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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奔流1957(微信公众号) | 野水  2019年01月14日15:57

早晨的太阳从东山后面探出脑袋的时候,起先是一个极圆的火球,但并不耀眼。那一刻,我直视着它,看它一点一点地向外跳跃。光线毫无察觉地射向我周围的山坡,融化成一片金色的海洋。我的羊儿便在这温暖的海洋里缓慢地向前移动,嗅闻撕扯它们喜欢的野草,间或抬起头来咩咩地叫几声。我的目光迟缓而呆滞,对这些毫无感觉——就在我赶着这几只羊来到山坡之前,母亲手里的荆条使我遍体鳞伤。前一晚,我拿着一本叫做《铁旋风》的长篇小说,将灯捻向下拽小,用一张旧报纸遮挡了射出窗格的光亮,看了整整一个晚上。天即将大亮的时候,不堪疲劳的我伸了个懒腰,将那个墨水瓶做的油灯打得人仰马翻。

远近的天空高旷寂寥。一夜沉睡的山坡,因为阳光的炙烤而散发出一股潮湿的草腥味。从山顶望下去,茂密的树木连成一片,村庄如同坠落地上的一片树叶,显得渺小而遥远。我暂时逃离了那里,避开了雨点般落下的荆条和母亲暴戾的咆哮。一只雉鸡嘎嘎地叫着在草丛里跳跃觅食。漂亮华丽的衣着引来了一只老鹰。老鹰展开黑色的翅膀在高空盘旋。雉鸡钻进了灌木丛,老鹰像一架黑色的飞机降落在不远处的石崖上。它将展开的大翅收起,矬成一块黑色的巨石蹲在那里,似乎在积蓄一场即将来临的厮杀所需要的能量。

十岁的我身体发抖。我不敢直视那架黑色的飞机,我怕它向我扑来。这座山上除过那几只羊,就剩下我一个人。恐惧像一股潮水袭遍全身,我裹紧夹袄将自己藏在深深的草丛之中,任凭大蚂蚁和蚊蝇在我的身体上爬行降落,一动不动。长久而单一的姿势终于令我腿脚发麻。我试探着一边弄出一些声响,一边看着黑鹰的反应。黑鹰似乎对我没有什么兴趣。它的头直视南方,好像在思考什么。更南的南方,是秦岭,离我十分地遥远。

那个中午,赶羊回家的我看到了外家的亲戚。母亲和了白面,开始擀面。我知趣地出了门,漫无目的地四处游弋。亲戚吃过白面条离家之后,母亲才会站在门口大声地喊我回家,吃我自己应该吃的东西。

我坐在生产队饲养室门口的石头上。直射的阳光溶化了稀稀落落升起的炊烟。除过树上知了的叫声,午饭的时间,这里空无一人。之后,陆续出来一些手端饭碗的人,他们坐在树下阴凉的地方,吸吸溜溜的吃饭声令我更觉饥肠辘辘。空旷的地上走来一只母鸡,她蹒跚着在地上寻觅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身后跟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鸡。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土地,地上忽然出现了断续漂游的阴影,一只黑鹰盘旋滑翔在头顶上方的天空。它没有扇动翅膀,却能长时间地飘游,在空中画着一个看不见的圆,一圈又一圈。母鸡看见了头顶上空的老鹰,她惊恐不安,嘎嘎地叫着,小小的头颅快速转动。她展开翅膀,地上扇起了一股尘土,四散的小鸡钻进了她的翅膀底下。正在高空画圆的老鹰张开锋利的爪子,箭一般地俯冲下来。搏斗掀起的尘土笼罩了老鹰和母鸡。在人们大声的呼喊和奔跑救助中,老鹰收起张开的爪子,扇动着乌云般的翅膀飞向天空。腾起的土雾卷扬着纷飞的鸡毛,在空中跳跃又落下。那只母鸡卧在地上一动不动,被冲散的小鸡们再一次聚拢在她的身体之下。

黑鹰飞走了。我死死地盯着那个越来越小的黑点,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想法:我希望黑鹰驮着我,飞向一个遥远的地方。

此后的几十年里,除过动物园的笼子里沉睡的猫头鹰,我再也没有见过那只矫健的黑鹰。即使回到村里,我也很少上山了。昨天早上,在运动公园的湖畔,我意外地再一次看到了鹰。它没有像当年一样蹲在青石板上,而是矬在一个女人的肩上。那个略显发胖的女人披了一块麻袋片,在胸前用两根绳子系牢。她将一个橡胶小球扔出老远,小球蹦进了草坪。鹰飞起,她吹一声口哨,鹰再叼回来,如此反复。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人们所说的“熬鹰”。我的眼前显现出剽悍的柯尔克孜族人狩猎的场面。他们一手托鹰,一手扬鞭,马蹄与猎狗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声唿哨之后,饥饿的猎鹰被人揭去眼罩,箭一样腾空而起,向受惊的野兔猛扑而去。

跟在这个女人的身后,我试图近距离地观察童年时代见过的老鹰。这是一只羽毛灰色的苍鹰,体形较小,不似当年在山上看到的巨大的黑鹰。展翅飞过的苍鹰的背影,和从墙头上飞落的一只母鸡的姿势并没有什么两样。它的眼睛几无犀利的神气,甚而近乎一种悲怜和哀戚。显然,这与山上的黑鹰和“熬鹰”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在这个连蛇和鳄鱼蜥蜴都可以作为宠物的时代,养一只鹰也许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情。记起当年的五叔从山上捡回一只受伤的猫头鹰,将它养一个笼子里,但它不吃不喝,最后活活饿死。我不知道这个女人以什么样的手法消磨了苍鹰的气节。因为陌生的矜持,我打消了上前与这个熬鹰的女人攀谈的念头,只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她肩头的苍鹰一次次地落下,飞起。

十三岁那年,实际经管我生活起居的二姐出嫁了,在母亲的高压之下,我从头到脚的粗布衣衫依然由二姐纺线织布供给,只是穿脏之后的衣服要我自己去洗了。在寒冷的冬天里,因为缺水和洗衣的不便,我的身上爬满了虱子。我在煤油灯下看“闲书”的晚上,又多了一个活路,那就是捉虱。吃得肥胖的虱子能以极快的速度在衣缝之间一路狂奔。安静的晚上,伴着远处山崖上猫头鹰的哀叫,昏黄的油灯之下,响起一片哔哔啵啵的杀戮之声,指尖沾满的却是我的血。我将用过的墨水瓶开发出另外一个用途:装虱。我不需要再身心疲劳地追杀那些虱子,而是将它们一一放入墨水瓶里拧紧盖子。第二天黎明,听到鸡叫三遍之后,我背起书包,带着几块冻成石头的一天的干粮,迎着凛冽的寒风,翻过河沟,去山外的学校上学。那些虱子,我会以隆重的水葬形式,将它们沉入河底。

母亲对儿女的粗放经管,客观上也许是一种“熬鹰”的手法。母亲的荆条、木棍和笤帚频频落下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发出过一声哭叫,也没有逃跑过。岁月的风霜已经将她风蚀成手里那把破旧柔软的鹅毛扇子。说起往事,她一再慨叹我是成活下来的五个子女里性子最“硬”的一个,需要重重地敲打。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古训,莫非与她的幼失怙恃有关?过去的那些日子里,父母与罹患癌症的二姐相继走进了冰冷的土地,二十多年的生活里,我遭遇两次灾难,身体关键部位有三处大型骨折,三根肌腱被钢板切断。貌似岿然的高大身驱里,其实隐藏了太多的暗礁。在逐渐走向知命的这几年里,体内的沉疴常常水落石出,不时泛起。当年在山坡上遇见的那只雄鹰,并没有将我驮向遥远的彼岸。我一直在以故乡为圆心,以一百多公里为半径的地方无根无基地飘游。诚然,以我的性格,也不可能被豢养成一只墙头落下的母鸡。

东去十几里地的黑鹰沟,是大将军王翦在故乡屯兵练武的地方。封闭训练两年之后,他从这里出发,踏赵伐楚,灭齐降燕,所谓“六王毕,四海一”。每年的春节前后,这里都会响起激越亢奋的鼓声。两千多年前扫荡六国的金戈铁马之声,犹如空旷的土地上一只展翅起飞的黑鹰,时时在耳旁响起,但却演化成为一种被称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民间娱乐形式了;东南面的玉镜山前,前秦之王苻坚的离宫灰飞烟灭,只留山崖下一段冗长的平台。我站在当年放羊的山坡上,瞭望这个古老的遗迹,心想着那些传说,也曾期望有鹰一样的翅膀,游弋于时空之间,与古人隔空对话。那一刻,淝水河岸,千骑飞奔,百舸争流,耳旁响起鹤唳的风声;那一刻,遥望连绵的崇山峻岭,我的童年的幻想与少年时代天真的勇气,都随着前朝古代英雄的远去,成为滚滚东逝之水,折戟沉沙,永不再来。

据说母鹰会将羽翅尚未丰满的雏鹰推下山崖,苦练翱翔蓝天,搏击长空的本领。而且,训练有素的鹰狡诈而凶残,一般的猎人很难将它们击落。但是,聪明的猎人却用另一种鸟做诱饵,用网将它活捉,再以熬鹰的方法,将其训练成为捕猎的能手。从某种意义上说,母亲无疑是母鹰虔诚的模仿者。她锻炼了我的独立和倔强,却没有教给我狡诈和恶毒。我被人骗得一塌糊涂,血本无归;我以纯朴之心待人,背后却有刺耳的杂音。我没有被母亲“熬”成一只能够高飞并且捕到美食的雄鹰。我的骨子里有黑鹰的生猛和粗犷,但缺乏黑鹰的隐忍与顽强,凶残与狡诈。王翦和苻坚的故事终究是远去的传奇。我没有成为他们一样的雄鹰,没有驰骋疆场,合纵连横的本领,没有生出能让天空阴翳蔽日的翅膀。随着马齿的徒增,业已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阿多尼斯说,“孤独的男人只有一翼翅膀……你的童年是小村庄,可是,你走不出它的边际,无论你远行到何方。”少年时代的雄鹰在我的心中已经死去。我其实是一只疲惫不堪的鸡。某一天,我也将会倦鸟归林般卧在山坡上的那片土地之下,长眠不醒。

此生,鹰只是与我擦肩而过。

作者简介:野水,历任文艺出版社编辑,文学杂志编辑。业余写作,小说、散文及评论等体裁作品散见《天津文学》《延河》《延安文学》《山东文学》《当代小说》《中华辞赋》《北方作家》《青海湖》《西安日报》《西安晚报》《中国作家网》《陕西作家网》等杂志、报刊和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