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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2018年12期|冶生福:翅膀(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2018年12期 | 冶生福(回族)  2019年01月02日08:46

冶生福,回族,1977年出生,青海大通人。现居西宁。2013年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七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出版有长篇小说《折花战刀》《蓝月亮》,短篇小说集《阳光下的微尘》等。作品曾获第十五届中国人口文化奖文学类三等奖、2012年度青海湖文学奖、青海省第七届政府艺术奖等、首届“魅力临夏”散文诗歌大赛一等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1

你还记得我曾给你说过马小萍划过莲的文具盒的事吧。

那两天天气闷热,一连几天不下雨,一切都在蒸笼里蒸,憋气得很。一到课间操,大家拼命往外跑,可马小萍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马小萍连跳皮筋、跳方方都不玩了。原先下课,马小萍总是第一个跳上橡皮筋,女生们都习惯了她的当仁不让,谁让她有个金掌柜的父亲,谁让她能一口气把皮筋从脚踝跳到胸上。

我们靠着教室墙,晒着早晨暖暖的太阳,看着皮筋在她灵动的脚下,从脚踝挪到膝盖处,再从膝盖挪到大腿根,再从大腿根挪到腰上,不得不承认还没有人跳过马小萍的。

在我的脑子里马小萍好像从来都是玩游戏的好手,马小萍能把跳方方变出许多花样来,单脚跳、双脚跳、并膝跳,有时一下子能连跳好几个格子,复杂的步法让男生们只有直眼的份儿。

可现在马小萍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抬一个凳子,放在太阳下一坐就是大半天,有人硬拉她玩,她只是笑一笑。她喜欢盯着我们的腿,仿佛我们的腿上有什么好东西,我们被她的这种眼光弄得心神不安。

好像也就那么一次,她拗不过大家,跳了一会儿皮筋,皮筋放到膝盖处时,马小萍满头大汗,好像她跳了一年,跳了一个世纪。从此她的腿开始瘸了,走路一拐一拐的,问她,她只是摇摇头,可我从她脸上看到了一种悲伤,一种不愿与人言说的悲伤。

马小萍孤僻起来,她宏大爽朗的声音在班里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底气,甚至有时她不回答问题,站在课堂上,定定望着老师,老师只能在她空洞的凝望中让她坐下。

只一个月的时间,马小萍就变了个人,原先那个活泼、多话、强势的马小萍已经远去了,好像她身上的什么东西被人狠狠地抽去了,变得六神无主,再轻轻一推,就会全部散落在地上。

晴朗的早晨,我和莲总喜欢穿过雾气飘浮的村庄,黑白相间的石头鸟儿欢快地跳跃在路上,那娇小的身体忽隐忽现,出没于青白混杂的石头中间。它像个石头的精灵,一眨眼就消失了,可你一眨眼马上又看到它在另一块石头后面炫耀它的美丽尾巴。

如果你再愿意走几步,你就会走到村边的小溪,河里披着一身黑褐衣服,摆着飘逸长须的狗鱼悠闲地来来往往,而全身银白我们称之为明鱼的湟鱼卖弄着它们灵动的姿势。我和莲前脚刚跨过小溪,就听到有人在树林里大声号哭。

我和莲心有余悸地走向树林深处。

一辆轮椅停在林子中间,轮椅上斜躺着一个女孩,她背对着我们,一个大人站在轮椅后,青筋暴绽的手紧紧握住轮椅的把手,那种握法能把把手捏出水来。

突如其来的恐惧向我和莲袭来,据说这片树林里经常出怪事,前几年,八里村一个汉族妇女想不开,带了条细绳跑到这里来想上吊,被我们村的人救下来了,后来这片林子经常出怪事。

其实在我们这里,每个村子都有一块这样的地方,总是寄托着村民奇奇怪怪的心理,有的属于大人们,有的属于小孩们,我们把这些地方称为不干净的地方。

我和莲悄悄离开,只是走得急,没看清那轮椅上是谁。

日子一天天过了,我和莲依然如往常来往于学校和家,从村医那里要来盐水瓶,洗干净,灌上满满的一瓶茶,带一块馍馍。上学路上我们总会遇到萝卜地。只要我们愿意,钻进地里,揪住萝卜叶子,随手一拔,翠玉样的萝卜就白白嫩嫩地出现在我们手中。为掩盖我们的罪行,我们会用土盖住萝卜坑,把萝卜叶子随手扔到密密麻麻的青稞地里。

咬一口萝卜,就一口馍馍,那是我们最大的享受。一到夏天,教室的窗户永远都开着,如果你看到有人捂着嘴冲出教室时,大家都会心一笑,知道这个人偷吃萝卜了。

萝卜好吃,嗝奇臭。不时有人冲出教室,如果老师在课堂,一不小心一个萝卜嗝冒出来,满教室都会弥漫着臭味、恐慌和强忍的笑声,老师很快能找到打嗝的人,而且打嗝的人十有八九都偷了人家萝卜,有时老师还会罚他们从自家地里拔萝卜回来,在萝卜头上用刀按十字形状剖成四长条,中间撒点盐,老师就着萝卜读课文,脆生生的咬萝卜声伴随着老师的古诗朗诵:

一去两三里,

烟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这时不知从哪个角落又冒出了一个嗝,那萝卜独特的臭味顿时弥漫在教室里,老师皱了皱眉,还是边吃萝卜边念书。

这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的《丑小鸭》书不见了,我急疯了,从第一个人的书包一直搜到最后一个,可是不见书的踪影。

搜到一个空座位时才发现,这个位置空了好多天了,我才猛然想起这是马小萍的课桌,马小萍很多天没来教室了。

消息还是传来了,马小萍好像得了什么病,先是走路疼痛腿脚不利索,然后挪不动腿,最后脚都不能挨到地上。

此时我想起了马小萍的种种不好来,她欺负莲的种种事情涌上我心头,比如她的目中无人,她的骄纵蛮横,她的自以为是,她的霸道无理,这些成语无师自通地一个接一个地涌现在我脑海中。如果平时,我一个词都想不出来,可这会儿那些词都是自己一个一个地蹦出来,好像这些词平常就悄悄地藏在那里,等在那里,现在这个机会来了,马小萍变成瘸子了,这些词就恶毒地在我脑海中冒了出来。

莲好像变得不认识我似的,吃惊地看着我唠唠叨叨说个不停,我没好气地说:“怎么,没见过呀,你忘了她欺负你的事吗?”

莲说:“她欺负过我吗?”

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再理她,莲这个人就这样,关键时刻总是掉链子。

可是我再也没找到我的那本书,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诅咒着偷书人走在路上摔跟头,偷萝卜时被人抓住,上课时总打萝卜嗝。

2

面前是一片油菜花地。那时我们在地里撒开脚丫跑,被蜜蜂追了一路。

这是我和莲曾经捉过蜜蜂的油菜花地,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给你形容这一大片金黄的颜色,那时金黄色就是我们的书包,我们的书本,我们的学费,我们的希望。

你看,那黄灿灿的油菜花,它从出生到结籽,都在等待着这金光灿灿的一天,每个父母,每个孩子也一样,世间万物都在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金灿灿的时刻,只不过我们看不到罢了。

请你再靠近点吧,靠近这铺了一地黄金的土地吧!不,黄金能算什么,它的颜色能比得上万物的颜色吗,它的颜色能比得上这鲜活的金黄色吗?

人是最敏感的情感动物。造物主为了爱人,把大多数人感知万物情感的器官温柔地拿去了,如果不拿去,光是人自身的情感就让人焦头烂额,更别说存活在这万物繁杂的情感里。

其实人的品德达到一定程度,只要用心,就能感受到万物的情感。

你还是不要钻进地里!那样会有多少株油菜花被粗鲁地踩在你脚下,它们的成长和你一样多么不容易,它们在春天黑暗的地下听到一声召唤,长出第一根根须,从此它们的心中就有一道亮光,它们在黑暗中期盼着生命的再生,期盼着种子金黄的时刻。

不要像牛一样在油菜地里追逐蜜蜂,蜜蜂是花的天使,也是经典中提到的神圣的动物!

一只蜜蜂正艰难地爬过你的手背,你的粗鲁终于给你带来了后果。你终于举着右手向我走来。你知道吗,为了保护它自己,那根射出的刺可是拉出了它所有的内脏,它的生命也即将在黎明前终结,它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你最好还是坐下来,我给你讲讲马小萍夏天的故事吧……

……我记得马小萍辍学后第一次见她也是在这一片油菜花边。

我和莲站着,马小萍坐着。

我们站在油菜花地边,马小萍坐在油菜花地边。

我们大家都不说话。

一阵又一阵的忧伤正从油菜花地里扯烂嗓子般地冒出来,那轰鸣着扑过来的油菜花香似乎把铺天盖地的清油般的忧伤向我和莲泼了过来。

马小萍竟然坐在一个轮椅上!

马小萍没有抬头,她钉子样的目光钉在我的脚上,我感觉到一把刀子正慢慢划过我脚上的大拇指,划过我脚面的血管,划到我的胫骨,划到我的膝盖。这把刀划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狠,一直划到了腰。我相信莲也有这种感觉,因为她不自觉地跳了一跳。

我真的没办法给你形容当时那种感觉,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何处。

马小萍笑了:“这个轮椅是我爸爸从北京买来的,你说好看不?”

我和莲连忙点点头,我们不想再打击她。说实话,我真的没见过轮椅,这方圆十几里的人们都没见过。在我们这里,如果一个人残疾了,他一辈子的命运就拴在土炕上了,就像我父亲一样,而轮椅只有马小萍的父亲能办得到。

一只蝴蝶在我们眼前飞过,马小萍的眼睛追了过去,她的目光追着那只漂亮的蝴蝶飞呀飞,但她的目光我真得无法形容无法表达。

莲说:“你喜欢蝴蝶吗?”

马小萍说:“喜欢,只要是有腿的我都喜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莲朝那只蝴蝶追过去,追了半天,那只蝴蝶飞向了高高的天空,而莲摔了一身泥,马小萍看着莲狼狈的样子哈哈笑起来。

马小萍的父亲看着马小萍笑了,他也笑了,他说:“以后你们多陪马小萍玩,我给你们买好东西!”

看着坐在轮椅上的马小萍,看着她骄横之中不失绝望,绝望之中满是可怜的样子,我和莲重重地点了点头。

莲说:“叔叔,让我们推她玩吧!”

马小萍的父亲也点了点头。

马小萍说:“我们玩皮筋吧!”说完从轮椅上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根皮筋。这皮筋比莲玩的高级多了,莲玩的皮筋不过是用废旧内轮胎一点一点剪着拴起来的,上面满是打着结的疙瘩,有的地方剪得窄,有的地方剪得宽,窄的地方最容易断,疙瘩上绾疙瘩,整条皮筋显得笨重而丑陋。

马小萍的皮筋可不是用旧内胎做的,而是一个接一个的五颜六色的橡皮筋串起来的。我们知道这五颜六色的橡皮筋在小卖部里很贵,女孩们用这扎头发都嫌奢侈,更别说用它串成一条长皮筋,这可不是我和莲所能想象的。

价钱贵就有贵的好处,马小萍把皮筋套在轮椅上,也套在我的脚上,莲站在皮筋前面,看着这条五颜六色的橡皮筋,有点力不从心,怕把皮筋踩坏了。莲跳得小心翼翼,尽量不挨皮筋,她还省去了用脚勾皮筋的强项动作,这动作力量大,一不小心就会弄断皮筋,皮筋还没有挪到小腿上,莲就累得气喘吁吁。

马小萍说:“跳得真好,我的腿如果好着,我能跳得比你高,比你快,这么低你就喘气,太弱了!再挪高点!”

马小萍边说边把轮椅后面的橡皮筋使劲挪到高处。

莲跳累了,本来不想跳,看着马小萍的脸,莲只好硬着头皮站在皮筋前,她决定还是不碰到皮筋,她得比平常跳得更高,跳得更累,一套动作下来,莲的双腿开始哆嗦。

马小萍还在怂恿着莲:“跳,快跳,你不是跳得好吗!”

可在我听来,这怂恿声中还有别的意思,我也揣摩不透马小萍的心情,莲分明有了泪花。

我知道她看不惯马小萍的霸道样子,看着这五颜六色的皮筋,按照莲的性格,她肯定没有忘记马小萍划过她的铅笔盒,可是莲看了看马小萍的腿,望着齐腰高的皮筋,还是深吸了一口气,纵身跳起来。

莲还没挨橡皮筋,这橡皮筋突然从马小萍那边断了,断开的橡皮筋迅速地弹过来,扫过莲的脸,莲的脸上抽出一道红印。

马小萍突然大哭起来:“我的橡皮筋!你赔我的橡皮筋!”

莲吓呆了,我也呆呆地看着盘成一团的橡皮筋,我和莲的家庭条件半条橡皮筋也赔不起,更何况这还是马小萍父亲从北京城里买回来的,就算我俩有钱,也无处去买。

马小萍歇斯底里地骂起来,她骂莲没父亲,她骂莲是有人养没人教,她骂我是个叫花子。我真没想到坐在轮椅上的马小萍竟然学会了这么多骂人的话,那些话句句戳人的心,句句都是杀人的刀。

我才发现了马小萍的另一面,怪不得她坐轮椅后身边竟然没有一个朋友,我想她最初是有朋友的,那些朋友可能被骂走了。

望着马小萍扭曲的脸和莲惊呆发青的脸,一阵又一阵的愤怒和悲哀涌上心头。我真想用那橡皮筋塞住马小萍的嘴,真想狠狠地打她几个耳光。

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气得浑身发抖。都怪我们自己,谁让我们低眉下眼地玩马小萍的橡皮筋,这全都是我们自找的。

我俩想扔下橡皮筋不理马小萍,可是我俩毕竟弄坏了她的橡皮筋。我仔细地看着那根断橡皮筋,只见橡皮筋上有一道齐刷刷崭新的刀痕,我的愤怒顿时爆发了:“马小萍,你欺负人也不能这样欺负,我们好心好意陪你玩,你却来了个猪八戒倒打一耙,自己割断了橡皮筋,怪到我们头上!”

马小萍说:“你俩不赔也没关系;我给你父亲告一状,别忘了你们家的救济款是我舅舅管着!”

我一听,那冲天而上的怒气全消解了,我感到了一阵浓似一阵的恐惧,我不愿意我的父母哥哥知道我的坏事,我也更不愿意让莲的母亲知道。

马小萍凑上来:“还有一个办法,我不让你们赔!”

3

就是这片田野,有花有草,每天早晨,太阳慢悠悠地从东面爬起来,挂在马莲花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着七彩之光,在清晨的微风中轻轻摇曳,随着风儿有些像珍珠一样洒在马莲花中不见了,有些在阳光的温情抚摸下飘入空中。

我们村就这块地最开阔,马莲花一大片一大片长得旺旺实实,那些细碎蓝色的花上隐藏着细碎的蓝色秘密。你冲向那些藏着自己心事的蓝花,我担忧起那些蓝花来。

你还是停下了,我长出了一口气。

哦!是只蝴蝶!这是怎样的一只蝴蝶呀,它有着紫色的底纹,有着红色大眼睛样的斑纹,它此时正落在马莲花上吮吸着花蜜,它丝毫没有察觉身后逼近的你。

那时马小萍看着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马莲花,那些蓝格莹莹的马莲花在她的眼中燃烧。马小萍看到了一只盘旋在马莲花上的蝴蝶,那蝴蝶也是蓝色的,比你现在看到这只小多了,接着又有几只飞过来了,其中一只落到了她的腿上。

马小萍仔细看着腿上那只蝴蝶,没有惊动它,过了一会儿,那只蝴蝶飞走了。

马小萍说:“你们给我抓一百只蝴蝶,一百只蜜蜂,一百只蚂蚁,就可以不赔我的橡皮筋,但我只要活的,可以一只一只地送给我,我一个一个地记在本子上,到时我把这根橡皮筋送给你们!”

莲说:“一百只,你要干什么?”

马小萍说:“这你管不着,抓还是赔,快点回答!”

我的心思活了,蝴蝶、蜜蜂、蚂蚁太好抓了,不就是辛苦点吗,为了那根橡皮筋,我也愿意!我当即答应了马小萍。

可是莲硬要问马小萍用处,马小萍望着那忽上忽下的蝴蝶不再说话,气鼓鼓地把身子拧巴过去。

看着马小萍轮椅上远去的背影,我和莲叹了一口气。我和莲找了纱布,又找铁丝拧成圆圈,把纱布套在圆圈上,就能轻易地扑到蝴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