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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单单:山冈诗稿(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单单  2019年01月04日15:30

第一辑 晚安,镇雄

 

雨打风吹去

我老爹,年近花甲,在地里

仍想着去远方,劫回落山的太阳

我叔父,孤家寡人,在家里

自言自语,等那些多年未归的子孙

我族兄,携妻带子,在广东

一家人内心的荒凉,被机器的轰鸣声震碎

我大哥,埋骨他乡,在天堂

投掷石子,此时,母亲是一面伤心的湖水

我内弟,单枪匹马,在浙江

犹大的门徒,用罂粟花擦亮帝国的枪声

还有我,身无长计,在故乡

找故乡,二十九年雨打风吹去

大浪淘沙,一个家族浮沉千年

就这样,被生活的礁石

撞击得

七零 八落

 

 

丁卡琪

丁卡琪真的吻过我。唇印

在左脸上,像一颗生锈的螺丝钉

把我拧紧在城市的东郊

丁卡琪不一定叫丁卡琪

也许,她叫菊菊,翠翠或者花花

她以为,有了好的翅膀

就能在夜间飞行

东南西北地飞,低空展翅

羽毛,被灯红酒绿烧毁

丁卡琪去湖北探母,回来向我讲述

坐飞机的感受,她说

从天空看城市的夜景

光明,支离破碎

很多次,穿过东站,穿过上凹村

穿过污水横流的巷子,穿过丁卡琪

我就戳上了黑暗的肋骨,坚硬而锋利

出租屋里,我喝丁卡琪的半瓶劣质红酒

她倚着我肩,娴熟地吐出一口

纯白色烟雾,丁卡琪说像一袭婚纱

可惜,无法抓住———

丁卡琪坐在我对面

不言不语,像民航机场待航的客机

 

愿 望

抚平额上的峡谷,解冻头顶的雪山

压住你卡在喉间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

你终于明白,人生最美的东西都在背后

你一直想,扔掉拐杖、老花镜和助听器

从耄耋撤退,退回到古稀,退回到花甲

退回到你办公室的椅子上

翻牌、斗地主,熬你退休前漫长的天命

退回到不惑,退回到主席台上,高谈阔论

带着一头雾水

到你的鲜花与掌声中去拥抱、握手

退回到你的而立之年,娶妻生子

做房奴,按揭青春,为柴米油盐

和她闹得你死我活

退回到你风华正茂的年代

去花前月下,做风流的鬼

去恋爱,去工作

退回到你顽劣的童年

马路上,挖闪脚坑

舔九妹扔掉的糖果纸

退回到你口啜拇指的年代

从母亲“幺儿乖乖”的声音中酣睡

最好是收起你呱呱坠地时的哭声

最好是交出你睁眼时的第一缕阳光

退回到子宫去

最好是,把人间也带走

像不曾来过一样

 

卖毛豆的女人

她解开第一层衣服的纽扣

她解开第二层衣服的纽扣

她解开第三层衣服的纽扣

她解开第四层衣服的纽扣

在最里层贴近腹部的地方

掏出一个塑料袋,慢慢打开

几张零钞,脏污但匀整

这个卖毛豆的乡下女人

在找零钱给我的时候

一层一层地剥开自己

就像是做一次剖腹产

抠出体内的命根子

 

滇黔边村

滇黔交界处,村落紧挨

泡桐掩映中,桃花三两树

据载古有县官,至此议地

后人遂以此为名,曰:官抵坎

祖父恐被壮丁,出川走黔

终日惶惶,东躲西藏

携妻带子,落户云南

露宿大路丫口,寄居庙坪老街

尘埃落定于斯,传宗接代

香火有五,我父排三

邻舍出资,我父出力

背土筑墙,割草盖房

两省互邻,鸡犬相闻

有玉米、麦子、土豆、高粱烟叶等

跨界种植,一日劳作汗滴两省

余幼时顽劣,于滇黔中间小道上

一尿经云贵,往来四五趟

有时砍倒云南的树,又在

贵州的房顶上生根发芽

官抵坎毗邻贵州沙坝村

戊辰年(1988年),计生小分队搞结扎

两村超生户换房而居,同样

日出而作兮日入归,奈何不得

庙坪、官抵坎以及黔之沙坝

上北下南,三村相连,官抵坎居中

一家有红白喜事而百家举

满堂宾客,会于一地,酒过三巡

便有沙坝村好事者唱到:

“官抵坎,泡桐林,家家出些读书人

庙坪街,土墙房,家家出些煤匠王”

庙坪不服者引吭对之:

“莫把别人来看轻,其中七十二贤人

能人之中有能人,看来不是等闲人

看你要定哪条行,我来与你定输赢”

歌声磨破夜空,每每通宵达旦

官抵坎,官方域名大地社

寻常百姓如大地之沉稳朴实

杂姓寡,王姓人家十之有九

白天事农,夜里各行其事

垂髫戏于院,豆蔻嬉于林

弱冠逐于野,而立、不惑、知命者

或者棋牌,或者谈论女人和庄稼

偶有花甲古稀不眠者

必有叶子烟包谷酒侯之

90年代后期,官抵坎

有女嫁人,有儿远行

剩下老弱病残留守空村

阔别十六年,梦回官抵坎

曾经滇黔交界上的小道

我从云南找到贵州

又从贵州找到云南

都找不到我少时留下的尿斑

 

晚安,镇雄

凌晨两点零五分

我无法睁只眼闭只眼睡去

解放牌汽车满载国土资源

把子夜的欲望加宽改装

一辆接一辆轧过国家公路

像送葬的队伍,步履沉重

晚安,镇雄

晚安,未眠的人们

小流氓叫嚣着要干掉带头大哥

用刀子切下一块黑夜

扔进青春暗红的酒杯

把铜质的酒吧美女灌醉

晚安,镇雄

晚安,那些躁动的灵魂

拾荒者清理着废弃的旧梦

这个来自苦难帝国的异教徒

他在废墟上打坐,默念咒语

将白昼和黑夜缝合成光阴的墓场

晚安,镇雄

晚安,美丽世界的孤儿

商品房高过魔鬼的目光

那些走失的魂魄是空中悬挂的灯火

房产商是这个时代的伟大天才

他们把人民大众几千年

做爱的高度推到了另一个层次

晚安,镇雄

晚安,在空中出生的一代人

我不能睁只眼闭只眼睡去

我想这是我的病

我逃离人民医院的时候

这个城市真安静

晚安,人民公园

晚安,南大街

晚安,赤水源广场上寂寞的探戈

晚安,龙井路八○后的矛与九○后的盾

晚安,街心花园醉倒的酒鬼

晚安,南大桥殉情的鬼魂

晚安,镇雄

 

路边的理发匠

一镜一凳一剪刀

一招一式一人生

这个在别人头上开荒的男人

始终找不到自己的春天

二十多年了,路边设摊

匆匆过客,不问姓名和出处

他以为,剪掉太阳的胡须

整个世界就年轻了

沧桑的手上,剪刀飞舞的速度

赶不上生活的浪潮

他所抚摸过的头颅

有些已身居庙堂之高

有些已埋于黄土之下

剩下余温,烘干他潮湿的眼眶

哦,或许他剪的不是头发

是自己所剩无几的光阴

很少有人在路边

购买他过时的技艺了

就在昨天,他对着镜子

打扫额上堆积的雪花

看见后山长满野草

 

工厂里的国家

把云南、贵州、四川、山东等地变小

变成小云南、小贵州、小四川、小山东……

这个时代早已学会用省份为卑贱者命名

简单明了。省略姓氏,省略方言

省略骏马秋风塞北,省略杏花春雨江南

如果从每个省、自治区、中央直辖市和特别行政区

分别抽一个农民工放到同一个工厂里

那似乎,这个工厂就拥有一个

穷人组成的小国家

 

自画像

大地上漫游,写诗

喝酒以及做梦。假装没死

头发细黄,乱成故乡的草

或者灌木,藏起眼睛

像藏两口枯井,不忍触目

饥渴中找水的嘴。

鼻扁。额平。风能翻越脸庞

一颗虎牙,在队伍中出列

守护呓语或者梦话

摁住生活的真相

身材矮小,有远见

天空坍塌时,想死在最后

住在山里,喜欢看河流

喜欢坐在水边自言自语

有时,也会回城

与一群生病的人喝酒

醉了就在霓虹灯下

癫狂。痴笑。一个人傻。

指着心上的裂痕,告诉路人

“上帝咬坏的,它自个儿缝合了”

遇熟人,打招呼,假笑

似乎还有救。像一滴墨水

淌进白色的禁区,孤独

是他的影子,已经试过了

始终没办法抠除

 

将进酒

扑尘归来兮 怀揣二两清风

扯七尺星空缝补这个城市

华灯照古邦 别了丰乳肥臀

弟兄四五 笑谈风月醉乾坤

中途尹马君来电 东篱无花

南山相去甚远 独坐黄昏

在一首诗中 与斜阳打赌

庚哥 汝亦官亦文

天下风月 点缀大生活

偷得浮生半日闲 一片桃花一片佛

常兄 尔之先祖 碰倒元朝龙椅

马蹄之下 抢出洪武建文

一谱续今 你拾起一枚金币

城市的缝隙里 做个三流农夫

安尔君 杯莫停 万古愁与尔同消

牧童遥指杏花村 大雄丽影中

你的七姊妹花 扶着城墙 笑死春天

兄台朱江 何苦与朱元思书

从黄金屋出来 颜如玉在我身边

忘记在斯卡布罗集市的日子

上帝干杯 我们随意

牟兄 一介书生 喝干唐朝酒窖

把自己喝成高压线 烧断保险丝

南大街上 薛涛鱼玄机 为你灭火

莫急 前世缺席之酒 再满上

今生未尽之兴 先饮尽

百年之后 若吾与尔等缘尽此生

誓别杜康 不谈风雅颂 不论赋比兴

来来来 端起酒杯 端起你 端起我

莫问今宵酒醒何处

赤水河畔 月映乌蒙

 

叛逆的水

很多时候,我把自己变成

一滴叛逆的水。与其它水格格不入

比如,它们在峡谷中随波逐流

我却在草尖上假寐;它们集体

跳下悬崖,成为瀑布,我却

一门心思,想做一颗水晶般的纽扣

解开就能看见春天的胸脯;它们喜欢

前浪推后浪,我偏偏就要润物细无声

他们伙在一起,大江东去

而我独自,苦练滴水穿石

捡最硬的欺负。我就是要叛逆

不给其它水同流的机会。即使

夹杂在它们中间,有一瞬的浑浊

我也会侧身出来,努力澄清自己

 

名垂千古

我时常在阳台上

用水写下自己的名字

颜筋柳骨的血管中

流淌的姓氏

清澈 透明

真想让它名垂千古

我便换用墨汁重写了好几遍

可是 我看到的

是笔画的骨头里

藏着的大面积黑暗

 

河流记

河水在河床上从来没有睡着

像一条蛇,穿梭于山川与峡谷

鹅卵石是河流产下的蛋

河流的痛,就是肉身下滑

直到淌成大地的伤疤

也没能在蛋里孵出另一条河流

有些河流,大地之上

在自己的脚印中奔跑

浪尖上泛起一座光的教堂

有些河流,埋于泥土之下

在自己的魂魄中行走

一滴水,就是一颗头颅

它们攒动着,在黑暗中摸索

通往人间的路。同一条河流

没有相同的两朵浪花

有时候,错过一朵浪花

就错过它一生的绽放

 

双乳山

石头丰胸,饱满而挺立

双乳山就像她的名字

两只奶子突兀在群山之上

只要春天到来,就会把双乳山

挤紧。乳汁,像劣质的饮料

染绿了乳房和她周围的肌肤

可是,双乳山却喂不饱

山脚下那些饥饿的嘴

其实,双乳山也没什么了不起

她只是离天空更近一些,离现代文明

更远一些,离贫穷更近一些

离幸福更远一些

双乳山全年日照不足100天

海拔高,气候寒冷

山上经常下雨。遗憾的是

我从来没有看见,哪一场雨

能够洗白双乳山下的黑夜

 

痛哭的人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说

斜挂在你脸庞的那滴泪

是一片小小的海

我是不是可以说

它只是天空剥落的一粒蔚蓝

可事实上,我看见的

是你抽泣的痉挛

我看不见的那片海

才是你的泪

 

书房帖

到最后,节节败退的不只我

还有那些古老的泄密者,心藏经卷

退回东边的墙角,一册一册垒高

把自己叠成一面悬崖,嵌在岩上的

是圣贤的悬棺和大师的喷嚏

枯坐书桌旁。十平米的孤独

像一间狭窄的墓室,作为殉葬品

我是多么寒酸。尘埃落满琴架

琴声还未腐烂,我真想

弹一曲《十面埋伏》,飞沙走石

活着是一件危险的事

四处碰壁。就在书房里生根,像盆栽

学习电脑旁的仙人球,收起锋芒

听王菲唱《心经》,在泥土中修行

很多时候,我的砚台干旱

像一块小戈壁,在其中

倒几滴酒,就能还原海的真身

就能触摸到水底的星辰

我的书房,在安尔村

D级危房,屋顶上荒草倒伏

远远望去,它像一块

爬上天梯的荒原

 

寂寞令

抽刀杀水,我无法将自己的倒影

拦腰折断;无法给一滴水珠开膛破肚

取出它体内的晶莹; 无法剥离一朵

浪花里的月色;无法阻止一条负伤的河

纵身跳下长满青苔的悬崖

我只能沿着僻静的山路

绕开灯火阑珊的村庄

孤身回到寝室,躺在黑暗中

听远处的狗叫,隔壁男教师

在下水池边撒尿时故意开大的水声

以及枕边,一只蚊子飞离琴弦时

蹬出的沉闷音符

 

致 Y

能否把整个村庄搬到水上

那样,在我远渡重洋时

只需在内心抽出一束月光

就可以为你点亮整个海洋

能否让我把天涯搬回来

隔一条涟漪,与你比邻而居

那样,在我孤独时就可以

用一滴水珠,敲响你的轩窗

或者,干脆这样吧

让我睡在你的睫毛上

那样,只需你一睁眼

我就会擦去你眼角的忧伤

 

采石场的女人 

把日子扔进碎石机

磨成粉,和上新鲜奶水

就能把一个婴孩,喂成

铁石心肠的男人。她

抬着一撮箕沙,重量

是离她十米远的草堆上

婴孩的若干倍。现在

婴孩像一架小小的碎石机

初来人间,已学会把上帝

反锁在天堂,用哭声

敲碎大地的门

但她暂时顾不上这些

她只知道,石头和心一样

都可以弄碎;她只知道

熬过一天,孩子就能

长高一寸

 

我恳求一场雪

昨夜风声

预言了天荒地老

清晨推门而出

冷霜染白四野

露珠,头戴孝帕

跪在草尖上

对着星空祈祷

我听到它们的絮语———

只有雪,才能喊醒死去的河流

我匆忙跪下

恳求

这个冬天

一场雪

能帮我喊回

那些远离故乡的人

 

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十三岁的卢金花经常发呆

每当老师提问时,风才把她的课本掀开

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十四岁的卢金花扎着羊角辫

笑迎春风,像一束桃花斜倚在课桌的左上角

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十五岁的卢金花含苞待放

红着粉脸,把前排男生传来的纸条悄悄扔掉

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突然空了

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十六岁的卢金花不知去向

同学们说,卢金花嫁人了,青春换成父亲的酒钱

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卢金花了

后来我在村计生资料上看到:

渣滓沟村民小组,卢金花,十九岁,二孩结扎

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经常空了,然后又不断

被新来的女生补上

 

仙水窝凼

山赶着山,石头背我去摸天空

不能再高了,我已看到蓝色的

天梯,以及衰草中睡着的云朵

仙水窝凼,诸神沐浴的地方

干渴的灵魂,带着朝圣的心

饮一碗仙水兮,人丁兴旺

饮两碗仙水兮,五谷丰登

人们放下锄头,从四面八方

涌向山头。初秋已至

风声提前预警,高原之上

野花叛变季节,想开就开

累死的人们,再一次被酒救活

乌鸦飞过丛林时,像盾牌

被山歌击落。仙水窝凼啊

群山怀抱,一潭秋水

暴露神的行踪

 

别字

久不提笔

本想写一个家字

却不小心写成冢

天呀,这段时间

我都在想些什么

虽然,我知道

冢,才是人生

最后的家

但还是免不了

悲凉地

走到室外

一个人

躺在草地上

晒了一早上太阳

 

一九八二——— 

生于一九八二年,破折号指向未知

按照先后顺序,我走过A社、B镇、C县、D市

E省。壮志未酬,只能回到F村、G镇、H县等地

安身立命。其间,爱过I、J、K、L、M等女人

恨过N、O、P等男人,做过Q、R、S等工作

写出T、U、V等诗歌,流过W次泪,喝过X斤酒

Y年以后,时光擦去这些字母,毫无痕迹

一个名叫Z的年轻人在纸上写下:

王单单,一九八二———?(卒年不详)

生平事迹无详细记载,悲欢

与爱恨,押解他奔向一个问号。仅此而已。

 

旧美人

她曾有一双轻盈的翅膀

在黄金打造的天空下飞翔

她是一只飞累的丹顶鹤

总想把尖尖的喙伸进名利的酒杯

她抖掉指间的烟灰

身子摇晃,乳房上的玫瑰

花开在领口,刺长在肉里

这个旧了的美人,喝醉时

傍着我不停念叨:

坏男人多,这个道貌岸然的时代

一个女人,要想守身如玉

需要在两腿之间

纹一个门神

然后哈哈大笑

然后放声痛哭

 

午夜的农场

有约不来过夜半

我一直在等

等你的脚步声靠近我的农场

在一块红土中,种下嘴唇

日日思君不见君

葡萄熟了,草莓熟了

肥水为你白白流向外人田

闲敲棋子落灯花

棋子碎了,灯光灭了

只身走进牧场

看兔子吃尽窝边草

 

卖铁的男孩

他卖掉铁环,镰刀,马蹄铁

以及爷爷拐杖末梢的金属

他掘地三尺,翻出折戟沉沙的历史

他甚至奢想斜阳洒下的余辉

可以兑换货郎手里的风车

最后,他卖掉门扣

让风吹醒屋里空荡荡的黄昏

货郎走了

背影越发狭小而尖锐

像一枚银针

拔出一个时代胃病中的黑夜

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

滇东北农村,一群饥饿的孩子

梦见自己变成铁

被远方带走

炼制成挂在幸福腰间的瓦刀

 

赤水源广场

像一个秤盘 ,挂在南大街中段

多年来一直掂量着这个城市的斤两

天空的跑道上,太阳脱下绯红的服饰

挂在天边,晨曦从朝霞中穿过广场

羽毛球邀请健身操和太极拳,在一个

小馆子里点了三份加肉的大碗米线

那个秋天午后,赤水源广场中央

卡拉不再OK,着装正派的美眉正向

一双来自乡下的解放鞋推销着怀里的优酸乳

孩子们舔着手里的棉花糖,午休在麻将桌边

一只圆润的蕾丝长袜上。假和尚慧眼识珠

他能看出二筒和幺鸡谁胜谁负

夜郎国的黄昏,在赤水河畔洗净身子

一头扎进傍晚的音乐中。滑板上的少年

穿行在不甘寂寞的探戈里,在小商贩的

吆喝中,花掉了手里的零用钱。

那个破残棋的家伙输了手上的月光,正与

一只失眠的夜莺暗对着夜里的情歌

人头攒动,红男绿女,单个或者成群结队

像一些关系模糊的病句

填满广场的空格

 

车过高原

1

汽车穿过羊群,慌乱中撕毁了矮处的黄昏

两排枯木,像别针,把村庄别在高原上

那些树,那些春天的异教徒,在死去的高枝上

悬着黑乎乎的鸟窝,像绝望的革命者举起手雷

企图炸开天空,开辟出一个没有黑夜的宇宙

或者,这些空空的鸟窝就是黑夜的睾丸

它让一只乌鸦,这高原上的寡妇

意乱情迷

2

汽车奔跑在公路上。不知

要绕过多少弯道,才能跑成星光灿烂

跑成晚霞的前生,跑成一束映山红

被谁的双手虔诚地捧到光阴的墓前

这一切,无法预知

汽车奔跑在公路上。

3

黑夜中,汽车是一座奔跑的教堂

承载着我的信仰和欲望

追着车灯,追着一小块光明

忽远,忽近。

4

间或,迎面的光束擦过我的左脸

妖精不在山中修行,爬上卡车副座

与死亡调情,司机摁住喇叭

摁住飞翔带来的快感

那声音,亢奋而又凄厉

5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月光以我为饵,在水边垂钓自己的影子

我真想把肉身从骨骼上脱下来

去草丛里捧一把泥土,把自己捏成苦行僧

赤脚走过墓场,慈悲如水

为睡着的白骨

洗净来生的痛苦和悲悯

6

穿村过寨,用丝绸裹紧马背上的村姑

我从中原来,喝醉在滇黔边境上的客栈

占山为王,干着杀富济贫的活计

一直这样胡思乱想。不知不觉

地平线勒断黑夜的脖子,山背后

太阳的头颅正被晨曦慢慢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