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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文学》2018年第9期|许仙 :去年的雪

来源:《时代文学》2018年第9期 | 许仙  2018年12月28日08:38

说是去看雪,其实不尽然。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看到过像样的雪了。气象预报说,后天江南山区大雪。我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就尖叫起来:“走吧,离开这儿,那个地方在等你呢。”我犹豫不决。那个声音又叫:“你还等什么?那个地方要下大雪了。”我这才向女科长请了五天年休假,而且谎称是母亲病危。第二天一早,我驾着长城越野车,像逃亡一般离开了闹心的都市,直奔清凉山。

这儿与安徽省交界,重峦叠嶂,太子尖上,云雾缠绕,如临仙境。这些年,我有好几次都想象着自己离家出走,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定居下来,隐姓埋名,开始新的生活。在太子尖顶上,我将越野车停在路边,下车,斜靠在车身一侧抽烟;我独自眺望雾茫茫的山下,恍如隔世。

因为零距离,身边的雾粒视而不见;而由近及远,雾层渐次浓厚,将一切都掩盖了。除了混沌的大雾,什么也看不见。很难想象,那么细微的水珠,肉眼都无法将它分辨,却能将整个世界吞没了。山上弥漫着湿漉漉的像松针般尖细的阴冷,夹杂着植物死亡和腐烂的气息。我冷不丁地哆嗦了一下,眼前又浮现出阴冷的东河,河面上的薄冰像毛玻璃罩着一具尸体;若梅静静地睡在河底,瞪大着双眼。她是在张望众安桥上的行人,还是在张望天上的月亮?

“为什么?”

我早已问过千遍万遍,但现在我又加上了一遍。

我猛地摇摇头,将烟屁股扔在地上,抬起右脚使劲地踩灭它。

我在山中找到一家农家乐。我看到用竹篱笆拦起来的高大院门上有块横匾,上面写着“沈氏农家乐”。院门大开着,我就直接开进去,将车子停靠在院子东侧,一辆黑色轿车、一辆红色轿车和一辆银灰色面包车边上。我的脚还没有落地,就听到主屋那边传来狗的叫声,一条黑色狼狗率先朝我冲来,接着又有一条白色狼狗和另一条黄色狼狗跟上,它们呼地围上我,气势汹汹的。黑色狼狗凑到我右脚边,嗅了嗅,然后用它的舌头舔了下我穿袜子的脚踝,才抬头与其他两条狗对视了一下,像是在交换意见,又像是对我做了必要的鉴定。这时候从主屋里赶出来一位红脸膛的中年男人,身材魁梧,虎背熊腰,乍一看是个粗犷男人。他穿着鼓鼓囊囊的灰色羽绒衣,像一头北极熊,灵活地朝我奔来。但走近了再瞧,他满脸松松垮垮的皮肉,泄露了他应该是个生活散漫的人。想必他就是老板吧。他拦在长城越野车前,冲从车里钻出来的我挥手,一下比一下狠,像在赶一头到处流窜的猪回栏圈。他中气十足地吼:“走吧,走吧,要封山了。”

“干吗?”我站直了身体,左手扶住车门顶沿问。

“大雪明天就到了,封了山,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我就是来看雪的。”

“雪有啥好看的?我不是吓唬你,你今天不走,整个冬天休想走得了。”

“呵呵,这么好的地方,一辈子不走都行。”

我四周望望,这儿景色绝对好;我心说,你吓唬谁哪,老板。

老板脸上绷得紧紧的,倒让我觉得他其实是个坚毅有原则的男人。这么一想我就有些好奇,他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背后又有着怎样的故事?

就在我们对峙时,老板娘赶出来了。

她训斥老板道:“来的都是客,哪儿有赶人家走的道理!”

黑的、白的和黄的三条狼狗,见到老板娘就迅速从我身边撤离;它们跑到她身后,转身,站住脚,摆出一个扇形的阵形,三对大眼睛乌溜溜地盯着我,大有老板娘一声号令就把我灭了的架势。

老板见到老板娘,就像老油条的老鼠见到猫,只顾自己急匆匆地蹩进屋里去。

老板娘身着一袭白色羽绒衣,竖领敞开,纤巧的脖子上系了条红色丝巾,艳丽的巾梢顺风飘动;看侧面,还以为她是个姑娘呢。老板娘笑呵呵的,嗓音清脆:“请进。”我从后备厢里取出拉杆箱跟她进去。她笑道:“家里确实没有其他客人,饭菜就不单独为你做了,我们吃啥你就吃啥,可以吗?”声音如春风中的银铃,非常悦耳,不容我有其他想法。我忙答道:“当然可以。”

老板娘吼了声:“春天!”三条不同颜色的狼狗飞快地跑走了。

我问她吼谁哪?

她说狗呀。

她说黑的是春天,白的是夏天,黄的是秋天。

“那冬天呢?是什么颜色?”我顺着她的话问。

她说:“就三条。”

我又问:“老板娘不喜欢冬天?”

老板娘说:“喜欢,才不当狗来使唤。”

老板娘一直在笑。

老板娘带我到二楼,东头第一间,朝阳,她推开房门道:“我把最好一间房给了你呵,中午还有剩菜剩饭,我给你热热。”我说:“不用了,我想先休息。”听我这么说,老板娘迟疑了一下,又问:“你住多久?”“个把星期吧。”“老板是个爽快人,我也就不多要了,吃住一起,每天一百五,便宜吧?”“便宜便宜。”我无心计较这些,就随口道。“那你先预付一千块吧,把身份证给我,我登记一下。”“好。”我摸出皮夹,数了钱,又抽出身份证,叠在一起,放到她手上。她下楼,一会儿又上来,把身份证还给我,并帮我打开空调。她说:“那你好好休息,吃晚饭再来叫你。”“谢谢漂亮的老板娘。”她笑得像朵花。我站到窗前,窗外的山林呜呜直叫,整座山在剧烈地摇晃。

我突然像雪崩一般,整个人松懈了下来。

有人敲门时,我正在昏睡中。敲门声像是从梦里发出来的,持久而有魔力,像婚礼进行曲或丧礼进行曲,一遍接一遍地在我梦里演奏。上一遍与下一遍中间会停顿一下,正当我以为停了的时候,又开始了。

“谁呀?”

“老板,吃晚饭啦。”

房间里一片漆黑,惺忪中明白是叫我吃晚饭,我才出了一惊,都这么晚了吗?我看了一下手机,已经五点一刻了。我在都市里常常失眠,而现在居然沉睡了整个下午,脑袋沉沉的。“我马上下来。”我答话是不想再听到富有节奏的敲门声。

我讨厌这种富有乐感的声音。

“该死的!有必要拿进行曲来敲门吗?”我在心里犯嘀咕,“我还没死,也不想结婚。”

若梅静静地躺在结冰的东河里,从她胸口到腰里,缠绕着八条拴自行车的铁索链条,整整八条哪!都上了锁。这些沉重的铁索虽然稍细,但都比较长,每根能在她胸口缠绕两三圈。她的四肢是自由的。落在身体两侧的纤纤玉手紧握住拳头。拳头里是东河黑漆漆的淤泥,有一股难闻的腥臭味,把她的双手都弄脏了,弄臭了,就像菜市场里成天与海鲜打交道的水产品女摊主的双手,令人作呕。

这一切只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

我拼命地摇头,好像能把它们从篮子般的脑子里甩出去,甩个精光。

我打亮顶灯,起床,穿戴整齐,又洗了把脸。洗脸时我发现眼角有两大坨眼屎,这是某种疾病的预警信号。我开门出去,她还站在门口。她应该是老板娘的某个女儿,年纪比我小吧,但也不会小很多,最多三四岁的样子;她穿着入时,是外面有裙里面有裤的那种时髦的服装,一身墨绿色。她的模样活脱像老板娘,同样非常扎眼。

我赶紧移开目光。

她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左边有颗虎牙,很迷人。

她肯定知道这个,就习惯咧大了嘴巴傻笑。

她催我快点,说:“已经开吃了。”

她说:“我叫丹雪。老板贵姓?”

我说我姓杨,并礼貌地朝她笑了笑。

楼下客厅里灯火辉煌,大家正围着热气腾腾的圆桌,有说有笑地吃得热闹。我稍稍目测了一下,除了已经见过面的老板和老板娘,还有两对年轻男女和三个孩子(两女一男,年龄在三岁以上,十岁以下)。我和这个叫丹雪的女人刚走完狭窄的楼梯,出现在客厅门口,他们就顿时安静下来,连三个小孩子也乖乖的,齐刷刷地盯住我看,好像我是头怪物。老板娘热情地招呼我,老板拍拍他身边的椅子背,叫我过去坐。我有些受宠若惊地坐到他身边。丹雪紧挨着我,坐在我的另一侧。她的椅子是一个同样红脸膛、身材魁梧的年轻男人自动让出来的。他有一对又粗又黑的眉毛,像是用毛笔蘸墨画上去的。在一字形的浓墨下,是两颗与眉毛极不相配的小眼珠,在一个劲儿地傻笑。对面有个年轻女人就说他:“刚才就跟你说了,你偏不听,现在懂了吧……”老板娘一直在笑。她隔着老板鼓鼓囊囊的肚子,迂回曲折地递给我一只玻璃杯子说:“来一点吧?这是我们家私酿的秘酒,别处可喝不到呵。”

我还没有醒透,头有点昏昏沉沉,感觉也有点木;我微笑地婉拒了她的好意。

我说:“我不会喝酒。”

“不可能!”老板娘故作惊讶地笑道,“男人烟酒不分家的,会抽烟就会喝酒。”

“谢谢,”我说,“我真的不会。”

丹雪似乎有些失望,她迅速起身,把失望掩盖过去了。

她去给我盛了一碗米饭。

那是一只海碗。在都市里少见的。至少我家里不会用这种特大号的碗来盛饭的。她还盛得满满的,堆得山高。沉睡了整个下午,我丝毫没感到饿;尽管我一整天都没有吃过东西。我说我吃不了这么多。真的。丹雪为难地劝我道:“你吃了再说嘛。山里产的米,柴火烧的,特别香。”我被老板和丹雪夹得紧紧的,进出都很不方便,就没好意思起身。我吃了一口,味道果然不一样。确实不一样。“好吃,好吃……”我连声赞道。好像刚下肚的这口饭是个诱饵,立马将我的饥饿诱惑上钩了,我顿时胃口大开。“吃菜,吃菜。”丹雪夹了块肉到我碗里,她说:“这是黄麂肉,你吃过吗?”我不知道这桌子菜里,除了笋干烧肉、蕨菜干炒雪菜、石衣青豆炒香干、萝卜、豆腐和新鲜蔬菜外,还有野猪肉和黄麂肉,我从来没有吃过。

三条分别叫作春天、夏天和秋天的狼狗,在饭桌底下不安分地钻来钻去,它们毛茸茸的身体擦过我的大腿时,总让我有些担惊受怕,我怕它们冷不丁地在我腿上咬一口。

我长到这么大,还没有来深山老林里待过。一趟都没有。出行前我做了功课,导航是个好东西。我之所以把目的地锁定在清凉山,是因为两年前我看到过一篇报道,说有个驴友在清凉山上失踪了,第二天找到时他已经冻得冰硬。能让人失踪,又能一夜之间冻死人;我想清凉山肯定高,肯定复杂,肯定是我一直以来所向往的那种山。

我和若梅结婚两年,或者一年,或者更早一些,那个声音就在我们一次做爱失败后,我侧身背对着她抽烟时,突然从我脑子里冒出来。那个声音说:“走吧,离开这儿,总有一个地方在等着你。”那个声音自说自话,你不知道它啥时候冒出来,但总是在某个我有难言之隐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不过,自从我看到那篇报道后,那个声音就把“哪个地方”改成“那个地方”,目的地就非常明确地锁住是清凉山了。

“为什么?”

我这一生都在问为什么?这个为什么?那个为什么?现在,那个声音为什么选择死了人的清凉山作为目的地呢?难道我也要寻死吗?但我的同事——唯一一个和我走得比较近的男同事——可笑的大伟却对我说,只有作死的人才会作死。他又说,假如你要找死,那你肯定会有充分的时间找到适合你的死。这家伙看书多,偶尔能从嘴里蹦出一两句扎人心的话。可是,我贪生怕死;就是睡在我身边有五年之久的女人,也比我这个窝囊的男人伟大。我是真的越来越弄不懂她了,若梅就像一团谜,你越猜她就越令人费解。

心灵是孤独的猎手。

每个人的心灵都是这样的猎手。它们穿行在芸芸众生这片茂密的热带雨林中,将其他任何心灵视作捕捉的猎物,瞄准,射击,砰!猎物落地,猎犬捡回来,交到你手上。但是,你得到的又是什么呢?那只是一个死物,没有生命,没有思想,什么也没有。

若梅选择躺在冰冷的东河里。从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各种心灵的子弹冲我纷至沓来:冷漠、谩骂、诬陷、背叛、仇恨……任何一枚子弹都能要了我的命。但我依旧贪生怕死,苟活在像被埋了还没有死透的黑暗的泥潭里。如果我敢于面对死亡,敢于去死;那么,我也就不是现在的我了,我的人生早已获得巨大的成功,在都市里惬意地过着另一种生活。

我是自找的。我们都是自找的。

我虽然不明白那个声音为何选择清凉山,但我清楚那个声音就来自我孤独的心灵。

我惊讶地问:“现在还有黄麂?”

我没有吃过黄麂肉,更没有见过黄麂跑,不知道它长啥样的。

“有呀。”丹雪抢答道,又夹了块肉,得意地说,“这是野猪肉。”

“呀?”我有些吃惊。

丹雪笑道:“要不,明天叫爸带你去弶野猪和黄麂的地方瞧瞧?”

“真的?”我惊喜道,“太好了。”

我扒下半碗米饭时,才注意到大家都在瞪着我在笑;就连三个孩子都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我像老山羊啃嫩草般嚼动的嘴巴,笋干很嫩。我发觉自己就是个抢羹饭的饿死鬼,吃得太快了。刚才我还说自己不饿来着。真丢脸。尤其在四个漂亮的女人面前。我继而又发觉这家子早就达成了某种默契,老板娘和其他两个女儿,一直在笑,她们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纵容着另一个女儿——丹雪;而老板和另外两个年轻男人,则不动声色地饮酒,好像除了喝酒,这儿就没他们什么事。我自嘲地笑道:“柴火烧的米饭就是好吃。”老板娘笑道:“好吃,你就多吃点。”说着,她也夹了块黄麂肉给我,越过老板鼓鼓囊囊的肚皮送到我碗里。我忙说谢谢。又说不客气,我自己来。老板娘笑道:“那你筷头长些,在自己家里嘛。”

“在自己家里?”瞧老板娘说的。

我放慢吃速,无论是菜,还是饭,都强迫自己在嘴里多嚼几下。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良策。

喝酒的人很少吃菜,这让我更加羞愧。他们也不像朋友聚餐那样频频碰杯,只是散淡地饮着自己门前的酒,只是乐呵呵地傻笑着,很少说话。随着落肚的液体的增量,他们相似的红膛脸上的笑容更灿烂更蓬勃。但他们笑得毫无个性。我也说不上原因,但我就是这么觉得的。我吃完堆得山高的一海碗米饭后,感觉自己还能再吃半碗;但我不能再吃了,不然真成饭桶了。

我坐在那儿,巡视着他们门前的玻璃杯,液体血红血红的,说得好听点是琼浆玉液,说得直白点是鸡血。我没话找话地说:“这是什么酒呀?颜色好鲜艳呵。”说实话,我有些心动,见他们喝得那么尽兴,我也想喝上一口,尝尝是啥滋味。

但我从不喝酒。

也正因为我从没喝过酒,我就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喝;会喝的话,又能喝多少酒。

“来一点嘛,”老板娘热情地劝我,“尝一下又不要紧的。”

任何话从她嘴里出来,永远那么在理,永远那么动听;别人只有听从她的份儿。

她狐狸般的媚笑更是令人无法抗拒,如果我还是个有种的男人的话。

但我一般都不太有种。

老板粗壮的大腿,确切地说,是他坚硬的膝盖,在饭桌下用力撞了我一下。

刚巧就撞在我冰冷的膝盖上。

我皱了一下眉头。

痛!

我扭过头去,却看到老板正低头喝他的酒,像老牛在池塘里饮水,上半身臃肿地前屈,对我询问的目光丝毫不予理睬。想到他午后在院子里见到老板娘时,就像老油条的老鼠见到猫一般的熊样,我猜他是故意不理我的。但我清楚,他是有意撞我的。他干吗要撞我?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喝了一大口酒后,依旧低着头,拒绝回答。

丹雪接住老板娘递过来的还有小半瓶酒的雪碧瓶,往我门前的玻璃杯倒了半杯。我还在想老板撞我膝盖的用意。我有些犹豫,拿不定主意,我觉得老板的意思,应该是叫我不要喝,难道这酒有什么问题吗?应该不会吧?他们不都是好好的吗?但我还是说不喝不喝。丹雪硬将酒杯塞到我手上。她脸上的笑容也比刚才大了许多,那颗虎牙鹤立鸡群般地突出在两排洁白的牙齿间,非常招摇。“喝嘛,又不是毒药,”她说,“喝一口又不会死的。”

她竟然用了“死”这个字。

她这是以“死”相逼哪!她把我当成胆小鬼,就有点儿小瞧我了。也或许是我想多了,她话里带“死”字只是个习惯而已。现在很多年轻点的人,都有这个习惯。“你不说会死呀?”“你不笑会死呀?”你不这样会死呀,你不那样会死呀。若梅就有这个习惯,有时候听着她满口死死死的,我就心烦,特心烦,我就生气地冲她大吼:“你给我少说两句 ,闭上你这张破嘴!”其实,我也有这个习惯,只不过我习惯话里带个“破”字罢了。破单位、破领导、破女人、破车子、破玩意……什么都是破的。但什么都是破的的我,至今还活着,而说死的若梅却真的死了。

当然,照大伟可笑的说法,我只是存在着,而不是活着。

两者有区别吗?

丹雪拖着好听的尾音,让我心软。我顺从地喝了一口。确切地说,我只是微微侧过杯子,让杯中的液体慢慢地没到双唇之间,就像钱塘潮水爬上长满水草的江滩后,又迅速退潮一般,只含了一点点在我的嘴里。我得先尝一尝味道,才允许它们咽下去。

酒很香,也润喉;丝毫没有苦、涩、辣、烧的感觉。

我在丹雪殷切期待的目光中,又大胆地补了一口,比第一口起码大了一倍的量。

我这才放下酒杯,赞道:“不错不错,这酒挺好喝的。”

“就是说嘛!”丹雪以夸张的语气肯定道。好像是她喝了酒,而不是我。

凌晨,我醒来,房间里亮着一盏灯,是左边床头柜上的台灯,灯光像一个橘红色的小圆圈,只圈住很小的地方。我就躺在它身边的黑暗里,看到左侧墙上的那排窗户,天还没有亮,但已经有了一种少见的银灰色的亮光,像白雾一般从窗户涌进来,把房间粉饰得白涂涂的。东头墙角上的空调突然发出嗡嗡的震动声,给我一种老牛拖破车的沉重感。我感到口渴,感到胸闷,但我不想动,一点都不想动,浑身酸痛,就像《活着》里的小学生有庆被抽干了血。

此刻,我就有一种猛然间被抽走大量血的疲倦和眩晕。

但我清晰地记得那个刚刚结束的奇怪的梦。

在那个真实得像真的一样的梦里,丹雪架着梦里那个哈哈大笑的我,踉踉跄跄地爬上狭窄的楼梯,楼梯的宽度容不下两个并肩而行的身躯,磕磕碰碰的,我的没有圈在她肩膀上的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楼梯扶手,因为用力过猛,楼梯颤颤巍巍的,楼梯的踏板也发出嘎吱嘎吱痛苦的呻吟声。梦里的那个我不知说了什么,我倒不记得了,只记住她的揶揄:“你就吹吧。”

好像她的揶揄是份崇高的奖赏,梦里的那个我又哈哈大笑,像打了胜仗的将军。

她将梦里的那个我架进房间,让我坐在床上,从她自己的肩膀上撤下我的手臂;但梦里的那个我醉得连坐都坐不住,她一松手我就突然仰天横倒在床上。丹雪也随之倒在我身上。她比我想象的要重得多,就像四五十公斤的石头压在我的胸口,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听到自己又粗又急促的喘气声。“你干什么?”她用力拆开我圈在她身上的双臂,从我身上爬起来。梦里的那个我就猛地挺了下上半身,又一把抓住她的右手,或者是左手;我记不清了,反正我们又一次倒在床上,身体压住了身体。

她气愤地问:“你是我的谁呀?”

好奇怪的问法,她有必要这么问吗?

梦里的那个我回答了。或许没有回答。我困死了,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但梦里的那个我却异常清醒,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将我压在身下的棉被艰难地抽出来。为此,我不得不滚了一个身。她在床前蹲下来,给我脱掉了皮鞋。先是左脚,咚!一只鞋子掉地板上。再是右脚,咚!又一只鞋子掉地板上。她脱掉我的两只白色棉袜,左脚的塞到左鞋里,右脚的塞到右鞋里。她把两只鞋子理到一起,放到床头柜角边的床底下。她解开我的裤带——一根牛皮带,锯齿卡口在皮带反面的某一段上咬下浅深不一的牙印,就像老泼妇留在丈夫手臂上的伤痕。她抱我坐起来,我的脑袋搁在她的左肩上,她给我脱光了上衣;然后托住我的头,把我放倒在床上,再脱裤子。她站在床那头,双手抓着我的裤管末端,恶狠狠地往自己那边扯,就像从我身上撕下一层皮。难道她认为我有裸睡的习惯吗?就在她扒走我身上最后的那点裤衩时,我想阻止她来着的,但我实在太困了,我只抬了抬屁股就又睡过去了。

这个丹雪,她做完这些事情,转身就走了。

我听到浴室里哗哗的流水声,好像山上的瀑布,在远处响个不停。过了很久,才传来踢踢踏踏细碎的脚步声,一溜烟消失在我的床前。她潮潮的暖暖的软软的香香的身体,被硬塞到我的被子里,迅速地贴上梦里的那个我的后背,她那对软嘟嘟热乎乎的大乳房挤在我的背上,挤得扁扁的。我被吵醒了,尽管她什么话都没说,房间里静就得连像老哮喘病患者的空调也屏住了喘息。确切地说,是梦里的那个我的身体醒了,像个潜伏在黑夜中的小偷。

她的一只手轻轻地扳动我的身体。

我顺从她的手势,翻过身去,压在她身上,就像大一号的锅盖盖上小一号锅子。

两次欢爱后,我斜靠在床头板上,将凌乱的棉被用力往上拉了拉,盖到双腋下面,然后点燃一支烟,默默地抽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这一刻,我的体内空荡荡的,空虚得就像一口钟,唯有心脏像钟摆一样,在钟空中孤独而又无聊地摇摆着。但到了下一秒,我又像做了错事的小学生,突然有了跟老师说明原因的冲动,却又拿不定主意该说些什么。

我喃喃自语地说起从前有过的梦想。

她应声侧过身,屈臂支着头,看着我抽烟和说话。

我说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就梦想自己在深山老林里有一座小木屋,木地板上架起一只火盆,生起旺旺的火,火盆上支着一把熏得墨黑的白铁水壶,长长的壶嘴呜呜地喷着一股白烟般的水蒸气,就像滚滚的浓烟弥漫开来,木屋里很温暖,湿漉漉的,有着我说不上来的温馨和安宁;老狗来福跟随我已经十五六年了,它就趴在门外,披着我给它裹在身上的毛毯,捂住了耳朵,偶尔看一眼满天飞舞的雪花,一声不吭。就在这座温暖的小木屋里,我和心爱的女人在火盆前的地板上,夜复一夜疯狂地……

“什么?”她故意问,一对大眼睛亮亮的。

我说:“就那个呗。”

她笑道:“那你的愿望现在实现了。”

“嗯,正在实现中。”我笑道。

“饿吗?”她问。

我说:“饿。”

又一次。

我们疲倦地相拥在床上。

我把脑袋埋在她那两只沉甸甸、暖乎乎的乳房中间,就像倦鸟钻进了窝里。

她一直在笑。

她就像怕痒似的,不停地扭动上身。

我终于清醒了。我扭头查看床头柜上的烟灰缸,有三个烟头倒立在缸中央,边上还有一个烟头横躺着,像个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孩子。那包“利群”牌香烟紧贴着台灯的底座,像是台灯的小情人;它的身上压着一次性的打火机。打火机的招贴纸上是个暴露的大胸女人,朝谁都是一脸淫荡的傻笑,败人胃口。我记得昨天下午睡前,只抽过一支烟。那就是说,有三支烟是我晚上抽的。我有个习惯,每次做爱后,都要抽上一支。那是种享受。

我还没有傻到掀起棉被来,查看自己是否穿有短裤。我清楚棉被洞里的身体,就跟我出娘胎时一样干净。我伸手从烟壳里抽出一支烟来,点燃,后背慢慢地靠上床头板。抽了两口。我突然想知道我的衣服都去哪儿了,我扑身向前,趴到床那头,查看地板。我看到所有的衣服,就像冬眠的蟒蛇一样盘踞在地板上。这肯定是丹雪的杰作。

这么说,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

她为什么这么做?我是她的谁呀?

我记得昨晚我开始喝酒时,三个孩子就下桌去玩了。他们在屋里像疯了般地跑来跑去,不知是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还是在捉迷藏?这个我不甚清楚。我也没有问。或许什么都不是,他们只是喜欢奔跑而已。而在冬日的夜晚,外面太黑又冷,尤其是大雪压境的晚上,北风呼啸,远近的山林就像被遗弃的怨妇,在集体悲号。大人是不作兴让他们出去玩的;他们就只能在屋里奔跑,有些吵,非常吵,老板娘已经阻止过两次了,但小孩基本上是不长耳朵的,除非拎住他们的耳朵。老板娘站起身,笑着对我说:“你们慢来。”就把老板拖走了,一起去管理三个孩子。

老板和老板娘走后,那晚就没有再出现过。

三个孩子也被他们赶走了。

老板起身的那一瞬间,他瞪了我一眼,似乎还用厚实的嘴唇朝我的酒杯噘了一下。或许他并没有这么做,是我看走眼了。但我觉得他噘了,而且理解为让我少喝点酒。刚开始喝时,我也是这么打定主意的。但喝着喝着,我就喝多了。

我想不喝多都不行。一来这酒实在太诱人,非常好喝,喝上去还不让人觉得醉,丝毫没有让人难过的感觉。二来我是一个人,一个新手;而他们却是五个人,其中两个是老酒鬼。我现在清楚了,他们是丹雪、丹雪的大妹丹雨和她丈夫小李、丹雪的小妹丹霞和她丈夫小陈,我还问过他们在哪儿工作?丹雪帮他们回答了,说就在家里。这就是说,这家子就靠开农家乐过活,一家人厮守在一起,倒也其乐融融。挺好。三来我喝了酒就不知怎的喜欢说话,滔滔不绝地说话,跟人抢似的;在一段话与另一段话之间,拿酒润一下喉咙,压根儿没把酒当作酒来喝。

我都说了些什么呀?

我好像什么都说了。

我的双颊在发烧,火烧火燎的,但我不知道。我的脸上带着邪恶的笑容,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用调侃的口吻,说到若梅的死。我说第一个发现她的人,那个打报警电话的人,肯定屁都吓出了。他趴在清晨的众安桥的扶栏上,边抽烟,边漫无目的地晃荡着一双年轻的眼睛。冬日清冽的晨风裹挟着从他嘴里喷出来的烟雾,刮过他身后马路上的行人。他有好一阵子双臂趴在扶栏上,忘了抽夹在手指间的香烟。他突然松开扶栏,像是发现自己原来趴在毒蛇身上似的,惊慌地后退数步,差点撞到一辆电瓶车。开电瓶车的老兄,骂了句什么他也没有在意;他似乎定了定神,仍旧不相信是真的,却想确定一下,又一次上前趴到扶栏上。

随后,他在众安桥上不停地骚扰过往路人,直到有一个老头,愿意停下脚步,愿意听他颠三倒四地叙述,愿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止;其实,他只要把老头拉到桥边,用手往河里一指,就一切真相大白了。老头看过河里,就让这个倒霉的年轻人报警。在等待警察到来前,这个倒霉的年轻人几次想溜走,都被老头一把揪住了。老头说,你不能走。

好像他就是凶手。

警察来了。东河里的尸体都被捞上了岸,就躺在众安桥的东南角,占去了一半人行道;但很快整条人行道都被围观的人占去了。他们对躺在水泥地上的女人,啧啧称奇。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人可以有这样的死法。从她胸口到腰间的那段身体上,缠绕着八条用来锁自行车的铁索链条,是一个铁环扣着一个铁环的那种链条,铁索还蛮粗的,而且特别长,每根都能在她身上缠绕两三圈。都锁上了锁。围观群众除了啧啧称奇外,都一口认定是他杀。他们真以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比警察还具备辨别事实真相的能力。

“瞧瞧这些铁索,有多沉呀!肯定是为了抛尸用的,怕她浮上来。”

“你们看到没?她捏紧的拳头里都是污泥,说明抛尸时她还没有死透。”

“罪过呀!看得我心都发抖。”

“哪会有介凶的畜生?”

……

很快,围观群众里就有人认出她来,大声而又兴奋地说给那些迫切想知道的人听,回头可以再说给人听。那个五大三粗的中年妇女,有着一副帕瓦罗蒂的好嗓子。她说死者叫柳若梅,就住在前面什么街什么弄,几幢几号;并仔细地算出从众安桥到死者家中的距离,最多不过五十米,绝对不会超出一百米;又说死者的丈夫是谁……很快,她就被警察叫住了,让她带路。

这时候时间尚早,大概七点一刻,或二十分,我还在家里,刚准备出去上班,警察就堵在门口了。他们问我是杨林虎吗?是柳若梅丈夫吗?确认后,也没有说明原因,就让我跟他们走一趟。我被匆忙地带到现场。我只看了她一眼,就认出她是谁来。

“她是你老婆?”

“是你杀了她?”

“她为什么死?”

丹雪的大妹丹雨的丈夫小李和丹雪的小妹丹霞的丈夫小陈,他们提了一大堆问题,然后就不再作声了。他们咧嘴傻笑着,一直就这么瞪着我咧嘴傻笑着,却听不到任何笑声。一点笑的声音都没有。这让他们看上去像两个狡黠的白痴。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冲我傻笑?只有坐在我身边的丹雪,用手使劲地撸着穿墨绿色冬衣的双臂,来来回回的。

她倒是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她问:“这事过去多久了?”

天亮时我才发现,昨夜大雪如期而至。

哇!整个世界银装素裹,满目都是白皑皑的积雪。先前从窗外涌进屋里的白涂涂的微光,原来是黑夜中的雪光,处女般的光芒。那些我能看到的远处的山林,都已失去本来的颜色,变得洁白而丰满;近处的常青灌木也都胖乎乎的,显得雍容华贵,像一位位贵夫人站在那儿赏雪。大雪还在继续。鹅毛大的雪花显得格外优雅而高贵,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听不到任何落雪声,窗外的景象像一幅活动的画。我没穿任何东西就冲到窗前,意外地发现空调的外机底部挂满了长长短短的冰挂,最长的有半米多。

我贪婪地盯着这些美轮美奂的冰挂,足足有五分钟之久。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冰挂。我家那台爱犯事的破冰箱,也有过一些貌似冰挂的玩意儿,但那么长那么有气势的,绝对没有过。我还从来没有那么久地注视某种事物。我突然像孩子一般想从窗口伸长手臂,掰一根下来,含在嘴里,尝尝是个啥滋味。但我知道,我的手臂没那么长,外机上的冰挂也未必干净。

我也只是这么想想而已,我还没傻到要这么去做。

就像要执行特殊任务的士兵听到紧急集中的号声,我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和鞋子,就冲下楼去。老板娘听到我急促下楼的脚步声,抬起头来,冲我笑道:“喂,小帅哥……”她的上半身趴在楼梯一侧的“7”字形柜台上,等着我收住脚步,跟她说话呢。但我下楼梯后,脚步依旧迈得飞快,瞬间就蹿出了主屋大门。

我一头冲进已铺上厚厚积雪的院子。积雪起码有三四十公分高,我一脚踏进去,就没到小腿肚上。积雪平整得像刚铺的雪花牌地砖,但毛茸茸的,尤其是竹篱笆头上,像支满了棉花糖一般诱人,恨不得扑上去舔上一口。我兴奋得就像一条小狗,又孩子般伸展双臂,高托双手,承接如仙子般降临的雪花;我一边奔跑,一边扯着嗓子极叫,叫得心尖儿都颤悠悠的。

老板娘追到门口,见我这副模样,就斜靠在门框上,像母亲一般望着我笑。

她忘了说话,或者不忍心说话;只是静静地笑着,望着调皮的孩子。

我想象自己像架飞机,或者像只雄鹰,在院子上空飞翔;我伸展的双臂,忽儿左高右低,忽儿左低右高,沿着院子奔跑了一圈又一圈。大概跑了七八十来圈之后,我突然飞向老板娘,疯狂地抓住她的双臂,硬是把她往雪地里拖。老板娘松开原本交叠的双臂,嘴里像受痛般地哎哎地叫着:“小帅哥,放手!”“小帅哥,你放手呀!”

老板娘边笑边骂,但她终究拗不过我的犟劲,被我硬生生地拉到院子中央的雪地上。她冲我亲昵地骂道:“你这个孩子,你这是干吗呀?”我说:“亲爱的老板娘,你不是喜欢冬天吗?我们来跳舞吧!”我就自说自话地扯着她的双臂使劲地摇,跳起舞来了。老板娘像个女孩般地忸怩作态,站在原地不动,只一个劲儿地骂:“胡闹!”

“放开我,你胡闹个啥呀!”

“喜欢不是糟蹋!”

“林虎,你们在干吗?”

我听到丹雪的叫声,抬头,只见她趴在我房间的第二个窗口上,探出脑袋来朝下张望。我高声道:“我们在跳舞,你快下来。”但那个漂亮的脑袋并没有马上收回去。我又朝她招招手,催她道:“下来呀,你下来。”她应了声,收回脑袋,并把移窗关上。

丹雪出现在门口时,老板娘才如释重负地离开院子,往回走,她有些埋怨道:“这孩子跟吃了药似的,雪又不是什么东西。”她说这话时,正巧与她大女儿丹雪擦肩而过。老板娘没有在门口停顿,就直接进屋去了。

“我们跳舞吧。”我上前去抓丹雪的手。

丹雪反而退了两步,说:“我不会。”

“有什么不会的,”我追上去道,“来,我教你。”

丹雪转身跑了。她并不是逃回屋去,而是在院子里跟我兜圈子。我当然不会全力去追她,那样一下子就追上了,就不好玩了。大鱼上钩时也不能一下子拉紧鱼线,得放放收收,收收放放,陪鱼玩累了才行。所以,我追赶丹雪的脚步就有些飘忽不定,时快时慢。当我突然逼近她,近到触手可及时,丹雪竟吓得尖叫起来;但我又突然放慢速度,故意让她一个拐弯又溜走了。

猎物在山林中奔跑,并不妨碍在山下休息的猎手最终捕获它。

丹雪趁我故意落下的时候,弯腰抓了一把雪,又抓了一把雪,然后捏成一团,转身猛地向我袭来,雪球击中我的胸口。这与其说是她投得准确,倒不如说是我挨得及时,让它落在自己身上。首次胜利让她开心地大叫。我也不失时机地抓雪,捏雪,然后亲昵地扔到她的背上。对的,我说的是亲昵。我并没有用力,只是让雪团如强弩之末落到她身上。这就够了。我也尝到了胜利的喜悦,就像狩猎归来的胜利者一样欢快地乱叫。

我和丹雪围着院子,来来回回地奔跑,打一场两个人的雪仗;基本上是她击中我一次,就脱靶两次。这是我摸索出来的经验之谈。这样的频率,比每次都让她击中,更让她兴奋与快乐。而我投射的次数明显比她少很多,我知道捏在手上的雪球,比投出去的雪球,更能让人恐惧,更具震慑力;因为我每次投射,都能击中她。另外,我不需要顾及自己的情绪,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没必要以数量取胜。我或快或慢地追赶她,每隔一阵子就突然杀到她身边;这总能激起她疯狂的尖叫。

丹雪终于跑不动了。当我抓住她时,她突然反向蹿到我怀里,双手紧紧地抱住我,在我怀里剧烈地颤抖。她气喘得断断续续地求饶:“我……投,投降……”

我们相互掸掉身上的雪,我的头发不止有些湿,而像一只淹死的猫的毛发,我向一侧歪着脑袋,用手来回捋着湿发,和丹雪一起进屋去吃早饭。老板娘盛了两碗粥,一盘肉包子;粥是新米熬的,肉包子是老板娘亲自包的;都还冒着热气,闻着香。还有一碟泡菜、一碟油炒榨菜丝和一碟雪菜。我从没吃过这么香的粥和肉包子。三种小菜也特别脆、特别鲜。“好吃,好吃。”我忙不迭地喝粥,啃包子,与此同时也不忘含含糊糊地大加赞赏。坐在我对面的丹雪吃得很斯文,一直笑微微的,拿眼睛瞟我,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秘密似的,可以通过眼神来交流看法。

我问:“几个孩子呢?”

丹雪去给我添粥时,我问趴在柜台上一直盯着我笑的老板娘。

“还赖在床上呢。”老板娘说。

“不用上学吗?”

“现在不是寒假吗?”

“对呵。其他人呢?”

我是指老板、丹雪的大妹丹雨的丈夫小李和丹雪的小妹丹霞的丈夫小陈。

丹雪把粥碗递给我时说:“小李和小陈跟爸出去了。”

我想起昨晚丹雪对老板说过的话。她说让我今天跟老板去弶野猪和黄麂的地方瞧瞧的。我就问他们啥时候出去的?也不叫我一声,真是的。老板娘说一早就走了,你还睡得正香呢。坐在我对面的丹雪又用那种眼神瞟了我一眼,小声地问:“你昨晚睡得还好吗?”她是在提醒我昨晚的事吗?我心里一愣,我低声道:“好。”

“你呢?”我也小声地问。

她低声说:“好。”

随后,我们都鸦雀无声地吃各自的早饭。丹雪吃得很斯文,捏了双筷子,也不好好交握着,而是横握着,一下一下地拨弄着碗里的稠粥,像是在鸡蛋里挑骨头;而我一记头就吃了三碗粥和四只实墩墩的肉包子。城里的肉包子压根儿就没法跟老板娘亲自包的肉包子比,馅大皮薄,而且个儿起码大一倍。我吃得饱饱的,捂着紧绷绷的肚皮,连声道:“撑了,撑了。”

我坐在桌边,陪着丹雪;因为她还没有吃完,碗底还有不少粥呢。

她说:“我给你泡杯绿茶,有助于消化。”

到这儿为止,我和丹雪都还是好好的,但接下来我就多嘴了,我自作聪明地问她:“你不用给你的孩子端点吃的上去吗?”我想她是三姐妹中的大姐,应该有一个或两个自己的孩子。丹雪听我这么问,就僵住了身子,回头吃惊地盯着我看。她的目光渐次模糊起来,眼里起了雾。我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却不知道错在哪儿。刚才老板娘对我说,孩子们还赖在床上。但赖床只是个生活态度,并不说明他们还在沉睡,也可能醒了,再说他们总是要醒的,醒了总是要吃东西的。

我看我不得不跟她解释点什么,你瞧她的眼睛。

我说是老板娘告诉我的,孩子们还赖在床上,就在你给我盛第二碗粥的时候。

但显然不是这个问题。

丹雪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孩子。”

“呀!”我一愣,又多嘴地问,“你不是大姐吗?”

她气愤地骂道:“神经病!”

她取消了给我泡杯绿茶的计划,一个转身,跑回楼上去了。

“这孩子,”老板娘小声地说,“你戳到她痛处了。”

“我怎么啦?”我问老板娘。

老板娘说:“有的痛你好碰,有的痛你不能碰,但你碰了还问,难怪要被骂神经病了。”

我坐在桌边发呆,感到双脚冰凉。刚才玩雪时,有雪子渗到鞋子里,融化成雪水,湿透了鞋底和袜子;最初感到寒冷的是脚趾,接着是脚底,然后是整只脚,都变得冰凉。但是还没完,这股阴毒的寒冷偷偷地沿着我的脚脖子,正沿着我的小腿迅速爬上来,偷袭我的膝盖和大腿。我来来回回地撸着双腿和膝盖,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

老板娘说:“小杨,别管她,你不去玩会儿雪吗?”

我起身,低头,默默地走到凌乱不堪的院子里。雪地上,被我们糟蹋过的脚印很深,但旧雪上已铺上了一层毛薄薄的新雪,使得地上的积雪看上去恢复了最初的纯洁和完好。天空是由飘舞的雪花组成的,就像精力充沛的女人双手端着天大的团箕在天上筛米,漏下纷纷扬扬的糠麸。

老板娘出现在门口,朝我笑道:“小帅哥,不堆个雪人吗?”

老板娘很有意思,有人在时,她叫我小杨;没人的时候,她叫我小帅哥。也不知啥个道理?受她目光的鼓励,我高声道:“好主意。”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我又来劲了,我蹲下身去,张开双臂,将地上的积雪抹到一起,使劲地拍打结实;但积雪比较松,而且缺乏黏性,一拍就散。不过没有关系,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我先捏一个雪球,不停地往球上添雪,雪球逐渐变大,大到我双手捧都捧不住,就放在地上,继续添加雪。我想雪人就是这么堆成的。

“笨死了。”丹雪在二楼我房间的窗口喊道,“你是堆雪人吗?”

她怎么老是在我不在房间的时候,出现在我房间里?但她终于打算理我了。我仰起头,眯上眼睛,任由雪花飘落在我的脸上,听到雪花落在脸上融化时发出咝咝的响声,那或许只是种感觉的声音,耳朵是听不到的,但心能够听到。我小心翼翼地笑着,大声答道:“是呀。”

她又喊:“卷席子你会吗?”

我不懂。她突然问这个干吗?

我问:“怎么啦?”

她说:“你可以像卷席子那样滚呀。”

“滚什么?”

“滚雪球呀。”

“怎么滚?”

“笨死了!”丹雪咚咚地冲下楼来,劈头就问我,“你知道熊是怎么死的?”

我想了想,无法确定标准答案,就没有吭声。

她让我走开,其实院子这么大,至于要我让地方吗?只见她弯下腰去,双手托在我堆的雪球后面,用力往前滚了一圈,雪球就大一倍;她又滚了一圈,雪球大了两倍……丹雪滚了数圈,雪球就有车轱辘大;而她滚过的地方,一条越来越宽的车辙,露出灰黑色的水泥地。她直起身来,拍拍双手,让我给雪球翻个身,继续滚。我问为什么?她露出虎牙呵呵了两声,说你没看到它像个汽车轮胎,两边都是空的,翻过来滚两圈,就圆了。我明白了。我小心翼翼地将车轱辘状的雪球侧翻过去,继续向前滚,滚到雪球圆咕隆咚的,已是高过我膝盖的圆球,丹雪就说够了够了。我看看她,她看看雪球。她说你愣着干吗?扛呀。我轻敌了。我想不到轻飘飘的雪花,积聚在一起竟有那么重;我张开双腿,用力扛起它,但踉踉跄跄地跨了数步,就不得不将它放到雪地上。“还是个男人?这么虚。”丹雪说完就自个儿笑了。这次她笑得前所未有地灿烂。她和我一起扛起雪球,扛到院子一侧,她认为最合适堆雪人的位置上。

“再滚个小一点的。”她吩咐我。

我照葫芦画瓢,滚了个小得多的雪球,独自扛过去,叠在大雪球上。丹雪说这个是我的。又说你不能碰我。其实,她这话是有歧义的。她应该说你不能碰我的雪人。我癞皮兮兮地说,我碰了呀。她纠起好看的冻得通红的小巧鼻子,冲我响亮地哼了一声。我又滚了两个雪球。我学乖了,将雪球直接滚到她的边上,堆雪人的地方,这样就不用费力去扛了。

丹雪干得很认真,细心地用洁白的雪糊了一遍雪人,直到光洁如玉,看不到任何有脏的地方。她用心塑出女性的特征来,胸前两只乳房大大的。她回屋切了一两根胡萝卜,给雪人安上两只圆圆的红红的眼睛;鼻子用的是胡萝卜头,尖尖的,但不是很长,不像那个说谎的孩子匹诺曹;嘴巴也是切好的胡萝卜,中央大两头尖,是张樱桃小嘴。总之,她塑造了个红姑娘;除了雪塑的双耳,其他都是红红的。另外,她别出心裁地让雪姑娘的头上长了个角,又在角上倒扣了一只一次性纸杯,歪歪的,令这位端庄的红姑娘显得有几分调皮,亏她想得出来的。

我塑的雪人就比较纯粹了,没有借助任何东西,五官都是用雪塑造的;就像在美术课上作素描用的石膏像。但我的雪人比她的要高出半个头,体魄强壮,像个男人。丹雪就说我太丑。这话其实是有歧义的。她应该说我塑的雪人太丑。我说丑男人才更像个男人。她去找了根半米长的竹棒,横插在两个雪人肩膀的位置,在男女雪人之间拦出一个倒三角形的空间来。随后,她又用雪小心翼翼地糊成一个大大的爱心。

“大功告成!”

丹雪直起身来,后退了两步,端详着两个静静地站在雪地上的男雪人和女雪人,她问我怎么样?我当然绝口称赞她堆的女雪人。“行了,”她说,“马屁精。”她帮我掸掉身上的雪。我也帮她掸掉她身上的雪。她说进去喝口茶吧。我们在门口跺了跺脚,进去。老板娘问我要不要去换件衣服?我说不用。她给预先就为我们准备好半杯茶的杯子里,续满热水,端给我。

我说:“谢谢老板娘,你真好。”

我一口气喝干杯中的茶水。老板娘又给我续满。我端起来就喝,烫到了舌头,舌苔火辣辣地疼;我捧着茶杯,焐焐手。我的双手都冻僵了,又红又痛,看上去手指头都粗了不少。

只有我、丹雪和老板娘正儿八经地吃了中饭。老板和小李、小陈还没有回来。丹雪的两个妹妹以及三个孩子,一直没有出现。老板娘说不用管她们。吃过中饭,老板娘劝我休息,说我忙了一个上午,辛苦了。她说完就笑,好像我的辛苦是件很好笑的事情。我说玩是不辛苦的。不过,下午我是要休息了。在都市我就有午休的习惯。单位里没地方午睡,我就趴在办公桌上迷糊那么一下,不然,整个下午都怪难受的。

“谢谢老板娘。”我吃得饱饱的,饭碗一推就起身回房了。

丹雪跟我来到我房间里。我关房门时,还朝楼梯口张了一眼,她就骂我:“你做贼呀?贼兮兮的。”“不是的。”我嘴上这么说,但心想老板娘就在楼下,我们这样明目张胆的,不好吧?不过,丹雪要是没有问题,我能有什么问题呢?我抚着胀鼓鼓的肚皮,走到窗前。她和我并肩而立,我们望着下面院子里花了我们整个上午的杰作:男女雪人手挽手,静静地站在冰天雪地里,冒着风雪,凝视着我们。丹雪笑了,指着雪中的那个我说,你瞧你好傻呀!

“你敢说我傻!”我装腔作势地叫嚣起来,一转身,就像大灰狼猛地扑住天真的小白兔。其实,刚才关门时我就想这么做了,只是一时拿不定主意,机会就失去了。丹雪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就顺从地依偎在我怀里。我低下头去,她一别头,我亲在她的脸上。

她亲昵地推了下我说:“刷牙。”

这与其说是把我推开,倒不如说把我拉得更近。

当她安静地睡在我身边时,她全身上下干净、粉红,像个婴儿般圣洁,周身散发着浓郁的柔和的沐浴露的芳香,令人有些醉醺醺的。

丹雪忽然轻轻地问我:“你老婆是个怎样的女人?”

我停了手,陷入沉思。我说不上来。且不说若梅现在已经死了,就算她还活着,我也不想说她的坏话,更不想说她的好话,我只想说句公平的话,给她来个准确的盖棺定论。但我就是说不上来,真的。

见我一声不吭,丹雪忙说:“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我忙否定道:“没有没有,你的问题提得很好。我不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也一直在想,在思考,我老婆她——柳若梅——是个怎样的女人?可我越是想回答,越是想找到准确答案,标准答案离我就越远,她就变得越是陌生,或者说越是模糊不清。真的。你能相信吗?一个和我同床共枕了五年之久,一个千余个日子天天面对面吃饭的女人,我现在竟连她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甚至没有一点概念。我还是给你举例说明吧。”

“有一次我们去逛商店,是她硬拉我去的。我讨厌逛街,我上街目的性非常明确,上那儿,到那爿店,买什么东西;到了那儿找到我要买的,也不还价,买了就走。那次上街,我再三地问她要买什么,她只说随便逛逛,她还没有想好,看到了再说。我们逛了半天,疲惫不堪,她也一脸乌云,说我的下巴都拖到地上了。在一家百货商店,她看到一双粉红色的高跟皮鞋,眼睛一亮,放出两道绿光来。我就催她买呀。她说先试试。她试了又犹豫不决。我催她买呀,就去付钱了。但买回家后她就束之高阁了。有一天,我忽然想起这双皮鞋,八百多块哪,咋不见她穿呢?我就好心好意地提醒她,她就突然冲我发火:‘“这么贵的皮鞋,你不买会死呀!’她又说:‘扔掉嘛可惜,穿嘛,我得抱着去死的决心才能穿出去。’呵呵,她倒是怪起我来了,是我逼她买的吗?她试穿时,服务员问她,她不是说还行吗?那是她的嘴吗?”

把话说开了,我就有些滔滔不绝,你烦吧?丹雪说她喜欢听,她想听来着。

我和若梅是大学同学,学的是经济管理专业。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有天黄昏,我从女生宿舍楼前经过,突然飞下来一只鞋子,差点砸在我头上。你看,我又说到鞋子了。我抬头,看到四楼有个女生在窗口张望,呀了声,就把头缩进去。我捡起那只鞋,找到四楼,想把鞋交给她。她反而责问我:“谁让你捡了?”她催我扔了。我乐了,问她还有一只鞋呢?索性帮她一起扔了。她在大学里可不像现在这样的。或许就是这样的,只是我看不到而已。

毕业后我们就同居了。我们在不同的单位工作,我在一家国有企业,什么都抢着干,累得像条狗,因为我们科长再过五年就退休了,而我们科里,只有我是科班出身,我就是赤脚奔他那个位置去的。谁想得到呢,过了三年,从外面调进来一个女的,第四年科长提前下来了,上的居然是她。

而若梅更惨,她在一家生产成人计生用品的工厂工作,确切地说,就是生产橡胶避孕套的。我们结婚后,我就觉得她哪儿不对劲,她总是带检验不合格的次品避孕套回家,供我使用。你说这不是有病吗?我若是要用,干吗不在我们单位免费领取正品使用呢?我们单位的女工部委员小张,两只眼睛一大一小,每次发放这玩意时,眼睛大小得就更离谱,感觉像是做贼似的,总是偷偷摸摸的,神秘兮兮地问我要吗?我说不要。但在家里,若梅却逼着我使用她们工厂生产的次品。这些次品倒不一定会漏,主要是壁有厚薄,使用时不舒服,没有感觉。

你不觉得这事很奇怪吗?第一,我们还没有孩子,而且我很想要个孩子,没有必要采取避孕措施;第二,如果要使用的话,为什么不用正品呢?又不用花钱,在单位领多少都免费。后来小张已经不再问我了,我向她要时她非常吃惊,大小眼就更古怪了。她问多大的?我说大号。她那只大眼睛就吃惊地瞥我一眼,认为我的身坯与号码不对称。但我确实是用大号的。若梅带回家的都是大号次品。

若梅给我的理由是脏。她说过了很久,还会咕噜咕噜地流出来,脏死了。咕噜咕噜。她说咕噜咕噜,就像说下水道流脏水的声音。她打心眼里认定生命的源头很脏,不仅仅是我的,还有她自己的。她每天都换内裤。一天下来,她就说臭死了。她还说,据科研专家调查结果显示,每条使用过的内裤上人均遗留0.1克屎。她问我0.1克屎有多少?比我们早晨刷牙用的牙膏多吗?我说你恶不恶心?那些科研专家这么有空,啥不好研究竟去研究这个?他们是怎么调查出来的?咋不来调查我呢?每次做完事,她就像听到冲锋号响的战士,从床上一跃而下,杀向浴室,在哗哗流水的莲蓬头下,从头发到脚趾冲洗一遍又一遍,甚至把一根涂了沐浴露的手指头插入去擦洗。真的。有一次碰巧就让我撞见了,她正在浴室里这么做。

或许她认为人体也是脏的。做这事她从不允许开灯。做爱前她穿戴整齐,穿有内裤、胸罩和长及脚背的睡衣;做爱后她洗过澡,又穿戴整齐,穿有内裤、胸罩和长及脚背的睡衣。有些女人穿戴整齐确实比脱光了更性感,但她显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从来没有看到、或者没有看清楚、或者没有仔细欣赏过她的胴体。一次都没有。那次我撞进浴室去,就是她正在仔细地清洗生殖器官的那次,她见到我进去脸都急白了,突然蹲下身去尖叫。那个尖叫声太刺耳了,就像被歹徒一刀捅死的女人,最后发出的那声绝望的吼声。

老板和小李、小陈直到天黑时才回来的。先到家的是三条狼狗,黑的是春天,白的是夏天,黄的是秋天;它们争先恐后地蹿到屋里,急急忙忙地转了一圈,像侦察兵似的,随即蹿出去迎接他们的到来。我跟着狼狗走出去,在院子里碰到他们。他们穿着很厚实的黑色雨衣,齐膝的长靴,每人手上都拄着一根约两米长的木棍,木棍比大拇指略粗一些,下端削尖的,既可以当拐杖,又可以当武器;只有老板一个人背着杆猎枪,但每个人腰里都挂着十几圈麻绳,拉直了没有十米,也有七八米长。老板见我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就简单地说了句:“没有东西。”

他们走向院子那边的柴屋,小陈边解麻绳,边摇头叹息:“唉,累死了。”

晚饭就热闹了。有我、丹雪和老板娘,还有老板、小李和小陈;就连丹雪的大妹丹雨、丹雪的小妹丹霞,以及那三个孩子也都下来吃晚饭了,仿佛他们的日子是从傍晚开始的。丹雪的大妹丹雨、丹雪的小妹丹霞,她们看大姐丹雪的眼神,总让人觉得怪怪的,好像藏着什么秘密,但就是不说。三条狼狗也极不安分,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的,毛茸茸的,引得三个孩也钻到桌下;他们的手不时拍在我大腿上,我伸手去抓,却啥也没抓到。

丹雪依旧坐在我边上。大家各自坐在昨晚的老位置上。我扭头看丹雪,她低着头,小声地说了句:“喝你的酒!”是的,今晚我已经像个老酒鬼一般了。一开桌,老板娘就给我门前的杯里倒满了酒。这酒是她们家秘制的药酒,血红血红的,色泽鲜艳,口感也好。老板没有撞我的膝盖。他甚至还端起酒杯来,跟我碰了一下杯子,说:“喝。”

“喝。”我积极回应。

这酒就像一股暖洋洋的热流缓缓地流入我身体的第一个细胞,在我的体内不时地荡漾着欢乐的微笑。我举起酒杯,对大家说:“来来来,干杯!”我问山里怎么样?老板说雪太大了,山上很难走;不过今天是第一天,野兽还有吃的;过几天,它们就熬不住了,就会出来觅食了。我说我明天跟他出去见见世面怎么样?他说没问题。

晚饭的格局基本上和昨晚一样,最先离开的是老板娘和老板,以及三个孩子;三条狼狗在桌子底下转悠,我不时地将吃过的野猪或黄麂的骨头,扔给它们吃。它们就围着我不肯走了。丹雪不时地用脚踢它们。我们都在傻笑,包括我,也跟他们一样傻笑,笑得毫无个性。我们又继续昨晚的话题,是我在讲,还是有关若梅的。

警察最后下的定论,是自杀。虽然有八条铁索链条锁在她身上,但她的四肢是自由的,是她自己锁上去的。我只记得那天早上,她睁开眼就喊牙痛。我还躺在床上,她就匆忙起身,说是去街上的药店买止痛药。我嘀咕了句,这么早,门都没开呢。但她没有吭声,也不知道她在家摸索什么,忙乎了半天,终于出门了。

隔壁老王头向警察反映,若梅曾经买过五条这样的链条,他在楼梯口碰到过她的,拎着一只沉重的塑料袋,袋口张着,几只链条脚伸在外面。他就问她,你买这么多根链条干吗?她就说不多呀,才五条而已。老王头当时也没多想,他哪里知道她是派这个用场的,他还以为她有辆电瓶车,怕人家偷,需要多锁几根才放心。他提出帮她拎,她说不用,谢谢。警察问我链条的事,我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竟然在家里藏了这么多根链条,而且藏了三四个月。

若梅死后,我就成了直接或间接杀人的杀人犯。街坊邻居也好,单位同事也罢,他们都以有色的眼光看我。那段时间,我走到哪儿,哪儿就指指戳戳的,将莫须有的污水泼到我身上。我简直比死都难过。还是大伟说得好,他拍拍我的肩说,如果你不想死的话,就无视这些东西,只管自己活着就好。

大伟是科里最年长的同事,但也不算老,四十多,五十不到,却已经老气横秋,他因为经常干错活,所以就很少派给他活干,他也乐得轻松。不过,他是个大炮佬,有什么就说什么,谁也拿他没办法。他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能让他下岗吗?你倒试试看,对于一个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失去的人,与他作对,损失的只能是你自己。

小李和小陈两对夫妻也走了,两个男人都说累死了,最后就剩下我和丹雪;我因为下午睡多了,不想马上回房间把自己丢在床上。房间里是有台创维液晶电视机,但山上没有闭路电视,我开过一次,画面全是雪花,声音也嘈杂。丹雪打亮走廊上的两盏灯。她搬了只火盆,火盆里有炭和木柴,冒着轻烟,若有若无。她在火盆上横架了一把微微张嘴的火钳,在火钳嘴上放了排地瓜。三条狼狗也跟了出来,它们在走廊东边找了个地方趴下,趴成一排,分别是黑色的春天、白色的夏天和黄色的秋天,冲着雪夜沉思。我和丹雪并排坐在火盆前,双脚搁在火盆沿上,烤火。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望着外面的大雪,雪花飘入廊檐,在火盆上空跳舞,并迅速消失了。

这情景让我联想到飞蛾。我说你知道飞蛾吗?我想她肯定知道,飞蛾就是长着翅膀的那种小虫,喜欢围着灯光飞来飞去,每次都要烧自己一下,就迅速飞开;接着又飞回来,或者不得不飞回来,再次烧一下自己。我就是不明白,它们为什么想要自己没有的,或者根本不需要的东西?它们要灯光做什么呢?灯光又不能吃不能喝,只能给它们带来伤害,被烧伤,直至烧死,它们才会结束这种愚蠢的行为。

丹雪说:“到了夏天,山里飞蛾很多的。”

她静静地躺在东河里,河面上的薄冰像毛玻璃的棺材,静静地罩住了她……

我说:“她说,人真的不需要活得那么久,作为女人,活到三十岁就可以死了。她又说,作为男人,活到四十岁也可以死了。我问为什么?她说女人从二十五岁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三十岁就谢了。至于男人,四十岁以后就成了虚伪的动物,丑恶无比。”

丹雪问:“她走的那年多少岁?”

“三十。”

“她倒是蛮有个性的。”

“嗯。她就是那种晚上有很多想法,但经常在早晨做出决定的人。”

“那你呢?”

“我吗,经常在晚上做出决定,但到了早晨就后悔。”

沉默。外面的雪花像无数的飞蛾扑进屋檐里,在火盆上空飞舞,瞬间就消失了。地瓜散发出阵阵烤熟的香味,丹雪从火盆边沿取下脚,弯下腰去,俯首,将火钳上的地瓜一只只翻个身,重又放回原处。我问:“你呢?”

“什么?”她问。

我说:“我说了很多啦,说说你吧。”

“我没什么可说的,”丹雪坐回椅子上,轻声回答道,“就这样呗。”

“你结过婚吗?”我忍不住地问她,小心翼翼的。

“结过。”她说,“死了。”

“谁?”

“那个畜生。”

她突然站起身来,对我大声道:“你明天还要起早呢,早点睡吧。”

丹雪只顾自己走了。

我独自坐在屋檐下,见地瓜完全烤熟了,香味蓬蓬勃勃的,就忍不住取了一只,尽管我一点也不感到饿;但烤地瓜太烫手了,我用双手来来回回地抛着。我听到身后的声音,以为丹雪又回来了,扭头,竟是老板娘。她问我:“小帅哥,怎么还不睡呀?”我说我吃了这只地瓜就睡。我说你也吃一只吧,烤了这么多,不吃就浪费了。老板娘裹住大衣,有点缩着身子,给我的感觉,她在一阵阵地颤抖。她说不吃了。我忍不住好奇地说:“老板娘,问你个事行吗?”

“你说。”

“丹雪的丈夫是怎么死的?”

“谁说他死了?”老板娘说,“他是跑了,跑得比贼都快。”

“我都糊涂了,”我说,“丹雪她怎么说……”

老板娘说:“行了,小帅哥,去睡吧,这儿我来收拾。”

第二天一早,老板从梦里叫起我。我们吃过早饭,我换上厚重的雨衣和长靴,和老板一样。老板娘给我们一人一只午餐袋,热乎乎的,她叫我系在雨衣里面。我们走过院子。我看到院子那头三辆汽车,被积雪封得严严实实的,像一口口白雪棺材,停放在那儿。老板带我到院子那头的一排房子前。三五头猪听到人的脚步声,激动地爬起身来,你争我抢地挤在栏上,长长的嘴从栏缝里伸出来,哼哼地叫;但它们恐怕要失望了,因为来的不是拎着食桶的老板娘;隔壁的鸡圈和鸭圈也因此而骚动起来,鸭子嘎嘎叫,一只雄鸡突然打鸣,我被吓了一跳。这在都市是听不到的。老板在那排房的最北间,也就是堆满柴火的隔壁那间,唯一上了锁的,他打开房间,又打亮灯,只见屋里堆满了各种农具,包括墙上。我看到墙角落里停放一辆全身生锈的摩托车,前后轮胎是瘪的,车身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应该数十年没动过它了。老板给我一股麻绳,照他的样子系在腰间;又给我一根棍子,上端圆下端尖,他叫我别戳到自己的脚背。老板取了挂在墙上的猎枪,背在身上;我们出来,他关上房间,上了锁。

我问:“现在还可以私置猎枪吗?”

老板说:“这些年封山封林,野猪多了,老是糟蹋农作物,上面就允许一家可配一杆。”

我又问:“山都封了,你家还用老虎灶呀,哪儿来这么多柴火?”

老板说:“现在烧老虎灶的不大有了,只有几户农家乐还在用,客人就冲着这个来的嘛;再说山上的柴火要多少有多少,你不去斫掉,对山林的生长也是有害的,所以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柴火又不值钱,斫柴辛苦煞人的……”

三条狼狗跑在前面,我们走出院子没多远,老板就冲它们吆喝,要夏天回去。夏天就是那只白色狼狗,它像个孩子般地朝老板呜呜叫,很委屈的样子,甚至尾随着春天和秋天,又走出一段路;等到老板再次训斥时,它才老大不情愿地一步三回头,磨磨蹭蹭地回家去了。春天和秋天好像挺得意的,兴冲冲地跑在我们前面,它们太熟悉上山的路了。

我的肺里灌满了清冽而生硬的山风,我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它们像一根阴冷的通风铁管,直竖在我的体内;寒冷的山风就像沿着干河,吹过大山的狭缝。我的鼻子开始酸痛,它在为适应山风付出努力,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报。我翕动鼻翼,努力让自己抛开这种念头。

老板指着那边的雪坡,告诉我这是下山的路,可以通到盘山公路。

我啥也看不出来,但还是礼貌地“嗯”了一声。

老板问我:“你在外面犯了什么事?”

我非常吃惊:“老板为什么这么问?”

“人嘛,”他说,“年轻时总会犯些事的。”

“我没有!”我生气道,“好不好?”

老板让我踩着他的脚印走。他说山上处处充满危险,一脚踏空,你就下去了,连尸骨都无处找,只能等到明年春天雪融化了。再一脚踏到弶野猪的铁夹子,那个劲儿可大着呢,你就惨了,搞不好把你的脚生生地咬下来。他说他不是吓唬我,但我还真是被他吓住了,我小心翼翼地踩着他的脚印走,两个人走过的地方,只留下一个人的脚印。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但为了表示尊重,我在“老板”前面加了姓氏,既然这家农家乐叫“沈氏农家乐”,那么,他应该就姓“沈”吧。我说:“沈老板,我可以问个问题吗?”他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不姓沈。”“呀?”我有些吃惊。他又说:“我姓周。沈是她的姓,她才是老板,你叫我老周好了。”但我还是叫他周老板。

我问:“周老板,我刚来那晚你用膝盖撞我膝盖是啥意思?就是她们叫我喝酒的时候。”

周老板站住了,转过身来,却没有吭声,一脸深思与斟酌措辞的神情。我忙追问道:“周老板,你不会说你没有这么做吧?”周老板默默地点了下头,又沉思了一番,才确定地说:“我确实这么做了。”他说,“我当时想你不该喝那个酒,如果你不想成为喝那个酒的人的话。”

“那个酒有什么问题吗?”我急忙问。

“什么问题都没有,”他说,“你一旦成了喝那个酒的人的话。”

他的话怪怪的。我又问啥意思?我真的听不太懂。

他再次强调那只是一种私酿的药酒而已。

但他又感叹说:“你呀,就像苍蝇飞进了蜂蜜罐头里。”

爬过一座雪山,我就累得不行,拼命地喘气,而喘气的地方,我是说我的呼吸道,就像被铁铲铲过一般清洁、阴冷和疼痛。周老板说那是山里清新的空气,在你体内驱赶浊气,换上新鲜的空气,势必会有这种感觉,适应就好。我递给他一支“利群”牌香烟,他摇摇手,他说他早就戒了,三十年前他就戒了。烟这个东西,不抽了就一支都不能抽。我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半支香烟烧成了灰;我吸得太猛,结果呛了。他说,你不该再刺激它了。他指的是我的呼吸道。

他吆喝了两声,春天和秋天跑回来,蹭着他的裤管,他蹲下身去,抚摩它们。

我问:“丹雪的丈夫是怎么回事?”

丹雪这么说,老板娘那么说,她们中间肯定有一个人在说谎,还是两个都在说谎?所以我没有用“死”或“跑了”来提问,我想听听周老板到底怎么说。周老板冲我傻笑,他说:“你还是自己问丹雪吧,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搞清楚的话。”他又说:“年轻人,你听我一句劝,记忆就是与敌同谋害自己。这句话对我已经失效了,但你才刚刚开始,所以我还是想对你说,记忆就是与敌同谋害自己。”我不懂这与丹雪的丈夫有什么关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说刚刚开始指的是什么?”我问。

一阵山风打着旋儿从雪地上刮过,刮起一道浅浅的雪雾,经过我们身边,有雪粒进入了我的呼吸道,就像是盐粒,又冷又咸。在距离我们十来米的树林中,有一棵大树背负着已经到了极限的积雪,当又一朵雪花飘落在它身上,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树上的积雪如雪崩一般,轰然坍塌,往雪地上投了枚重磅炸弹似的,扬起一股蘑菇云般的雪的烟雾。

周老板看了眼那边的树林,直起身来,说,走吧。

我们在山顶上用的午餐。午餐是老板娘起早准备的,每人四只面饼、两只荷包蛋,还有一瓶酒,就是那种药酒。一路走来,周老板指指东,指指西,告诉我这儿挖了坑,那儿按了铁夹子,但我啥也看不到,只看到积雪。面饼还有我们的体温,酒有点冷,但喝下去就温暖了。我总觉得这酒里面有啥蹊跷,周老板不肯说,我问也是白问。

我啃着饼,喝着酒,问他是本地人吗?

周老板摇摇头。

他说他是杭州人。我说,我们还是老乡呢,杭州哪儿?他说,老余杭。“那怎么会在这儿……”我几次追问,周老板才说,他是三十年前逃到这儿的。他说他是一家服装厂的老板,他做服装比步鑫生还早,但是做了七八年,突然陷入困境,资金链断了。当时他欠了五万多元债,那些债主听说他的服装厂倒闭了,就到处堵他,要他还债,有的甚至还雇了人,不还钱就卸他的胳膊卸他的腿。他就骑了辆摩托车——早晨我在农具房里看到的那一辆——发疯般地往山里逃,七逃八逃就逃到这儿,遇到老板娘。老板娘收留了他。他喝了三天她家私酿的药酒,就决定留下来了。

“后来就开了这家农家乐?”

“没有。农家乐也就开了十来年光景。”

“你回去过吗?”

“没有。我早就忘了。”

“骗人。你要是忘了,就不会这么说了。”

吃过午餐,周老板说,今天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我说,还早呢。周老板说,回到家里你就累趴下了。我说,可是我们啥也没有打到呀?这哪里是打猎呀,纯粹巡山嘛。周老板说慢慢来,以后有的是时间,等你练出来了,我们可以走得更远。在回来的路上,周老板问我一个问题,他说那些鸟是怎么知道的?它们该往北方迁徙的时候,就飞走了,等它们飞到北方时,那儿刚好是春天,冰雪融化的时候。我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它们是如何算准日子的。

周老板说他也不知道,但肯定有什么东西让候鸟知道这个。

这天晚上,我非常累,双腿酸痛得跟锯成一截一截似的,散落在床上,而不像是我自己的。丹雪睡到我房里来,说她一天见不到我,想我了。丹雪有一头长及腰际的秀发,又黑又亮。平时她随意地一盘,用一只金色大发夹将头发固定在脑后。只有睡觉时,她才撤走这只金色大发夹,调皮而有力地摇摇头,让长发如波涛般飘落下来。这情形很美。尤其是做爱时,她一头秀发如海藻般散在床上,看上去就像一条美人鱼。

我们做爱时都亮着灯,顶灯、壁灯和床头灯都亮亮的,明亮的灯光从不同的角度射过来,没有任何阴影,照得我们每寸皮肤都非常清晰;这和若梅的做派完全不同,这种时候她死都不许开灯的。我从丹雪身上,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胴体,也第一次看到自己在女人身上是如何发疯的。我观察这时候她的双眼,捕捉这对明亮的眸子里瞬间闪过的光芒。这令我非常激动。

我是真的累坏了,不久就沉睡了过去。但奇怪的是,我在睡梦里竟然看到丹雪拥被坐在灯光下,看到她无声地流泪。那是一种默默的、婴儿似的哭泣,眼泪从她睁大的眼睛里默默地滚涌出来,滑过洁白无瑕的脸颊,悄然滴落在被子上;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捂住脸,甚至没有使她好看的脸蛋有丝毫扭曲。她说你不是想听吗?

“我都告诉你了,你满意了吗?”她最后问。

可我在关键的时候睡着了。我什么都没有听到,她和她的丈夫究竟怎么了?

等我醒来时,丹雪已经睡着了,床头灯还亮着,她像个婴儿一般弯曲着四肢,缩成一团。我很想叫醒她,问问她到底都跟我说了些什么?我想知道。大伟说过,真睡的人是叫得醒的,只有假睡的人才叫不醒。但最终我还是放弃了。我轻轻地越过她的身体,关掉了她那边的床头灯。我躺回黑暗中,睁大了双眼。我想坐起来抽支烟,但我还是忍住了,没有抽。

在我的脑海里,像慢镜头重播一样,将我和若梅过往的种种场景,一幕幕地呈现出来,其中某种画面被定格,而我就像一个校对编辑,仔细核对着每个特写镜头,若梅说某句话的表情,做某件事的手势,由此流露出来的那些内在的东西。但这些慢镜头一旦播放过后,就被无情地删除了,永远消失了。当然,那个残酷的剪刀手,并不是我本人,而是潜伏在我身体里的那个我。可以这么说,在这个我异常清醒的凌晨,我在清理房间,我是说在清理我脑海的房间,我把过去的记忆清理出来,倒空垃圾,打扫干净。

天大亮时,我的脑海里干干净净,像间一尘不染的空房。

这真是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我的生命又从零点开始了。在我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一种难以名状的宁静感油然而生;从此,我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我经历了漫长岁月之后,我大悟大彻,开始一马平川的淡泊生活。

我对自己说:“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对自己的话表示肯定。

第二天,周老板带着小李和小陈出去了。我没有去。我留在家里休息。我感到很累,但又很轻松。丹雪的双眼红肿。我催过数遍后,她才懒洋洋地起床。她问我干吗?我指着窗外灿烂的阳光,嚷嚷道:“你看你看,太阳出来了。”

“太阳出来有啥稀奇的?”丹雪嘀咕道,“至于兴奋得跟个孩子一样?”

我兴奋地说:“你见过这么亮堂的红太阳吗?”

“那又怎么样?”她很认真地问。

我被问住了。

吃过早饭,我拉丹雪出门。整个世界圣洁无邪,像人类最初的伊甸园,锋利而又尖锐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世间万物就像祭祀上的银器闪闪发光。山上山下什么都毛茸茸的,让人忍不住伸手去触摸。我站在院子里,伸展双臂,大声吼叫。丹雪站在边上,歪着个头,默默地盯着我问:“你今天怎么了?跟吃了药似的。”我哈哈大笑,说:“天气好,心情就好。”

我抓了一把雪,轻轻地扔到丹雪胸口。她没有反应。我又扔了一把雪,她恼了,也抓了一把雪还击。于是,一场雪仗打响了。我们在院子里采取“敌退我进,敌进我退”的战术,闹了一阵子,丹雪终于开怀了,她哈哈地笑。我和丹雪出了院子,以大雪山为背景,拍了几张我人生中的首次雪景照。我回屋后,突然想打个电话,却发现手机没有信号。

丹雪说:“山上没信号,山下才有。在家我们都不用手机的。你打固话嘛,家里有。”

我知道。我趴在楼梯边的柜台上,这儿有个座机。我对老板娘说:“我打个电话。”老板娘一直在笑,她朝座机噘了下嘴。我拨通了同事大伟的手机,但他挂了。我再拨,他又挂了。我第三次拨通他的手机,他才接,问我是谁?我说我是杨林虎。他马上来了句国骂,就问我死到哪儿去了?我反问他:“杭州怎么样?雪大吗?”

他说:“没什么雪,飘过几朵而已。”

他反问:“小子,你在哪儿?”

我说:“清凉山。”

“你跑那儿去干吗?”

“掘墓。”

“掘墓?在山上?”

“不,在心上。”

他七七八八地说了一大堆科里的事情,我听了却啥也没有听进去,他就问我啥时候回去,我说这是个问题,我说我还没有想好,等我想好了再说。他就贼忒兮兮地坏笑,问我拐了哪个良家妇女,是不想回来了吗?“去你的!”我挂了电话。

我午睡起来,看到三个孩子在院子疯玩,把我和丹雪堆的男雪人和女雪人都推倒了,踩得稀巴烂。破坏是孩子们的天性,尽管丹雪冲他们吹胡子瞪眼的,但他们嘻嘻哈哈的,似乎很享受的样子。毛茸茸的竹篱笆上,站着一溜惊头怪脑的麻雀,它们神经质地转动着小脑袋,冲我们叽叽喳喳地议论,也不知在谈论我们什么?

它们似乎怕人,又似乎不怕人。

我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叫喊着麻雀麻雀,但孩子们压根不理睬。丹雪就问我弶过麻雀吗?我摇摇头。“你童年没弶过吗?”“我没有童年。”“莫非你生出来就六十岁了?”“差不多。”我问:“怎么弶?”“想试试?”“当然。”丹雪找来一把铁铲,让我在院子中央铲出一块地来。我铲走雪,露出一块四四方方的空地;丹雪找来一把竹梢儿扎的大扫帚,扫掉空地上的残雪,空地就成了万白中的一块黑。丹雪又找来家里晒豆晒芝麻的圆箕,往黑地上一斜,用一短棒儿支着;棒上系一根绳,细细长长地穿过门洞,一直放到家里。孩子们围着丹雪,争先恐后地喊着大姨,问她做什么?丹雪说弶麻雀呀。一切就绪,丹雪从灶头的米甏里抓一小把米,撒在圆箕罩着的黑地上,把孩子们和我劝回屋里。她拉着男孩的手说,下面用的是心劲。丹雪看着我,我注意到她的眼睛就像昨夜煨地瓜的火盆。

我们说好了,每人轮流弶一次,第一次是丹雪,她给大家做个示范。我们挤在屋里,几个孩子把头伸出门去,每人就吃了个毛栗子,是丹雪给的,“你们不要弶麻雀,滚回楼上去。”他们捂着头,就老实了。丹雪手中拉着绳子,静待麻雀上钩。麻雀这东西一是懒,平常靠做偷儿为生,不知天下有冬藏一说;二是不懂得吸收历史教训,麻雀长辈们被捉的沉痛教训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三是馋,大雪一场,饿上个两三天就饥不择食了;四是缺心眼,明明瞧着我们一步步为它们设置陷阱,却没有一点警惕性。你瞧它们嘟嘟地飞落到地上,装模作样地围着圆箕观察,却什么都没看出来;于是乎,你先我后地往圆箕底下钻,不晓得天下会有这种便宜的事情?

这当儿,我们眼睛一眨都不眨的,心说请再进去点;我心里这么一说,它们还真顺着我的心思往里走呢。突然,丹雪一拉绳子,圆箕砰地压下去,惊走了四五只麻雀。我们哇哇叫着冲出去,几个孩子抢着去翻圆箕,被丹雪吆喝住了。丹雪不许别人碰,她也不怕脏,跪在地上,左手按住圆箕,右手从底下伸进去,摸来摸去,终于摸到了一只。她给了一个叫小伊的女孩。小伊心惊胆战地捏住麻雀,尖叫着跑进去找她外婆了。丹雪又摸到一只,给了一个叫小娥的女孩,她也跑回屋去了。那个男孩左等右等,丹雪再也摸不到了,她索性揭起圆箕,确实没有了。男孩小嘴一瘪就哇地哭出声来。丹雪骂他羞不羞?还是个男子汉呢!后来,还是我连弶了两三次,终于先给男孩弶到了一只,然后又给自己弶到了一只。三个孩子让他们外婆用白线一头系住麻雀的一只脚,另一头结了线扣,套在自己的食指上,在院子里放麻雀;我的那只麻雀,被我放在自己的房间里。

天色将晚,周老板和小李、小陈带回来三只野兔,情绪也与以往两次大不同。周老板把一只野兔挂在走廊的柱子上,剥皮。他先用尖刀沿着野兔的脖子割上一圈,然后细心地从割开的地方,轻轻划开兔皮和兔肉相连的地方,将兔皮用力往下撕。周老板动作非常利索,一会儿工夫,一张兔皮就剥下来了。兔子只有头上留着一点皮毛,其余地方都光秃秃的,露着红粉粉的鲜肉。

周老板解开绳子,换上另一只野兔。

我回到灶头,给老板娘当烧火丫鬟。我第一次见到这种老虎灶,灶身上画有图案,朝灶膛的这面是骑着老虎的灶师爷,侧面有两格壁龛,上格供灶师爷,香炉里满是香灰,两侧是点剩下的一小截红蜡烛。下格躺着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猫,胖乎乎肉嘟嘟的,将壁龛塞得满满当当的,一根粗尾巴不得不垂挂在外面,有事没事地蜷动着。灶头那边,里外是两口大铁锅,里面一口烧饭,外面一口炒菜;两口大铁锅之间是两只铜汤壶,灌满了清水,烧开了就用勺舀在开水瓶里,重新灌上冷水。我发现烧一顿晚饭,可以烧开两三次水。我坐在灶膛前,柴火是山上斫来的,树枝和藤蔓,都断成三四公分长短,适时添加就行了。老板娘几次催我,好了,好了,不用再烧了,但我舍不得结束这项任务,直到她冲过来:“你这个孩子,怎么说不听的呢?”她从灶膛里抽出我新塞进去的柴火,插进灰槽的积灰里,熄灭了。

饭锅里冒出烧焦的浓郁的香味。

老板娘请我离开灶膛。马上。

除了给老板娘烧火,我还和她一起去菜地,帮她从积雪里割大白菜、芹菜、花菜和大蒜等自家种的蔬菜。这些蔬菜被积雪裹得严严实实的,我扒开积雪,割一株大白菜或其他蔬菜,就跟从地窖里取瓶酒似的。做这些事情,我都觉得新鲜,很有意思。

老板娘在炒菜时,居然还有闲工夫,去捡了四五只不大不小的地瓜,让我煨在热灰中。这山地瓜特别粉甜,尤其是煨出来的,特别香。我百吃不厌。但老板娘总是笑,说我总有厌的时候。我坚决地说,不可能。丹雪嫌烧火脏,从不进灶间的。老板娘起初也不让我进灶头,但我就喜欢烧火,那灶膛冒出来的浓烟,顺着烟囱走时,发出呼呼的声音;我的双腿烤得火烫火烫的,脸红通通的,比喝了酒还红。

三只野兔肉被剁成一块块的,油爆,闻上去特别香;但吃起来不咋样,肉有点儿韧,怎么咬也咬不烂。相对而言,我还是比较喜欢吃家猪肉,而不是野猪肉、黄麂肉和野兔肉。老板娘非常热情,兔子肉夹了一块又一块,越过周老板的大肚皮递过来。小李和小陈都傻笑着,也不知怎的,他们俩都改口叫我姐夫。我仗着酒劲儿,让他们再叫一次,响亮点。

丹雪的大妹丹雨和丹雪的小妹丹霞,也嘻嘻哈哈地作弄她们的大姐丹雪,但丹雪微微低着头在笑,不作任何反驳,还挺受用似的。

我喝了很多酒。我一直哈哈地笑。我说了很多话,但没有一句再与若梅有关。我甚至嘲笑打到一只野兔的小李,和一只野兔也没有打到的小陈,我夸口说等到明天,我跟周老板出去,一定比他们打得多。我会打到一头野猪的。我肯定地说。我不知道我哪儿来的自信,我连猎枪都没有摸过,更不知道如何用了。但我喝了酒,喝了很多的酒,我就敢这么说。

周老板有些沉默,在被老板娘拖走前,他像是跟我说,也像是自言自语。

他说:“第三天。”

第二天,也就是我来到“沈氏农家乐”的第四天,我是想跟周老板出去打猎来着,但周老板却告诉我说,今天休息。他说他累了,明天我们再一起去吧。这天,我们就都休息在家,连三条狼狗也不想跑远,只在院子里嬉闹。黑色的春天跑在前头,白色的夏天和黄色的秋天在后头追,夏天追上春天时,春天就回头咬它脖子,两条狼狗倒在雪地上打滚,秋天扑上去,春天、夏天和秋天打了阵混仗,又突然分开,好像大家约好似的,突然分散奔跑,继续追咬的游戏。我不明白,它们打架咬脖子,像友人一般打招呼也咬脖子,那它们是如何区分真假的呢?也不知是谁的建议,我们将方桌搬到屋檐下,一边照太阳,一边打牌。老板娘在走廊两头拦席子,将风挡住了,让风绕路而行。日子过得真是舒服。打牌的人是我、周老板、小李和小陈。丹雪始终坐在我身边,给我和其他人泡茶倒水。丹雪的大妹丹雨和丹雪的小妹丹霞,也想坐在边上看我们打牌,但三个孩子吵得不行,她们就领着孩子们去玩了。我到现在还分不清楚,哪个孩子是丹雪的大妹丹雨的,哪个孩子是丹雪的小妹丹霞的。我也不会打牌,他们打的是“红五”,我以前没有打过,是丹雪在教我如何打。或者是说她在打,我只不过是帮她摸牌和握牌的下手而已。

下午休息时,我总觉得我房间里有什么不对劲儿,我问丹雪,她说没有呀,安安静静的,多好,你就是想多了。她又说,你别神经兮兮的,又告诉我,你的房间就是你的生命状态呵。呵呵,我竟然跟她说过这类蠢话。她说睡吧睡吧。于是我们就睡了。但我就是睡不着,躺了半个多小时,我突然想起来了。

“那只麻雀呢?”我大叫起来。

那只麻雀不见了。那只昨天下午我弶到的麻雀,被我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的那只麻雀。在这个温暖的空间里,那只麻雀就像喝了兴奋剂的短跑运动员,嘟地从房间的这头飞到那头,又嘟地从那头飞到这头;至少昨夜睡觉时,它还在不断地飞跃,一次次撞到透明的玻璃上。我们特意关灯后,就听到它不时凄厉地尖叫一声,叫声短暂而又尖锐,就像灵魂在叫喊。真的,我在梦里依旧听到我的灵魂就扑碌碌地飞翔,叽叽地尖叫。今天早上,见它可怜,我不忍心,打开窗户,允许它飞走,但它不是飞错了地方,就是不敢再飞了。后来,它就跌落在地上。我轻轻捡起它,弱小的身体在颤抖,就像见到了死神的农夫。我把它放在窗台上。它躺着。我让它自己飞走。我怕直接送出窗外,它会掉到地上摔死,如果它连撑开翅膀的力气都没有的话。我想到那些飞蛾,那些火盆上的飘雪。

丹雪说,她关窗户时就没有看到,它应该早已飞走了。

但是,我还是起了床,在房间里四处寻找,结果在床角边找到了它。它肚子朝了天,一双小脚收缩起来,紧贴着腹部白色的羽毛。我捡起它时,它已经硬了。我出去把它埋了。老板娘说麻雀性子躁,养不太活的。我现在懂了。任何事物都有它的脾性,强求不来的。我不会再弶什么麻雀了。我将它埋在院子西头的老樟树底下,希望狗和猫不会找到它,把它当食物吃了。

有时候一秒钟都难过,但有时候一天就一晃而过。

第二天,也就是我到此地的第五天,我、小李和小陈,跟着周老板一起出门。我们全副武装,由春天、夏天和秋天带路,雄赳赳气昂昂地进山了。经过那个通向下面盘山公路的口子时,周老板依旧严肃认真地告诉我,这是通往哪儿的路。我提醒他,他已经告诉过我了,但他说,重要的话要说三遍。我的肺已经适应了山里清冽的寒风。现在我只感到一股凉爽怡人的山风清洗着我的肺腑,有着莫名的舒适感;我的呼吸道就像洗干净的汽车油门,新加的汽油也从90号换成了95号,这种清新感在都市是不可能有的。

在太阳的照射下,我们经过的林子或没有经过的林子,都传来窸窸窣窣、哗啦啦啦的响声,大树身上的积雪不时地落下来,砸在雪地上,扬起一阵阵白雾。周老板指指山溪那边的一棵高大威猛的红杉树,他说这棵是树祖宗。我发现大树底下有只大鸟,羽毛相当漂亮,尾巴上的羽毛那么长那么鲜艳。我激动地指着它问是什么鸟?周老板说是山鸡。它在雪地上独步,神态优雅,像一位有教养的英国绅士。我催他快打呀。周老板提起枪来,瞄了瞄,又放下了。“怎么了?”我问。“太远了。”周老板说。我向他要枪,远嘛,可以过去打呀。周老板说,以后再教你打枪吧。现在教不行吗?我有些生气。

我倒不是故意落在后面的,我实在跟不上他们的脚步。小李比小陈细心一些,他陪我一起走在后面,我也因此有机会,向他打听有关丹雪丈夫的事。小李就说:“有些事情不该我来告诉你的。”“你自己问大姐嘛。”他又强调道。我说丹雪跟我说了,但我稀里糊涂地睡着了,没有听清楚,又不好意思再问第二遍,毕竟对她来说,那是个长在心上的伤疤。他说:“有些事情不该我来告诉你的。”但他最终还是告诉了我。

丹雪结过一次婚,那个男人是丹雪从山外带回来的。他们有过一个孩子,是个男孩。男孩三岁那年冬天,也是下着这么大的雪。这儿几乎每年都要下一两场大雪。所以,大雪对于他们而言,真的不算什么。但那年大雪中,男孩不见了。他们把附近的大山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第二年春天,当他们找到男孩时,发现他就在家门前的那条山溪里,大雪融化了,化作溪水流走了;男孩出现了,躺在溪沟的两块石头之间,面色鲜活,好像还有气息,只是睡着了。

那个男人大哭了一场,他和丹雪吵得很凶,扬言要杀了她。但他没有杀她,只是酒喝得很凶,喝了吐,吐了喝;再后来,他每次喝酒都吐得一塌糊涂。这样过了大半年,接近冬天的时候,或者说已经是冬天了,有一天清晨,他不见了。他们都认为他出去散散心,还是会回来的;但他就这么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走了一段路,我又问他那是什么酒?

“这个我不能说。”

“不是说私酿的吗?咋不见家里有酿呀?”

“酒是山里人家酿的大麦烧,只是里面泡了东西而已。”

“是啥?”

“迷惑男人的。”

“什么?”

“女人的经血。”

“给你喝的,是丹雪的经血;给我喝的,是丹雨的经血;给小陈喝的,是丹霞的经血;给爸喝的,当然是妈的经血。哈哈,妈应该还没到更年期吧。当然还掺了其他中药,不是媚药,就是迷药。总之,它和哪个女人的经血发生了反应,就能迷惑相对应的男人。”

小李见我听得一愣一愣的,突然下作地大笑起来,他用手指频频地点我的脸道:“姐夫,你还真信呀?你傻呀,我们喝的不都是一个酒瓶里倒出来的吗?这,你也信?”

我心里挺不爽的,我好端端地问他,小李竟这么戏弄我;我不理他,只管自己加快了脚,追上了周老板和小陈。小李乐呵了半天,大概也觉得玩笑开过头了,就追上来,讨好地对我说:“姐夫,你这个人怎么开不起玩笑呢?具体我也不清楚,真的不清楚。”

周老板对我说:“你就不用问了,不过是一种药酒罢了。”

小陈也说:“就跟严州府的五加皮一样,不过是往酒里放了几味中药而已,无非是有些强身健体、滋阴补阳的功效,山里人家都喜欢用自己家的土方,你也可以说是民间偏方来泡酒的。我就知道有的人家用晒干的蝾螈来泡酒呢,据说它对男人特别好。”

几天后,我们打到了一头野猪。当然,是野猪自己首先踩到铁夹子,被夹住了一条后腿,无法逃走,又痛得哼哼直叫,才被我们发现,才被周老板朝它长长的脑袋上一枪击毙的。小李和小陈用麻绳拴住了它的四肢,用两根他们所拄的木棍当作扁担,吭哧吭哧抬回家。周老板把野猪的肚子挖出来,洗都没洗,就让老板娘拿到炭火上烤,烤得干干的,用擀面的木棍碾成粉末,装在玻璃瓶里保存起来,谁要是胃不舒服,就吃一点,特别灵验。

我听说野猪肚是个宝,尤其是吃过五步蛇的野猪肚。传说野猪吃过一条五步蛇,肚子上就有一道疙瘩,疙瘩越多,肚子就越好。野猪和五步蛇是对冤家,春暖花开后,五步蛇攻击野猪,能将它毒死;到了冬天,蛇冬眠了,野猪就挖蛇窝,将冬眠的五步蛇咬死,吃下去。

夜里,我问丹雪酒的事,她告诉我的意思,和小陈说的差不多。第二天她还带我去看过那几味泡酒的中药草,就挂在猪圈和鸡鸭栏前面的屋檐下,是某些植物的根和须。至于是什么植物,可能老板娘也说不出来,但是她们都认识这些药草,是祖上传承下来的。到了秋天,她们在山里劳作时,偶尔碰见了,就顺手拔回家,挂在柴屋的屋檐下阴干,泡酒时,清洗干净,切碎,扔在酒瓶里。她问我,你问这个干什么?我笑笑,说没什么。

丹雪说:“不过,这个酒倒有个好听的名字。”

“叫什么?”

“去年的雪。”

“什么意思?”

“就是‘去年的雪’的意思吧。具体我也不清楚。”

“去年的雪。很好听的名字。”

我和丹雪无话不谈,从她的口中,我得知两个女孩是她大妹丹雨的,大的叫沈梦伊,小的叫沈梦娥;男孩是她小妹丹霞的,叫沈梦城。她说她们的农家乐,每年也就两三万块的收入,只占她们家年收入的一小部分而已。她们家主要的经济来源,是山上的茶叶、春笋、毛笋、笋干、冬笋、山核桃、西瓜、紫薯等农作物,其实平常她们也挺忙的。我问她们家到底有多少地呀?她说她家前面那两座山就是她们家的。

她说再过些时候,就要掘冬笋了。

“到那个时候,你还在吗?”她躺在床上,轻轻地问我。

我反问:“你想我留下来吗?”

“随便。”她说。

她说:“我不会强求的。你那个同事天天打电话来,城里出什么事了吗?”

我说没事,就是有事也不关我的事。我说我孤家寡人一个,还能有什么事吗?但大伟确实每天都打电话来,有时候我在家,有时候我去山里了。最初几次,我一接电话,他就大讲特讲单位的事情,科里的事情,讲那个女科长如何发痴。我不想听这些,我让他不要说了。他就转而跟我讲我过去的事情,若梅的事情,我当时如何,我也让他不要说了。我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已不再出现。我现在什么都忘了。他就非常吃惊的样子,通过电话线里嗞嗞的响声,我都能感觉到他吃惊的傻样儿。他就问我是林虎吗?“你是杨林虎吗?”我说是我呀。他就说奇怪了,我怎么听你的声音都变了呢?

为了证明我就是我,大伟在电话里,跟我说我告诉他的事情,比如若梅身上的八根铁索链条,都上了锁,他问我最后是怎么打开的?请修锁匠开的锁,还是警察用铁钳剪开的,还是用原配的钥匙?那些钥匙都让若梅扔进东河里了,那么冷的天,河面上结起了薄冰,谁会傻到跳进冰河里捞钥匙呀!再说钥匙那么细小的东西,大海里捞针哪,也未必捞得到呀……我请他不要讲了,我说我不知道,我都忘了。我真的都忘了。

我不在家里,是老板娘接的电话。大伟就对老板娘说,我的假期到了,劝我赶紧回去,不然我就有大麻烦了。后来,他又对她说,我的假期已经过了,我们那个女科长大发雷霆,我再不回去,就面临被开除的危险。老板娘笑着把大伟的原话告诉我。我就对她说,大伟再来电话,你就告诉他,我已经走了,请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大伟依旧打电话来,但我不接了。我让老板娘回复他,我已经走了。

大伟问:“这家伙无目的的旅行结束了?”

老板娘说:“恐怕才刚刚开始。”

有一天,周老板带着小李和小陈去打猎了。天晴了几天,屋顶上的积雪慢慢融化,慢慢变薄;雪水从屋檐挂下来,从中午开始就嘀嘀嗒嗒的,落得一地水;但到了下午四点光景,雪水就冻结了,在屋檐上形成一条条冰凌;到了第二天早晨,一排排冰凌挂得老长老长的,就像花果山的水帘洞。据说第二场大雪正在赶来的路上。这天,丹雪陪我出去走走,她带我沿着周老板指给我的那条山径,一步步地往下爬。丹雪说,整个冬天,尤其是下过一两场大雪后,山道非常滑,是不能开车的。我说我知道。我们手搀扶手,在尚未有人脚印的山径上,一级一级地往下爬,爬了个把小时,才爬到下面的盘山公路上。丹雪指着盘山公路的上头,说这是去山顶的路,相反方向,就是下山的路。往下山的路走,走上半个小时,就能到沿山的公路,公路向西是去安徽的,公路向东就是回杭州的。说完,她松了口气。她吐出很沉重的一口气,冲我嫣然一笑。我问她说得这么清楚做什么,是给我指明逃跑的路线吗?她又笑笑,说,就是这个意思,你懂就好。她说,哪天你不想在山里待下去了,就走吧。

我说:“我等着跟你一起去挖冬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