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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情到深处人孤独

来源:文艺报 | 李美霞  2019年01月07日09:31

清晨的阳光照进窗台,我起床,家门正好打开,父亲拎着从早市上买来的瓜果蔬菜进了门,一头白发融进白茫茫的一片光亮中。

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太阳如常升起,阳光点点照耀在窗台上,世界就又一次闪闪发亮、熠熠生辉起来。楼下的花园里,各种花一团一簇,美人蕉开的还是那样热烈火红。晨练的老人们身隐林间,一切安稳祥和如昨。

父亲也如平常一样5点半起床,下楼步行去公园锻炼,返家时找一饭馆,自己要一碗豆浆,一根油条,摆一碟咸菜。回家时给我和儿子带回几根油条、几个包子做早点,或者直接从早市买几个玉米回家来。于是,我即使躺着赖床,也能听见厨房里一阵水响,然后就是高压锅“滋滋滋”的响声,我就循着满屋子散开的玉米香味儿欣然起床。

这大概就是普通老百姓最平常却最享受的生活。岁月如流,波澜不惊。365个日子里,能有几个日子鲜花点缀,浪漫扶肩?

我就总想,日子就这样袅袅升烟,经年往复,该有多好。就像母亲在世的时候,即使在某一个困顿艰难的时候,我们一家的生活也总能香茶微漾,素净简单。

父亲母亲这一辈懂不懂爱情与浪漫我不知道,但是,父亲母亲之间几十年的你敬我让,相濡以沫,却是用属于他们这个年代的爱情来维系与考验的。

父亲的家远在山东威海,当年跟着奶奶逃荒来到巴彦淖尔,无亲无故无依无靠之时,与母亲结下一生的缘。一间简陋的土坯房,自此炊烟丝滑,岁月袅袅;屋前屋后树绿果红,狗跑羊叫。奶奶去世后,父亲带着年幼的哥哥千里迢迢将奶奶的骨灰送回山东,安葬在爷爷的身边。抹干眼泪,这个大海边出生,大海边长大的山东汉子,像当年跟着奶奶离开家一样,一步一回首,将孤单的脚印刻印在漫漫回乡路上,将孤单的背影永远留给生他养他的山东老家——威海荣成。

那时候生活艰难,我常常在半夜醒来,听见父亲母亲在另一屋里絮絮叨叨,比较挪对,计划安排。而每一天早上醒来,必然是父亲已经把水缸挑满,母亲已经生起炉灶,偌大的锅里,要么贴着几张烙饼,要么熬着小米粥,一天的生活就这样咕嘟咕嘟热气腾腾地开始了。

那时候,我总抢着给母亲拉风箱,母亲就腾出手来,给我编两个漂亮的朝天辫,缠上红的、粉的头绳。我就晃着脑袋,将风箱拉出咔嗒-咔嗒-咔嗒的声音,直到现在,一想起小时候,我仍一遍遍回忆这种有节奏的生活,这大概是那个年代最有生命力的声音吧。

母亲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除去送了人的一弟一妹,肩下还有大小8个弟妹。因为母亲是姥姥带到姥爷家的,所以姥爷和母亲并无半分血缘之亲,她和所有的弟妹也都是同母异父的关系。姥姥去世早,长姐为母,母亲就义不容辞帮着姥爷拉补一家的生活。后来我们跟随父亲工作调动搬到乌海,母亲仍然一匹布、一卷钱地帮衬拉扯着娘家。那时候,我们兄妹四人挨肩长大,张嘴吃饭,伸手穿衣,日子过得十分紧巴,母亲还是和父亲商量,将和姐姐同龄的四姨接进城里来,让她和我们一起接受最好的教育。

我亲身经历过刚搬进乌海时一家人的困顿生活。那时候,母亲已经不再教书,全家大小六口人的生活全靠父亲微薄的工资来支应。我常常记得,每年初冬,爸爸任教的学校拉冬储菜的时候,我们家登记的菜量总是最多的。白菜、土豆,陪着这一家人从冬吃到春,再吃到夏。家里六口人,惟有我是在学校里吃早点的,一个月6块钱,每天第一节课后,由班长统一领取回班里,牛奶豆浆饼子麻花换着花样吃。哥哥姐姐则一年四季跟着父母或熬粥或吃剩饭,并无谁能享受一顿像样的早餐。

即使这样,我也从来没有听见过父亲对母亲这样一次次帮扶娘家人有任何怨言。他总是心甘情愿支持着母亲,支持母亲用他们从嘴里省下的口粮报答着姥爷当年对母亲一碗饭一碗水的养育之恩。

所以,有时候我更愿意把他们之间的爱情,归结为对生活的感悟与了解,对责任的接纳与担当,以及对生命的感恩与热爱。

老年后,父亲母亲之间更是融洽如水,你一举手我已知晓你的用意,你一皱眉我早明白你的心思。多年的操劳,让母亲本强健的身体时有小恙,不用再管儿女的父亲就一心伺候母亲,母亲一声咳嗽,父亲早奔出门去买药;母亲爱吃个什么,父亲骑着自行车各个市场转悠着给挑选最合心意合口味的;一早一晚,两人背着羽毛球拍在公园出公园进,如影相随。

于是,我就不难理解当母亲猝然离世后,父亲似被抽筋剥骨的虚软。那是一个人整个世界的坍塌,那是从年轻时苦辣酸甜相扶到老后一方不打招呼抽身离去的残酷,那是岁月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沟纹充溢着涓涓的爱却再无回应的迷茫。

我们几个儿女心疼着父亲的失去,心疼着他的孤单无助。托亲拜友,替父亲又续一缘。也希望这位憨厚朴实的继母,能填补父亲老年的落寞与空虚。我就常常目送父亲和继母像从前一样,身背羽毛球拍从楼下一步一步走远,也常常下班回家,一推门看见父亲和继母摆在桌上的一盘盘菜,父亲肩上搭一块毛巾,上下翻炒,大汗淋漓……

我就想当然地认为,父亲已经从母亲去世的阴影里走出。然而,每一个需要祭奠的日子,每一个全家团聚的时刻,即使儿孙环绕膝下,我仍能读懂父亲略含泪的眼睛,明白他的孤独。我知道,他和我们的世界里,同样独少一人。从母亲离开那一刻起,无论世界多么热闹繁华,都已与父亲无关。他孑然一身行走陌巷,像一只脱群的孤雁,又像一只单浆的舟。

那天,谈起儿子上大学的事情,父亲喃喃地说,七月十五给你妈烧纸时给她念叨念叨,也让她高兴高兴,你们姊妹四个,你妈最亲你;四个孙子外孙里,你妈最亲虎豆……

我泪眼婆娑,眼前起了一层薄雾。恍恍然,又觉得这一切仿若一场梦。也许,这些年,父亲也是将自己沉浸在一个冗长的梦里,一直不愿醒来。

我知道,父亲此生最爱的人就是母亲。这种从未说出口的爱,注定让他的后半生,难逃孤独。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鄂尔多斯作家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