮地高喊道:“这下咱们村小伙子再也不愁找不到媳妇了!”大家哈哈大笑,拥挤着争先恐后地要尝尝甘甜的井水。村里规定每三天抽一次水,大家都去拉水。后来,为了吃水方便,许多人都在院子里打了个水窖,专门用来储水。一满窖水,差不多能吃上十天半月。

自此之后,母亲再不用偷偷给我们洗澡了。当然,洗衣服也不用跑那么远了。母亲手上多年的冻疮也不治而愈了。后来,家里买了洗衣机,一缸一缸的衣服,一洗就是大半天。爷爷再也没有发过任何牢骚了。

前两三年,全省开展落实农村饮水安全工程,原来的井水水质并不是太好,井又浅,不能直接引水到每家每户。于是,村里就借着这好政策,又打了眼深水井,埋了管道,给每家安上了水龙头。原来的那眼井就专供灌溉用,靠天吃饭的旱地也华丽转身,成了水田。从此,村里人再也不愁天旱了。“旱塬”,变成了再也不缺水的“富塬”。

如今,村里许多人都盖了新房——新房不再是北方传统的一明两暗的结构,而是根据生活的需要,设计更为科学合理,卧室、客厅、书房、厨房宽敞明亮,还专门设计有浴室,气派程度不亚于城里的别墅洋楼。院子当中,再栽点蔬菜和花木,到了夏天,更是一派花团锦簇、果红菜香。

看到水从龙头汩汩流出,我的心也如水般欢快。我问母亲,还记得小时候您给我们擦澡的情景吗?母亲沉思片刻,随之笑了笑——只见纵横在母亲额头的条条皱纹,瞬间似乎舒展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