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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文学》2018年第9期|张玉山:虎门柳

来源:《时代文学》2018年第9期 | 张玉山  2019年01月07日08:14

1

那年,我在虎门小学教书,住在老曾家里。老曾叫曾可凡,是个盲人。

老曾以前是县三中的化学老师。有一天,老曾指导学生做化学实验,发生了爆炸,老曾身子往前一扑,挡住了学生,眼睛炸瞎了。分明是试剂不合格,罪过总得有人承担,学校选中了老曾。躺在医院里的老曾,接了一纸文书,学校把他开回了虎门。

工作丢了,老曾上访了几年,一直没有结果。老曾媳妇也是三中的老师。学校说,别让老曾上访了,再上访,你跟老曾一块回虎门。媳妇担不住压力,跟老曾离了婚。老曾有一个女儿,跟媳妇生活。

去年,女儿考上了大学,来虎门看望老曾。女儿走时,老曾塞给了女儿一把钱,女儿不要,眼睛红红的。老曾说,爸给你攒了几年,不多,是爸的心意。女儿走了,老曾问我,我女儿漂亮不?老曾问得我心疼。老曾说,女儿小时候可漂亮了,嘴角还有颗小痦子呢。我把老曾女儿的模样描述了一遍,老曾愣愣地听着,不停地点头。

回虎门那几年,老曾干不了庄稼活,在家养兔子。獭兔。开始养的长毛兔,老曾剪不了毛,弄得一手血。长毛兔不好养,病多,赶上一场瘟疫,一死一窝。我劝老曾养獭兔,跑了几个地方,给老曾买了两对种兔。没几年,獭兔变成了一大群,老曾掀了磨盘,在磨道里挤了几十间兔舍,收入还成,比我这个小学老师挣得多。

虎门学生少,课不多,我多半时间宅在家里看书,有时帮帮老曾。老曾是房东,可老曾怎么也不收我的房租。老曾说,虎门太穷了,来一个,走一个,没啥留恋的,可你还是留下来了。老曾说得对,也不对,我想离开虎门,但因为我没关系,一条门槛就把我挡在了虎门。

老曾住北房,三大间老屋,窗口对着兔舍,一屋子臊味。我住西房,一张床一张桌。我正失恋,多年的女友跟别人结婚了。我不怪她。我在虎门,女友在城里,隔着几十里地呢,人家看不见我,心就远了。老曾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和你嫂子,一起过了七八年,一场爆炸,把我们炸开了。谁不想过好日子呢。我问老曾,你恨她吗?老曾说,不恨。

老曾没眼睛,弄不了防疫,我帮老曾防疫,老曾一心一意侍弄兔子。虎山上有的是青草,老曾走不了远路,在村边种了一片苜蓿草,一天一担草,老曾捋着墙根,一步一步往家走。路上碰见了,我想帮帮老曾,老曾脾气倔,死活不让我挑。喂完了兔子,打扫完兔舍,老曾拉二胡,拉的是《二泉映月》。听见老曾拉二胡,我心里不由替老曾难过起来。

听琴声悠悠

是何人在黄昏后

身背着琵琶沿街走

背着琵琶沿街走

秋风阵阵

吹动着他的青衣袖……

有一天,吃过晚饭,我和老曾对着月亮发呆。老曾问我,张珙,你说,我能干点什么?我叫张珙。西厢记有个小张生,也叫张珙。我没人家的来头大,也没个崔莺莺等着。我说,老曾,你不是养兔子吗,好好的,别多想了。

老曾说,我想干点正经事儿。老曾随便说说,我也没多问,你一个盲人,能干什么。那晚,老曾睡得很迟,半夜里,还在天井里拉二胡,琴声似断似续,索索落落,没完没了。老曾怎么了?

在虎门,老曾有一个好友,叫曹政。曹政常过来陪老曾说话,我给老曾买的《獭兔养殖》,老曹一遍一遍念给老曾听。老曾没眼睛,老曹就是老曾的眼睛。老曹没胳膊,只剩下一对空荡荡的腋窝。

我不喜欢老曹,老曹这人,不爱干净。我们两个面对面站着,老曹打一个响亮的喷嚏,脱鞋,身子往下一蹲,来一个漂亮的金鸡独立,脚丫子拧住鼻子,噌的一声,擤出一大团鼻涕。

老曹也有干不了的活儿,老曾有时候也帮他。老曹扣子掉了,来找老曾缀扣子。老曾摸过线团,在手指上一绕,咬断,左手捏着针,右手捏着线头,舌头一舔,嗖地纫进去了。我很疑惑,老曾究竟是不是盲人呢。老曾不慌不忙,三下五除二,扣子钉好了,往老曹身上一扔,老曹一拧身子披上褂子,把两块大疤瘌盖住了。

他俩真是很搭的一对!

那些日子,我心里空,想调出虎门,跑了半年关系,一点头绪也没有。老曾劝我,别走了,当年我要不走出虎门,该退休了。虎门是老曾的福地,老曾也当过虎门小学的老师。我们常常说起老曹,我讨厌老曹这个人。老曾说,老曹了不起,老曹两条胳膊因公炸飞了,人差点没了。

有一个女大学生跟老曹好了一年多,等老曹的光环褪尽了,一句话没说,走了。老曹干不了庄稼活,开始那几年,村里照顾他,县里也来看他,一年给老曹几百元伤残金。村里换了书记后,好似上辈子有仇怨,把老曹的照顾停了。

老曹跟村里要了一片地,没胳膊怎么种地?虎门是山区,村外全是山,村前是河滩,河滩白茫茫的一片白沙,啥也不长,只有几丛瘦柳,几棵歪歪斜斜的杨树。老曹的地,在河滩里,过大水的时候,地就没了。老曹说,这块地好,不过大水,得不少庄稼。老曾说,老曹,你弄不了地,和我一块养兔子,咱俩二一添作五。老曹不干。

我见过老曹种地,嘴巴咬着锹把,小腿缠住锹柄,大腿一拱一缩,一脚一脚地铲,铲得很快,满嘴巴都是血。老曾喂完兔子,帮老曹种地,一个盲人,一个没手的人,在白沙里打滚。虎门的人,看不惯老曹受苦,想帮老曹,老曹脾气倔巴,除了老曾,谁也不用。

这两天老曹常过来,嘀嘀咕咕。老曹叼着草棒子在地上乱画,老曾仰着脸听老曹瞎吹,一脸严肃,好像在研究一件重大事务。我从学校回来,听见动静,两人不说了,默默地吸烟,对着磨盘发呆。我说,曹大哥,你们在商量什么?老曹抿着嘴巴说,天机不可泄露。

午饭我和老曾搭伙,我炒菜、馏馍,老曾烧火。老曾的眼睛糊住了,烧火不呛眼。我问老曾,你们两个忙什么呢?给老曹说媳妇儿?老曾说,我们有个大计划,想发一笔财。我就笑。老曾说,你别笑,说正经的呢。我说,老曾,我也想发财,到虎山上捡金条去。

老曾五十岁了,眼睛看不见,心气高着呢,发财的心,一天比一天大。老曾闺女没几年毕业,没几年结婚生子,没一大把钱可不行。养兔子发不了人。老曾把存折拿给我看,上边存了三万。我说够了,老曾你一个盲人,闺女不稀罕你的钱。老曾不说话,攥着折子摇头。

第二天,老曹大哥又来了。我闷在屋里读书。书读不下去,从窗口刚好看见河滩,过了立夏,老曹河滩里的地绿起来了。地里种的一片是春玉米,一片是花生。老曹是得弄个营生,种地是个力气活,好手好脚也不行,何况是老曹。老曹干不了几年了。

我动员老曹养羊,老曹也应了,没养几天,派出所来人,把虎门的羊全赶走了,说县里在虎门发展森林公园。虎门的人,羊脾气,派出所牵走了羊,一村百姓,大人孩子,谁也没吭一声。什么虎门,羊门差不多。过了半个月,派出所送回一把钱,给大伙分了。

老曹喊我,小张生,出来说说话儿。他俩肯定难住了。一个盲人,一个没手的人,天下的难事,为他俩预备好了。我抱着书出来。老曹在下巴底下缝了一只小口袋,头一低,下巴一拧,舌头一舔,叼上一支烟,脚丫子往口袋里一插,夹出一只火机,在嘴角一抹,烟就点上了。真是利落!

老曹说,小张生,你小子,给咱哥俩参谋个事儿。老曹总叫我小张生,叫得我心烦。我说,天机不可泄露,老曹,你俩的事儿,别跟我说。老曹就笑,嘎嘎嘎,满嘴里都是破牙床子。

老曾也笑。很少人看见老曾笑,老曾的俩眼,就是两块发亮的肉皮,老曾笑得很难看,就很少笑了。老曹说,张珙,小张生,森林公园咋回事儿?我说,在虎山上种树,封山。老曹又问,河滩咋办?我说,河滩不算,没水寸草不长,水大了,草根也留不住。

老曾说,俺俩想把河滩拾起来。拾起来?说得简单,当是捡树叶儿呢。怪不得两人老往河滩上跑,河滩上几棵瘦苗苗,羊都不抬眼看。老曹说,我和老曾不种地,栽树,全栽树。栽杨树,栽柳树。栽树是个力气活,培土,修枝,打杈,他俩弄不了。十年树木。等树长成了,他俩也百年之后了。

有一天,我跟书记王冠章在河边闲聊。羊群在滩上啃草。王书记说,入社头几年,咱虎门那是个富,虎山上,河套里,全是树,绿蓊蓊的,不到跟前,看不见村子。怕我不信,老王说,为啥叫虎山呢?凭啥叫虎山呢?过去山上有虎,真有虎。王冠章说的那个过去,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后来呢?王冠章说,不知道珍惜啊!农业社那些年,河套里的柳树,几个人搂不过来,还有大杨树,钻天杨。队里搞建设呀,搞建设没钱,就杀树卖。杀完了树,咱修大寨田,改河造地,地没成,根扎不下去,多浅啊!王冠章把手指往土里一插,再拔出来,证明当时改造的地没指头深。

王冠章说,没了树,太阳直晒,河水一年比一年小,后来晒干了。说起以前的事,王冠章很生气,一生气,眉上俩疙瘩就鼓得跟核桃似的。王冠章说,咱虎门,祸害自己好样的!我刚来虎门那几年,虎山上林子挺大,野鸡到处飞,后来,有人烧木炭,有人种木耳,有人建养鸡场,没几年,给虎山剃了个光头。

我说,老曾,你还是养兔子好,这个保险。老曹说,你说行不行吧?我说什么好呢,人家哥俩定好了的事。我说,弄也行,得跟村里签合同,没合同,树长大了算谁的?老曾说,是得有个合同。明儿,咱找王冠章去。我不相信他俩能干成这个大事儿。老曾说,张珙,你给咱弄个合同。我应了下来。

这两天,老曾不见人影子,兔子也喂不好,满院子臊味。我喂完兔子,到河滩上找老曾,我想把他劝回来。好手好脚的人,都未必干得了,万一累出病来,我可对不住老曾老曹。在虎门,我说得上话的就老曾老曹。大伙儿信不过我,怕我哪天使个小性子,插翅膀飞走了。

正午太阳烈,河滩上柳树叶子蔫了,滩里的草芽子干了。没看见老曾老曹,喊了几声,老曹站起来说,在这里呢。老曾和老曹在地头上学算术。头上一棵柳树,遮了一片阴凉,比草帽大不了多少。地上一堆皮尺,一把柳树棍子。老曹光着膀子,背上、腰上、肋巴上全是伤,一条条红蜈蚣,打着滚儿,在老曹身上乱爬,腋窝碗口大的一对瘆人的红疤瘌。

老曹报数,老曾心算。老曹说,55乘以38,67乘以42,39乘以76。老曾算了半天,得出了一个数。老曹问,多少?老曾的眼皮跳得很快,问我,多少平方一亩?还没等我说话,老曾又眨巴眼皮,像两面小蒲扇,说,八百多亩呢。我不知他们说什么。老曹说,是这个数。咱跟村里报五百亩。原来他们在丈量河滩。

晚上,老曹没走,我买回一瓶酒。老曾还是烧火,这是老曾的看家本领,烟小,火旺,省柴,一把草烧开一壶水。火光照着老曾的脸。老曾高兴,宰了一只兔子。老曹净了脚,坐下,大脚丫子捏着刀把儿,哐哐地剁兔子肉,好像跟兔子有多大的仇似的。

剁完兔子,老曹切葱丝姜末,脚丫子比手还灵活,切得又细又匀。老曾朝我笑,好像说,小子,学着点儿,老曹本事大着呢,够你学一辈子的。我问,老曹大哥,你怎么学的?老曹换了个高座位,大脚丫子夹着勺子来回翻炒,一股香气飘出来。

老曹说,小张生,在虎门,你是教书的,是咱虎门的大人物,可你心里还是觉得屈,一百个不情愿。我和老曾,也不情愿,不情愿也得活,活出个样,别让人小看。老曾往锅里加了一瓢水,让兔子慢慢炖。老曹脚丫子夹着一根烟,往老曾嘴上一抹,老曾叼住,火上一碰,两人吧嗒吧嗒地吸烟。以前,我腻歪老曹,看见老曹大脚丫子往嘴里插烟,我就想吐。

兔子出了锅,我们三个一人一碗酒,对着一盆兔子肉大吃大喝起来。河滩上起风了,院子里的杨树,飒飒飞响,天气凉爽了。天空无限高远,星星像在眼皮上闪烁。老曹说,老曾,咱俩这个买卖不花钱不行,咱得投资。老曹伸着两个脚趾头乱掰,你看老曾,工具是一项,苗子是一项,农药是一项。老曾不舍得花钱,就不说话,随之心烦地说,喝酒,喝酒。

老曹是一个人,除了碗里就是锅里,病了有民政,死了还是有民政。可老曾还有女儿呢。老曾就不提投资的事。老曹说,我的话,你听见了没?老曾还是不说话。老曹也不提花钱的事,知道老曾比他难。喝酒,喝酒,两人都说。老曹声音大,好似有怨气。

门外边有人大声咳嗽,影子一晃,进了院子,是王冠章。王冠章说,老曾老曹,你俩老小子吃黑食,杀了兔子也不说一声。王冠章手里攥着一瓶酒。王冠章是我请来的,我想让王书记帮帮他俩。比如,让王书记往县里跑一跑,看有没有政策扶持。

王冠章坐下喝酒。老曹说,冠章,我和老曾,想弄个动静儿。王冠章说,弄吧,越大越好,弄个惊天动地的,把你俩呲到天上去。老曾还是不说话,我在一边着急。老曾,把你俩的事,跟王书记汇报汇报。老曾不想说话,一说花钱,他就哑巴了。不怨老曾,绳子解开了,钱袋子就保不住了。

我跟王冠章说过他俩的事。王冠章说,老曾,养你的兔子,这个不花钱,一把草的事儿。老曹,少想没屁眼的事,一个没胳膊的,还想到处伸手。你俩往河沟里照照,一个没胳膊,一个没眼睛,喂饱了肚子,就算个本事儿了。

老曹嘎嘎地笑。老曾最在意别人小瞧了他,生气地说,王冠章,你别看不起人,蛴螬还拱一堆土呢,牛粪还招个屎壳郎呢,不能这么死。刚才,王冠章使的是激将法,可惜,老曾老曹,是一对虾兵蟹将。

王冠章也当过兵,跟老曹是同年兵,那年,虎门走了俩,可人家王冠章一根毛也没少,全须全尾回了虎门。这是个命。王冠章也想帮老曹,不知怎么帮他俩,村里这碗水,一条虾米也养不活。我把合同书拿出来,王冠章看也没看,把合同扔了。老曹说,你咋!王冠章说,老曹老曾,几百亩河滩随你俩怎么弄,凭你俩一对穷骨头,村里不稀罕!

合同是个法律保证,村里干部几年换一茬,王冠章不干书记了,他俩找谁去!老曾把兔子皮拖过来,攥住王冠章的手,在兔子皮上一蘸,摁在合同上。合同血淋淋的。王冠章笑了一通,老曾,把老子当成杨白劳了!合同上印着兔子血,就作数了。高山抛石,千年不改。老曹说,喝酒,喝酒。

2

这两天,老曹大哥没过来,俩人为钱的事闹了别扭。老曾在一边生闷气,狠劲儿抽烟,呛得兔子直咳嗽。我心疼老曾,问,你和老曹大哥怎么了?你哥儿俩,有话好好说。老曾烧火,气呼呼地烧,水开了,还烧。这是赌气。老曾说,谁有钱往河滩里投,打了水漂找谁去?人家有民政,我有个啥!

老曾是个好人,老曹也是个好人,两个好人在一块,没准是个灾难。两个有执念的人,谁也不让谁。这俩人太可怜了,老天爷呢,不知道“公道”俩字怎么写,挖了老曾的眼,摘了老曹的胳膊,让他俩怎么活!

老曾不是心疼钱,怀里揣着个担心,栽树不是种庄稼,一年一季儿。万一闺女明年结婚呢?他这个爹,干巴了一辈子,不能让闺女看不起他。这两个月,闺女没来信,老曾闲下来就叹气。老曾说,闺女不稀罕一个盲爹,我没养她呀。老曾眼睛如果好好的,眼里肯定夹着一泡泪。

我说,合同签了,一误就是一年。老曾,可以不买树苗呀。老曾仰着脸看我。我说,扦插。今年插上,明年就是苗儿。种树成本在树苗上,工具不花钱,不上虫灾,农药也免了。我一句话,把老曾心上的疙瘩解开了。

老曾匆匆出了院门,在门口站住,片刻,又折回来,依旧坐在磨盘上,大口吸烟。我说,你跟老曹合计合计。老曾说,我才不找他去呢,我凭啥比他贱!我心里好笑。老曾属蚂蚱的,一身软骨头,一副软肠子,长了一张硬嘴巴。老曾毛病明摆着,好个面子!

午饭老曾没在家,八成找老曹去了。我馏馍,炒菜,给老曾冲一壶茶,等老曾回来吃饭。饭凉了,不见老曾回来。我去找老曹,看俩人是不是和好了。老曹住一个小独院,一溜破墙,一道栅栏门子。树下一堆干羊屎。老曹养了几只羊,派出所赶走了羊,院子空了,只剩下几根拴羊绳子。我喊了一声老曹,老曹应了一声,声音闷闷的。

这是我第一次来老曹家。虎门不大,几百口人,住得零散,像羊拉屎,多半个虎山坡上,都是人家。年年家访,我把虎门的人家走了个遍。虎门的人,绵软,好客,尊师重道。我没来过老曹家里,老曹没孩子呀。在我的印象里,老曹不是干净人,一个没胳膊的人,洗洗涮涮,离了手不成。

老曹坐在门口,背对着我,比比划划,对着镜子刮胡子,和尚剃不了自己的头,这是个难活儿。椅子上搁着一面圆镜子,镜面上印着一个干巴巴的双喜。镜子破了一道璺,粘了一圈黑胶布。

镜子里的老曹,翘着下巴,脚丫子捏着剃刀,对着一绺灰白的胡子,噌地一刀,一片胡子倒了。我不敢说话,不敢喘气,不敢眨眼睛,怕惊动了老曹,嘴巴上开一道口子。从镜子里看见了我,老曹一笑说,来了。老曹放下刀片,脚伸进盆里,抓起一条热毛巾,嘴上一抹。又刮。

老曾没在这里。老曾去哪儿了呢?

老曹也是三间房,外边破落,里面出奇的干净,应门一张八仙大桌,桌上暖瓶、茶壶、茶碗、马蹄表,擦得干干净净。桌子上方,镶着一溜长条镜框,都是老曹的军装照。穿军装的老曹,没现在胖,英俊得让人生气。照片上了彩,葱绿的军装,大红的领章,红得分外红,绿得分外绿。一团英气,精精神神的,老曹是个人样子。

最大的一张是独立的,很长,上百人,挤满了整个镜框。画面上人多,一样的军装,一样的脸,看了半天,也没认出哪个是老曹。当年,老曹如果不受伤,会是什么样子呢?我这样想。

镜框的角落,不显眼,一张照片压住了,一半是老曹大哥,一半是女人的胳膊,老曹没胳膊,胸口戴着一朵大红花。我想起了那个大学生。这是老曹心里的一块喜,也是一道疼。

老曹刮完胡子,没问老曾的事。冲了一壶茶,拿出两只茶碗,一只手对着一只脚,我一点也不觉得别扭。老曹说,明儿赶集去。韩庄集!老曹说给我听,也是说给老曾听。老曹问,小张生,栽树有啥说法没,这时候栽,赶不赶趟儿?在老曹眼里,我是个大学问家。我说行。我给老曹念了几句话:“移树无时,莫让树知。多留宿土,记取南枝。”

老曹愣愣地看着我,我把道理讲了一通,老曹佩服得不得了。我说,别上集了,立夏过了,谁家有卖树苗的?老曹说,老曾想吃俏食儿,天下没不花钱的买卖。我有钱,不就是个钱嘛,钱算个屁!老曹还是有气。老曹不是不讲理的人,两个残疾人,讲哪门子理啊。我说了我的想法,老曹一拍大腿,说,走,看老曾去!

进了门,老曾还是没回来,饭在磨盘上扣着,凉透了。老曾去哪儿了呢?我吓了一跳。老曾看不见,跟前没人,出个事儿咋办?老曹往外跑,褂子兜风,像一条空布袋,在河滩里飞。老曾——老曾!老曹是军人呀,两条裤腿嗖嗖地响,身子像离了地。

老曾坐在柳树下喘气,满脸是血,手上也是血。地上一堆柳枝,截成一段一段。老曹捧住老曾的脸,老曾老曾地叫,老曾笑了,老曹也笑,嘎嘎,嘎嘎,像两只吃了土枪的夜猫子。我刨坑,浇水,老曹像一只乌鸦,叼着柳树棍子,撅着屁股,往坑里插,插一根,鞋底一扫,再一踩,把柳枝儿压实。

老曾抱着水壶往肚子里灌。我问,老曾,你会爬树?你一个盲人,不怕掉下来把脸摔扁?老曾说,我手上有眼,肚皮上有眼,手里攥着自己的命,死不了!几丈高的柳树,老曾是怎么上去的呢。老曹差点哭了,老曾,往后,我听你的,我听你的。咱哥儿俩,有的是力气,挣一个等于挣俩,挣不着,两拉倒,谁也别怨谁。

晚上,老曹没走,我们三个还是喝酒。没有菜,切了一碟咸菜,掰了两根黄瓜。今晚月亮好,又大又圆,赶走了羊,河滩上的风,变得清新了。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讨论栽树的事。我不想参与讨论,又怕他俩吵起来。老曹说,老曾,河东咱栽杨树,杨树发芽晚,落叶早,遮了人家的地,又是官司。老曾没反驳,他也是这个意思。

老曾说,沿着河堤栽柳树,垂柳,河里过来水,一行柳树一滩水,给咱虎门弄一道风景。老曹没意见。这就定下来了。老曹说,八百亩河滩呢,围一片养藕,养藕来钱快。开一片藕花,也是一道景。老曾不同意养藕,没经验啊,卖藕也是个事儿。我明白老曾的意思,种藕你得投钱,藕塘离不开人。老曾想一边养兔子,一边栽树。栽树你得等啊,三年五年见不到钱。

老曹又不说话了,生气,跟烟做对,使劲抽。老曾去喂兔子,挨个儿窝里塞一把草。老曹说,小张生,你评评这个理,不能啥也依着他。老曾分明听见了,大声咳嗽。老曹说,老曾,跟你做个事,难!老曾说,不弄拉倒!老曾是盲人,盲人不怕事儿大,老曹没胳膊,没胳膊的人,做事小心。老曹说,依着你,行了吧,老曾!

我的意思,不能随便插,得弄个苗圃,杨树柳树两分开,第一年扦插,第二年分垄,树苗长到拇指粗,再分栽。这么做的好处是:省工,省肥,好管理,成活率高。两人都同意我的想法。可是,苗床建在哪里呢?老曾的脸朝向老曹,老曹不是不明白,可老曹不说话,没说话就是不同意。老曾大声说,张珙,你说建在哪里?

老曾想用老曹的河滩地,又不明说。老曹一地绿庄稼,长势好,不能说拔就拔了。玉米结穗子了,花生开花了。我把老曹叫到一边,曹大哥,咱用河滩地咋样,地平整,离水近,两年之后,地还是你的。老曹说,一季庄稼呢。老曾不拉一粒羊屎,我不干。

我找老曾,老曾,老曹一季庄稼,没胳膊的人种地多难,毁了不好。老曾说,将来分钱,给他找回来。将来?老曾这话不对,将来是个多少年的事儿。老曾又说,栽树我多干活,老曹没手,没手能爬树吗?能剪枝吗?能喷药吗?多亏老曾长了两只手。老曾太会算计了,我对老曾有一点点不满。懒得说话,跑到房里看书去了。

老曾老曹对着脸抽烟,谁也不说话,好像,谁说话谁就输了。我想,老天爷怎么捏了这么一对人,一根筋,身体残了,个性还是那么强。到了下半夜,两人还在院子里坐着。老曾抱着胳膊喘粗气,老曹没胳膊抱,敞着怀挨冻。夜露下来了,河滩上起风了。

山里的夏天,白天热得脑子疼,下半夜风凉,一根根风针往肉里钻,我找出两件褂子,给两人披上。月光真白,像一地雪花。雪花冻伤了老曹,老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老曹老曾对着脸赌气,谁也不看谁一眼。后来,老曹认输了,叹了一声,抬腿走了。我去送老曹。老曹说,明儿我把玉米拔了,过了小满,节气就错过去了。我更同情老曹了。

我送老曹回来,老曾叫住了我。我不想跟老曾说话,自个儿进了屋。老曾跟进来,坐在床上发愣。我不理他。老曾说,明儿你给闺女写封信,寄几百元。上个学,没钱养着不行。我还是不理他。老曾鼻子里出了一口气,摸出二百元,递到我手上。老曾说,明儿你给老曹,我当面给他,老曹一定不接。你不知道,老曹手里的钱,都帮了别人。

第二天,我早早醒了,跟往常一样,绕着河滩上跑一圈,吐吐浊气,活动活动身体。到了老曹的河滩地,地里唰啦唰啦地响,玉米垄子里出现一个黑影子,我跑过去,怕牲口糟蹋了老曹的庄稼。原来是老曹在拔玉米。

这一阵子没落一滴雨,地板结了,像一块生牛皮。老曹个子没玉米高,脖子夹住玉米穗子,身子使劲儿一拧,腿一踢一绊,一棵玉米倒了。我后悔不已,不该替他俩出这个主意。再过一月,玉米和花生都该收了。一个没手的人,种棵庄稼不知有多难。

我帮老曹拔玉米。我说,老曹,我喊老曾去,老曾有力气。老曹说,别叫老曾了,往后,老曾出力比我大,我给老曾当眼睛,老曾就是一头老黄牛。拔完了玉米,我和老曹坐下喘气。老曹说,你别怪老曾,好好一个人,眼睛瞎了,瞎着瞎着,心就小了。

我把老曾的钱,装在老曹口袋里。老曹急了,眉毛拧成了一条鞭子,老曹没胳膊呀,身子一晃,把衣服脱下来,大声吼道,小张生,轮不到你戏弄我!虎门的人,谁没花我老曹的钱!我说,老曹大哥,一季子的庄稼呢,你不当事儿,老曾当事儿。老曹怎么也不收老曾的钱。老曾和老曹,是老天爷故意打造出来的一对儿冤家!

我和老曹扛着青玉米回家,让老曾喂兔子。老曾做好了饭,稀饭,买了一堆油条。老曹不用洗手,坐下就吃,大脚丫子抱着油条,像啃玉米棵子的獭兔。想起昨晚的事,老曾一脸不自在,闷闷地坐在一边吸烟。我说,老曾,吃饭。老曾说,你们吃完了我再吃。

老曹说,老曾,你老小子,不过日子了!老曾说,老曹,可惜你一季子庄稼了。春种一粒籽,秋收万担粮。老曹说,屁!老曾,怪不得老婆跑了,跟你过日子,气死人不偿命。老曾就笑,咕咕,咕咕。老曾的眼,半睁半合,两块发亮的肉皮闪闪地跳。

3

河滩上的杨树柳树,没几棵,又高又瘦。往年没人管,落一地树叶,几只羊过来舔舔。没人管,它就长不成大树。老曾和老曹来了,老曹背着一只筐,筐里是绳子和镰刀。老曾看不见,揪着老曹的衣服,老曹走一步,老曾跟一步,老曹没胳膊,褂子转了一个圈,拧成了一根绳。

到了河边,老曾脑子里有一片水,蹲下脱鞋。水很浅,清清的一脉,一两堆羊屎跟着水流滚动,像刚刚发育的蝌蚪。河里有青虾米,虾米弓着腰,在水里浮游。老曹把鞋扔进筐里,就地一蹲,说,老曾,上轿。老曾趴在老曹的背上,哥儿俩像配对的蛤蟆。河水浣浣荡荡,刚没过脚踝,哗哗哗地在脚下流淌。

过了河,到了杨树下,老曹站住,说,到了。老曾仰着脸,问,柳树还是杨树?老曹说,杨树。老曾问,高不高?老曹说,不矮。老曾抱住树,晃晃。转一圈,再晃晃。把耳朵贴在树上听。老曹不解,问,你听什么?树上没鸟窝。老曾说,听听树枝儿哪边稠。

老曾摸着绳子,当腰一系,挽一个扣,说,把镰刀给我。老曾接了镰刀,嘴里一叼,说,上树!老曹往树下一蹲,老曾身子一蹿,站到老曹肩上,说了一声起,老曹肚子顶着树,慢慢起来了。胖墩墩的老曾,站在老曹肩上,身子一下子长高了。

老曾真个好身手,两手抓着树干,像猿猴,脚不沾地,噌噌地往上爬,找准一个树杈,稳稳站住。老曾看不见,也有个好处,没恐高症,不眼晕。老曹像一个刚上岗的交警,没头没脑,仰着脸,在树下瞎指挥。他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老曹说,老曾,站稳了,砍!老曾的镰刀,上下翻飞,哗,一根树枝从半空掉下来了。老曹身子一闪,躲开。又喊,老曾,再上一格儿,站稳了。老曾像一只大鸟,从这边跳到那边,那么轻松。老曾上辈子肯定是一个很好的理发师,一眨眼,把一棵毛毛躁躁的大杨树,理成了一个好看的小平头。

老曾噌地下了树,抹一把头顶的汗,老曹大脚丫子把水壶递过来了。坐下喝水,吸烟。过来一阵风,风里卷着细沙,麻麻地打在脸上,老曾看不见,以为起风了。有人在河滩上挖沙,像土拨鼠,嗖嗖地往外翻沙。一辆绿皮拖拉机停在河滩上,河滩上跑满了拖拉机辙印。

老曹一下子急了,老曾,三邪子挖沙呢。这可不行,河滩是谁的?咱俩承包了,就是咱的,咱得管着。老曾说,找他去!老曹老曾跑过去讲理。挖沙的人叫三邪子,家是妈妈峪的。过了年,三邪子来王冠章家串亲戚。从虎门往北,过一个坎儿,一根烟抽完的工夫,是妈妈峪。

三邪子是王冠章的亲戚,买了一挂拖拉机,往城里送沙。这两年,城里工程多,三邪子把白沙换成了金条。三邪子一天一车沙,河滩上穿了无数个洞,虎门的人羊脾气,谁也不管,谁也不抬眼看。老曹老曾飞过来了,老曹跺着脚说,三邪子,快停下,河滩不能挖沙!

三邪子说,老曹,吃饱了撑的,河滩不是你家的,你管不着!老曹说,我就管得着,河滩我和老曾承包了,八百亩河滩,动一指头也不行。三邪子说,你包的?我还说我包的呢,切!老曾把合同扯出来,往三邪子脸上一抖。合同上兔子血干了,黑乎乎的。三邪子看了一眼,说,老曾,你这个不算,狗屁一张。没公章,没公证,没公证不算。

老曹跳进沙坑,咬住三邪子的袖子,奋起大脚丫子,踢三邪子的裤裆。三邪子疼得哇哇叫,老曹,把老子计划生育了!你属王八的?松嘴!老曹不松口,三邪子是妈妈峪的愣头青,但他不敢惹老曹,老曹是谁?伤残军人!三邪子挣开身子,扔了铁锹,骂了老曹一声,开车跑了。老曹大声说,三邪子,别人怕你,老子不怕,再来拉沙,把你的车扣下!

两个胜利者回到树下。老曾说,老曹,好样的,把三邪子镇住了。老曹很得意,啐了一口说,怕他个鸟!

老曾说,老曹,这么干不行,三邪子夜里来挖沙咋办,咱俩看不住,找王冠章去,让王冠章管住他。老曹说,我找他去,他要是不管,咱就找到县里去。老曾说,我送他一对兔子。老曹叹了一口小气,奶奶,蚂蚱贪一口露水,蛴螬贪一口土。这年月,不知干部们怎么了。

下午我没课,过来帮忙栽树棒子,跟这俩人干活很难,老曾没眼睛,只能走直线,走平地。不熟悉的路,等于踩在刀刃上。老曾刨坑不行,挑水也不行。我给老曾拉了一条绳子,老曾捋着绳子挑沟里去了。老曹说,我挑水去。我刚要阻止,老曹一哈腰,脚丫子往上一勾一挑,腰上一用力,借着劲儿,噌,一副水桶稳稳上了肩。

老曹有一个比铁还硬的下巴颏儿,下巴一别,把扁担牢牢压在肩膀上。到了河里,前边一悠一荡,水桶满了,后边一悠一荡,水桶满了。真是新奇。我感叹老曹的造化,老天爷总有办法让你活着。老曹挑着水,腰上绵绵的,一担儿水不洒不漾,安安然然挑过来了。

我刚要去接老曹的水桶,老曹还是下巴别住扁担,一只脚兜住水桶底儿,轻轻一掀,水哗哗流进沟垄里。我年轻,又是一个健全的人,在老曾、老曹跟前,不及人家半点儿。我没人家有心性,没人家乐观,也没人家有信仰,真是一个没用的人。我有什么理由抱怨生活呢?又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教学生呢?

下午还是爬树,砍柳枝。我想替老曾爬一遭儿,老曾一把把我推开,说,你的本事是教书,别跟我一样,耽误了学生是大事儿。老曹说,我和老曾是一对废物,老天爷分给了咱一张空嘴巴。你不一样,你是咱虎门的大人物,还没娶媳妇呢,脸上开一道口子,不找媳妇了!

老曾说,老曹,王冠章侄女配得上张珙,你给他俩说说。老曹说,行,算我的。王冠章侄女叫小梦,在城里教书,长得美美哉哉,人家看不上我这个虎门小学老师。老曹说,小张生,你说行不行吧。老曾说,没个不行,我替他应下来。老曹,说成了,我杀一只兔子。我当是个玩笑,懒得理老曹老曾这对儿老光棍。

老曾上了树,没砍两下,远处有个女人骂,一边骂一边往这边跑。老曾在树上问,谁骂?老曹说,王冠章弟媳妇。王冠章弟媳妇到了跟前,大声呵斥,你俩作死啊,谁让你砍的!多亏没胳膊,有条胳膊虎门盛不下你了。老曹笑,咱修树呢,你管不着。王冠章弟媳说,不用你修,树是俺的,在俺家地头上!

王冠章弟媳是有名的泼妇,大声说,老曾,下来!老曾说,我就不下。王冠章弟媳说,滚下来!老曾,你砍我的树,这辈子是盲人,下一辈子还是盲人。老曾在树上哈哈笑着说,都说你长得好看,下辈子睁开眼,好生看看你俊不俊。这句话是骂人,王冠章弟媳长得都没老曾好看,脸大,乌糗糗的,像一泡热乎乎的牛粪。

老曾一句话,把人家惹恼了。王冠章弟媳妇抱住树,使劲儿摇晃,树叶簌簌地响。老曾像个知了,使劲儿抱着树枝。还嘎嘎嘎地笑。老曹说,使劲儿晃,把老曾晃下来,背回去养着他!王冠章弟媳不晃了,坐在树下等老曾下来。老曹、老曾答应不再砍树。王冠章弟媳骂咧咧地走了。

老曹的脾气硬,没这么好说话,多半为了我,要给我说的媳妇,是王冠章弟媳的女儿。老曹说,好男不跟女斗,我不惹她。老曾说,不为了张珙这小子,我吐她一口。树砍不成了,两人坐在树下发呆。老曹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再想别的法儿。老曾说,走,回家。

没法儿呀。晚上,老曾又杀了一只兔子,我又买了一瓶酒,请王冠章来家吃饭。王冠章还是提了一瓶酒。庄里干部也是个难当,谁家都有一根亲戚绳子牵着,哪一头也是一个疙瘩。王冠章坐下,等兔子熟。王冠章不想来,经不住兔子的诱惑,不情愿地来了。

老曹脱鞋,大脚丫子把一根烟往王冠章嘴上插,王冠章伸手把老曹的脚丫子挥开,说,老曹,拿开你的臭脚丫子!老曹就笑。老曹说,王冠章,别装了,嫌脏,兔子熟了你别吃。王冠章说,老曹,多行个善,下辈子把身子长全了。老曾和王冠章关系浅,不敢多说话。

王冠章说,老曹,你们包的是河滩,三邪子挖沙你们管不着。老曹说,河沙挖净了,树栽在头皮上?没了河沙,虎门就是一个死,一场大水下来,村子就没了。王冠章说,管他没不没,没了进城。老曹说,三邪子再来挖沙,我就告你不作为,告你贪赃枉法。王冠章说,告吧,最好把我告下来,老子干够了!两人说的都是气话。

老曹说,王冠章,你得三邪子好处了?老曹一句话,把王冠章噎住了。这句话是骂人,王冠章是干部,是干部就不能得人家好处。王冠章气呼呼地说,好处个屁!三邪子连爹娘都不养,他养我?老曹说,老王,你得管住三邪子,管不住,就是得了他的好处。王冠章说,行行行!

老曾说,柳树是村里的,在承包河滩上,在河滩上就是我和老曹的。王冠章说,老曾,承包八百亩河滩,你交了多少钱?把老曾问住了。王冠章说,当初咋说的?树在谁家地头上,就是谁的。老曹你也有树。树在老曹地头上站着,老曹卖了几棵,老曹没话说。

兔子肉熟了,还是一人一碗酒。喝了几口,王冠章说,护住河沙是好事,我也想管住,三邪子是他婶子的兄弟,我张不开口。老曹老曾,这么的,他再来,你们给派出所打电话,把他弄进去,杀杀他的性子,罚他个底朝天。老曾说,等派出所的人来了,三邪子早跑没影了。

王冠章说,你们俩脑子让猪拱了,就会窝里斗。我给你们想了个法儿,河滩上的杨树柳树,品种不好,长不成大树,不成材。我也是这个意思,市场上拇指粗的速生杨八毛一棵。一千棵苗子,八百元钱。老曾是个钱虱子,不想花钱买树苗。

还是花钱的事,老曾就不说话。王冠章说,老曾,想不想发财?老曾说,不想发财的是傻子。王冠章说,想发财就行。老曾,会不会编篓子?老曾说,没有个不会,有个样子就行。王冠章说,老曹,我给你们联系了个茬儿,城边儿上,一大片速生杨,预备盖楼,过几天伐树。你和老曾把树枝儿砍回来,要多少有多少!

老曹端起酒碗,敬了王冠章一碗。老曾没忘了发财的事,问王冠章,你说的编篓子,怎么个弄法?王冠章说,知道上县不?谁不知道上县,出了虎门,上省道,百多里就是上县县城。老曾他爹是个贩子,上县粮食多,隔一天一趟,老曾没少跑上县。王冠章说,上县发的是柳编财,嚯,城边儿上,几千亩白柳,一眼望不到边。老曾的脸,对着王冠章,是在听他说话。

王冠章说,几百亩河滩呢,边儿上栽速生杨,中间栽白柳,河道里咱们栽垂柳。这叫短平快。收入上来了,河滩也好看了。老曹看我,意思让我帮他们拿主意儿。老曾在一边掰指头算账,看样子,老曾心里有了谱儿。没等我说话,老曾说,老曹,你也点个头,我没意见。冠章,栽四百亩白柳,柳苗子花多少钱?老曾第一次开口谈钱。王冠章说,老曾,你不是不想花钱吗?

老曾嘿嘿地笑,不是不花钱,不靠谱的,甭想从我手里抠出一个子儿来。老曹怪怪地看着老曾。老曾说,冠章说的这个事儿,收音机里讲过。栽白柳好,白柳分蘖快,第一年一根独苗儿,第二年就是一丛柳,跟蒲草似的,要多旺,有多旺。春上栽柳,秋天割条,冬里没事儿,编篓子买。

还是一个钱的事。老曹手里没几个钱,没几个心里就急,抓耳挠腮。老曾进了屋,不一会儿,翻出一张存折,拍到王冠章手心里,说,冠章,我信你,你帮我们进苗子。王冠章看了一眼,三万元。老曾说,够不够吧,不够,把兔子卖了!王冠章说,够了。老曾,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老曹大脚丫子伸过来,把存折扔进老曾怀里。老曾说,老曹,你咋!我的钱不好花?老曹说,老曾,留着钱嫁闺女,不能花嫁闺女的钱。老曾说,先欠着闺女的,等咱们有了钱,给闺女买一座小洋楼。我把钱装进老曾兜里,老曾又掏出来,递给王冠章。

王冠章说,老曾,把钱拿起来。我给你们贷款,这两天光忙你们的事了。老曾老曹,咱说好了,我拿老脸给你们贷的,到时候,你俩小子赖着不还,我把河滩收回来。老曹说,喝酒,喝酒。老曾也说,喝酒,喝酒。老曾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醉意。

4

开了春天,我带着小学生帮老曾老曹栽树,一排排的杨树,一排排柳树。河滩中央,是一片平整的白沙地,秋上栽了白柳条子,柳条子刚返青,透着隐隐的绿。老曾是个瞎认真,昨天跟老曹忙了一整天,整片河滩里,撒了石灰粉,一棵树画一个圆圈。老曹说,整整齐齐的,排排站,排排坐,哪天树绿了,就是一队整齐的队伍。

小学生挖坑,移苗,抬水,培土,河滩上一片笑声。树上的喜鹊喳喳叫,尾巴一翘一翘,好像在检阅这支戴着红领巾的栽树队伍。老曹满河滩跑,一百个不放心,这里瞅瞅,那里看看,眯着眼睛吊线,这棵栽斜了,那棵不正了,反正有的是毛病。老曹红着脸训学生,学生懂什么呀,眼里噙着泪。

我很生气。树不是个人,让它咋样就咋样。老曹,没你这么瞎指挥的!老曹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小学生好比一棵树,站不正就走不直,往后的路还长着呢。老曾看不见,听老曹训斥学生,笑着说,老曹比着自己活呢。老曹,你可比别人少两条胳膊。老曹耳朵不好,没听见。

没过几天,下了一场春雨,杨树柳树在太阳地里立着,懒洋洋的,一点也不着急,慢慢地抽芽,开叶,一点一点地变绿。白沙地里的新柳,像是等不及了,蓬蓬勃勃长起来了。柳条子在风里荡漾,唰,涌过来了,唰,又涌回去了。河滩上的流水,越来越清瘦了,一条绿线,清凌凌的,发出哗哗哗的声音。杨树上的喜鹊,开始叼棒子了,把住了一年的老屋装修装修,预备着养育小生命。过了三月,一窝黄口小雀儿,从蛋壳里钻出来,喳喳地叫。多好啊,春天!

这两天老曹很忙,有时一天不见人影,晚上,跟老曾嘀嘀咕咕,好似又研究大事务。这是两个不安心的人。我回来,两人不说了,说也是说河滩,说村里男男女女的事。我心里替他俩高兴,终于,他俩的日子,有了一个圆满的着落。等俩人老了,坐在树下,过幸福的生活。

河滩上没多大事了,树全栽上了,一天比一天绿了。滩里的活儿轻松了,规矩了,上道儿了。他俩闲不住,还是天天上河滩拔草,捉虫,刷石灰,摘老叶子,吹牛,瞎聊,看着三邪子,看着白柳棵子一寸一寸地长。杨树柳树蹿出杈子来了,白柳行子的绿草冒出来了,有的是活儿。

吃过晚饭,老曹说,小张生,你家里有什么人?这是说亲事的序曲,我没当回事儿。谁信一个盲人?谁信一个没手的人?我把家里的事儿跟老曹老曾说了,省得他俩嘀嘀咕咕。老曾说,张珙,过一天,我杀一只兔子,你买一瓶酒,咱俩请老曹吃个饭。老曹眯着眼睛笑,好像有多大的把握。

老曹临走,从兔笼里捉走了两只兔子,老曾的兔子从不送人,这回怎么就慷慨起来了?老曹走了,我问老曾,你们没事儿瞒着我?老曾说,老曹稀罕你,我也稀罕你,想把你留在虎门。小张老师,别离开虎门,好好教书,把孩子们送出虎门。这些年,虎门变成羊门了,不出息人。

星期天,我在屋里读书,外边有说话声,女人的声音,很好听。从窗口里看出去,是一个好看的女孩子。老曾闺女来了,真替老曾高兴!又看了一眼,好像不是。老曾闺女的嘴角,有一颗小痦子,很撩人的。老曾长得不好看,脸大,没了眼,脸一下子没了界限。女孩子是谁呢?我正想出门,老曾大声说,小张,来客人了!

老曾背着筐子嘿嘿地走了,笑得不正经。老曹没进来,老曾牵着老曹的褂子去河滩了。女孩子看着我,嘴角笑着。我怕跟女孩子说话,女孩子越俊,压力越大。她大方地伸出手,我没敢攥,一双葱白的手,我怕捏坏了。她介绍说,小张老师,我叫王梦,家是虎门的,三中的语文老师。我心头开过一辆拖拉机,突突突,碾过去了。

我说,我叫张珙。虎门小学的语文老师。王梦说,我知道你叫张珙呀,西厢记里的那个小张生。我很尴尬。王梦说,小张老师,你给村里做了不少事儿,虎门都说你好。我只是笑,只是点头。跟老曹老曾待的时间长了,总觉得身上少了一点什么。

老曹跑了几回,王梦家里人给了我两个选项,一是一辈子不出虎门,二是不再跟王梦来往。王家更倾向前一条,后面属于附加条款。我犹豫了几天。老曹急了,老曾也急了。老曹说,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女孩子去!你傻啊,真把自个儿当成小张生了!老曾是舍不得我离开,一个劲儿地催。

王家的意思,我留在虎门教学,给王梦爹娘养老。我应了,是我不想离开虎门,我喜欢虎门,喜欢王梦。我想帮虎门做点事儿。只是心里别扭,多少有一点被绑架的意思。老曹选了个吉庆日子,我置办了一桌酒席,我爸妈、王家的爹娘、王梦、老曹、老曾加上王冠章,大家吃了一顿饭。老曹是媒人,脚丫子攥着酒杯,向我们祝福。

过了植树节,县里想起虎山森林公园的事来了,大车小车,这局那局,来虎门植树。树苗有松树、柏树、板栗、核桃,一车一车的苗子进了河滩。河滩本没有路,司机也不正经,压倒了几棵树。老曾老曹忙了一冬一春,总算把河滩整平了,多么不容易啊。县里官员的爹娘没在咱农村,人家没吃过苦,不知道怜惜人。

老曹老曾把车拦在河滩外边,大声地吵。赔钱也不行,补栽也不行。老曹大声吵,你们是来栽树的,还是来搞破坏的?叫你们领导过来!奶奶。分明是县机关的大小领导,老曹骂奶奶,有时是感叹,有时是骂人,这一次,老曹的声音没了底气,万一有民政上的呢。

佟县长就在跟前站着,老曹不认得,老曾没眼睛。县长真过来了,对着老曹说,老乡,这树是谁栽的?老曹气呼呼地说,我栽的!我和老曾栽的!我们承包的!老曹脚丫子扯了老曾一把,老曾说,我们栽的!我们有合同!佟县长惊呆了,打量着面前的这两个人,一个没胳膊,敞着怀。一个没眼睛,胖胖的。他们承包了几百亩河滩,搞了一个大工程。

佟县长一挥手,几百名机关干部乖乖退出了河滩,扛着树苗,拐到山坡上去了。王冠章得了动静,迎住了佟县长。佟县长说,王书记,谢谢你,把河滩搞得这么好。王冠章没来得及介绍老曹老曾的先进事迹,老曹很生气。

栽完了树,机关干部们回了城里,佟县长没走。虎门没饭店,佟县长在哪儿吃呢?王冠章也是个没思想的人,把佟县长领到老曾家里来了。县长进了栅栏门子,老曾躲在屋里不敢出来了。人就怕一炸,老曾是炸怕了,老曹也是一炸,炸出了一身胆。

佟县长坐在磨盘上,看老曹杀兔子。佟县长问,老曹,胳膊咋回事儿?老曹一只脚丫子踩着兔脖子,一只脚丫子捏着小刀,一刀一刀,又快又准,像给兔子脱皮袄。嘴里叼着烟,没办法说话。老曹没说话,佟县长又问一遍。

老曹剥完兔子,把烟尾巴吐出来。一张筒子皮,像一只毛袜子。佟县长看呆了。老曹说,佟县长,我是炸伤的,疼过去了。老曹咧着嘴巴笑。佟县长说,身残志不残,老曹大哥,你们都是好样的。

王冠章把老曹老曾承包河滩的事儿,说了一遍。老曹说,合同咱没公证,不知算不算数儿?一说合同,老曾从屋里跑出来了,老曾说,佟县长,合同在我这里呢。佟县长看了一眼,兔子血干成了一块黑乎乎的血痂。老曾大着胆子说,佟县长,没毛病,您给咱签个字。

佟县长说,谁栽树,谁受益,这是国家政策。佟县长说完,在兔子血跟前写了这样一行字:同意。向老曹老曾同志学习!这叫什么话?还没签名字呢,老曾吧嗒着嘴,没敢问。佟县长的字是圣旨,有这几个字,谁也不敢耍赖。老曹看了一眼,没敢提签名的事。

到了秋天,白柳条子变黄了,两人开始割柳。老曹割不了柳,脚丫子捏着镰刀,使不上劲儿,怎么摆弄也不行。老曹很泄气。老曾割柳,老曹打捆,效率就上不来。老曹住到老曾这边来了,晚上,对着月光剥柳,黄柳变成了白柳。我睡不宁,两人说话、咳嗽、剥柳,没完没了。老曾熬不过老曹,老曾睡了,老曹还在剥。

整个秋天,两人泡在河滩上割柳。过了霜降,总算割完了,老曾病了一场,三天两头地发烧,咳嗽。老曹的脚趾出了血,走路一瘸一拐。有什么办法呢,我给老曾请医生输水,给老曹抹脚趾。两人病好了,开始落雪,河滩上一片茫茫的白。

我跑了一趟上县,找上县柳编厂,跑样子,跑合同,给老曾老曹跑下来一宗活儿。天气一天天冷起来了,河滩上的杨树柳树,叶子掉光了,整整齐齐的,像一排排顶风冒雪的士兵。从河滩刮来的风,卷着树叶,带着霜凌,冷得像刀子,冬天真的到了。

老曾点上火炉,两个人开始编篓,编花篮,编书筐。我坐在火炉边看书,常常被他俩的争执打断。老曹的活儿不上道,编几圈,老曾伸手摸摸,严厉地批评老曹两句,老曹就不耐烦。老曹说,你是技术员咋的?老曾,没你这么严的!老曾说,咱严了,人家就不严,咱不严,人家就严。我在一边笑。

老曾真有本事儿,拿过样品一摸,尺寸模样就进了脑子,白柳条子在他的手里,就像玩魔术一样。拿底子是个难活儿,几根白柳对插成米字,嘴里叼着破好的柳眉子,手指一压一别一拧,从嘴里接过柳眉子,在手上绕来绕去,不下三两分钟,一个底子拿好了。

老曹的脚丫子不利索,上手就慢,一慢就自己生气,气呼呼地扔在一边,吸烟,发牢骚。过一会,再捡回来,还是弄不好。我说,老曾,你们这样不行,尺有所短呀,你们俩搞个分工,流水作业,老曾你管拿底子,上沿子,老曹大哥管中间。老曾从善如流,把底子扔给老曹。

老曹接了底子,两只脚变得灵巧了,一只脚抱着筐底,一只脚编,脚趾夹着柳眉子,柳眉子上下翻飞,嗖嗖有声。老曾伸手摸了一把,说,上道儿了。老曹就笑。老曹活儿好,压得劲儿足,编得又快又匀,又密又实。这一对脚巧手巧的人,真真把我吓着了。

到了年底,上县柳编厂来电话催货,那边也是不放心。我帮老曹老曾把第一批活儿送出去。老曹说,有年头没去上县了,咱们走走去。老曾也说,上县的羊汤好,咱们美美哉哉地吃他一顿。我雇了一辆大车,车上装满了白柳篓子。虎门的人说,老曹老曾挣大发了,明年咱也栽白柳。

老曾换了一身新,胡子剃得干干净净,扳着挡板上了车,老曹也上去了。我劝他俩下来,万一冻着了,又是个事儿。老曹说,我和老曾情愿抱着篓子,心里踏实。老曾说,我们看风景呢。我笑,老曾,你一个盲人,哪儿来的风景!老曹裹住脸,两只眼睛看着道路、天空、河流。老曾包住头,一对鼻孔朝天喘气。我们去上县呀,我们发财去!

晚上,老曾杀了一只兔子,我还是买了一瓶酒,老曹还是剁兔子。火炉烧得旺旺的,屋里暖洋洋的。王冠章来了。我们一起喝酒,啃兔子。老曹老曾对着脸笑,嘎嘎嘎,像一对儿老喜鹊。王冠章喝醉了,我送他回去,王冠章说,这俩人,没白来世上走一遭,奶奶!

5

时间的指针走得飞快,两三年过去了。河滩成了虎门的一道景,虎门河的水一天天大了,柳荫一天天浓了,杨树一天天高大起来。河滩上的树,绿蓊蓊的,把虎门遮了个严严实实。真像王冠章说的,不到跟前,看不见虎门。

城里的人,开始来虎门游玩了,一群群,在水里游,在树林里消暑。老曹老曾在树下摆了茶摊,卖柳筐,卖柳篮子。城里的人稀罕小玩意儿,有买回去装水果的,有买回去当花篮的,有买回去送爹娘买菜的。多精致,多漂亮,多绿色啊。

佟县长又来了虎门一趟,检查虎山森林公园,虎山上还是没有树,依旧光秃秃的,一年栽一批,年年栽不活。佟县长很生气,一个县竟比不了老曹老曾一对残疾人。倒是河滩,一天比一天美,一天比一天有滋味。

老曹老曾坐在树荫下看风景,佟县长过来了。问老曹,老曹大哥,虎山上不长树,是不是土太薄了?老曹光笑。老曾说,我们的树栽在心上,县里的树,栽在山石上,扎不下根去。佟县长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

进了六月,河滩上绿得不透风,河里的水,沧浪有声。很快进了雨季,雨下得又大又稠,隔几天一场雨。老曹老曾躲在屋里,雨声嘈嘈切切。去年的白柳还有,两人在雨声里编篓子,吸烟,说话。老曹说,河滩里的树,没事儿吧?老曾最怕问河滩,不说话,停下活儿发呆。

好些年没下这么大的雨了。老曹问,看天气预报了没,咋说的?我知道两人的心事。在我的记忆里,虎门河一直没发过大水。我说,老曹大哥,没事儿,发大水也没事,以前河滩里没树根,抗不住大雨,现在不一样,树根满满的,像一张网。

老曾说,这两天眼皮老跳,跳得心烦。老曾的眼皮上,贴着一块蒜皮,表示眼睛的位置。老曹一遍一遍往门口跑,抬头看天,判断雨势和走向。天空的云越来越厚,压着屋檐飞掠,门外的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老曹长叹了一声,摇头。

老曾翻出几刀纸,在门口烧,一边烧一边念叨,求老天爷把雨停下来。纸是春上求雨买的,春上干旱,两个月没下雨,杨树柳树眼看干了。老曹老曾跪在河滩上,求老天爷下一场雨,保住一片林子。老百姓真是难,不下雨是个难,下多了,也是个难。老曾说,老曹,咱哥儿俩白忙了!空长了发财的心,没长发财的命。老曹不说话,烟一根接一根往嘴里插。

半夜里起了雷声,哐当!哐当!雷声把我炸起来了,我不放心老曾老曹,冒着急雨跑到老曾屋里来了。两人对着脸吸烟,打一个响雷,老曾肩膀一哆嗦。老曹说,发大水了,你听。河滩上呼呼作响,像千军万马。老曾披了一件蓑衣就往外跑,我和老曹把老曾死死抱住,老曾,你不想活了!老曾说,树没了,我也不活了!

我和老曾老曹对着脸,坐了一宿,老曹老曾吸了一夜烟。我和他俩一样,盼天明,又怕天明。老曾说,老曹,树没了,咋办?老曹说,再栽!老曾,只要咱俩还有一口气,树就死不了,河滩就枯不了。老曾找出合同,凑在灯下看,老曾没眼睛,看得我心口疼。合同上的兔子血受了潮,血淋淋的。老曾说,三十年合同呢,不能就这么算了。

天明之前,雨停了。我和老曾老曹往河滩上跑,到了河滩,傻眼了。柳树不见了,杨树不见了,白柳条子不见了,一条黄龙把河滩抹平了。老天爷,你咋就不可怜可怜老曾老曹呢。老曹一屁股坐在泥水里,捧住脸,指缝里两股流水,汇到河里去了。

老曾看不见,问老曹,柳树还有没?老曹说,有,站着呢。老曾问,杨树还有没?老曹说,有,好好的。老曾问,柳条子呢?老曹说,半人高了。老曹捂着嘴巴,不敢哭,老曾耳朵好,怕老曾听见难受。

老曾说,老曹,别怕,咱俩没啥怕的,眼睛瞎了,我的心看得见;你的手没了,没耽搁你吃饭。老曹把泪憋回去,说,老曾,奶奶,谁怕谁是孙子!过了老大一会儿,老曾说,回吧,回去合计合计,好好规划,垒一条石坝,给水让一条道儿。老曹,咱哥俩太贪心了,满河里都是树,水往哪里走呢?老曹不说话,只是点头。

老曾问我,哪天立秋?老曹说,立秋不立秋,六月二十头。今儿六月六,快了。老曹说,还赶趟儿,秋上栽上苗子,明年就是一片绿。还跟以前一样,栽杨树,栽柳树,种白柳。我的心放了下来,在老曹老曾的心里,还是满满当当一片树,树还是那么绿,还是那么真实!

晚上,老曾杀了一只兔子,我买了一瓶酒,王梦也过来了,王梦的爹妈过来了,王冠章也过来了。我们喝酒。谁也不说河滩,谁也不说树的事。老曾突然笑了起来,大家愣愣地看老曾,老曾说,炸瞎了我一双眼,我没死。老曹丢了一双胳膊,也没死。死是个难事,活着也是个难事。老曹,明儿上河滩,把咱俩的魂儿栽到河滩上。

没几天,水退了下去,虎门外,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河滩。老曾拽着老曹的衣袖,背着篓子,篓子里还是绳子镰刀,这一次,多了一把二胡。到了河滩,老曹蹲下,老曾跳上老曹的背,两人涉水过了河。河水缓缓地流淌,一两枝柳芽子,从白沙里冒出来,绿得让人心疼。

过了河,老曹说,咱们喘口气儿。老曹点上一根烟,太阳热辣辣的,一片白沙在眼前晃。树没了,柳荫没了,河滩变成空荡荡的了,一眼望去是一片东倒西歪的老屋。老曹叹了一口气。

老曾的脑子里还是一片绿,天是绿的,河滩是绿的,河水是绿的。老曾的嘴角,漾着笑,眼皮也在笑。老曾盘腿坐下,从篓里摸出二胡,拧了一把琴轴,问老曹,想听哪段?老曹说,《二泉映月》。老曾扯开琴弓,琴声在河滩上,悠悠扬扬响起来了。

远处来了一队车辆,车上载满了树苗子,全是柳树杨树。车后跟着一大队人马,纷纷攘攘。老曾拉琴的手停下来了,问,谁来了?老曹说,佟县长来了!老曾就笑,嘎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