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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与中国文学写作的新境界

来源:文学报 | 黄梵  2019年01月05日08:14

中国当代文学,源起于百年前胡适去西方的一次“取经”。取经的文化路线也十分奇特,胡适对美国意象派的宣言着了迷,直接引为他《文学改良刍议》的核心,他也许并不在意庞德的意象派,恰恰起于中国古诗和文字的影响。取经产生了两个奇效:

一,“吾主张今日作文作诗,宜采用俗语俗字”(胡适语),固然没令书面语完全等同于口语,但两者的距离,远远近于文言文与口语;二,作为西方因素的现代性,在白话文学中扎下根来,成为当代文学的必备遗产。辨认出中国当代文学的这个东西源头,会有助我们理解中国当代文学的潜在路向。比如,白话写作施加给诗歌和小说的影响,是不一样的。白话译诗哪怕再忠实于古诗词,却难以让我们复现和领略,陶渊明或李清照等诗人作品的诗意和高妙。面对古诗词,白话俨然成了“外语”,会译马成猪。这也逼得白话诗,不得不去西方寻找启发,也注定白话诗这只脚,比白话小说在西方文化中陷得更早更深。当白话诗经李金发、《现代》派、穆旦以及第三代之手,靠模仿和变异,走完西方从十九世纪象征派,到当下后现代的全部历程,并把西方二十世纪的诗歌趣味,奠基为白话诗的基本趣味,中国小说却只短暂经历了施蛰存的《现代》派,和1980年代“先锋文学”的洗礼,如白隙过驹。这样一来,包孕着二十世纪西方小说趣味的“先锋”,或说“现代主义”,并未成为当代小说再出发的起点,相反,经过一番乔装打扮,当代小说还是把一颗现代之心,紧贴着西方的十九世纪小说,在那里找到了中国当代叙事的归宿感。

为什么会是这样?而进入新世纪以来,彻底走完西方现代诗整个历程的白话诗,注定又像当年庞德发现中国古诗那样,发现了中国古诗中的宝贵传统——意象。意象固然不是中国古诗的独有,但唯有在中国古诗中,或说在东亚古诗中(包括日本等),意象才实现了赋予诗歌的巨大魅力,它使简单或明晰的事物,有了无法穷尽的意味。当然,如何在体现现代性的前提下,创造出符合中国审美趣味的现代诗意象,则成了新世纪一些优秀诗人的主要目标。这时,中西已经交融在一起,中西在诗中的配方比例,因人而异。在胡适“发明”的白话诗前行百年时,还是民族性格为白话诗再次选择了中国意象。中国意象的明晰和生活化,让读者感到诗歌就在他们身边,西式诗歌与生活的鸿沟,让位给中国诗歌与生活的交集,这是中国古代诗人就有的心得——因为诗人没有忘记把目光投向生活,使得原本离现实很远的彼岸,通过神奇的意象,与生活事物合二为一。我认为中国古代诗人是勇敢的,是他们把充满杂质和俗气的生活,变成了诗,佐证了诗是跟随着诗人的眼睛,而不是跟随着事物,诗人的目光能点石成金。无需置疑,这样的“中国传统”再次出现在新世纪,我把白话诗中正在恢复的这种思维,称为“生活诗学”,本人也是倡导者和践行者之一。

中国当代小说在深入现代性的层面,远逊色于中国诗歌,原因不是小说家们草率了事,而是起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市场大潮战胜了小说家们的自信,甚至信念。当时,面对尚无中等收入阶层的大众社会,不得不靠十九世纪的小说形式,勃兴小说市场。而诗歌四十年来的历程,与小说截然不同。诗歌起先只专注自由的探索,完全放弃市场,直到新世纪,市场中的读者,才再次“发现”了诗歌。这些在市场中渴望诗的读者,实际是诗自身培育出的读者。诗歌数十年在市场上的稀少,已令诗歌背上“无用”的名声,直到它又变得“有用”。这就可以理解,始终扮演“有用”角色的中国当代小说,为何发展得不如诗歌自由、多元,宁可把自由、多元的美学体验,让位给类型小说、网络小说。新世纪以来,中国类型小说创作的丰富、多样,便是佐证之一。观察九十年代以来的小说市场,可以发现,只有译入的外国小说,才真正向读者示范着严肃小说的多元探索。数十年来,它们犹如是对读者进行的小说课教学,令新一代的读者审美,开始接近国际小说市场。译本《洛丽塔》由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无人问津,到本世纪的畅销,即是一例。

类型小说的多样化,并不等于严肃小说的多样化。因为严肃小说嗅出市场,是在写实和自然主义横行的九十年代,之后就算频频面对“无用”的质疑,它还可以不直接去面对真正的市场,可以缩回文学杂志筑成的文学界,就像寄生蟹缩回自己熟悉的壳里。而我恰恰认为,中国当代小说一旦被质疑无用,那就等于说,它探索的春天即将来临。其实没有一个读者是不需要培育的,关于这样的培育史,中国当代诗歌已给出了良好示范。一旦小说能投身于发现可能性的亢奋,那些原本就富于想象力的中国故事,才可能产生超越国界和时代的美。直到这时,我们和古代写章回小说的同行,才算有了真正的共识。他们把最早由客僧译出的佛经故事,经过富于民族性格的选择,演变成志怪小说,再通过“遗忘”它的外国血统,化身为中国独有的章回小说。我认为,我正感觉到的那种境界,如果假以时日,中国当代小说也一定能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