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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敏:两个女人的古镇(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夏天敏  2019年01月04日15:53

第一章

是个古老的集镇,有山、有水、有古驿道。山不是平庸的山,是雄奇险峻的山,雄奇得摩天连云,青兀兀地横亘;水不是隽秀的水,是浩浩荡荡、急流回旋的水。这里的山壁立千仞,刀劈斧削似的。苍鹰飞旋,是贴着崖壁的。绝壁的对面,仍然是山,山与山之间夹一线江水,是谓峡谷了。

谁想得到呢,绝壁对面的山上,会有镇子,镇子生得奇,是在陡立的山顶上的缓坡上生出来的,这就像天街了。通往天街唯一的路,是条古驿道,古驿道宽仅五尺,名气却十分的大,秦朝时李冰父子开凿的。古驿道窄且险峻,时而跌入深谷,时而伸向绝壁,时而又没入密林,这样的路,竟然通向中原,通往国外,这就令人称奇了。古驿道上的马帮,哪天不是上千匹呢,还有背夫,沉寂的古驿道就不再沉寂,只是苦了古驿道,厚厚的青石板都被驮马踩出了几寸深的蹄印,这是何等的功力,何等的坚韧。

是个寻常的日子,玉婉推开厚厚的木板门,古镇上的青石板路上还泛着幽幽的青光,一层乳汁似的浓雾低垂在房屋的下面,使得古镇的房屋飘飘渺渺,虚虚幻幻,仿佛仙境似的,这景观也就是万壑丛山、绝壁之上的古镇才有的。玉婉起得早,宿在她店里的马帮和挑夫天不明就要上路,马锅头和挑夫已经在绿豆石凿成的盆里掬水洗脸了,关在客房后面的马厩里的马也被牵出来了,马们在清晨的冷冽的空气里打着响鼻,马锅头把抬出来的货物连同驮子抬上马背,玉婉抬出一簸箕桐叶猪耳粑,猪耳粑冒着热气,香甜的气味立即弥漫了院子。

吃着猪耳粑,一个马锅头说老板娘,咋总不见老板呢?昨晚又守空房了吧,热身子贴冷床,这日子有啥过场,捧着金碗当叫化,不如换成现钱花。另一个马锅头说你不要说快板了,你晓得人家老板娘就睡空床?说不定人家红绸被子波连波,床脚摇晃喊哎哟,老板娘,你说是不是?玉婉将一个滚烫的猪耳粑塞进这人嘴里,说放你妈的猪屁,老娘的事你晓得,你睡在床底下?那人被烫得唉哟叫了一声,嘴还不停,说我没睡在床下,睡在床上的呀,好说你不晓得。玉婉说我儿子才睡在床上,可惜我没得恁大的儿子。大家哈哈笑起来。那人说,只要得跟你睡,我就是你儿子,你就是我妈。妈,我要吃奶奶,快拿奶奶来我吃,说着就去撩玉婉的衣襟,玉婉摔开他的手跑开了,那马锅头追着她喊,妈,你等一下嘛,我要吃你的奶。马锅头们笑得前仰后合,说给他吃嘛,看他龟儿给敢吃。把大奶奶拿出来给他吃,吃了就捡到个大儿子了。眼看就要追到,玉婉返身立住,侧身架住他的手臂,轻轻就扭住了。接着,又在他后颈上的穴位点了一下,那马锅头立即不会动弹,像个倾身奔跑的人塑造成雕塑。胡闹的马锅头们立即噤了声,他们耳闻过玉婉是有功夫的,却不晓得有这般厉害。他们纷纷站起来,低眉顺眼地请玉婉息怒,说放他一马,还要赶路呢。以后他再胡闹,你放手收拾就是了。玉婉涨红着脸,一脸的愠怒,一脸的哀怨。她走过去,在他的后颈上轻轻点击一下,这人变成会活动的雕塑了,他一脸羞愧,再不敢讲一句话,悄悄地去抬东西了。

清寂的古镇上,卸门板的声音依次传来,院内的马帮踏上了青石板路,马蹄声清脆地传来,不时还看得到几簇钉了马掌的马蹄溅出的火星,头马的铃声,已到古镇的尽头了。

马帮走了,玉婉的马店一下清寂。她又忙着在门口的土灶上捅火,坐上茶壶,又忙着把几张茶桌拭擦干净,把门口的青石路和茶馆内的地扫了一遍。忙完这一切,就无事了。今天是古镇赶场的日子,赶场的天总是很热闹的,但现在是清早,喝早茶的人还没起来,玉婉寂寂地坐着发呆,发呆是容易引起愁绪的,望着对面绝壁上的僰人悬棺,望着绝壁下的一线江水,她的心陡然升起一股愁绪,这股愁绪像古镇上的雾岚,漫漫弥漫开来,浸透了她的全身,浸透了他的心,她的眼角慢慢红了,几滴清泪,缓缓地流下来,滴在她的衣襟上。

玉婉是随着马帮来到豆沙关的,那时从边城到豆沙关要走三天的路程,走的是五尺道,这是边城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走的那天她穿着一套青色土布缝成的姊妹装,布疙瘩纽子,扇子摆的衣脚,脚上穿的是白毛布底的圆口鞋,鞋面上绣着扑闪着翅膀的蝴蝶,还系着围腰,围腰上绣的是几朵红艳艳的山茶花,还包着青布包头。在上路之前,她对着镜子看自己,她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这样的装束,在茫茫的乌蒙山中是很普遍的,几乎所有的妇女都是这样的装束。可玉婉呢?玉婉在几天前还是女子中学的学生,还剪着齐耳短发,穿着白布衬衣和蓝色裙子,穿着平底皮鞋,很洋气的女学生,走在边城陡陡的石板路上,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可突然换了这身衣服,她在镜中忍不住笑了。可笑过之后,却是无尽的酸楚,无限的心酸涌上心头,使她情不自禁地流下两行清泪。正默默流泪,房东刘先生进来催促她上路。听到推门声,她陡然止住眼泪,提起简单的行李出门。刘先生摇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声,将她扶上马背,说姑娘你要好自为之,有啥难处了带个口信来,不要为难自己。玉婉点点头,随着马帮开始走。那时天还没大亮,一弯残月挂在墙城上头,城墙边的老槐树静默不语,黑黝黝地吓人。出了城门,就是古驿道,路边的庄稼早收了,只有无数个荒坟扑面而来。

这一去,彻底改变了玉婉的命运。

前些天,刚从学校回到刘先生家的玉婉,见到刘先生一家坐在八仙桌前默然不语,他们脸色肃穆,神情悲哀,像在吊唁过世的亲人。见到她,刘太太一把把她揽到怀里,叫声我的儿,就呜呜地哭起来了,刘太太一哭,把玉婉弄得很纳闷,这是怎么了?发生了啥事呢?刘先生听到刘太太越哭越响的声音,着急了,他忙把抱在一起的两个女人推进房间,将房门紧紧闩了。

玉婉终于弄清了发生的事,玉婉当即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头晕目眩往后就倒。刘先生老两口急得手足无措,忙把她扶到床上,熬了一大碗姜汤灌进去,玉婉才渐渐苏醒了,苏醒了的玉婉一步跃到地上,嗵嗵嗵跑回自己的房间,从木板壁上取下一柄长剑朝外就跑,老两口紧紧拽住她,被玉婉一甩,刘先生踉跄几步碰到柱子上,额头起了一个大包。刘太太更惨,摔在地板上半天爬不起来,嘴角也摔破了,流出汩汩的血。玉婉见状,吓得一会儿去扶刘先生,一会儿去抱刘太太,她心疼不已,流下泪来,这一哭就遏止不住,直哭得胸闷气短,手脚抽搐。老两口一边揉着伤口,一边暗暗垂泪。

玉婉的父亲朱霄雷是乌蒙山中有名的土匪首领。朱霄雷年青时是石匠,身材魁梧,臂力过人,三百多斤重的石头,抱起来就走,脸不红,气不喘,儿戏似的。他走南闯北,见识颇深,又拜过边城的武术名家周锅桩为师,得到周锅桩真传,只是他不显山不露水,老老实实做手艺人来养家糊口。

一日,朱霄雷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他的婆娘突然死了,留下了几岁的小女儿在家,朱霄雷急火攻心,连夜赶回山区老家,到家时,家人正围着他的婆娘哀哀而哭,几岁的小女儿已哭得喉咙嘶哑讲不出话来。问了情况,原来是住在对面山上的恶霸朱俊云凌辱了自己的女人,女人刚烈,撞墙死了。朱霄雷脸色铁青一语不发,不吃不喝铁铸一般坐着。半夜时,他跑到对面坡上,躲开雕楼上的哨兵,潜到朱俊云家,将朱俊云一家杀了,杀得那柄锋利无比钢火极好的大刀刃口都卷了。之后,他背上女儿,到山上做土匪去了。

朱霄雷的队伍越来越大,占据了好几个山头,人马多达百人,成了五尺道上的一股悍匪。朱霄雷是个有心计的人,他知道自己的队伍不管怎样强大,最后终究会被消灭掉。所以,带着小女儿始终不是正途,他不愿女儿继承自己的衣钵也成女匪首,他希望女儿有个正果。他寻思把女儿托付一个值得信赖,又能将女儿教育成人的人。

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那一日,在五尺道最为险峻的关河边的一个隘口上,朱霄雷的几个部下捉住一个客商,这个客商年龄与他相仿,也就是三十多岁的样子。一般情况下,土匪在抢劫货物时,只要对方不反抗也就不杀人,这是他定的规矩。可是这个客商死死护住货物,又骂又叫,直说叫出你们的头儿来,老子见他,赌他敢杀老子。你们打听打听,老子和他是啥子关系?土匪觉得蹊跷,弄不清他和老大的关系误杀了,岂不糟糕,就将他押来见他了。

这是个高且瘦的人,穿着长衫、面容清癯,戴着眼镜很有文化的样子。见到他,也不下跪,反而挺直了身躯,朗声说道原来你就是赫赫有名的土匪头子朱霄雷,我见你也不咋个嘛,人倒是相貌堂堂,可做的事也不是传说中的劫富济贫、扶助弱小、匡扶正义。只要抢得到钱财,你这等土匪是不论青红皂白,统统都抢的。我今天之所以要见到你就是辨个真伪。果然如此,我就是死也不会受蒙骗了。朱霄雷大吃一惊,世上竟有这样的人,一般的客商见到土匪屁滚尿流,早就吓得尿透裤子,喊饶命都来不及,这人却面色不改,有胆有识,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心中蓦然一惊,莫不是上天垂怜,让我托女于这人。

接下来的事自然皆大欢喜,当天晚上,整个望云山寨篝火熊熊,烛光流曳,绝壁上的一块宽大的石坪上,几个土匪围桌而座,庆贺老大和客商刘先生结拜为拜把子兄弟。二人按古老习惯,在挂有关公像的神龛下换了写有生庚八字的贴子,互相作揖。刘先生年稍长为兄,朱霄雷为弟。又各自取了刀来,在手臂上各划一刀,将血滴入酒中各自饮完。

次日,刘先生带着他的货物,在匪兵护送下消失在古驿道上。又过月余,朱霄雷的小女儿也神秘消失。

刘先生原来是个私塾教师,乡间经济日益箫条,年年欠收以至于连饭都吃不饱,送来读书的儿童渐渐少了,他无力支撑家庭,遂在亲友资助下做起了小本生意,奔走于四川、云南之间的五尺道上,贩卖布匹。他遇到匪首朱霄雷,心想世道艰难,活也无益,横下一条心来,以死相争,不想不但活了下来,反得到朱霄雷信任,结为拜把子兄弟。不仅如此,临行朱霄雷还赠送了一笔丰厚的钱。以后,他以此钱作为资本,在边城开了家绸缎庄,生意越做越大,成为边城有名的商家。

朱霄雷的女儿送来后改名为刘玉婉,刘先生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叫玉蓉,一个叫玉碧,恰似三姊妹一般。刘先生让玉婉读了小学,这小女孩天资出奇的好,成绩远远超过两个姐姐,接着读了女子中学。两个姐姐娴淑恬静,每于课后都跟着父亲学诗词,练书法,跟母亲学女红,学家务。玉婉看似恬静,骨子里却与生俱来的有着一股野气,她小时候与父亲学得一些拳脚功夫,对武术喜欢得不得了。到了刘先生家她感到寂寞清静,吵着闹着要去拜师学艺。刘先生想到底是土匪的种,野气难易呵。她愿学些功夫也是好的,难说派得上用场。刘先生跑遍全城,终于觅到一个武功超群,遁逸于江湖的高手。诚恳相求,终于将她收下。

玉婉在边城愉快地读书,勤奋地练功,她已经出落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从穿着到神态气质,完全是个有教养的富家小姐了。她在边城不仅学了文化,逐渐识了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如弹钢琴,那是学校从教会请来的玛丽·朱丽叶小姐教授的,这万山横亘、飞鸟难逾的边城竟然有钢琴!如诗歌朗颂会,诵颂普西金、雪莱、拜伦的诗,如演歌剧、话剧,她都是活跃人物,每学必会,每会必演,她过得很开心很快活。看来,这位土匪的女儿已经完全成了边城上流社会的一员,她已经融入进去了。

但是,她的心仍然是在莽莽群山之上,在深峡大壑之中,在绝壁古道血与肉的拼搏中,她每于梦中总是回到父亲身边,回到那些土匪伯伯、叔叔之间。她时刻想念父亲,想得悄悄流泪,她太爱父亲了,爱他的刚直不阿,爱他的嫉恶如仇,爱他的果敢坚毅,爱他的博大仁慈,她随时担心他的安危,土匪生涯是命若悬丝,一触即断,在刀刃上舔血的生计。为此,她常常做噩梦,梦见父亲身首异处,鲜血淋淋。醒来常常蒙着被子哭得气噎神绝。好在,每隔一段时间,她总会被神秘人物接走,接她的人或许是绅士样的中年人,或者是富商样胖胖的人,或在祠堂,或在山洞,或在客栈,她与父亲都有短暂的接触。父亲现在与她见面,不再用毛绒绒的胡子亲她,不再抱她,与她像师生一样坐着,说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讲些饮食起居的琐事,父亲那双常常充血暴戾狂狠的眼睛充满了慈祥,流满了温柔,充满了怜爱。有一次她刚出门,回过头看见刚强的父亲在悄悄擦泪,这是她一生中唯一见到父亲流泪。

但是,父亲却被杀了,杀他的人是个神秘人物,据说是在边城的一个神秘机构做事,这个神秘机构连边城的驻军司令和专员公署的专员都管不了的。他们特立独行,每人都有超群的本事。这人是被警察局和驻军长官邀请去参加剿匪的,朱霄雷这支土匪势力越来越大,几乎控制了五尺古道沿江几个县,他们抢劫大宗物资,连盐巴这种由政府专营的物资也敢抢,抢去分给贫苦百姓了。他们的事使中央都知道了,严令必须限期剿除。据说要剿除他们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中共地下党已打入了他们的内部,朱霄雷的思想日益赤化,地下党在这支土匪中做了很多工作,这支土匪队伍很可能被收买。

驻军一个营和警察局大部分警员组成的剿匪队伍,经过几个月的清剿,终于击溃了这支土匪。但匪首朱霄雷,却神秘地消失了,上峰在嘉奖他们的同时又严令他们必须击毙匪首朱霄雷,以绝后患。后来的相当一段时间,活捉或击毙朱霄雷的事却一再延宕,后来,传来朱霄雷被击毙的消息。击毙他的是一个神秘组织里的神秘青年。朱霄雷的贴身警卫,也是他生死与共的一个兄弟后来被山区的一个农民救活了,玉婉就是从他口中知道了这个神秘人物的大体特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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