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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9年第1期|王蒙:地中海幻想曲

来源:《上海文学》2019年第1期 | 王蒙  2019年01月03日10:41

温柔的地中海是无法拒绝的,蓝紫的海波编织着执拗无望与从容有定的花纹,雪白的浪花生灭着转瞬即逝的笑容。带有圆圆的周边弧线的海洋,由于一无所有而显得尽收眼底,地球也变小了些。我甚至于计算着,绕海平线一周游泳的公里数、时间,还有新作此篇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她”,要不要跳下去一游试试。而原来看着十分伟岸的地中海邮轮,也由于它的安静无声,由于它的定力超强与减震设施,显得谨慎与委曲;一个海,一个可以装载数千游客的超凡豪华邮轮,被包含了多种懒惰、愚笨与贪婪的人类收拾得俯首贴耳,悄没声息。空间与时间就这样在大海洋上聚合与离散,扩大与缩小,积存与失落,而体验、感动与忘却,就这样落花流水,风起云涌,而又欲诉无言,欲唱无响。想起时间与空间,生命与感叹永远这样移动着变化着逝去着,我流泪了。

好的,假设在这篇耄耋之年的作者大龄青春小说里,她是一个三十九岁心猿意马的美女。身高一米七三,体重五十六点四公斤,长着广州人的眼睛,青岛人的身材,米脂人的脸庞与湖南人的意态;还具有北京的学士、加州的硕士、海德堡的博士学位;有院士父亲,工商联主席爷爷,在梅兰芳门下学过戏的母亲。早在二十三年前,她陷入了公主与白马王子的感情旋涡,然后遭遇到了身心俱碎的失望。然后用学历学位与超级体力训练报复了生活。然后……她走向四十岁。

最后在三年前结识了比她小五岁的声乐教师小李,小李在对彼得堡与拿玻里的比赛中都得了好名次。这终于使她恢复了美丽、笑容、狡黠,还有在大海上游览的美梦。

在一个月前,发生了隔膜。他们二人已经确定了结婚日期,订好了婚礼举行的酒店。她热烈地希望小李为她做一件事。做一件什么事呢?请大家猜一猜:例如约小李与她一起看一部伊朗影片;例如是请小李网购一瓶匈牙利产的三十筐葡萄为原料的金色甜葡萄酒;例如是要小李替她与她的一位闹了点误会的好友通一个电话,说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对于这个小小的请求小李居然未予置理。对了,就是类似的一件鸡毛蒜皮的事,使她伤心欲绝,她取消了婚事,仅仅酒店的预订费用她与小李就损失了八千块。她的父母为此痛心疾首,把她说了一顿。她则严正指出:她不可以为了结婚而结婚,她不是一件急于处理的、即将过期的罐头食品,一想到自己要做一件改变自己的生活、命运与身份的事而心有不甘,她很痛苦。她宁愿一辈子不结婚,她愿意独身一辈子。然后父亲摔了一把罕见的坭兴(不是宜兴)陶茶罐,母亲哭出了声。她过了两周从北京飞到慕尼黑转罗马上了这条邮轮“地中海幻想曲”号。当然是邮轮,它与邮政无关,但是旅行社一律称之为邮轮,也许是有中国人不喜欢把上船与游水呀游泳呀什么的联系起来。

第五天她与数千名游客上了希腊的圣托里尼岛。她在岛上吃了小吃并要了一瓶干白葡萄酒。她觉得是养生的傻劲儿使得多年来红葡萄酒在我国大行其道,然而,她只喝干白。而圣托里尼的干白一瓶只卖十个欧元。这种用本地葡萄,家酿而成的酒,说酸不酸,甜也不甜。有酸有甜而且有一种高贵的凝结,有一种保留和恬淡,有一种敲击和嘲笑,这种干白好像对消费者绷着小脸,它为了自己的挑战,并不追求可口,它微微地保护着陌生,为了并不讨好而水晶般地高洁,它有着冰雪的聪明与清爽。

她在小小的神奇的岛上,喝了一整瓶,她喝得欲醉还痴。

傍晚上船以后她在阳台舱房倒头便睡。她后来梦见自己果然登上了邮轮,梦到自己喝了琼浆玉液,梦到自己在地中海与大邮轮上飞翔。她贴着海面飞。她贴着舰舱飞,她与海鸥一起飞,她与海鸥一起降落到海面上,她也与海鸥一起戏水并且寻找小鱼作食物。她觉得有点凉。有风。头有点重。喝多了。不该喝许多酒。这时候有人敲她的舱门。

“我也在这条船上。我也在。我也上了这条船。上了船的也有我。”

像是读《弟子规》与《三字经》。像是九月一日的小学开学典礼。像是唱诗。像是念经。她哭起来了。

她飘到了第十一层甲板的咖啡厅。她走到了第十二层甲板的红色跑道。她轻盈地跑了一圈。她飞到了第十三层的迪厅,她又转到了泰国餐室。她没有看到任何人,她失望了。同时她开始更加清楚地听到声音:“当然,我是小李。我也上了这条船。我就在你的旁边。你喝得太多了。你待会儿就看到我了。我给你买了三十筐标准的“多卡衣”酒,我已经联系好了回国后马上去电影资料馆看伊朗影片《天堂里的孩子》,还有印度大师阿米尔·汗导演的《小萝莉与猴神大叔》。我已经与你的闺蜜通了电话,她说下周五请我们二人到她家吃莲藕。还有,还有,还……”

还有什么呢?天啊,她睁开眼睛了,小李穿着邮轮的文化衫,黑色的图案,MSC的字样赫然入目。他拿着一把经过他的粘贴修理完好如初的坭兴陶茶罐。广西的坭兴正在学习江苏的宜兴,发展自己的特产工艺品。然后小李哭了。她也哭了。

一小时后她开了电灯,在安静的船舱里她感觉到了些微的凄凉。她仍然相信自己内心的强大。她看了看手机,是凌晨三点。她去卫生间漱洗。她穿上一件风衣。脖子上围上一块纱。她悄悄地从十一层往上缓走。她走累了就坐一层电梯,只一层。然后在各种舱内和室内的沙发、藤椅、木凳上坐下。她发现,在这个钟点起身散步的全舰竟也有六七个人。已经有人用英语向她问早晨好。

此日的清晨应该在雅典卫城登陆,她坐了三个小时,提前在餐厅用了早餐,她轻松愉快地进入了自己的666号舱间。坐下来后,她喊了一声。

她看到,自己房间的三人沙发面前的沙发桌上,摆着的是深色的坭兴陶罐,坚硬,光泽,如墨化了的赤铜,灰、黑、赤褐,逐步变化过去再慢慢归一,如金属如玉石又如玻璃。这就是被父亲在愤怒与怜爱中摔了八瓣的那件茶具上品。

……请设想:她终于明白了,信息中会有信息的隔膜,传播时会有传播的故障。小李在她的暴怒与伤心中只说过一句话:“我没有收到,没收到,没有收到你的微信啊!”

她喜欢这次旅行。她喜欢希腊的小岛上、悬崖峭壁上的,上圆下方的蓝顶白屋子。她喜欢拿玻里的桑塔露琪亚港,黄昏时候,一只鹰在海港的上空飞翔。小李给她唱过而且还会给她唱《桑塔露琪亚》。她甚至坚信,如果余下的几天她不能在这个邮轮上找到小李,那么小李一定会三天后在罗马附近的奇维塔韦基亚码头,要不就是北京的首都机场,拿着一束产自荷兰的玫瑰等她。露琪亚的另一边就是庞贝,被维苏威火山爆发埋葬于公元75年。一面岩浆。一面火山灰。历史上有过那么多的悲苦恐惧。她们终于赶上了幸福。她祝愿自己与亲友过得幸福。

必须的。宋丹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