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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运强:背二哥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吴运强  2019年01月04日15:36

“背二哥,过来!”

呼喊声未落地,行道树下,二十几个男人已齐刷刷站起了身。光膀汉子们扔掉扑克牌,抓起面前脏兮兮的角币就跑。有的边跑边往身上套衣服,有的来不及穿鞋,光脚板拍得街面啪啪响。大半天没生意,好不容易来一雇主,挣钱的机会,谁都想抢到手。

古城跑在最前面,刚才众人打牌赌钱时,他坐在行道树下一边看书,一边挪动位置躲太阳。正午过后,街面烫得像烧红的铁板,火辣的阳光洞穿树叶,把他的粗布衣服灼烧得酷似迷彩服。尽管满头满身都是汗水,感觉五脏六腑被架在火炉上烤,但古城依旧不学胡海等人,赤着上身等生意的习惯。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上大学了,他得保持形象,绝不在过往同学,特别是女生面前输掉尊严。背生意虽然下贱,但靠劳动挣钱,他一点也不自卑。他的高考成绩是全市第一名,根据去年的起分线,进北大、清华应该不成问题。为了开学后有一套像样的衣服和行李,天再热,古城也不离开等生意的黄金路段,只要听见“背二哥”的呼喊声,大多数时间,他都是第一个跑到雇主面前。

古城认得扯着嗓子吆喝的女人,她是同班同学朱玉的妈妈张小翠。这女人一身脂粉珠玉,满口村言俚语。刚才,古城和老爸古大刚,还有胡海、刘香给她家搬运家具、电器上楼时,张小翠既把工钱压到最低,又指手划脚训斥人。她一会儿扳着脸骂古城擦伤了她的电视柜,要求赔偿,一会儿又叉着腰责怪胡海不懂礼貌,擅自坐脏她的新沙发。朱玉给古城的一杯水,也被她劈手抢过去一口喝了。

“刚才是哪几个给我家搬东西?”

张小翠侧着身子,故意摆出一副贵人姿态。她右手捂住鼻子,左手的扇子摇得啪啪响,生怕被背二哥们的汗味熏着。

“阿姨,刚才有我,还有我爸给你家搬东西。”

古城以为对方还有家具要搬,赶紧笑眯眯上前揽生意。张小翠昂头斜眼盯着古城看。她脸上写满了鄙夷和不屑,鼻孔里还发出哼哼声。

“还有我。”

胡海和刘香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发出的。胡海光着脚板,汗水和灰尘黏在脚背上,油亮亮很是扎眼。刘香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她是这伙背二哥中唯一的女性,由于和胡海是亲戚,所以每单生意,他俩都同时出力平均分钱。

“你几个背二哥给我听好,刚才谁偷了我家的东西,赶快交出来。”

张小翠的指头,从古城的面门掠过,最后停在刘香的额前。刘香镇定自若,她一边整理衣角,一边甜着嗓子回话:大姐,我给你家背了十几趟生意,我的德行你最清楚,从来都是穷得新鲜,饿得志气,我没拿你的东西,我敢赌咒。

刘香的话刚说完,胡海就亮起了大嗓门。他说胡某人背了十多年生意,从来没被人怀疑过人品。去年我在一个旧沙发中,捡到一万元现金,转身就交给了派出所,这事全江滨人都知道。

古城不会说话,他觉得刘香和胡海没问题,自己和老爸更没问题,一定是张小翠搞错了:

“阿姨,我们不可能拿你什么东西,不信,你可以搜。”

“不承认是不是,给脸不要脸是不是,等我搜出来,看你们这帮背二哥,以后还有啥脸在老娘楼下等生意?”

刘香见张小翠揪着古城不放,上前两步把背篼放在她面前笑着说,大姐,古城是学校的三好生,他绝对没问题,要搜你就搜我。

“你以为我不敢搜你的身?”张小翠毫无表情,目光冷得像冰块。

“你尽管搜,反正我们是背二哥,没有尊严,只有力气。”刘香脸上的笑容,慢慢转化成了愠怒。

张小翠很张扬,她放开古城,转身看一眼刘香,左手一提背系索,哗啦一声把她的背篼掀了个底朝天。刘香看自己没吃完的麦耙,咕噜噜滚到街上,跑过去捡起来,先在胸前揩几下灰尘,然后才塞到嘴里:

“大姐,这下该相信我们了吧?”

张小翠虎着脸不吭声,她看胡海的背篼里只有一瓶茶水,呸呸吐两口痰,回身看着古城厉声问道:

“你老爸呢,该不是做了亏心事,躲进耗子洞了吧?”

古城前后左右看几眼,见老爸不在场,脸一红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知道张小翠要搜背篼,不待她动手,主动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了人行道上。他的背篼里,除了茶水、馒头、书本、围布、老爸的衣服,还有一包浅红色的女性内衣。

这一下,张小翠来劲了,她提起内衣,尖着嗓子说,哈哈,这是什么,还三好学生呢,学习再好也只能当背二哥,还有一千元钱藏在哪里了,赶快拿出来。

所有人都傻眼了,刘香张着嘴心里责怪说,这傻小子,想女人吗,托我介绍一个女朋友嘛,偷内衣能抵啥事?胡海一边喝水,一边使劲搓肚皮上的污垢,他抖着手指把垢条丢进风中,眼光里饱含着惊奇。

“阿姨,这不是我干的。”

听众人议论自己,古城一脸委屈,紧张得语无伦次。

“人脏俱在,你还敢狡赖,你偷我女儿的内衣干啥,你变态是不是,钱在哪里,赶快拿出来。”

张小翠不依不饶,她把扇子夹在腋下,一手揪住古城的衣领,另一只手直接搜身。古城不知谁嫁祸自己,更不知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长这么大,今天还是第一次受冤枉。

“你是赔钱还是进派出所,娘少老子多的东西,太没家教了。”张小翠把搜到的几张十元纸币扔在地上,扭几下腰杆,摆出要打电话报警的架势。

古城咬住嘴唇,尽量保持镇静。街上的气温很高,他的心里却很冷。他感觉张小翠出手如电,在一层层撕扯他的面皮,背二哥们针尖般的目光,每一下,都戳在他的脊梁骨上,四周的唾沫星子,渐渐汇成一潭污水,快淹到他的胸口了。

“妈,你干啥?”

就在古城感觉全世界都变成荒漠的时候,朱玉突然出现了。她带着墨镜,扛着花伞,高跟鞋跺得街面可可响。看朱玉长发长裙宛若花千骨,再看自己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古城的心里极端不是滋味。在学校的时候,古城就怕朱玉,她读书不行,在老师和同学中却魅力四射。由于朱玉经常逃学,时不时有与某老师恋爱、欲与某高富帅私奔的绯闻,所以每次面对朱玉的殷勤和热情,古城不是装傻就是借故躲开。

“干啥,这小子偷你的内衣,又偷我的钱,我要把他交给警察管教。”

张小翠越说越来劲,她捡起地上的扇子狂搧几下,正要借题发挥,忽见女儿摘下墨镜一脸怒气,于是干咳一声放开了古城。朱玉见古城不敢看她,嘻嘻一笑,故意走到他面前高声说:

“妈,你冤枉人家了,那件内衣我不喜欢,是我故意丢在他背篼里的。”

朱玉的话像一瓢冰水,让沸腾的街面顿时凉快下来,看闹热的人哦嗬一声,全都把目光交织在张小翠脸上。张小翠没料到女儿会这样,心一虚豆大的汗珠就从额上冒了出来。她不断伸手抹脸,感觉全身火辣辣有几百条虫在爬。古城的心起先很冷,现在却非常暖和。朱玉的话既是及时雨,让他枯死的心魂复苏,又如浩然快哉风驱散乌云,让他的人格重新焕发光彩。回想刚才所受的羞辱,他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出来。

张小翠不想在众人面前灰溜溜消失。她看着女儿,放低声音说,二百多元的内衣,你一次没穿就扔掉,太不知好歹。还有那一千元钱,怎么眨眼就不在了,肯定是他偷的。

“钱,你眼里就只有钱,你的钱在这里,是我帮你收起来的。”

朱玉似笑非笑,她把一叠百元钞票丢在她妈脚下,回身甜笑着对古城说,晚上我请你吃烧烤,给你赔罪。古城蠕动嘴唇感激地说,太谢谢你了。朱玉做个鬼脸,戴上墨镜一甩长发,玩着手机走了。

“这小妮子,越来越野,看我今晚怎么收拾你。”

张小翠像个泄气的皮球,她一边捡钱,一边自我解嘲。背二哥们见事情水落石出,全都哈一声笑出了口。胡海拍拍古城背上的水泥灰,一边帮他捡东西,一边雄起雄起的哼歌曲。

“狗婆娘不准走,把事情说清楚。”

张小翠弯腰夹腿刚走出四五步,古城爸古大刚炸雷般的声音,就从街对面横劈过来。古大刚是有名的酒鬼,没生意的时候,总爱一个人喝闷酒,喝醉了就光着上半身满街发酒疯,什么人都骂,谁惹着他他就和谁拼命。古大刚手持啤酒瓶,两眼瞪得像铜铃,魁梧的身体上,疙疙瘩瘩的肌肉很抢眼。他踉跄着走到张小翠面前,喝一口酒,骂一声狗婆娘。

“谁是狗婆娘,你嘴巴放干净点。”张小翠不甘示弱,叉腰摆出一副官太太架势。

“叫你狗婆娘又咋的,老子们虽是背二哥,但一不偷二不抢,凭劳力生活,一家三代水清亮白,从没被人泼过污水,你今天不把古城全身舔干净,老子不依教,要打要杀奉陪到底。”

古大刚把酒瓶砸在地上,对着张小翠直喷酒气。张小翠见他头发倒竖,前胸的肌肉抖动得厉害,吓得一时找不到话回击。古大刚看对方怯阵,越发蛮横。他抓起一块碎玻璃一边挥舞,一边高声吼叫。他说,老子天天烧香求神,草席蹬坏四五床,膝盖跪起三层老茧,才生出这个年年考第一的儿子。平常,他爬到我脑壳上撒尿,我都没舍得打半下,你狗婆娘凭啥打他,你是他妈还是他娘?

“你耍流氓,你等着,老娘不是好欺负的。”

张小翠边骂边后退,她明白自己犯了众怒,僵持下去于己不利,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去找人复仇。

看热闹的人散去后,街上又恢复了先前的秩序。太阳依旧灼人,来往的车辆照样把黑黑的浓烟,故意喷在背二哥们身上。胡海将湿漉漉的上衣铺在背篼上,边洗牌边向张二娃等人叫阵,他刚才输了八角钱很是不服,扬言要捞回来。刘香细心收拾完地上的碎玻璃,费了很多口舌,才让古城脱掉上衣。她拧出衣服里的汗水,撒鱼网似的哗哗抖几下,然后坐在背篼上,一边给古城缝纽扣,一边用眼角余光扫描古大刚。古大刚背靠大树,一脚踏地一脚搭在背篼上装醉。他原先不喝酒,为人处世很好,五年前老婆背生意累死后,不但嗜酒如命,而且随时骂街耍横。刘香喜欢古大刚,很欣赏他那身肌肉。这种充满男性荷尔蒙、且撩人心火的肉疙瘩,自己的老公就没有,以前没有,从房上摔下来成植物人后更没有。她不敢离古大刚太近,她怕自己被点燃,怕古铜色怪兽钻进心里不出来。

古城坐在人堆外,脸脖虽被晒黑,身上的皮肤却白。他表面捧着书本读,其实一个字也没上心。刚才那一幕太惊心、太突然、太屈辱,倘若朱玉不出面澄清事实,天也,以后怎么面对老师和同学。尽管真相大白,古城仍然很恍惚,想起朱玉相救之情,想起张小翠的泼辣和恶毒,一时间泪水和汗水搅在一起,怎么也抹不干净。他感觉自己身后,一直有异样的目光在锥刺,感觉大街、高楼、天空乃至火辣辣的太阳都属于别人,自己没一片天,没一寸土。

“背二哥,过来。”

这次的雇主是个儒雅的中年男人,他家的卫生间漏水,需要背水泥、石粉、瓷砖上五楼。这一次,古城仍然跑在最前面,现在,只有高强度的劳动,才能修复他的神经,驱除他的心魔。所以一听见背二哥的呼喊,他抄起背篼撒腿就跑。

背一袋湿漉漉的废渣下楼,古城卯足劲把一袋水泥抱上背篼,闷声不响背起就走。若是平常,他根本不敢逞能。把百余斤重的东西弄上五楼,中间没歇气台,这份劳力钱只有老爸和胡海能挣。今天,不知哪里来了劲,古城感觉不到累,一趟一趟的追着胡海跑。刘香看古城浑身湿透,汗水顺着大腿直流到脚后跟,知道他在撒气。她心疼古城:这孩子个子长上去了,体质还瘦弱,出力太早,要弄成养老疾的。

“古城,歇一下。”

“不歇”!

“你必须歇,你妈就是这样累死的。”

提起妈,古城的心就痛。五年前的盛夏,正是老城搬往新城的高峰期,妈妈给这家背完水泥石粉,喝半瓶自来水,啃几口冷馒头,又忙着给那家运瓷砖、搬家具。由于几千户人家同时搬迁,背二哥们的生意好得起火,所以妈妈每天的劳力钱都在八百元以上。最后一天,妈妈拼尽全力,虽挣了一千二百元钱,但第二天一早,她就化为一只蜜蜂轻飘飘飞走了。那时古城已经懂事,她摇着妈妈撕心裂肺呼喊,捶胸顿足痛哭,悲伤得把头都撞出血了。

踢掉打滑的凉鞋,咕嘟嘟灌半瓶凉水,古城咬着牙,继续负重上楼。刘香劝他不听,老爸抢背篼他不给,胡海不给他铲沙,他放倒背篼自己捧,硬是凭一股虎劲,一气背完了半车河沙。

楼道上,众人滴下的汗水弯弯拐拐、断断续续,既像搬家的蚂蚁,又像痛苦扭曲的蚯蚓。

晚上回家,爷爷古明远煮好饭,正挥着打杵哟呵哟呵唱抬工号子。

饭菜很清淡,一碗白水南瓜豇豆,一盘泡萝卜,半碗昨天吃剩的回锅肉。古大刚扔掉背篼,长长嘘口气,不洗脸不洗手直接到碗柜里拿酒,这是他的习惯。古城洗过手,把八十元钱交给爷爷,盛满饭夹一箸泡菜,埋头吃起来。他很累不想说话,不想让爷爷知道今天的事。

古明远虽瘦,骨头硬朗精神很好。和古大刚一样,古明远喝醉了酒也要骂街,父子俩有时一前一后合走一条街,合骂一个人,有时各行其道各展才艺。姜是老的辣,若论骂街艺术,古大刚明显差几个档次。他嘴里除了打打杀杀、日妈捣娘、娼妇婊子、龟儿杂种外,再无其它言词。技巧上,古大刚一味牛嚎马叫,直吼得嗓子发痛。古明远不同,他骂出的话题,除了移民房漏水、低保金被冒领,官商勾结搞豆腐渣工程,还有基层官员吃拿卡要、欺上瞒下、腐化堕落、包养情妇等。古明远一会儿在政府门口大声检举,愤怒声讨,一会儿又在街上装疯卖傻嬉笑怒骂,如有保安或警察前来制止,他就呼天喊地遍地打滚。如果得知上面有领导下来视察,古明远的表演更是精彩,时而顺口溜,时而莲花落,时而咬牙切齿,时而热泪盈眶,整个过程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很吸引观众。由于忌惮古明远的说唱本领,每回省、市领导下来之前,居委会的人都要上门塞红包,都要反复告诫古明远一周内不许上街,否则取消低保和特困补助。

“今天街上有没有新鲜事?”

古明远坐在破藤椅上,一边把玩打杵一边漫不经心问话。古城见老爸喝一口酒,喷一口粗气,生怕他说漏嘴,急忙用眼光暗示。古大刚知道儿子的心思。他一口喝完杯中酒,一声不吭出门坐茶馆去了。在家里,他几乎不说话,心中的苦乐哀愁,全都拿到街上去撒,从不影响儿子看书做作业。

收拾完碗筷,古城感觉整个人直往地下沉,浑身骨头肌肉像散了架。他强撑着洗完澡,正要倒头大睡,朱玉的短信就来了:

“古城,出来吃夜宵。”

古城实在没心情和力气上街,他匆匆回一条感谢之类的短信,关上门倒头就睡。月光从窗口爬进来,床前全是水银。迷糊中,他不知不觉和朱玉走在了一起。走着走着,朱玉忽然不见了,惶恐时,草丛里忽然窜出一只狐狸。这只狐狸一会儿变作美女,脱衣跳舞;一会儿变作怪兽要吃他。他拼命奔逃,累得虚脱也甩不掉致命的追踪……

没生意的日子,是背二哥们苦中作乐的时光。明晃晃的太阳下,有的围在放倒的背篼上专心打牌,企图赢几元钱,晚上给儿女买个西瓜回家。有的双眼圆睁,捉对掰手腕以力气排名次。众人约定,以后人多生意少的时候,不准内讧,名次靠后的必须让前面的人先揽活。不赌不逞能的人,就天花乱坠的吹牛,反正不上税,一个个咧着嘴露出缺牙和龋齿,时而绘声绘色说最近听到的新闻,时而又交头接耳讲某风云人物的绯闻和丑闻。这个时候,胡海最活跃,他一边听,一边在前胸后背、双腿双脚上啪啪的拍打墨蚊。墨蚊是金沙江下游的特产,这种比芝麻还小的蚊虫,夜伏昼出,叮人时,成群结队密密麻麻来去无踪,叫人防不胜防。人或动物被叮咬后,伤口处奇痒难耐,越抓越痒,越抓越恶痛,先是红肿,慢慢起疙瘩,最后破皮流脓。胡海皮厚,不怕墨蚊。除了打牌、掰手腕,他最厉害的还是那张被胡须遮住的大嘴:

“喂,张二娃,昨晚河坝街砍死两个人你晓得不,九把菜刀砍三个人,如不是我及时赶到,剩下的那个胖子,绝对两脚一蹬死翘翘。”

见张二娃两眼盯着扑克不说话,胡海就把背篼挪到刘香身边说,表嫂,你家大娃转学的事,我已经给李校长打了招呼,这事肯定能成。刘香一心织毛衣,过了很久才抬头说话,她叫胡海回家把他娘的被盖棉衣收拾好,过两天她上门帮忙刷洗。胡海有点失落,他看李胖墩双手交替,使劲在大腿上搓污垢,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神秘地说,胖墩,以后见着钱主任,要笑眯眯主动打招呼,昨天如不是我赶紧发烟,你的低保早被取消了。

胡海看胖墩脸现感激,急忙趁热打铁。他压低声音说,孙局长包养的情妇,就住我们那个单元,有一回正房和小三狭路相逢,两个婆娘在街上仰叉叉玩架,裤子都扯垮了,如不是我上前又拖又抱又劝,那天肯定出人命。胡海的话题,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于是,他便滔滔不绝说开了。

张二娃输了五毛钱,心里不痛快,他伸个懒腰露出虎牙说,胡大炮,你龟儿有这么大的本事,为啥不去居委会上班,为啥四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这些故事,该不是老毛病又犯了,晚上扒窗口偷听来的吧?

张二娃还有半句话含在口中,整个人就被胡海按在了地下。二人翻翻滚滚,直弄得灰头土脸,才各自坐在背篼上喘气。大家哄笑的时候,古大刚一直靠在树干上喝酒。他不打牌不看闹热不理是非,被张二娃踩了一脚,也只搓两下脚背。如果半瓶白酒喝完,太阳快落山都还没一桩生意,古大刚就挎着背篼沿街吼骂。骂天不下雨地不生草人不学好,骂飙车闯红灯的黄毛小子,骂抱着金毛狗走路,把儿子仍在身后的纹身妇人。愤骂中,如果听到背二哥的呼喊声,如果接到刘香喊背生意的电话,古大刚立刻止语,脾气比任何人好,即使雇主把指头戳在他面门上,他也不发威。

河谷的盛夏和其他地方不同,除了头顶火辣辣的太阳,还有脚下不断蒸腾的热浪。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每天都享受免费桑拿。尽管有时顶着烈日,在蒸笼里坐一天,每人只有十多元甚至分文不进,背二哥们依旧每天按时来准时走。这样做,一是行业信誉,二是在家闲不住,三是向世人宣示存在感。新城迁建后,许多人没了土地,家有老小不能外出务工者,只能上街卖力气。随着搬迁、装修的结束,面对卖不出去的力气,所有人心里都压着一块石头。

生意虽淡,古城每天都能揽到活。其中原因,一是雇主看他是学生照顾他,二是古城穿得干净,不像胡海、李胖墩等人,整天赤裸上身,汗水和灰尘黏在肚皮上,脏臭得连墨蚊都不咬。每次揽到活,古城都不独享。如果是大活他就叫上所有人,如果只需要一个人,他就把生意让给刘香,他知道刘香家的情况,他同情她。小暑过后,每天的气温都是四十度左右,在高温中背水泥、石粉上楼,在烈日下掏粪疏通下水道,那情形完全是拼命。一瓶自来水喝下肚,立马就变成汗水喷涌而出。灰尘和汗水整天搅在一起,背二哥们除了两只眼睛,身上其他地方,全都被污垢封印。背着百多斤东西,每上一层楼,古城就感觉自己轻了好几斤。就感觉内脏在一点点萎缩。每喘一口气,他似乎都能闻到心肝被烤熟时的焦糊味。

一段时间后,古城的思想开始复杂。

以前没有生意的时候,他专心看书,所有心思都在四大名著里,一切念想都在知识改变命运的格言中。由于被金庸和唐家三少的作品吸引,由于在数理化的迷宫中愉悦徜徉,任随头上烈日炎炎,身边红尘滚滚,他都心静如水,每天生活得潇洒自然。

自从和朱玉约会后,古城就开始烦恼躁动,再也无心看书了。

“这鬼天气,怎么这么热?”

古城不断伸手抹脸,巴不得马上来一打雇主。现在他需要钱,朱玉一连请了他十多次,他得回请,得表现一下男子汉气概。昨夜,朱玉乘着酒兴和月光,主动吻了他。她的吻很霸道,强行将舌头伸进古城嘴里。那柔软而有弹性的触觉,清甜香润的味觉,令他神魂颠倒,如不是顾忌周围有人,他真的就进一步行动了。

以前,由于爷爷和班主任老师的严格管教,古城的所有精力和心思,都集中在学习上。复杂的社会对他而言,就像山那边从未涉足的风景,只能默默遐想;神秘的女性在他心中,犹如皎洁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即。尽管有时辗转反侧,对班上的某位女生,产生过刻骨的爱慕,以及难以控制的性幻想。但是,只要想到悲惨死去的妈妈,想到自己的家境,想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警句,他的心魔就会被书中的黄金屋和颜如玉,合力驱赶得无影无踪。

长街空荡荡的,金亮的阳光打在地上,每一个角落,每一户阳台都是超清晰特写。以前看书,古城没感觉到多少暑气,更没感到时间难熬。今天不知怎的,他皮肤发烫,内心发烧,既坐立不安怨时间过得很慢,又害怕晚上立即到来:

“今晚我还去不去见她?”

“必须悬崖勒马,再不能往前走了。”

古城的脑海中,一直有两个声音在尖叫。虽然明白好好读书才是自己唯一的出路,明白自己家和朱玉家的差异,厌恶朱玉妈的言行举止。但古城刹不住车,控制不住山洪般爆发的欲念,抵挡不住异性那种销魂蚀骨的诱惑。昨夜,朱玉蓄谋已久的一吻,咔嚓一声就点燃了古城的身体,短短几秒钟时间就颠覆了他的思想。她迷人的笑容,婀娜的身子,让他心摇神动欲罢不能。在她水汪汪的大眼里,在她新潮前卫的思想中,在她艳光四射的衣裙下,爷爷的谆谆教诲,老师的殷切希望,自己百折不回长风破浪的豪言,完全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我该怎么办?”

古城看几眼大街,又掏手机看时间。胡海讲了些啥段子,张二娃唱了几首背帮号子,他完全没印象。他的心砰砰直跳,感觉一场烧天大火,马上就要燎原。爸爸妈妈、爷爷老师贴在他头上的封印,正被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怪兽,一道道破解,一寸寸撕裂。

古明远每天都要绕城走一圈。

尽管早已没人雇他背生意,但每次出门,他都要带上背篼、打杵。这两样东西是致爱,离了身心里就空落落的。打杵约三尺长,是祖上传下来的紫檀木制品:下端用厚厚的生铁包裹,防滑防磨损,上端是榫卯结构,酷似一轮上弦月。打杵的功能,一是在没歇气台的山路上支撑背篼,二是探路防身。交通闭塞的年代,叙滇三尺道上,到处都是背二哥的身影,他们几十人一伙,手提打杵,身背百余斤货物,每天固定六十里行程,场面颇为壮观。

古明远上街主要是收集新闻。他把看到和听到的东西,核实后编成顺口溜或各种歌谣,时而在小巷里浅吟低唱,间或在人扎堆的地方引吭高歌。为此,有人夸他是才子,有人骂他是疯子,有人上门威胁警告,有人暗中给他提供消息。被县文化局授予抬工号子、背帮号子传承人后,古老头更加放浪,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人叫他表演,他就沉肩坐胯,摆出负重姿势,嘴里吆嗬吆嗬的,双脚和打杵跺得街面砰砰响。

“古大伯,听说有人出一万元钱买你这把打杵,是真的吗?”

胡海弯着腰,老远就摆出迎候姿势,他殷勤让座,还笑嘻嘻敬上一支烟。古明远喜欢胡海,他想:这家伙嗓子好出得色,是个苗子,应该培养,不然背帮号子要失传。

“哈哈,一万元钱就想买这把打杵,再添个零我也不卖。”

古明远两眼望天,一手拈胡须一手握打杵,一副道骨仙风模样。

“啥!古老辈,你该不是老糊涂了吧?”

刘香放下手里的毛线,喝两口茶水,眼睛瞪得很大。她现在很缺钱,儿子要转学,老公常年睡在床上人事不省,婆婆昨夜肾结石发作住在医院。一家人都望着她挣钱回家生存,她愁闷得快疯了。

“前面嘘一声,后面栽一根,十步一打杵,汗水湿衣襟。”

古明远一边唱歌,一边弯腰驼背表演。他长嘘一口气,双手反握打杵,将其托住身后的背篼高声说,胡海,这就是背帮号子,你过来,我给你说故事。

“大伯,我知道你又要说搬不完的叙府,填不满的昭通,又要说我们的祖先,一路上既要住店看戏,还要防泥客、棒客。这些事你都说多少回了,今天能不能换个花样?”

胡海给古明远点燃烟,再满脸堆笑捶背。他的鼻毛伸出了鼻孔,上面白花花黏着灰尘。刘香看不下去,扯张纸递过去,示意了几下胡海才解其意。

“那就给你们说说这把打杵的故事吧。”

古老头使劲吸几口烟,良久才喷出两道云雾。他说八十年前,他爷爷既是三尺道上的背帮头领,又是各路棒客不敢惹的狠角。有一次,他爷爷受戏班子所雇,从宜宾背运演出道具至永善。途中忽遇一伙棒客拦路抢劫,混乱中,几个山匪合力虏走金府两河的名旦小桃红。危急时刻,他爷爷一招八步赶蝉,在万丈悬崖上,以一根打杵力克四把大刀,成功救回小桃红。为感谢相救之情,到点后,小桃红不仅免费给背二哥们唱一台《柳荫记》,还高价定制一把紫檀打杵,亲手送给他爷爷作纪念。

“背二哥,过来。”

一听有生意,众人哦喝一声丢下古明远就跑。古明远正在兴头上,他张着缺了好几颗牙的嘴,吃力咽下卡在喉咙里的精彩句子,挎着背篼也跟着大家跑。

“老头,回去,这么大的岁数,万一有个好歹,我负不起责。”

看雇主板脸呵斥自己,古明远只好哼着调子悻悻离开。他很不服气,一路上都在用打杵使劲捣石板。

古明远讲故事时,古大刚抱着酒瓶倚在树干上假寐,古城则假装埋头看书。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老头子已经翻晒过无数次了,一听他俩心里就烦。

古城很不专注,好几次差点打碎雇主的地砖。刚才朱玉发短信邀请他晚上约会,他心里痒得慌,巴不得早点天黑。他认为,以前自己一直生活在虚拟空间里,一直没得到这座城市的呵护和认可,和朱玉频繁约会后,他才真正感受到湖滨新城的心跳,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原来这么绚丽。

晚上,古城洗过澡换身干净衣服就上街。他畏畏缩缩刚进水月轩,一个打着蝴蝶结,身穿红色制服的女孩,就热情上前鞠躬。女孩问完话,带着他袅袅婷婷直往听香居走,走廊里的灯光朦胧迷幻,踏在猩红色的地毯上,看女孩杨柳般摆动的腰臀,嗅着她沁人心脾的发香,古城的心砰砰直跳,全身酥软得像在腾云,感觉一步跨入了仙界。到了听香居,女孩扬起手臂把左手食指弯成拐棍,侧过身子轻敲两下门,望着古城点两下头,微笑着挺起胸脯走了。

包房里的茶几上,早已摆好了各种烤肉、点心、水果和冰冻啤酒。朱玉横陈在沙发上,正歪头对着大屏幕唱《白狐》。她的声音空灵缥缈,她的头发瀑布般垂下,粉红色的上衣前胸开得很低,柔软的V字和两个洁白的圆弧很抢眼、很放肆、很具杀伤力。

“请坐,我的学霸先生。”

朱玉的笑声十分妩媚。古城呆呆站着,他盯着朱玉凹凸有致的身体,迷茫和欣喜得有点手脚无措。

“我又不吃你,你怕什么?”

朱玉关闭话筒和大灯,熟练倒两杯啤酒,拍着沙发直向古城招手。古城深吸一口气,怯怯上前接过啤酒喝一口,然后盯着朱玉美丽动人的脸庞、波光粼粼的大眼反复看。以前,他们都是在街边小摊上宵夜,今夜怎么这样奢侈,莫非今天是她的生日,莫非她要表白。联想起前天夜晚,朱玉楚楚动人的姿态,联想起她那些崇拜、羡慕、追随之类的动情话,古城一阵冲动,身体膨胀得很想找个虫洞钻进去。

朱玉看古城面红耳赤,料定他对自己动了情。她不急,她要将行又止欲说还休,一步步把他套牢。以前她虽对古城有好感,但没动心。得知他的高考分数后,她发狂了,决意要把他追到手。朱玉从小顽皮任性,根本不把父母的教诲当回事。从高二起,她不但逃课、恋爱,醉心暴力游戏,而且还与迷恋她的科任老师、社会老大多次发生关系。第一次偷尝禁果时,朱玉没感觉到羞辱和疼痛,满脑子都是蛋壳和茧壳破碎的声音。她的内心一片欢快,事后一直沉浸在破茧高飞,冲出父母礼教约束的喜悦中。

朱玉豪爽地喝完酒,轻轻在古城肩上一拍,转身从精致小包里掏出一盒烟,自己先用牙叼一支,再优雅举到古城面前。古城摇头摆手不接,朱玉不饶,抽出一支直接戳在他嘴上的同时,立马送出一串秋波。古城拗不过,只好接住哆嗦着点燃。二人一边喝酒吃东西,一边靠在沙发上吞云吐雾。古城第一次抽烟,呛得直咳。朱玉的烟圈妖娆霸道,它一会儿在古城面前扭着身子跳舞,一会儿又强行钻进古城怀中。两股烟雾起先各自为家,后来就扭在一起私奔了。

几杯酒下肚,朱玉的脸开始发红,话开始多。她神采飞扬地问古城,收到录取通知没有,以后会不会忘了她?听古城说没有和不会,朱玉更加激情澎湃,她举着酒杯脉脉含情地表示,既要资助古城上完大学,又要做他的野蛮女友,还有意无意,用莲藕般洁白的大腿挨擦古城。

古城吓得不轻,尽管他对朱玉有好感,尽管对她薄纱里的神秘结界,充满强烈的好奇心,很想化作一柄利剑刺破苍穹,一探究竟。然而一想到她妈张小翠的恶毒,想到她的各种传闻,满腔热情一下化成了冰水。朱玉听古城说不,杏眼微嗔很不高兴,她一口喝完酒,咚一声倒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说:

“想知道那天我为什么要把内衣放你背篼里吗?”

这话触动了古城的神经,他倒满酒端过去,一脸笑容,一脸期待。

“还记得以前在学校嘲讽、拒绝我的事吗?”朱玉似笑非笑。

“没有吧。”古城抓着头皮,有点惊慌。

接下来,朱玉的话滔滔不绝,每一句都充满酒气和霸气。她说,你是学霸,在学校你是大哥,但出了校门,你就是二哥,而且是背二哥。我从小好强记仇,比我能干的人,我都有占有欲,都有侵略意识和毁灭意识。那天我把妈妈的钱藏起来,把内衣放在你背篼里,就是要报复,就是要看你的狼狈相,就是要打击你上台领奖时的嚣张气焰。

朱玉的话像机关枪,瞬间就把古城打成了筛子。看着近在咫尺的她,他恍惚得好像进了古墓,感觉自己是《聊斋》中的书生,而她,则是青丘狐或者画皮。

结账的时候,看古城争着买单,朱玉故意在洗手间久久不出来。听服务生说一共660元,古城傻眼了,由于身上只有200元钱,他尴尬得很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服务生伸着手,脸上的表情由微笑到鄙夷,再到愤怒的时候,朱玉才甩着水珠走出来。她大大方方扔给服务生700元钱,说声不用找,拉着古城就走。

虽至午夜,大街上的浮华和喧嚣依旧炫人耳目。朱玉紧紧依在古城肩上,她娇媚地说,刚才吓着你了吧,不要生气,人家喜欢你嘛,如果没有那个小插曲,你就不会记我的好,我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古城的心很乱,一路上都只是哼哼。来到朱玉家楼下,远远见朱玉妈站在门口,古城赶紧止步。朱玉不怕,拉着古城偏偏倒到假装没看见妈。张小翠大怒,上前推开古城咬牙切齿说:

“你回去撒泡尿照照,看自己是啥东西?”

古城不语,丢包袱似的将朱玉推给张小翠,转身刚要走,却被朱玉紧紧抓住:

“古城别怕,你马上就是名牌大学生,拿出点气派。”

张小翠抱着女儿不放,她愠怒地说:“小祖宗,别闹了,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朱玉挣脱抓扯,踉踉跄跄直追古城,她喷着酒气对张小翠说:

“你好意思说我,你年轻时比我丢脸、比我疯狂,这些都是你教我的。”

古城害怕被朱玉追上,一路小跑回家。他万没想到朱玉的内心如此复杂,感觉她很陌生很可怕。用冷水淋过身子后,他慢慢清醒,决定慢慢疏远朱玉,绝不能再深交下去了。

古大刚不知儿子近来的心里变化,心血来潮时,依然上街撒酒疯。

他撒酒疯与众不同,既有泼皮牛二的影子,又有鲁提辖的风骨。其实古大刚并没喝多少酒,大部分都淋在头发里和衣服上。他不欺弱小,专门针对乱扔垃圾,破坏公共设施的恶人。若有人在街头打架,他不管谁有理,只给弱者骂阵和助拳。有一回,两个城管合力将一个背娃娃的农村妇女按在地上,当时在场者全都选择看闹热,无人说话,更没人上前劝解。看妇女一身稀泥鼻青脸肿,听婴儿撕心裂肺惨叫,古大刚气急了,他狂吼一声冲上前,嘴里骂着畜生,一脚将胖城管踢得仰面朝天。

表面醉醺醺,心里亮堂堂。古大刚心中有太多闲愁幽恨需要宣泄,需要向人倾诉。妻子背生意累死后,家里的饭菜清汤寡水无滋无味,一切生活冷火青烟寂寞难耐。四十岁的男人,无论生理和心理都在至阳至刚阶段,如果长时间得不到女人的调和,心里的洪水猛兽就不受控制,紧绷的神经就要断裂,埋在体内的地雷就要爆炸。找谁打湿引线排除地雷呢?黑巷子里那种一二十元的贱妇,他看不上,KTV包房里那种几百上千元的风骚女,他惹不起。正大光明找一个,人家又嫌他穷。为了儿子能安心读书,古大刚只能潜伏爪牙忍受,只能提着酒瓶上街发疯。如果绕城一圈心魔仍然不退,他就去江边泡澡练拳脚,直到精疲力尽倦意十足,才回家蒙头大睡。

从刘香的眼神和言行里,古大刚读懂了她的心思。他是过来人,明白女人其实就是一颗棕榈,只有每月爬上去剥几次棕衣,她才会亭亭玉立青翠欲滴,否则便蓬头垢面,自我封闭自行包裹而死。古大刚很想剥开刘香的棕衣,通过几次试探,刘香也愿意。然而好事多磨,关键时刻总被人破坏。

首先是刘香的婆婆不容许。儿子成植物人后,老太婆每天都防贼似的,既不准儿媳与其他男人来往,更不准单身男人进门。家里有重活,老太太也只让胡海帮忙。胡海是老太太的亲侄儿,她想,万一儿子醒不过来,那就叫刘香跟胡海过日子。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样自己和孙儿就不会受苦。

另一个绊脚石是胡海。胡海什么都好,就是有个臭毛病令刘香厌恶。如不是他经常半夜三更,翻墙扒窗偷看女人,刘香也许还能满足他点需求。毕竟她也在如狼似虎的年龄段,并且还是一头饿狼。上周末,刘香吃过晚饭,匆匆给老公喂饭擦身,急急打整干净自己,走出门就给古大刚发短信,约他到江边芦苇丛中谈事。她提前来到江边时,一艘快艇拐个弯刚好离开。水面上波光闪闪,极像一匹展开的锦缎。站在夕阳下看自己孤单悠长的影子,刘香的心情非常落寞。老公成植物人后,很多人都劝他另嫁他人。从内心讲,她也想带着儿子离开老公和婆婆。很多回她悄悄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然而关键时刻又打消了念头。她知道,只要自己走出这个家,年迈的婆婆一定会呼天抢地寻短见,床上的老公就永远没有醒过来的可能。满腹愁绪萦绕在心头,让她坐卧不安,现在她把满心的委屈和希望,都寄托在古大刚身上,她要向她倾诉,要他给自己出主意,要他帮忙支撑即将坍塌的屋脊,要他把最硬的那截骨头,插进她的身体,让她挺起腰杆面对困难,让她充满活下去的勇气。

心驰神往时,一双大手突然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刘香。她以为是古大刚,一点不反抗就顺势倒在了芦花丛里。那天,如不是古大刚及时赶到,胡海的目的就达到了。胡海知道刘香和古大刚的心思,尽管被刘香骂得狗血淋头,被古大刚打得直不起腰,但事后他依然要跟踪刘香,决不准她和古大刚单独来往。

太阳比背二哥勤快,每天早早出来,很晚才落坡。连续一个多月不下雨,行道树的叶子枯焦得遮不住阳光了。空荡荡的大街上,背二哥们有的戴草帽,有的举破伞,尽管一个个热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却没人跑到别处躲阴凉。全家的生活都装在背篼里,只有耐心坚守,眼巴巴苦等,下一桩生意才有可能是自己的。这样晚上回家,家人脸上才会有笑容,明天的饭桌上,才能出现回锅肉。

好不容易下场雨,雨丝中,胡海耳烧面热,不断伸手挠胸抓脸。他再也无心吹牛说段子,只想和古大刚打一架出气。昨天晚上,胡海到水天小区溜达,他绑好绳索,从天楼上垂下,正津津有味扒窗偷看女人洗澡时,忽听楼下怒吼。仗着腿快路熟,他七弯八拐摆脱追赶回到杨柳湾时,却见刘香和古大刚双双走出芦苇林。这还了得,胡海气炸了肺,他躲到暗处掏出弹弓,瞄准古大刚的后脑,毫不犹豫就是一石子……

看古大刚没来背生意,胡海心里乐开了花,他靠近古城递上一支烟,假惺惺问:

“城哥,查出来没有,是哪个屁娃子暗算你爸?”

古城没有接烟,他盯着胡海一直看,直看得他眨了眼才冷冰冰说:

“我爸身体棒,那点轻伤不碍事。”

刘香把织了一半的毛衣,铺在古城背上比完长短,突然转头笑嘻嘻问胡海:

“表哥,你的弹弓呢,怎么这几天没随身带?”

胡海脸一红,不知如何回答。刘香冷冰冰说:“表哥,久走黑路要撞鬼,晚上最好老实待在家里。”胡海不答,他把背篼挪到古城身边,拍着胸口说:

“今晚我给厉娃子打声招呼,我的话他要听,今后有严厉罩着,谁也不敢动你爸。”

胡海的大话还没侃完,突然张着大口惨叫起来。原来他身后悄悄围过来三个壮汉,为首者一头红毛面带稚气,脖子上挂着很粗的金项链,胸前还纹着一只老鹰。他挥着短棍,不问青红皂白对准胡海的肩背,就是一顿很揍:

“狗娘养的,你再会跑也跑不过老子的监控,敢翻我家的窗台,活得不耐烦了吗?”

胡海双手抱头,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说:

“厉哥,我只从你家门口过路,什么也没做。”

张二娃等人见胡海惹着了社会大哥严厉,一个个吓得双腿发软,全都弯腰低头退出四五丈远,只有刘香原地不动。她扶起胡海,仰脸看着严厉讨好地说,厉哥,大人不计小人过,您高抬贵手饶了他吧,我保证,以后他再不敢了。

严厉揪着胡海的头发,当胸一脚将其踢倒,等打手高猛上前点燃烟,才踏住胡海的肚皮恶声说:

“老子今天必须废他一条腿,谁说情我砍谁。”

古城认得严厉。严厉比他高两个年级,在校时就抽烟吸毒、打架砍人,出社会后,这家伙仗着家族势力,为所欲为,经常制造事端欺负弱小。由于吃过很多次亏,古城对严厉恨之入骨、怕得要命。起先,古城想混在人群中看闹热,今早他问老爸头上的伤,老爸告诉他说,胡海不地道,因此他对胡海有意见。后来听胡海声嘶力竭惨叫,看张二娃等人吓得双脚发抖,古城心中的豪气就喷发了。他把刘香拉到身后,悄悄嘱咐完报警的事,然后双手抱胸上前说:

“厉哥,见好就收吧,再打就出人命了。”

严厉呸一声吐口浓痰在胡海脸上,狠狠喷古城一脸烟雾。他叉腰大声吼道:

“老同学,今天没你的事,最好夹紧尾巴躲远点。”

古城挡在胡海身前,陪着笑脸说:

“厉哥,胡海是我叔,他的过错我来担,还要打几棍,你说了算。”

严厉哈哈大笑,他说老子掌红吃黑这么些年,还没遇到过对红心。今天你若挨得住高猛三脚,我就给你面子。如挨不住,你们这帮人,以后就得交保护费,否则,谁也不准上街背生意。

一听要交保护费,张二娃等人又气又恨又怕。现在生意淡得养家糊口都成问题,哪有钱交保护费,这不明显要逼死人吗?然而如果不交,以后随时都有血光之灾。怎么办,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和希望,都齐刷刷集中到古城身上。

古城明白,严厉拿胡海出气只是个幌子,收保护费才是目的。他非常愤怒和厌恶,心想,现在是法治社会,哪能容你们这种人渣猖狂,我今天一定要为大家伸张正义。然而高猛是跆拳道教练,他的脚能踢断厚木板,自己肯定扛不住,怎么办?犹豫间,高猛的第一脚已重重踹了过来。古城一个踉跄趴在地上,痛入骨髓,眼前全是金星。

“小子,别装乌龟,既然敢出头,就给老子站起来。”

听高猛嘲笑谩骂,古城咬着牙顽强站了起来。他的半边脸肿得老高,眼睛也有些乌青。胡海见状赶紧跪在高猛身前求情,高猛不答,转身一个侧踹,踢得胡海蹲在地上直嚎。刘香看高猛缓缓抬腿,扑通一声跪在严厉脚下。严厉仰头看天,见刘香扯他的裤脚,骂声臭婆娘,一脚踢在她小腹上,刘香双手捧腹,痛得流出了眼泪。

高猛目露凶光,下一脚他打算用高边腿,估计这一脚过去,古城这小子少说也要躺十天半月。古城料定自己会受重伤,怯意一除心里反而踏实下来。他觉得为大众和正义受伤,挨几天痛,甚至住几天院都值。胡海和张二娃等人见状,感动得差点流泪,他们大声吆喝,不约而同围了上来。

关键时刻,朱玉来了。她上穿粉红色衬衫,下穿白色紧身裤,人没到场,甜美的笑声蘸着雨后的水雾,抢先飘忽过来:

“哎哟,老同学,你在干啥?”

严厉一见朱玉,态度立马温和下来。他喝住高猛,满脸堆笑说,既然朱大美女出面说情,这件事就翻篇了。朱玉一边给古城拍灰,一边殷勤问这问那,她坐在古城的背篼上,直到严厉等人钻进宝马车走了,才拖着古城去医院检查伤情。

古城被北大物理系录取的消息,伴着一场雷阵雨,轰轰轰隆隆、洋洋洒洒很快覆盖了江滨城每个角落。

首先上门慰问、祝贺的是县教育局的领导,其次是团县委,接着镇上分管教育的副镇长、社区支书也来了。领导们说,江滨好久没出高考状元了,古城考进北大,既是古家的荣誉,更是江滨的骄傲。以后,相关部门除了提供助学贷款,还会发动社会力量,尽力资助古城完成学业。

看平时趾高气扬的领导们,这个打着哈哈走了,那个又笑着上门握手,听以前欺凌、谩骂自己的左邻右舍,私下议论、羡慕古城 ,古明远和古大刚整天美滋滋,乐悠悠,飘飘然然感觉身份一下子提高了好几层。古明远说,若是以前,古城就是举人或者进士。他是有功名和身份的人,以后再不能上街背生意了,我们要维护他的尊严。古大刚抱着酒瓶,迷迷糊糊直点头。古老头见儿子衣冠不整,抢过酒瓶丢进垃圾桶,大声喝道,整天就知道喝猫尿,给古城留点面子好不好。以后上街再不准发酒疯,更不准骂领导,要唱共产党、毛主席的歌,还要唱科学发展观和中国梦。

古大刚挨了老爸一巴掌,背上火辣辣,心里甜丝丝。近来,他好运连连春风得意。每次上街,一路上都有政府官员、社会大哥、时尚美女热情打招呼。那些曾经作践过背二哥的富豪,隔条街都要绕到他面前,发自肺腑叫一声刚哥,抢着开早点钱。从前生意冷落雇主刁蛮,现在主动联系生意的人,多得难以应付。此外,夜深人静时,还经常有女人打电话和他谈婚论嫁。古大刚知道,这一切都是沾儿子的光,他拒绝所有主动上门的女人,一心一意和刘香好。

古大刚戒酒的日子,胡海破天荒发起了酒疯。他抱着酒瓶斜靠在行道树上,只要有单身女性路过,他就含含糊糊说俏皮话。张二娃用言语刺激他,他揪住对方往死里整,古大刚劝他少喝酒多挣钱,他两眼望天,索性咕嘟嘟一气把剩余的酒喝完。以前,累死累活拼命找钱,原因是对刘香还有一丝希望,现在,看她和古大刚生米做成熟饭,看古家时来运转祖坟冒青烟,绝望之余,胡海什么心肠都没有了。太重的东西不抬,脏活不干,只有刘香温言求他,甚至强行拖他,他才懒洋洋起身找背篼。

古城的应酬最多。老师、同学的祝贺、宴请,电视台记者的跟踪采访,让他应接不暇。最烦人的还是那些有钱人,为了把儿女从暴力游戏中解脱出来,为了望子成龙,有的家长高薪请古城到家里给女儿补课,有的买个背篼给儿子,强令他上街,陪古城背生意体验生活。有的家长脑洞大开,竟然与古大刚商量,叫古大刚把他的儿子带回家,同吃同住同劳动一星期,他带古城坐飞机去海南旅游。本活动古家不出一分钱,事后还有五千元酬金。古大刚激动得直拍胸口,当场就答应了。古城不干,他不想让人可怜,更不想给那些富二代打交道。这些家伙在校不好好学习,整天飙车、谈恋爱、玩暴力游戏,经常欺负自己及其他穷学生,他才不给他们辅导作业呢。

张小翠一下转了个大弯。她和朱玉一人提个大西瓜,老远就嗲声嗲气叫古城。她弯腰陪着笑脸说,古城,阿姨刀子嘴豆腐心,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对,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给你道歉,你是状元郎,阿姨相信你的心胸和肚量,你就原谅阿姨吧。古城知道这场负荆请罪的戏是朱玉导演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躲她,没想到她竟然追到街上来了。尽管内心深处不喜欢朱玉,但古城依然和她幽会。他拒绝不了她的热情,摆脱不了拥抱、香吻、抚摸她的致命诱惑。为此,他很矛盾,很彷徨。

看张小翠低声下气的神态,看朱玉似笑非笑的眼神,古城只好接过西瓜,很不情愿地叫了声阿姨。张小翠很高兴,她脆生生答应一声哎,脸上全是巴结的笑容。她放低声音很慈爱地说,阿姨是带着大礼物来赔罪的,我给房屋维修公司联系了,以后的沙石水泥,钢筋瓷砖,全部由你负责搬运,这是老板的电话,你现在就带人过去。以后你和你老爸都不用出力了,每天在这些背二哥头上提成。

看张小翠不计前嫌,倾力帮助自己,古城很快将以往的不愉快,抛到了九霄云外。以后的日子里,他和大家共同出力,平均分钱,有时还掏钱给大家买盒饭。看古城不提成,很讲义气,李胖墩、张二娃等人打心里佩服。张二娃说,古城以后肯定当大官,我们还要沾光。胡海把一袋水泥抱上背篼,嗨一声站起来说,古城,你以后当了官,别忘了给我们揽一大堆生意。李胖墩抹着脏兮兮的头说,不要扯那么远,眼下我们应该凑点份子钱,明天去香满楼摆两桌,一向世人证明背二哥不是孬种,二向古城道喜表达谢意。

第一个站出来附和的是刘香。其实她早就预料到古城的前途了,所以一有时间,就赶着给他织毛衣。自与古大刚发生关系后,刘香就把自己当成了半个古家人,不但更加尽心尽力照顾病床上的老公、伺候年迈的婆婆,而且还操心古大刚一家的油盐柴米。她不奢求与古大刚过日子,只想尽心尽力打理两个家庭。虽然很累,但她心里很乐,感觉日子有奔头,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看古大刚戒酒成功,随时受人尊敬,看古城上了电视,刘香脸上整天都写着喜悦和成就感。

李胖墩说,古城带我们挣了这么多钱,咋个都要回报一下,我出五十元。张二娃掐灭烟头拍着手说,五十元不痒不痛,我提议每人出一百元,如果有剩余,就拿给古城做路费。古城不同意,他极力推辞。听大家慷慨说好,张二娃把古城拦在后面就挨个收钱。他把收到的钱全部交给刘香,请她负责安排。刘香拿着钱,眼睛却望着古大刚,那神情,明眼人一看就懂。

刘香跨着背篼刚要起身,胡海突然从小巷里醉醺醺走出来。胡海拦住刘香,叫她把钱还给大伙。张二娃很生气,他一脚踢开背篼大声说,胡大炮,刚才大伙凑钱,你娃跑得比兔子快。现在出来搅局,难道刚哥对你不住?胡海把背篼扔在地上,仰头喝两口酒,喷着酒气说,二娃,要捞面子就个人掏腰包,叫大家伙凑钱,你算哪门子好汉。今天老子就要提你龟儿的劲,这顿饭钱,不论多少,胡大爷全部兜底,你把钱还给大家。

刘香看胡海满脸怨气,知道他对自己有意见。她用安慰的眼神看着胡海温柔地说,表哥,这是大家的心意,你到时参加就是了,千万别说大话别意气用事。胡海哈哈大笑,他说你别门缝里看人,胡某人站着是棵树,倒下是块石,除了缺老婆,其它什么也不缺。刚哥和我有过命交情,古城是我看着长大的,这顿饭我请得起,这个人情谁也不准给我抢。现在钱对我已经没意思了,明天下午香满楼饭店不见不散,哪个不来就不给古城面子,就是龟儿子屁娃子。

说到最后,胡海眼里竟然溢出了泪花。刘香看他说得情真意切豪气满怀,便把手里的钱逐一退还给了大伙。刘香同情胡海,知道他心里的苦楚,也曾帮他介绍过对象,无奈胡海家徒四壁,既长得丑,两耳招风、两鼻孔外翻,又有偷窥女人的坏名声,她费尽心机,最后还是瞎忙。

第二天上午,胡海没来背生意,众人知道他有事,也就没人打电话骚扰,也没人议论他。下午搬完水泥沙石,刘香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叫古大刚带着大家往香满楼走。一群人嘻嘻哈哈来到香满楼,里面闹闹嚷嚷早已坐满了人。大厅里,四五个高胸细腰的长腿妹子,清一色着中式旗袍,正忙着给客人倒酒上菜。刘香没见着胡海,问老板和员工,都说客满,不认得胡海,也没人给背二哥们订餐。

刘香气极了,急忙掏出手机给胡海打电话。胡海的手机开着,但没人接听,无奈之下,刘香只好打的去胡海家找人。胡海的房门开着,他裸着上身趴在饭桌上,正睡得口水长淌。桌上、地下全是口痰和花生壳,一股浓烈的酒味和霉臭味扑鼻而来,熏得刘香直发干呕。

古城应约来到江边时,朱玉正坐在高石上玩手机。

残阳下,随风摇曳的芦苇蒹葭一片血红,哔哔的江水声、啁啾的鸟鸣声,把古城的心胸涤荡得空茫洁净。朱玉长得不算特别漂亮,但周身散发着青春活力。这活力融汇着她说话的语气,生动的表情、张扬的个性、夸张的手势,让古城深感诱惑、撞击和压抑。在朱玉面前,古城任何拒绝的语言都苍白无力,很多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她一个甜笑、一声城哥、或者一个诗意的肢体动作,全部封杀在胸腔里。

本来古城不打算赴约的。通过无数次接触,他感觉到朱玉不仅心计扎实,而且能量巨大。张小翠不顾身份当街道歉,老爸古大刚这段时间生意火爆得头疼,自己一上街,红毛严厉一伙小混混就围上前称兄道弟、敬烟请吃。古城怀疑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就是朱玉。朱玉的爸爸是政府官员,在江滨城,朱玉想干什么,完全顺风顺水、左右逢源。为了摆脱朱玉,古城想了很多办法,除了和男同学们打球、游泳混时间,他还故意与其它女同学约会。不过这些办法都不管用,由于同学们惧怕朱玉的威胁,关键时刻全都关机不接电话。如果没有这些因素,古城真的就打算和朱玉恋爱了。以前他没尝到爱的滋味,朱玉既教会了他许多社会知识,又给了他快乐。

然而,古城又必须和朱玉断绝关系。其中原由一是觉得朱玉不适合他;二是自己的万里征途刚起步,要干一番大事业,就不能贪图享受,迷失方向;三是因为红毛严厉。

上周末,古城亲眼看见严厉开车带着朱玉兜风,还看见二人在江边亲吻拥抱。鉴于此,古城今天才鼓足勇气见朱玉,他决定不管对方说什么,自己一定要说出那句隐藏多日的话。

朱玉一改以前的强势,突然一脸愁容,一副病恹恹的姿态。半月来,看以前各方面条件都不如自己的同学,一个个鱼跃龙门乌鸦变彩凤,她非常落寞和嫉妒。大哭大醉之后,她开始为以前的荒唐行为忏悔,开始为以后的路途担心。现在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心灵依托就是古城,尽管知道对方不爱她,但她却不放弃,她相信事在人为,她要不惜一切力量,把他抢到手。

“我还以为你不见我了。”

朱玉随手摘朵野花,先横在鼻端反复嗅,然后又蹲下身刨个坑埋好,那神态三分像林黛玉、七分似薛宝钗。

“我来是要告诉你,我们……”

“不要说我们,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朱玉挥手斩断古城的话,俯身拾起一枚斑斓的卵石,随手投进草丛,立即惊飞一只觅食的白鹤。

“看见了吧,你就是那只一飞冲天的鹤,而我则是刚才埋葬的那朵花。你的不幸是过早失去母爱,而我的不幸是过多承受了母爱。如果我像你一样生在平凡人家,从小受欺负,过多经历磨难,那我此时就和你一样,满怀喜悦和憧憬。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今天葬花,以后谁来葬我。”

朱玉越说越苍凉,丹凤眼里竟然溢出莹莹泪花。古城有点懵,他不知朱玉是演戏还是掏心说真话,如梦如幻间,朱玉如泣如诉的叙说又来了。

她的话大意是,虽然自己没机会读名牌大学,但同学中有古城的名字,生命中有古城的影子,她还是感到无比荣幸。以前被父母娇惯时,她瞧不起家境差的同学,现在却非常羡慕,特别想体验和经历一番磨难。如果古城帮她完成这个心愿,以后古城提什么条件,她都答应。

古城猜不透朱玉的心思,看她目光里除了企盼、凄然之外,还有一种令人悲悯的酸楚。他知道对方鬼点子多,以前的N次约会中,就是因为关键时刻硬不起心肠,经不住诱惑,所以才一步步踏入她的圈套,以至于一直受她控制,现在她说什么也不听了,今天必须摊牌。

朱玉很沮丧和失落,她看古城眼里含着冷漠,不等她发话,耸耸肩双手一摊,凄美地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以前说的话统统都是逗你玩的。那天晚上的事,是我崇拜你而主动献身的,你不要有顾虑,你是飞龙我是乌鸦,我们有缘没份。只要你配合我拍完《变形记》,我再也不纠缠你了。

朱玉的话既让古城顿然释怀,又让他忧思重重。那天晚上也是在江边,尽管是朱玉主动脱衣,但毕竟自己也没把持住。事后古城坐卧不安提心吊胆,既怕朱玉保留证据告他强暴,又怕她假借怀孕胁迫自己。再过二十天就报名上学了,如不答应她,后果肯定严重。古城思来想去,终于没说出那句话。冷清惨白的月光下,二人的影子越挨越近,最后慢慢重叠在香软的草丛中。

朱玉暗暗兴奋。受父母的影响,她从小就喜欢表演和策划。尽管高考成绩差得连专科都读不成,但凭老爸的特权,她还是如愿到县电视台,当了一名实习记者。为了让领导和同仁刮目相看,她刚上班就策划拍摄纪录片《变形记》。朱玉的目的一是小试牛刀,为以后成为台柱子打基础,二是更进一步牢牢控制古城。她认为只要能进古城家,只要得到古明远的支持,古城就翻不出她的手心。

两天后,朱玉穿一身粗布衣服,扎两根麻花辫,在电视台一位女记者的陪同下,果真来到了古城家。女记者身材很好,栗色的长发瀑布般垂在肩上,长腿和美臀,将深蓝色的牛仔裤,绷得匀称饱满曲线玲珑,既让古大刚的眼睛发直,又让古城脸红心跳,不自觉联想起一些与朱玉有关的画面。

按照朱玉和电视台事先的策划,朱玉到古城家体验背二哥生活的同时,古城则跟随朱玉的爸妈去西藏旅游。由于古城高低不去朱玉家,策划组只得临时修改拍摄计划。

古城家很乱,到处都是杂物和男人的阳刚气息。朱玉走进门,和古明远、古大刚礼貌打完招呼,就忙着拖地洗碗,逐间收拾杂乱的家什。她婀娜的身材、娴熟的动作,再加上从骨子里释放出的阴柔气息,没过多久,就以柔克刚平衡生态,让每间屋子整洁祥和,充满了完整的家庭元素。由于女记者事先与古明远父子作了沟通交流,外加古城有交待,因而古明远和古大刚都很配合。家里好久没女人味了,朱玉的出现,以及她进门就把自己当作家里人的言行举止,既如春风复苏了父子俩枯萎干涸的心田,又如春阳软化了他们紧绷了多年的神经。

打扫完卫生,朱玉就进厨房做饭。她在家虽刁蛮,但在母亲的调教下,却做得出一桌好饭菜。古明远边吃边点头,他拈起一块红烧排骨高兴地说,好久没啃到这种有味道的骨头了,一个家庭没有另一半就是不完整。朱玉起立侧着身子给古明远斟满酒,甜甜叫声爷爷,娇声说,如果您老人家喜欢,以后我隔两天就上门给你作好吃的。古明远哈哈大笑,一个劲点头说,要得要得,看来我古老头要享福了。

古城心里直打鼓,他手心里暗自捏着两把汗,心想:如果朱玉继续讨好爷爷,如果爷爷知道他和朱玉发生了关系,凭爷爷的性格,绝对叫他和朱玉订婚。这岂不是又中朱玉的圈套了吗?古城忐忑不安,后悔答应朱玉的条件,唯一的愿望就是这几天的时间快快过去,因为按约定,只要这件事一完,他和朱玉就两清,谁也不欠谁了。

下午,朱玉一边听古明远说背二哥的故事,一边拆洗被盖垫单和衣服。古明远讲故事的时候,古大刚常常插嘴。他时而纠错揭短,时而与老头子争得面红耳赤,这就给朱玉创造了机会。她一会儿讨好古明远,说他饱经沧桑,满脑子都是艺术和文化。一会儿又赞扬古大刚侠肝义胆,浑身充满正能量。以前,朱玉在家,从不干脏活,更没屈尊奉承过别人。现在,为了古城,为了那份珍贵的工作,她把什么脾气和架子都放下了。看她心灵手巧,不怕脏臭,古明远和古大刚都很感动。在摄像机面前,朱玉表现得很自然,完全一副劳动者出生的姿态。古城则不然,不管看书、做题,或者给朱玉辅导作业,他都畏畏缩缩,哆哆嗦嗦,甚至言不由衷词不达意,令朱玉很失望。这项活动,以背二哥家庭走出北大学生立意,再从古明远身上追述背二哥的历史,从而挖掘叙滇三尺道上的历史和人文风情,从策划上讲,应该是高大上的作品,尽管古城配合得不好,尽管古大刚十句话中有五句夹杂着粗话,但由于古明远口才一流,说唱舞蹈功夫到家,外加朱玉表演投入,所以半天功夫不到,就令电视台记者,在激动中找到了创作灵感。

晚上,古城和爷爷挤一张床,朱玉和女记者睡古城的房间。古明远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一会儿哼歌,一会儿又叫古城说朱玉的故事。古城含含糊糊应付两句就假装睡着了。这一夜不仅古明远失眠,古大刚和古城同样失眠,家里突然住进两个女性,她们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特别是上厕所及洗澡时故意弄出的声响,每一次都极致安慰、抚摸和诱惑着他们的心灵和神经。这种毫无邪念的氛围,恰似至柔的元素驰骋在至刚的元素里,既平衡调和了爷孙三人的心态,又改变了他们的某些思维。

第二天吃过早饭,朱玉背着背篼跟在古大刚和古城身后,目不斜视直往背生意的地点走。由于身前身后都有摄像机跟随,临江路上一下子就涌满了看热闹的人。雇主是事先联系安排好的,鉴于朱玉的体力,加上她是体验生活,所以她只配合镜头,没有脏活重活。古城相反,为了体现他在逆境中奋斗的心路历程,策划者给他安排了等生意、抢生意、搬地砖、背水泥等苦活和重活。开初,古城为了顺朱玉的意,老老实实听指挥,后来面对摄影师的苛刻要求,他越来越不耐烦。他想:以前自己家面对欺辱和生存困境,哭天无路时,如果这些记者帮忙呼吁一声,他绝对会感恩戴德。而今所有磨难都被自己甩在身后,这些家伙却装模作样折腾人,想到这里,古城顾不得朱玉的脸色,扔下背篼就走,弄得整个场面都十分尴尬。

晚上,朱玉继续缠着古明远讲故事,通过一天多的接触交流,二人越处越投缘。朱玉摸清了古老头的爱好和脾气,完全有信心让其为她所用。古老头感受到了朱玉的能干和贤淑,看她对古城的态度及眼神,感觉这姑娘也许就是自己未来的孙媳妇。古明远的故事有时跳跃性强,有时冗长拖沓。讲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他在三一社当搬运工时,既反复恶毒咒骂一个叫张轮的人,又长时间呜咽着哭喊林贤珍的名字。古老头的故事大意是,林贤珍是他妻子,生下古大刚还没满月,就被张轮强迫安排去码头卸货。张轮垂涎林贤珍的美色,经常利用职权进行调戏。一次在张轮办公室,面对这个畜生的下流言行,林贤珍忍无可忍,奋然从三楼上跳下,结果摔得七窍流血当场毙命。古明远讲这段故事时,不准任何人插嘴,他说,张轮这恶贼损了阴德,他本人既不得好死,而且他的子孙后代也要遭天谴:男的全部遇车祸、进监狱,女的老少都当婊子挨轮奸。

电视台记者再也忍不住了,她站起身,愠怒地说,古老辈,张轮有错,你骂他应该,他的后人没得罪你,你不该用下流语言侮辱。古明远很敏感,他问女记者,张轮是你什么人?女记者指着朱玉说,张轮是她的外公,是我爷爷,上辈的恩怨,是历史造成的,怎么也算不到我们头上。

古明远心如刀割,当年事发后,由于张轮受领导保护,被紧急调出了江滨。寻仇不成,这些年,他只能暗中恶毒诅咒张轮及其后人。他万没想到,不仅张轮至今活得逍遥快乐,而且他的后人一个比一个强。简直欺人太甚,刹那间,古明远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他打开房门愤怒地吼道:

“娼妇婊子滚出去”。

朱玉不甘心所有的努力就这么白费,她陪着笑脸给古明远道歉,和老头一起谴责外公。她表示,只要对方能消气,叫她干什么都行。古明远不依不饶,任朱玉说什么动情话,任古大刚和古城怎么劝,都平息不了怒火。他用打杵指着朱玉和女记者说,要我咽下这口气,除非你两个小婊子马上脱光衣服,给着老子绕城走一圈。直骂得朱玉和女记者灰溜溜走出门,老头才回坐在藤椅上,抚着打杵嚎啕痛哭。

此后,朱玉和古城就失去了联系。古城万没想到事情这样收场,既为摆脱朱玉欣慰,又为奶奶的不幸遭遇难过,更为爷爷的粗暴态度惭愧。他拨打朱玉的手机,想给她道歉,一连几次对方都不接。由于进京报名读书日期临近,他只得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情放到一边。

离乡的前一天下午,班主任李老师突然给古城打电话。李老师说他召集了十几位同学,打算今晚在水月轩给古城饯行,叫他务必赏脸。想到李老师的为人和平素对自己的恩泽,古城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晚上,李老师和同学们走马灯似的给古城夹菜敬酒,整个饭局都是帅哥美女的欢笑声。朱玉的表现很得体,她既不热烈也不冷淡,女生尖叫她起哄,男生夹菜她斟酒,一言一行都叫旁人看不出端倪。她和古城隔着四五个座位,每次敬酒都笑眯眯说奉承话,那表情,给初相逢差不多。

吃过饭,大家就乘着酒兴到大厅里跳舞。古城不喜欢这种场合,好几次要走,都被女生们拉住。为了不扫大家雅兴,古城只好静下心,逐一给女生跳舞。轮到朱玉时,古城很主动很热情。朱玉非常开心也非常大度,她甜笑着告诉古城,以前那些事她早忘了。她叫古城安心读书,以后有困难说一声,千万别客气。暗红的灯光下,二人边聊边踏着节奏跳。跳着跳着,忽听朱玉啊一声尖叫,随即蹲下身痛苦呻吟起来。这时,音乐已近尾声,明晃晃的灯光下,只见严厉左手持短棍,右手揪住朱玉,恶狠狠问她这几天为什么躲他,是不是有新的男朋友了?看朱玉吓得浑身发抖,古城一下子怒发冲冠,他拦在朱玉面前,责问严厉为什么欺负女生?严厉放开朱玉哈哈大笑:

“原来是你抢老子的女朋友,弟兄们,给我打。”

接下来发生的事,古城就不知道了。他在医院住了二十天,才昏沉沉进京报名读书。离乡时,爷爷告诉他,说严厉和朱玉都被公安局抓了,那天晚上的事,全是朱玉一手策划的。警察审问朱玉时,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朱玉说,她得不到的东西,她就要亲手将其毁掉。

半年后,古城被北京大学劝退,原因是大脑受损,经常头痛头昏,每次测验,学习成绩都只有十多分。回家后,面对疯癫的爷爷、烂醉如泥的父亲,古城欲哭无泪万般焦急。在刘香的劝说下,他通过复学,又参加了一次高考,由于连专科起分线都达不到,以后就重操旧业,又在临江路口当起了背二哥……

“背二哥,过来!”

这一次,古城依旧跑在最前面。他抹一把脸上的汗水,抬头一看,顿时呆若木鸡。原来,那位染着红头发的孕妇雇主,竟然是朱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