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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19年第1期|尹学芸:东山印(节选)

来源:《当代》2019年第1期 | 尹学芸  2019年01月11日11:44

1

“青田,忙啥呢?”

手机铃声一响,杨青田见是一个叫冯暖辉的人,也没太当回事。他把最后一张纸从打印机里抻出来,双手捋齐,在桌上戳了戳。手机夹在肩窝里,随口问:“什么事?”

“我是冯暖辉。”手机里的人就像长了双透视眼,一板一眼地强调。

打了个愣。同学、同事、亲友,“嗖”地过了一遍……杨青田赶忙扔下手里的文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踱到了窗前。“冯、冯县长……”

“就叫我老冯吧!”声音还是那么清脆,像刚下树的枣子,一点也没有被岁月浸润打磨。

“哪能呢……您永远是老领导……这么早打电话您有什么要紧的事吧?只要我能办的……”

“没有要紧的事就不能找你吗?”冯暖辉往里垫话儿。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您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话没说好,掌嘴……”杨青田很响地拍了胳膊一下。

冯暖辉咯咯地乐,说你可别太用劲,腮帮子红了吗待会儿让我瞅瞅……找你也没什么事儿……你能不能抽空到我家来一下?

39度高温,往车里一坐,身上的汗“哗”地下来了,白衬衫立马贴在肉上,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明天市里有会,早晨六点就走。傍晚还有接待,是偏远省份的一个考察团。眼下县长们正在开会,杨青田一合计,就是眼下有一段闲工夫。所以跟谁也没打招呼,驾车出来了。

冯暖辉当过埙城的常务副县长,杨青田那时刚出学校门,负责给她提溜包。那时不像现在,秘书是要管家事的,连煤气罐都管扛。冯暖辉住四楼,杨青田没少往上搬这搬那。一筐苹果,或一筐柿子,都有百八十斤。知道住高楼辛苦,后来杨青田买房死活买一楼。一晃就是许多年过去了,那时的楼房都不带电梯。冯暖辉从副县长位置上退下来,又当过两届人大副主任。眼下冯暖辉住在城东的几间平房里,是她从政府退任那年给的福利房。

冯暖辉离开政府时不怎么体面,杨青田当然十分清楚。她本来有两步棋可以走。当一届县长,然后名正言顺再当一届书记。或者,直接进市里,找把合适的椅子坐。这一切,因为一场车祸改变了方向。她在人大待了两届,还没到退休年龄,自己主动离任了。如今,这一页早就翻过去了。当年改变命运的是冯暖辉,当然也还有他杨青田。杨青田都到了当年冯暖辉的年龄,还在政府办当副主任,是名副其实的老赖——就像赖在了这个工作岗位上。当年是他不愿意走,现在是没地儿可去。每一次人员调整都没他的事,组织部门或有意或无意地把他忘了。继冯暖辉之后,又来个副县长也姓冯,为了不致混淆,杨青田把老县长的真名实姓添进了电话本,只是时间一长,他把这个名字忘了,忘得死死的。

这一片平房十几排,刚落成的时候,是按大小官位排的。比如,书记县长住一号、二号院。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住三号、四号院。冯暖辉排在政协副主席前边,排在人大副主任后边,住第五排或第六排。杨青田从来没找错过,今天却有些含糊。这些平房高大方正,青砖灰瓦,二十几年过去了,整体气势有些塌陷,却仍不失威仪。毕竟当年是当作百年大计的工程去做的。杨青田极力去想当初的印象,防盗门是苹果绿的颜色,外面有个奶箱。临街,房山的空地用树枝围了起来,保姆种了几畦葱蒜。如今那些空地都被整修了,种了绿化植物。隔几步远,有一株龙爪槐。看上去整齐划一。杨青田站在了印象中的防盗门前,防盗门锈蚀得厉害,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了。杨青田从五排转到六排,又从六排转到五排,仍是拿不定主意,这两家的外墙体上都挂着奶箱,防盗门锈蚀得都差不多。杨青田都要急火攻心了。他提了两兜水果,所以不敢贸然敲门。万一被哪位老领导认为来看他的,从而一把拽进去,那麻烦就大了。汗都流进眼睛里了,他用力挤了挤,才无奈地把水果放到地上,拿出了手机,却不敢说找不到门口。“我进胡同了,麻烦您开下门。”杨青田站在两排房子中间,前后追着看哪个防盗门有动静。冯县长在手机里咯咯地乐,说看你转悠半天了,看你还能转悠多久。

嘁!杨青田的心折叠了一下,很不舒服。原来她一直从里往外偷窥,就像猫偷看耗子,那种感觉真是怪诞,这大热的天!脾性还像年轻时那样爱捉弄人,一点没改!五排的防盗门

“吱扭”一声开了,冯县长笑吟吟地站在门口,身上穿一件大花的连衣裙。

“您还是那么精神。”杨青田心有余悸,小心地措辞,唯恐言语不周给冯县长留话把儿。她打年轻的时候就有些得理不饶人,那个伶牙俐齿,非常不讲情面,工作人员都很怕她。秘书、司机都用不长,几乎一年换一个。杨青田算跟她时间最长的,不到三年。她离开政府时,组织部门已经安排杨青田下乡了,是她跑到县委打架,把杨青田留了下来。她说我不反对你们过河拆桥,但不能拆我冯暖辉的桥。谁拆我的桥我要谁的好看,不信就走着瞧!

杨青田由此躲过了那拨下乡,但日子一直不好过。他的职级很多年都不动一动,勉强到了副处,是熬年头儿混过来的。同为副主任,他年龄最长,却是排在最后。当年下乡的人,早就完成了从乡镇副职到正职的转换,又到各大委局任一把手。各路神仙归位,椅子满满当当。这是人生最经典的轮回,让官场人等羡煞。他却像笼子里关着的一只兔子,一直被圈养,却只是在狭小的空间蹿跳。升不上去,可也没被外派。估计当年有关 “拆桥”的事情口口相传,都成段子了。每一次干部调整,他都被排斥在外了。

早些年,他曾经萎靡不振,有点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感觉。年龄大了,自己慢慢看开了。在整个家族,他是最大的官。在同学中,也不是混得最差的。一个老副主任,混在最高衙门,每天跟领导同进同出,仍有不少人羡慕。一个农家子弟,还图什么呢。

除了安慰自己,他也没有别的话讲。

冯县长端来了瓜子点心水果糖果,茶几上摆了一溜盘子。一盘切好的西瓜放在另一只茶几上,西瓜条切得又大又愣,装满了一只大盘子。她拿起一牙最大的,说瞧你热的,快先吃块西瓜解解暑。杨青田暗暗吐出一口气,心说你还知道天热啊,看着人在外边转,都不喊一声。那西瓜明显不是新切的,表皮都起皱了,失了水分。杨青田接过来,发现黑色西瓜子会动弹,仔细一看,爬了三五只蚂蚁。这是住平房的好处,方便动物们觅食。可也说明前副县长年纪大了,粗枝大叶的毛病还没改。杨青田赶紧放下了,说这西瓜上有蚂蚁。冯县长嘴里说,有吗?没见过啊。举西瓜到有光亮的地方查看,吹了几口气,说没事,蚂蚁让我吹跑了。西瓜重新递到杨青田的手里,杨青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索性接过来刚要放下,冯县长赶忙说,你吃,你吃,甭客气。杨青田只得端在了手里。冯县长说,你多吃几块,我这里很少来人,你再不来吃,都要糟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最反对浪费。

是。她最反对浪费。当副县长时,她总强调让工作人员把吃不了的饭菜打包。其实人家随手就扔进垃圾箱。打包不过是给她看。

杨青田说:“国泰呢?他常过来吧?”

国泰是冯县长唯一的儿子,干个体。打小就是让父母头疼的角色,成绩总是倒数第三名。后来安排了不错的工作,却因为婚姻辞职了。国泰的前妻跟人跑了,他娶了当时保姆的女儿。冯县长那时正春风得意,哪里肯跟家里的保姆做亲家,那仗打得地动山摇。更绝的是国泰,为了摆脱母亲辞了职,租了个门脸卖水果,后来又去广东倒腾皮货。过得怎么样不知道,但肯定没发大财。发了大财早就能有耳闻了,埙城屁股大,凡是能混出水面的都能当个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啥的。你没到这个层次,那一定就还是小鱼小虾。

这样的儿子儿媳估计是冯县长心中永远的痛,所以她没接杨青田的话。

“我的视力越来越差了,看东西却越来越清楚。”冯县长在沙发上落座,裙摆朝下一捋,还像年轻人落座那样有型有款。“你咋不吃西瓜啊?都吃了,都吃了。瞧你又买水果,我一个人根本吃不了多少,以后再不许随便花钱了。”杨青田只得说,这两天闹肚子,大夫不让吃生冷。冯县长一迭声地问,吃什么把肚子吃坏了?还是干工作累着了?如果是肠胃感冒可不得了,得好好找大夫瞧瞧。

杨青田关心冯县长的眼睛。视力差是因为什么,看东西清楚与视力差不是矛盾吗?冯县长又咯咯地乐:“我一解释你就明白了,视力差是因为老花眼,看得清楚是因为心里敞亮。这样说你就明白了吧?我人年纪大了,心却一点也不糊涂。我越来越觉得当初没有看错人,青田,你还是当年那个青年才俊。”说完,伸手在杨青田的膝盖上拍了一下。

杨青田难为情地笑了,这话听起来更像讽刺。转眼他也是四十大几的人了,年轻的时候也没人说他是才俊。他清楚,冯县长这是在给他搭梯子。换成别人,可能真的不会这样一招呼就来。

“您的眼也花了?”杨青田知道问得多余,但有些关心是必需的,“那个时候机关里最有名的就是您的眼和您的牙,比很多年轻人都强。”

三八节搞活动,机关的女同志纫绣花针比赛,冯县长总得冠军。酒桌上,用牙开酒瓶子,冯县长比小伙子们的牙都给力。那时冯县长四十刚出头,真是三千宠爱于一身啊!穿条裙子就能引领整个埙城的风尚,人的好岁月都是倏忽一瞬,再回首已物是人非。冯县长低头沉默不语,良久。抬起头来说:“我现在是六〇后,再过几年就是七〇后了,零件也该老化了。”

氛围突然就有点冷凝,好汉再提当年勇是不对的。在别人是资本,在冯县长可能只是伤怀。杨青田有些后悔,一不留神就碰人痛处,看来这话没法说了。

杨青田钩下了头,再不肯说话。他知道冯县长有正文,只是需要铺垫和过渡。她表面上性格爽快,内里却是九曲十八弯,这些杨青田都知道。而且杨青田不能问,“没事儿就不能请你串个门子?”几乎猜得出这话就藏在冯县长的舌头底下,然后可能又要绕出一堆话题来。

“那个东山印,听说要拆除?”冯县长突然变得直接了。她摸来几粒瓜子,在手里捻了捻。杨青田注意到她的手有些抖,她作势把瓜子放到两牙之间,却没能发出嗑瓜子的声音。瓜子只在那里比画着,候场。

她的手仍在抖。

杨青田愣住了,心说好快的消息啊。眼下县里的常务会这是议题之一,杨青田也只是在打印文件时扫了一眼。几年前就有市民呼吁拆除东山印,现在终于要成为现实了。

杨青田本能地问:“您听谁说的?”

冯县长调和一下气息,站起身,悠悠走向里屋,丢了句:“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

杨青田吞咽了一口空气,有些话还是不能说出口。机关锻造这些年,最是知道什么说得什么说不得。即便是满城风雨,守住自己的嘴也是本分。

从屋里出来,冯县长的肩上多了条丝质披肩。这屋里是有些阴凉,连杨青田都感觉落了汗以后汗毛在根根竖起。他不安地望向窗外,能看到一棵柿子树,青柿子只有算盘子大,在枝叶间藏匿,果子和叶子的颜色几乎一模一样,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来。杨青田觉得这是个新发现,什么果实与叶子的颜色如此接近呢?还有枣子,年轻时的枣子。

杨青田站起了身,心想政府常务会很少推翻什么事,但关于这个议案,还是要以新闻发布为准。因为这是大事,就像当年建造东山印一样。

杨青田说,等我把消息摸准了,我第一时间告诉您。您还有别的事吗?

顿了顿,冯暖辉说,没了。

杨青田说,上班时间,我没请假,是溜出来的。

冯暖辉也站了起来,拍了下他的后背,宽和地说,我知道。

杨青田往外走,防盗门总是拉不开。这还是开发商建房子时配置的,别人家装修时就换了高档的,但冯县长节俭,一直用到现在。

我来。冯暖辉在背后说。

杨青田闪开身子,冯暖辉轻轻一推,防盗门开了。

2

东山印,就是在东山的山顶上造了一枚石头印章。印台是基石,印柄是观望台,站在那里可以俯瞰埙城全景。印章中心镂空的部分是博物馆。按照当初的设想,一条马路修到山巅的停车场,埙城有关历史和文化的文字、实物、二三级文物藏品都将出现在博物馆内,游人远道而来,可以登山。登山累了可以去博物馆内参观了解有关埙城的历史。这座北方小城有不同凡响的地方,沿河两岸的麦田里到处都是陶器碎片,有唐汉的,甚至有先秦的。

县委书记李东印在全县领导干部会议上说,我们埙城有的是宝贝,在外却没有知名度。为什么?我们缺城市名片。这么有文化底蕴的地方,却连一座博物馆也没有。考古发掘出来的文物都像破烂一样在仓库里堆着,看着让人心疼,我们对不起先人哪!埙城屁股大,十分钟就能走完一条街,来旅游的打个旋风脚就回了,甚至没有理由住一晚。这不行啊,同志们,我们得想办法把人留下来。游、购、娱、住一条龙,我们得做篇大文章!

李东印是空降干部,也是埙城第一任外派干部,很是年轻气盛,当时在埙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过去县里的主要领导都是在本地产生,副县长,县长;副书记,书记。按部就班。谁在哪个节点到站,谁在哪个站点接班,基本上从几年前就能看出端倪。只要不出大纰漏,都是手拿把掐的事。李东印就像晴空霹雳,带电而来,一下就把埙城的官场搅翻了天。

他的降临终结了许多人的梦想。所以他在会议上的苦口婆心,很多人都当笑话听。

有关东山印的灵感来自哪里,当时有几种说法。其中之一,便是在“印”这个名字上,巧合的是,埙城恰好有一座东山,孤零零地坐落在城市的正东方。而这座东山,历史上曾经叫过东印山,是以五代的一个和尚命名。据说山上还曾有座小庙,庙里有东印和尚的牌位,时过境迁,早已踪迹皆无。埙城人向来说话图省事,年深日久,把那个“印”字叫丢了。如今,很少有人知道那段历史,如果李东印不是从天而降的话,根本就不会有人去翻典籍,引发联想。因为早晨太阳从东方升起,恰好是顶在山顶的那块石头尖上。所以李东印还没到任,就已经是满城风雨。李东印履职那天就带了几个好友登到了山顶,其中一人来自京城,是位风水大师。大师只有四十几岁,山羊胡子却黑白参半,据说是因为修行太苦,早早有了仙风道骨模样。那时东山只是一座野山,被砍柴和放羊的踩出了一条小路。几个人登到顶上,临崖而望。大师说,埙城腾飞指日可待了。李东印问此话怎么讲。大师说,过去有东山而无东印。现在东山、东印齐全,时机已到,这是人心,也是天意。人心可向,天意难违。李东印说,还请先生明示。大师在山顶拨开荆棘,踩出圆圆的一个圈。大师说,若在这里能建一方印,那就是名副其实的东山有印。印在山巅,沐浴光华雨露,既是符咒,也是象征,意味着随时可以东山再起。

说人,说山,说城,都是风过耳。但有的人不会,到百度上查“东山再起”的出处。

博物馆喊了几任了,是该建了。但因为财力紧张,该建的许多公益项目都是纸上谈兵。埙城土地资源匮乏,但只要有钱,在哪里拨块地建座博物馆,绝非难事。削平东山建到山顶上,这样的大手笔只有李东印敢想。东山海拔208米,是燕山山脉的分支。背邻一条燕水河,蜿蜒南下,与泃水汇至蓟运河,奔流到海。反对者说,在这样的高地搞大型建筑,破坏环境不说,预算投资足足要增加一倍。光是从山下往山上修路,就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这是为民造福吗?这明明是糟蹋钱!

县长谢大宽是本地干部,属来自工农的老干部系列。文化不高,读文件经常能读出白字。如果李东印不空降,他也只能终止在县长任上。那年,他已经56岁,干满一届就要退休了。所以谢大宽提出反对意见不应该是以私挟公,他是真的看不惯了。

在政府常务会上,他公开说。不管李书记是什么背景而来,是出于什么目的把博物馆建在山上,他作为埙城人,都有保留意见的权利。可李东印那边紧锣密鼓,找人勘察,拿设计方案,而且宣称不花埙城财政一分钱,由他去市里省里甚至国家部委去化缘。项目之争变成了意气之争,两人到了拍桌子骂娘的程度,这就要底下的人好看了。

那一段的埙城乌烟瘴气,因为东山印的项目,形成了南北对流,起初是暗流涌动,因为捐款事件,把矛盾推向了高峰。捐款名字要刻碑上,捐与不捐,立马阵营分明。用李东印的话说,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分清敌我。项目在重重阻挠中按时开工,历时一年零八个月,主体工程尚未拿下,李东印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了车祸,一辆装载水泥罐的大货车刹车失灵,整个从小车头上轧了过去。

当时流传一个说法,东山印的建设,触怒了山神。

杨青田回到机关,常务会已经散了。两个小青年正在收拾会议室,常县长的雕花烟灰缸里只有两个烟蒂,看来会议时间不长,氛围也还轻松。本届政府开局之年,常县长属于连任,工作也容易有接续性。当年,东山印建设不是小事。现在,拆除也是大事。两会代表和委员写提案,签名的多达百人。说那座烂尾建筑有碍观瞻,里面成了公共厕所,很多登山的人憋着也要把屎拉到山上,臭味甚至能弥漫半个埙城。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埙城人民在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不屑和愤怒。这座建筑还有致命处,挡住了东来紫气。因为它正好面对着城市中心那条昌盛街,尽头就是那座明代的钟鼓楼。烂尾建筑与钟鼓楼遥遥相对,说不出的晦气,否则当年李东印也不会有飞来横祸。这几年,埙城的经济一蹶不振,各项指标在全省总是名列前茅,倒数。理由饶是多样,有的能写成文字,有的则难上台面,在社会上飞短流长。只要有人群的地方,这必是议题之一。过去208米的东山,刚好托住升起的太阳,雨后的天气,太阳像是从水里升出来,披着柔曼薄纱。大家对顶尖的那块石头记忆犹新,旁边还有一棵小柴树。有月牙映衬的晚上,石头和树一起入画,被人捕捉到了相机里,成了珍贵的历史资料。李东印出事后,博物馆工程自动停工了。据说,不停工后续资金也难以为继,七千万的预算,早就花完了。

埙城官场的格局由此发生改变。最伤心的莫过于冯暖辉。政府一正六副七位县长,冯暖辉是常务。县长与书记结梁子,副职各怀心腹事。因为很显然,双方都不能得罪。谢大宽在本地树大根深,得罪了他,就等于四面树敌。而李东印明显是镀金干部,属前途无量型。几年基层工作是阶梯,进省入常都是可以预见的事。这样的局面不骑墙,还有路可走吗?

但李东印专门会治骑墙干部。他在全县干部大会上说,在东山顶上建博物馆,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千秋大业。他号召支持他的领导干部带头捐款,然后把名字和数额刻在碑上,竖到山顶,与山川同在,与日月同辉。名单按捐款多少排序,不管你是一般干部,还是平头百姓。他是第一个,捐了2000元。这一招是封喉剑,让多少人惶惶不可终日。他目光炯炯注视着全县最大的这间大礼堂,想看清潜在的敌人都有谁,所谓清君侧也要有个名目。你是谁不怕,但我得知道你是谁。

谢大宽首先表明态度,不捐。而且让属下管好下属。他说东山有史以来就是埙城人民的东山,不是你李东印的东山,你不能想搞什么就搞什么。你搞什么东山印,名义上是建博物馆,实际上是为自己封印挂冠,动机不纯,用心不良。谢大宽的大嗓门能与大喇叭相媲美,根本不用麦克风,共鸣声就在会议室里回旋。在如此重要的会议上公开唱反调,这在埙城的历史上也绝无仅有。所以事后有人说,这一幕应该写进埙城的历史,由后人评说。这原本是一个战前动员会议,捐款箱就摆在了主席台下,谓之“认捐箱”。李东印猜度谢大宽的态度是不支持不反对,没想到他会真的跳出来,公开撕破脸。他说我不单要向市委省委举报,还要向中央反映。我就不相信你李东印可以一手遮天!这样的局面犹如戏台,错过一时就是一世。人们瞪大眼睛看两个舵把子斗法,偌大个礼堂鸦雀无声。大家等着看第二个“认捐”的会是谁。副书记,组织部部长,宣传部部长,统战部部长,政法委书记,纪检委书记。东院的几大常委都有可能。黑云压城,甲光向日。人们屏住呼吸等待。让大家没想到的是,后二排的有人在书记话音未落时缓缓站起,拿起一个信袋袅袅走到认捐箱旁,朝大家亮了一下。她是冯暖辉,捐款1999元。

“你去哪儿了,找你几次都不在。”

贾主任手里拿着文件,把眼镜推到脑门上,对匆匆走过来的杨青田说:“到我屋里来。”

杨青田说,他去邮局邮寄资料。遇到磨蹭的一位老同志跟业务员呛呛,说自己的一幅书法作品寄丢了,那是能拿国际大奖的。老同志没完没了,还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本杂志,说因为自己的作品没寄到,杂志社开了天窗。老同志打开杂志,果然有一页是空白。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杨青田拿过杂志看了看,问老同志有没有给杂志社交钱。老同志说,还没交。作品没印上面,咋交?杨青田说,没交您就赚了。这样好的纸,这样厚的书,一页得好几百。老同志“哼”了一声,好几百?一千还挂零!

杨青田还要说下去,贾主任明显有些不耐烦,说以后这样的事你让年轻人去跑,别凡事自己出马。杨青田说,大家都在忙,我就这段有点空。贾主任说,拆迁项目常委会过了,前期准备工作要到位。虽是民心所向,也得注意舆论引导。毕竟是敏感项目,谨防有人借机生事。杨青田心里一跳,脱口说,东山印?贾主任不满地说,恢复东山原貌是埙城人都关心的大事,你怎么一惊一乍。杨青田摇摇头,建设项目耗资巨大,拆除仍需巨额资金。况且山顶方寸之地,建筑垃圾也不好处理。那座建筑是石头堆起来的,甚至与山连体。如果将来有条件,把场地作为博物馆使用,还真是有些特色。杨青田不明白,怎么都跟东山干上了。建筑物拆除了,也不能让削下去的山体重新长起来,这样劳民伤财的事,怎么就没人站出来说话呢?

杨青田自己心猿意马,没注意贾主任拧着眉毛看他。待他回过神来,贾主任把眼镜摘下来扔到桌子上,严肃地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有想法可以跟主要领导提出来。

杨青田吓了一跳,心说,贾主任这话怎么像是在点穴?赶忙说,我哪会有什么想法。

贾主任说,没想法就好。眼下拆迁东山印是工作中的重中之重,县长三令五申,要防止当初支持东山印建设的人闹事,尤其要警惕把名字刻在石碑上的那些人。宣传工作要到位,电视台、报纸、网站要全力以赴全面跟进,打一场大拆迁的攻坚战。所有的文件资料由你和宣传部的宋副部长把关,有你们两个人的签字文章才能发表。

杨青田就有些慌。当年他也是石碑上留名的人,只是那碑没来得及往山上运,就不知去向了。据说有人把石头上刻的字磨没了,派了其他用场。那是一块巨型片状的叠层石,花费若干从山里运来的,长和宽都过丈。政府这边被刻在石头上的只有寥寥几个人,即使杨青田是副科级,也分外显鼻子显眼。

只是,他当时是冯暖辉常务副县长的秘书,别无选择。就是有的选择,他也仍有可能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石碑上。党管政府,自己不听县委的听谁的?私心里,他觉得李东印书记格局大,有气魄。埙城本地的干部故步自封,是该有人给他们换换脑子了。

改革开放初期,有条铁路要从埙城过,铁路规划部门想在埙城附近建座车站,作为周围几座县级城市的交通枢纽,已经完成选址,当时的主要领导一直把官司打到北京,总算把这件事打黄了。他们的理由是,土地比车站宝贵,这大片地能产不少粮食,喂活许多人。而且建了车站以后外来人口激增,会增加安全隐患。于是车站挪到了邻县,人家拍手欢迎。十年以后,邻县比埙城人出行方便,埙城人才知道后悔。再过十年,邻县凭借铁路优势完成跨越式发展,这事儿才变成埙城人嘴里的笑话。

只是,他们中很多人是罗圈思维,再遇到同样的事,他们还能做出相同的选择。

那一场争斗两败俱伤。李东印出事后,谢大宽没能如愿代理书记一职,他被就地免职。可以想见,当时的市委市政府对如此窝里斗有多深恶痛绝。很长时间东西两院无当家主事之人,大家惶惶不可终日。两个月以后,外派的书记县长才到位。人们私下议论说,谢大宽若不生是非,埙城的干部最起码能形成阶梯,到达县长的位置。现在则把本地干部上升的渠道堵死了。别小看一个位置,那是很多人一辈子的奔头。谢大宽也知道这事的厉害,卸任以后灰溜溜的,从不见人。后来肺部查出了钙化点,一直当肺结核治,把病情耽搁了。

怎么那么巧,李东印的周年纪念日,谢大宽也撒手人寰。

“好啊杨青田,你答应的事那么快就忘了!”

是责备的口吻,但责备得很亲昵。杨青田先是一怔,马上明白了这亲昵所为何来。“昨晚电视里的通告您看到了吧?我知道您一直坚持看埙城新闻,所以就没给您打电话,多此一举。”

“你忙,这个电话还是我来打吧。”冯暖辉果然开始夹枪带棒,“青田不告诉我我还有别的渠道,埙城的任何事也瞒不了我。我知道你心里有大事,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杨青田皱起眉头,用牙齿咬了咬嘴唇。

冯暖辉叹了口气,说青田别跟我一般见识,我不是针对你。我一宿没睡觉,心里不好受。那样高标准的建筑,当初投入的设计费就是几百万,是埙城唯一一座请国外建筑师设计的作品,被某些土包子说成贪大求洋。工程虽半路搁浅,但永远是个好基础。当年你也是当事人,很多情况你了解。埙城就是座小土城,贪大求洋怎么了?引进先进理念,提高人民的审美水平,这有什么不对吗?当初因为突发事件工程终止,不是今天拆除的理由。你我都是为建设东山印做过贡献的人,他们就这样草率地决定拆除,你怎么看?

杨青田心里说,既然已经做出了拆除决定,谁还能怎么看。他可怜巴巴地说,听县委的吧。

冯暖辉说,如果县委错了呢?

杨青田有些冲动,说,已经形成决议的事,您就别拧巴了。再拧巴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吗?

冯暖辉高声说,什么叫拧巴?咋叫没意义?作为一名党员和一名退职老干部,我有向组织反映问题的权利。决议有什么了不起,事实证明,我们历史上的很多决议都是错误的,包括中央决议!

杨青田气得鼓鼓的,他知道冯暖辉的蛮横脾性又开始发作了。可这不是当初啊,你的蛮横哪里还有市场啊。杨青田努力柔和着语气反击,说若说决议错误,当初建设东山印的决议首先就是错误的。如果知道造成的后果如此严重,李东印书记还会一意孤行吗?这话算是打蛇打到了七寸,冯暖辉一下子沉默了。作为迎检项目,为了赶工程进度,李东印总是盯在现场,连续几周不回家。很多不支持此项目的人后来都有些被感动,觉得李东印看着是个白面书生,其实还挺务实。他回家那天就是从施工现场走的,从山上下来,天上下起了小雨。夜幕四合,起了薄纱样的雾。车到高速口,他给副书记打了个电话,交代迎检项目的细节问题,二十几分钟后,悲剧就发生了。

过漳河大桥是个大下坡,前方有车抛锚,车辆需要绕行。车子都要顿一下,然后像蜗牛一样右旋,车灯像萤火虫一样闪烁。一座庞然大物冲下来时,估计很多人都以为是天塌了。大货车上的水泥罐一直在悠闲地转,却连砸四辆车,他们那辆在最里边。后来有人不无遗憾地说,东印书记若是早几分钟或晚几分钟上路,都会躲过那场灾难。

可如果没有东山印那个项目呢?杨青田那个时候经常犯痴,他会这样想。冯暖辉与李东印私交好,她曾经许愿说:“青田,我去哪儿你跟我去哪儿。”杨青田当然理解这话的意思,她很快就能离开副县长这把椅子。所以那场车祸改变了很多人,其中也包括杨青田。

对面悄没声地把电话放下了。杨青田一怔,急忙又把电话拨了过去。电话响了两下,断了。杨青田心里一阵难受,发了一个短信:冯县长,对不起。

至于对不起什么,杨青田转了半天词儿,也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3

这座东山从来都不起眼。如果你是外地人,碰巧在昌盛街的牌楼底下吃饭,一抬眼,就会看到东山印。为啥说要在牌楼底下吃饭呢?因为整条昌盛街那家黄鸭焖饭的生意最好,客人经常转遍全城也要到这里来吃,车子把宽宽的马路挤成了一条缝。也有客人心细,问山上那个庞然大物是个什么物件,服务员会这样说,那是一个印,又叫东山印。当年有个县委书记叫李东印,想千秋万代把官做下去,就在山顶上修了这么个东西。后来呢?客人问。服务员边擦桌子边说,没有后来,印还没修完,书记先嗝屁着凉了。对,埙城很多人都会这么说。他们并不是对死人不恭,或者,对李东印有什么看法,他们就是愿意那么调侃一下。说到底,一座山上有没有一封印,于他们这些每天端盘子端碗的人,没有任何干系。

你们可以去看一看,上山的路能跑车。

埙城人自豪地说。

那石头围墙里都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那是不可能的。那里面都是大便。

什么?

就是屎。

埙城人的幽默有时会显得可笑。

但电视台发了通告以后就不一样了。通告其实就是杨青田拟的。开始是宋部长先着手,洋洋洒洒写了三千字。领导觉得太长,也太文气。又让杨青田再拟一稿。作为老文秘,杨青田知道领导的口味,通告自然要把体现民意放在第一位,说埙城人对东山有感情,恢复东山原貌是顺民意、得民心之举,也是本届政府义不容辞的责任。调子激昂,掷地有声。杨青田写时却心猿意马。他努力把自己往外剥离,像以往任何一个公文材料一样。你是机器。材料跟你无关。通告装在U盘里,是在家里的电脑上完成全稿的,妻子秀玲穿着睡衣正好走过来,看了一眼。杨青田问,作为一个人

民教师,你怎么看拆除东山印这件事?

秀玲说,跟我有啥关系。

杨青田坚持问她的意见。

秀玲不耐烦了,说拆不拆都跟我没关系,你没听懂啊?

杨青田叹了口气,说跟我有关系。当初我捐了500块钱。那时的500块钱,是工资的五分之一,可以买不少奶粉。

这话有痛处,说出来更像嘲讽。秀玲扭身去了屋里。唱歌似的说,没有那500块钱我们不也过来了。

杨青田站起身来去了洗手间,对着镜子照自己。鬓边钻出几根白发了,额上有一杠一杠的抬头纹。没有那500块钱我们也过来了,秀玲这话说得没错。可还有很多东西没过来,秀玲不知道,杨青田也从不对她说。李东印出事后两个月,书记县长空降而至,可是很奇怪,他们都视冯暖辉为敌。表面客客气气,那种隔膜和疏离连身边的工作人员都看得出来。可冯暖辉是常务,很多事情都绕不开她。绕不开而去绕,这其中就多出来许多生硬和意味。杨青田经常看见冯暖辉抹眼泪,有一次,天都大黑了,冯暖辉的屋里暗着灯,可司机就在楼下等。杨青田楼上楼下跑了几个来回找人,发现冯暖辉躲在书柜的暗角里,眼睑红肿。杨青田摁灭了灯,从屋里悄悄退了出来。都说官场如炉,谁不得经几回脱胎换骨,似他们这样的遭际委实不多。那两年的时间可真是煎熬人。四周都是警惕而戒备的眼,这些眼神过去都曾友好而热烈,就连冯暖辉的挑剔都是美德。杨青田则显得手足无措,不管在任何场合,他似乎总是人们眼中的焦点。探寻,怀疑,不屑,拒绝。所有的信息仿佛都在传导,你跟我们不一样,你现在是边缘人。

当时的县长姓林,是从另一个区县调来的。那天他特意把杨青田叫到了办公室,问,听说冯县长去给那个李东印烧纸钱,有没有这回事?

县长眼神似铁,浇得杨青田的脊背一片冰凉。

这天是李东印去世一周年,按照乡俗,头天晚上应该烧些纸钱。冯暖辉让杨青田踏察路线,从乡村公路走,找离漳河大桥最近的路径。杨青田没想到冯暖辉去干这个,一个副县长,给一个县委书记烧纸,这听起来都有点不合情理。可冯暖辉想得出且做得出,又让杨青田钦敬。纸钱香烛和一应物件都是冯暖辉自己备下的,装在一个精巧的竹篮里。杨青田现在都还记得,冯暖辉用自己的水杯装了酒,那水杯是去日本考察时带回来的。酒在风中飘洒时,杨青田吸了吸鼻子,是陈年茅台的香味。

李东印只喝陈年茅台。这个癖好很多人都知道。不多喝,每顿三小杯。他外出开会,其中的一个水杯装的是酒,被秘书提着。李东印做过省委书记的秘书,省委书记是贵州人。这里的情由不用细说,否则,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李东印的鼻子,不是一般的鼻子。十几种酒摆在那里,他鼻子往前一凑,就知道哪个是茅台。稍一沾唇,十年、二十年的酒就分得清清爽爽。

李东印曾经作为功课向冯暖辉传授。跟着啥人学啥人,跟着巫婆学跳神。杨青田的鼻子,也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

天气乌蒙蒙的,旷野里隐约能看到秋收后的景象,万物萧条,脚下杂草丛生。司机没有下车,坐在方向盘前呆呆地往外看。火舌蹿起来老高,把这一方天空照亮了。帮冯暖辉燃着纸钱,杨青田选择了避让,他往夜的深处走,心里涌动着一股难言的荒凉和忧伤。

应该说,他理解冯暖辉的感情,她和李东印是最合拍的人。这从一开始就看得出,李东印对她与对别人不一样。几次会议有杨青田参加,他总是格外留意。李东印讲完话,总是越过副书记和县长,最先征求冯暖辉的意见。而冯暖辉的意见和建议也最中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他们之间没有虚头巴脑的东西,不需要虚与委蛇,看问题的角度和方式更接近也更默契。相比而言,副书记与县长的思维和言谈都有固定的套路,让李东印的眉头越拧越紧。杨青田曾经有过隐隐的不安,觉得这会遭人嫉恨。好在李东印在埙城只干一届,一届过后,冯暖辉也正当年,如果不出意外,两人都会有不错的结局。

只是,天不假时日。

秋虫唧唧,和着冯暖辉的喃喃自语。杨青田曾停下脚步,细心谛听这黑夜,这旷远的曾经丰收的土地,不知道此刻李东印的魂魄在哪里,有没有听见冯暖辉的话。

林县长的问话,让杨青田失魂落魄。烧纸的事,无疑是敏感而又私密的,冯暖辉自然不想让别人知道,杨青田和司机就是最大的嫌疑。他胆战心惊地从县长办公室里出来,想的都是冯暖辉如何发飙,他现在四面受敌,如果冯暖辉再不信任他,他都觉得没有活路了。进到她的办公室,杨青田腿是软的,眼是虚的,他不敢看她。冯暖辉一阵风似的飘过来关了房门,轻轻地说,我知道,叛变的是司机,不会是你。

顿了顿,又说:“即使世界上的人都叛变我,青田,你不会。”

险些让杨青田落泪。他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死心塌地,哪怕冯暖辉被降职,被发配。还能怎样。

“只是,林县长为什么要问起这个呢?”杨青田问得有气无力。他既然已经清楚,再问实属多余。

冯暖辉叹了口气,说你要是明白就好了。

这个问题,困扰了杨青田很长时间。后来隐约触到了那个核,是领导们之间的较量越来越白热化。有时候,真的就像小孩子在过家家。杨青田那时还不到三十岁,对前途和事业还有想法。他觉得冯暖辉不是个寻常人物,讲究起来像个贵妇,手袋都是从巴黎买来的。干起活来是个拼命三郎,抗洪抢险都敢往上冲,根本不像个女同志。一座东山印改变了官场格局,但改变应该是暂时的。他们都还年轻,还有时间等。那天早晨上班,他们才得到有关车祸的确切消息,杨青田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莽撞地推开了冯暖辉的房门,见她佝偻着腰身窝在墙角,像是要把自己对折一般。杨青田想扶她坐到沙发上,她身子一软,倒在了杨青田的怀里。

环卫工人和洒水车先行上山,把东山印的污秽清扫干净。电视台连篇累牍地发社评,为这件事情争取舆论加分。现在政府做事越来越谨慎,总怕蹚着地雷,人仰马翻。可埙城的老百姓不管这个那个,东山印要拆除,一下搅动了很多人的神经。哦,要拆除了。那得上去看一看。很多人从打东山建了这个印台,都没上来过。经常上来的是那些习惯遛早和登山的人,早晨四五点钟,就在山上亮嗓子。喔喔喔,啊啊啊,像一群鸡,又像一群鹅。于是埙城人扶老携幼一天到晚往来穿梭。偶尔还能看见坐轮椅的,拄双拐的,艰难的兴致勃勃。他们发现,这座东山印其实挺好看。石头是一水的花岗岩,从山下看,就是个石头垛。到里面一看就大不同了。原来是螺旋式。也就是说,从外面看像一枚圆圆的印章,从里面看却四棱见方。台阶宽敞平整,迈上去很舒服,是人的八字走法,透着绅士和祥和。里面一共三层。绕来绕去就到了楼顶。楼顶是个大平台,能容纳几十人跳舞。或者,能摆七八个圆桌开席。站在这里,人们又有了发现,这里离天很近,仿佛伸手就能扯把云絮。从高处俯瞰,燕水河的水分外清亮,倒映着远处的山影,鸟儿在水面盘旋。这个建筑真是又结实又实用,为啥要拆呢,不拆不也挺好吗?过去他们对东山有感情,现在他们对东山印有感情。老百姓的感情就是这么怪。很多人今天去明天也去,不为别的,就是因为拆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他们彼此打招呼说,去看东山印吧,再过几天想看也看不着了!

电视台的每天社评只有干部看。或者,只有杨青田他们与之相关的人才看。老百姓才不管你怎么说。他们就觉得这个石头堆好看,生生把这里看成了旅游景点。

有一天,就有人发现山路被封死了。山下马路的隔离带在移动位置,过往的车辆需要绕行,警戒线拉到了50米之外。酷暑的正午施工人员也没休息,他们穿着黄马甲,头戴钢盔,脸上的汗水像小溪一样奔涌,手背上结出了一层盐碱。

一群想登山的在那里喊口号,喊着喊着就开始破口大骂。说如今的政府越来越不办人事儿,纳税人养着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陌生的电话号码杨青田一般不接。接这个电话纯属条件反射:“杨青田,我是国泰。你告诉门卫把我放进去——政府什么时候改招牌了,不是人民的政府了?”里面门卫在喊杨主任,说这个人骂人。杨青田说,你让他在门口等一下,我这就下去。

从三楼下来,杨青田一路都在琢磨,他怎么来了。他有十多年没见过国泰了,这个国泰,真是让人一言难尽。往好里说,是人率性,从不算小账,有点像他爸老国。老国是林业干部,一辈子就爱跟人吃吃喝喝,是有名的“三不挑”。不挑人,不挑地方,也不挑吃食。让冯暖辉伤透了脑筋。后来在工会主席的任上退休,大家都知道,是沾了冯暖辉的光。退下来不久,老国就得肝癌去世了,冯暖辉忙得像个局外人,送别老国时,一滴眼泪也没掉。

看见杨青田从楼门口出来,国泰就开始往里走,门卫在后面追,说你还没登记呢。杨青田跟他握手,把他往外扯。国泰却把他往里拉。国泰立起眼睛说:“怎么,这政府大门我就不能进来了?他不让我进,你也不让我进?”

杨青田赶紧解释,说办公室人杂,说话不方便。我们这么多年不见面,找个消停地方,好好说说话,我再请你上去喝茶。

国泰这才不情愿地跟他往外走,路过门卫,国泰狠狠瞪起眼睛说:“狗!”

国泰变成了一个黑胖子。条格的衬衫箍着肚子,裤子和鞋都品位不低。手包贴身挽着,已经有大老板派头了。杨青田问他在哪儿发财,他说在马来西亚做生意,把香料、咖啡倒腾回国,再把丝织品倒腾出去,他们喜欢中国的这些产品。杨青田说,国际倒爷。国泰谦虚说,一点点小本生意,不能跟你们公务员比。杨青田说,公务员有什么好。国泰说,可说呢?一辈子不出这幢楼,跟乌龟王八似的。青田,你这辈子算是白活了。

吃了哑巴亏,却无力反驳。杨青田憋了一口气,狠狠地想,乌龟王八窝,你却进不去。你以为你是谁。十多年不见,他觉得国泰仍是个不靠谱。

当年国泰就瞧不起杨青田,管他叫提溜包的。“除了提溜包你还会点别的不?”国泰经常用这话挑衅。有一次,杨青田给他家送大米,是国泰开的门。米是一百斤,杨青田搬上来累得够呛。可国泰就是不让他放下。搁客厅不对,搁厨房不对,搁哪儿都不对。转了好几遭,杨青田才知道在受捉弄。国泰小杨青田七岁,那年正读高中。他在沙发上打游戏,手指翻飞,还把杨青田指挥得团团转。杨青田实在难以支撑,把米放到了厨房门口。国泰马上跳了起来,嚷嚷说,谁让你放下的谁让你放下的?杨青田气得往外走,国泰说,粮食要放到储藏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扛起来,扛起来。杨青田说,你自己扛。国泰说,养你是干啥吃的……话没说完,杨青田冲他肋下给了一拳。国泰想反击,冯暖辉正好进来了。国泰抱起粮食进了储藏间。看杨青田的脸色不对劲,冯暖辉问怎么了?国泰抢着说,让他把粮食扛到储藏间他都不乐意!

冯暖辉喝道,你是干什么吃的!杨哥从楼下扛上来,你就应该赶紧接过来!

国泰嘟囔说,我还未成年呢,压坏了怎么办。

两人一起往外走,国泰潇洒地挥舞了一下手臂,锁车。一辆大吉普停在马路对面,杨青田说,不错啊,你的车?国泰说,什么时候想跟我出去兜风,说话。

4

三次论证爆破评审会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实施能够做到万无一失。常县长在会上叮问,哪个部门还有问题?交通局局长说,看热闹的老百姓太多,公安局得注意疏散人口。

公安局局长说,我这里拉着警戒线呢,他想进也进不来啊。

舆论呢?常县长问。

贾主任说,人民群众都持欢迎态度。都说这座建筑挡风水。有的人家出了车祸、老人得病都说与这座建筑有关。

宣传部宋部长说,燕水河里淹死几个孩子,老百姓也说跟这个建筑有关联。

常县长点了点头,说这些想法虽然有些迷信,可这总是人民群众的呼声。

“山顶上的环境相对简单,这对爆破是个有利条件。”

爆破专家是从北京专门请来的,曾经参与过国内119米和105米两座高楼的爆破,是个精瘦的小老头。专家说,爆破分三个缺口,先从下到中、再到上,依次起爆,相互之间只隔半秒。

“这次爆破在控制装药、防护措施以及爆破技术、有害效应上,要达到世界领先水平,我们争取再创造个奇迹。”专家走到了电子显示屏前,指着上面的图例说,“我们要把200公斤炸药分为3000个爆破点,尽量最大限度地减少每一段炸药的消耗量,来减少震动。同时,通过一层铁丝网、两层塑料网、三层草垫子来把爆破点全部封闭,以阻挡飞石。按照三烈度、90分贝噪音设计。50米之外,三烈度是敏感的人稍有感觉,不敏感的人根本感觉不到。”

“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粉尘,爆破之前要把整幢建筑清洗一遍。”

有人问,这么大的建筑怎么清洗?

专家答:“要挂8000个水袋。每层楼都要浇很多水,一旦粉尘产生,就会被水包裹。”

“山上没有水源。”有人提醒。

专家笑着说:“山上也没有炸药,我们是不是就不爆破了?”

“杨青田,你把文件交给常县长了吗?”口气急迫而凛冽,已不容置疑。

冯暖辉管自己写的材料叫文件,密密麻麻三页稿纸,让杨青田头皮发麻。

“文件”是国泰带过来的。国泰说,他若不来送这份“文件”老娘就要跟他拼命。“年龄大了,她毛病怎么一点也没少,我看见她就头疼。”

国泰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嘴脸,真是生成的骨头长成的肉,有些东西可能要如影随形一辈子。

他们坐在咖啡馆里,靠窗。两旁都是谈恋爱的小青年,牵着手,或靠着肩。两个大男人坐在单薄的椅子上用吸管,看上去真是滑稽。可这里离政府最近,环境也还优雅。杨青田开玩笑说,请你喝咖啡总得到个高档的地方来。看国泰要抢话,杨青田赶紧说:“我忘了,你是卖咖啡的。”

于是要了两杯饮料。

手包放到桌上,从里面拿出几页纸,杨青田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国泰说:“你好歹看看,老太太为写这个几夜都没睡觉,大早晨就让我来找你。我到南边的公园遛够了才来找你,怕你忙。她让你务必转交给常县长,越快越好。交到你手里我就算完成任务了,你怎么办,我不管。我明天回大马,你有事也别找我,你找不到。”

“冯县长也找不到你?”

“她不找我。”

杨青田说:“你别这样,她年纪大了……”

国泰说:“你可别提年龄,她心里比我还年轻,都会做电子相册了。她上厕所的时候我偷偷拉开看了一眼,好家伙,都是年轻时候的与人合影,可那男的不是我爸。”

“谁?”

“我哪认识。不过那人还真是有点面熟,我当下还思忖,我是不是那人的儿子?”

杨青田瞪了他一眼,说你这也叫儿子,这么埋汰妈。

国泰龇牙一笑,那牙像猫牙都是尖利形,像竖起来的葵花子一样。“我不是开个玩笑嘛。我天生就是我爸的种,又笨又蠢。我上学的时候脑子不灵光,经常想,我妈要是嫁一个大学教授,我指定比这聪明。”

杨青田说:“那是你不用功。”

国泰说:“老师说话我都像听外语,怎么用功?”

国泰拿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说我还偷拍了一张,我妈年轻的时候真是美人啊,过去我还真不知道!不过那男的也不赖,比我爸强太多了。他现在如果也是单身就好了,我可以撮合他和我妈成一对。你看看,认识这个人不?

杨青田接过手机,站起身来,把手机调整角度,眼镜摘下来又戴上,戴上又摘下。是在绿色的草地上,女的一身白裙,闻一朵粉色的花。男的在后面搂着她的脖颈。两人往左后方倾斜,画面温馨而有动感,但明显不是摆拍。后面一块蓝色的地标牌,上写三个字:野狐岭。迟疑片刻,杨青田说:“是她的大学同学吧?这人我好像……也不认识。”

国泰一把抢过了手机。“不认识还看这么大半天……她过去没跟你说过她的恋爱经历?”

杨青田说:“她是领导,怎么可能跟我说这些。”

国泰说:“不知他们最后为什么分手,谁抛弃了谁。”

杨青田说:“问问你妈不就知道了?”

国泰说:“我妈那人你还不知道?那嘴蒸不熟煮不烂,比鸭子嘴还硬。这种事打死都不会说出口。”

换了我我也不会说。杨青田心想,年轻时候的事,除了疮疤还有什么。说往事不堪回首,多半指的是那时候。

“你快看看正事儿吧。”他敲打那几页纸。

杨青田展开折叠的A4纸,果不其然,题目是粗大的黑体字,底下画着水波浪:我反对拆除东山印!

是熟悉的手写体,字很娟秀。这么多年了,杨青田看见这字还是觉得很亲切。前面是一大堆客套话,表扬本届政府说实话,办实事,处处为民着想。话锋一转,提出来几点理由,句句都戳要害。1.整体建筑七千万,这样的建筑被拆除,是对人民的犯罪。2.是国际建筑设计大师的作品,在规划建设领域有很高的知名度。无论从美学还是实用角度,都有极其重要的保存价值,若被拆除,将成为国际笑话。3.是埙城标志性建筑。现在没有发挥作用,不意味着永远不能发挥作用,要有长远眼光。4.除此之外,埙城还有不带土腥味的建筑吗?城南的雕塑是两根筷子,城北的雕塑一只鸟,城中还有一位琵琶女,是传说中的歌女。你知道老百姓怎么说?提着鸟笼子去城南吃饭,然后到城里找歌女。俗,大俗!听说政府要拆除东山印,老百姓都急了,每天三遍往山上跑。为什么?他们舍不得东山印。老百姓都知道这是座好建筑,县委、政府为什么不知道?

“我以党性和人格担保,我写这个材料是责任使然,是出以公心。我将用生命保护东山印!”

拉拉杂杂,前后都不在一个调上。冯暖辉办事干脆利落,文笔却不行,打年轻的时候就是弱项,所以她凡事倚仗杨青田。但大致内容还是看得明白。她反对拆除东山印,这是大前提。不反对就不是她冯暖辉了。可关键是,她这样亲自出马还是让杨青田觉得意外。更关键的是,她反对有效吗?反对无效愣要反对,这也不是她做人做事的风格,她不是不识时务的人。看来人老了是容易分不清轻重,一个退职多年的副县长,完全算得上人微言轻。最后一句尤其可笑,居然想用生命保护东山印,人家需要你的生命吗?

杨青田把“文件”推了过去。说现在一切都是箭在弦上,炸药已经运上山了,怎么可能阻止得了。你好好跟冯县长解释下,让她别掺和这事儿了。国泰瞪起眼睛说:“我跟她说?你不知道我跟她是啥关系?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关系。我能说服她就不来找你了,你以为这衙门口我愿意来?因为她逼我,差一点跟我动刀子。”杨青田抖着材料说,你给我,我有什么办法?国泰说,你不用有办法,你把东西交给一把手县长,就算完成任务了。杨青田说,有组织原则,我不可能直接给县长递送材料。国泰说,你给他偷偷放办公桌上不行吗?这玩意又不咬手。杨青田哼了声,心说,官场的道理如此深奥,你一个“小倒”怎么弄得明白。杨青田摇了摇头,坚持说管不了。国泰烦了,说你可别不当回事,我妈她老人家有强迫症,你要是让她盯上,就准备做噩梦吧。

杨青田确实没有把材料交给常县长。爆破拆除万事俱备,这个时候送这样的材料,是找不自在。但他拿给贾主任看了。贾主任也是政府办的老人,看一眼材料说:“甭理她,是来找碴儿的。当初建东山印不该表态的时候她表态,现在又跳出来了。她以为她还是当年的冯常务,背后有李东印撑腰?”这话说得刻薄,可提起当初杨青田也心虚,话没往下说,灰溜溜地回来了。心想,当年若是不建,哪有现在的拆除。总之,都是劫数,跟钱过不去。材料放在了自己的办公桌上,上面压了本杂志,码码齐,杨青田运了半天气,决定先把这事撂下。等到东山炮声一响,自己哪怕再登门去道歉呢。手机又响了,冯暖辉说:“你到底有没有送给常县长?听说炸药上山了,你小子可别给我玩拖延,耽误了正事你吃不了兜着走!”杨青田谎称开会,把电话挂了。随后又响,接连打了20个电话都不止。杨青田头都大了,这一天比一辈子都难熬。快下班了,杨青田匆忙收拾,想快些回家。电话又响了,杨青田没好气地说,您能不能别这样折磨人,我求您了!有人咯咯地笑,却不像电话里的声音,杨青田愣了一下,紧走几步拉开了房门,冯暖辉笑吟吟地在门外站着,说:“我哪儿折磨人了?”

杨青田赶紧请她进屋坐。冯暖辉说:“把材料给我。常县长在家吧?我亲自给他送去。”

杨青田不想把材料给她,是不想让她去见常县长。如果她不进自己的屋,则见谁都无妨。可她一旦从这屋里走出去,情况就不一样了。杨青田慌忙沏茶倒水,说我先过去看看县长在不在。冯暖辉说,不必了,那屋我又不是不认识,你忙你的吧。

杂志往旁边一拨拉,材料露了出来。冯暖辉拿起材料,大摇大摆地从这房间里走了出去。

杨青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手横着一划拉,那本杂志落到了地上。

冯大姐。常县长是这样叫的。我没时间看您的材料,我一会还有客人,我这一天开了五个会,已经很累了。我不知道您具体都写了什么。可您是老党员,老干部,应该知道以大局为重,服从组织决定,做好周围群众的安抚工作,您怎么能带头挑事儿?东山印不是我想拆就能拆的,您想留就能留的。我们有县委,有政府。您写的这些,只是您的一家之言,您有表达看法的权利,但这不是您阻挠我们工作的理由……您还威胁我?您知道我们最近做了多少工作吗?在山顶上爆破这样大的一座建筑在埙城历史上都是首次,省电视台要直播,我们担着多大的风险和责任,您知道吗?

……您不用说什么,您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过去的一些事情我们也有耳闻,知道这座建筑是在什么情况下,出于什么目的建的。我们是无神论者,也不想让它成为哪个人的牌坊……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们不想追究,也没有追究的必要……七千万的投入,据说没花埙城一分钱。可哪一分钱不是纳税人的?我们掌管一个地区做父母官,如果凡是从狭隘的地域角度出发,还是人民的公仆吗?还是党的干部吗?我不说我能全心全意为人民,但我敢保证我始终把人民的利益放在首位,人民让我干的我干,人民不让我干的我坚决不干……我没说你不是人民,你怎么这样想问题?你觉得这件事是儿戏?多少人在奔波、操劳,在五加二白加黑,你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跳出来反对,公开跟县委政府唱反调,不是挑衅是什么?还说用生命保护东山印,我倒想知道,你是怎么个保护法!

……你可以去市委省委告状,也可以去中央告状,就说我常某人说的,这座东山印,就是天王老子来,我也拆定了!

沉闷的一声钝响,有点震魂摄魄,似乎连窗棂都在抖动。杨青田“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惶恐地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站起来,又坐下了。他想再等等。他不能过早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楼道里响起惶急的脚步声。就听贾主任说:“跳下去了,快出去看看,人怎么跳下去了?”

杨青田心头一凛,拉开房门冲了出去。楼下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像厚厚的天鹅绒毯。但周围用砖砌出了图案。冯暖辉横亘在图案中间,屈着一条腿,侧卧在草坪上,就像一幅油画。人们焦急地跑过去围住她,问她怎么样。冯暖辉的脸蜡黄,她牵了一下嘴角,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原常务副县长冯暖辉,反对你们拆除东山印。”说完,长出了一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贾主任说:“我没说人跳下去了,我说掉下去了。跳下去跟掉下去不一样,你们都听清了?”

有人说,听清了。

杨青田愣了一下,鼓了鼓勇气说:“你没说掉下去了,你的确是说跳下去了。”

贾主任说:“你脑子有毛病!”

杨青田说:“没有。”

…… 

作者简介:

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300余万字,著有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等,曾获鲁迅文学奖、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