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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18年第6期|毕亮:人间盐粒(节选)

来源:《江南》2018年第6期 | 毕亮  2018年12月28日08:34

在北上深广等大城市里,有着多少“老漂”一族?为了帮助跻身于城市辛劳打拼的子女操持家务、照顾幼儿、解除后顾之忧,这些老人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家乡来到陌生的城市,内心的孤独又能向谁诉说?毕亮的这篇《人间盐粒》,写的就是晚年为了儿孙发挥余热的老人,被动地介入儿子的生活和小家,小心翼翼地尽着自己的职责,调和着儿子的人生。小说细腻入微,对人物内心的描摹和把握准确娴熟。

你们是世间的盐。盐若失了味道,怎能叫它再咸呢?以后无用,不过是丢在外面,被人践踏了。

——摘自《新约圣经·马太福音》

夜半,老伴入梦来。

清明节,老谢没回老家,自然没能去福寿店购置纸元宝、冥币,给老伴上坟。大约老伴手头紧,从地府托梦来了。醒来时,老谢脊背蒙了层细密的汗液,黏糊糊的。他说,梅子啊莫怪我,虽然我只是个伙夫,顺带干点接送孩子的活,但离了胡萝卜也整不出一桌酒,儿子他们需要我,你得理解。

老伴在世时,老谢就梅子啊梅子地唤老伴,老伴去世了,他还是梅子啊梅子地唤,一唤多少个春秋。老谢自称伙夫,那是自谦。即便真是伙夫,在孙子多多眼里,他也是孙悟空级别拥有七十二般变化的伙夫。

那些从油烟机蹿出的气味,老谢再熟悉不过。

气味辛辣,混杂着爆炒尖椒、泡椒、花椒的异香。老谢翕动鼻翼,猜测邻居厨房动静,钢铲在锅内有节奏地翻炒,油水足、香料厚,辣子鸡、蚂蚁上树、麻婆豆腐、干煸四季豆,每一回,他都能从阵阵烟味中估摸出食材和菜里添加的作料,八九不离十。三五次下来,他得出结论:邻居家饮食偏重麻辣口味,应该是四川人,或者是……

没有或者,老谢断定,邻居就是四川人,百分百。

每天,抬头能望见祥云的傍晚,六岁的孙子多多坐桌台练习写字、画画,老谢便蹲一旁择菜,绿的青菜、白的萝卜,抬眼间,阳台外的天色一截一截暗下来。儿子儿媳下班晚,老谢家做夜饭要比邻居迟,所以,他总能闻到隔壁的菜香饭香。

邻居又在炒辣子鸡。

油烟途经排烟管,蹿到他们家。多多撂下颜料笔,在鼻孔前方挥舞手掌,表达对刺鼻怪味的不满。冲邻居墙壁努嘴,老谢说,多多,你猜炒的啥?

闭眼作思考状,两秒过后,多多说,猜不到,爷爷你告诉我!

老谢说,是辣子鸡。这次炒法跟上回不一样,作料换了,没放干尖椒,放的是豆瓣酱。他看见多多吞了一口涎水,也发现了孙子眼神里的疑惑。又说,爷爷属狗的,鼻子灵,辨得出味。

多多便笑,像是信了老谢。但笑得没那么坚决,又像是没彻底信。老谢问过孙子多多,隔壁住的是不是四川人。多多摇头,脑壳摇得似拨浪鼓。老谢说,不是四川人么?多多说,他们是深圳人。老谢就笑,多多在深圳出生,大概他眼里,这座城市所有人都是深圳人。

聊邻居家的菜肴,是爷孙俩的固定话题。有时候,老谢也跟多多扯更多闲话,比如他年轻时拜师学厨艺,饱得、饿得、热得、冷得,流过的血汗、吃过的苦头最终都长成身体里的血肉;比如如何炒菜,如何把菜做得风生水起了色、香、味、形俱全。多多似懂非懂,偶尔眨眼或点头,表示认可。

老谢说,那边炒鸡蛋,这回放了香葱。

老谢说,今天他们做了回锅肉,该早点起锅,晚个九秒十秒,肉就老了。

老谢说,做辣子鸡,得用鸡腿肉,剔除骨头后改刀将肉切成小块,再添盐、胡椒粉、洒料酒拌匀,腌渍五分钟,再拌淀粉,下锅时一定得掌握好火候。

……

扯起灶台上那些事,老谢目睹多多吞了一口又一口涎水,便打住话头,跑进厨房炒菜、淘米煮饭。他说,多多等着,爷爷也给你烧几样好菜,咱俩先吃,等你爹妈到家,咱再把剩菜热一热、回一回锅。

某个琥珀色的黄昏,老谢带多多到小区骑完自行车,爷孙二人坐电梯回家,偶遇邻居夫妻。老谢盯看女人拎的鹅黄色环保袋,两条翠绿的黄瓜从袋内露出头。他想黄瓜可以凉拌、也可以素炒。目光转向提黑色公文包的男人,老谢说,你们是四川人?男人眼瞳里布满惊讶,他说,嗯,我们是汶川的,那场地震,您应该晓得。

多多笔直站电梯角落,偷瞄老谢,小心翼翼地笑,像是生怕别人洞察他和爷爷的秘密。老谢清楚孙子笑容里潜藏的内容 ——终于,他们寻找到了答案,且是正确答案。

三个月前,他们居住的楼盘正式入伙,附带精装修。住小区里的人,来不及相互熟悉,彼此都还是陌生人。老谢就更陌生了,一个月前,到了“交班”时间,他安顿好八十出头的老母亲,才从老家奔赴深圳,帮儿子带儿子,即带孙子。

所谓“交班”,也就是男女双方老人,来深圳帮忙带孩子,负责接孩子上学放学,他们半年轮一次岗,半年交接一次。

白天,儿子儿媳上班,多多上幼儿园,家里单剩老谢一人。无事可干,他会到楼下走一走、逛一逛。小区是按“公园化”标准建设的园林,绿植丰富,绿树成荫,甬道上有人遛狗,有人穿一身运动装散步锻炼,也有三五个老头老太太聚休息亭玩扑克牌,斗地主、打升级,玩牌的人坐着,看牌的站着,热热闹闹围了一圈人。拢过去,老谢瞄几眼,听他们扯些家长里短,尽是些婆婆妈妈鸡零狗碎的琐事,感到无趣,他便迈腿走,从一群推婴儿车的老人中,劈开一条道,出小区大门。

围绕楼盘外围人行道,转上两圈,老谢走去附近万佳超市,购买当天做夜饭上桌的菜,荤菜多是猪肉、牛肉、排骨、筒子骨,素菜要么是时令蔬菜,叶子菜,要么是西兰花、西红柿、荷兰豆。

回屋时,差不多已是午饭时间。途经兰州拉面馆、快餐店,店内油腻的餐桌旁坐满年轻的食客,是从周边写字楼涌来解决午餐的白领。他们总是急匆匆的模样,面前摆一盘食物,兰州炒饭、盖浇饭、刀削面,三下五除二,囫囵送进嘴里。

那些男男女女,跟老谢儿子年龄相仿,或比儿子年纪短一截,他们吃得过于潦草。老谢想,也怪不得他们,深圳不比老家,吃喝拉撒,凡事都讲究速度,挣碗饭吃不容易。儿子儿媳不也一样,做生意早出晚归,夜里回家,吃不上几回热饭。

中午,老谢一个人,吃得倒简单,他不做饭,只下一碗清汤面,给自己。说简单,其实也不简单,虽是一碗面,但老谢有他的标准和要求。

先烧上半锅水,再准备拌面的佐料,葱花、生姜和蒜瓣,生姜要切成丝,蒜瓣得拍碎,透出蒜香,再搁面碗里。待水滚了,将挂面下锅,用筷子打散,不能让面条粘一起,成一团浆糊。如今,老谢差不多只吃荞麦挂面,防糖尿病、防血脂过高,吃要吃出健康。荞麦面煮好了,浮于水面,捞进碗里,倒几滴香油、半勺酱油、一勺陈醋,再加少许锅里的面汤。最后,他将先前备好,洗干净的白菜叶,也就七八片,搁热锅过一遍水,打捞上来,放入碗中。

一碗清汤面,要味道有味道,要品相有品相,要健康有健康,对老谢来说,这并不比做一顿饭轻松多少。每天中午,经过多道工序,老谢腾挪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年轻人可能会嫌麻烦,说不如上美团叫个快餐,拿这些时间干点什么不好,刷个微信、发个朋友圈,也比下碗面条强。但老谢乐此不疲,相当享受这个过程。古语有云,食、色,性也。食排第一位,他觉得,对待吃,不能太草率。

下午,老谢会眯一会午觉,醒后,再泡一壶铁观音,啜几口茶,提神醒脑,也是养胃。过去,他有个喜好,弄完乡间宴席的菜肴,他会泡壶茶,静坐苦楝树下,闭目养神。那会儿,家乡的苦楝树成片地栽种,而今砍伐得差不多了,腾出土地,盖起了成堆的新房。

喝茶的间隙,老谢想起儿子儿媳。这次“交班”轮岗,他明显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有问题,不睦。到底是啥问题,他也说不清,想找儿子问问,又不知从何说起。

究竟是啥问题呢?

就像下清汤面,忘了放姜丝或是拍碎的蒜瓣,缺那么点味。老谢隐约听闻过儿子和儿媳的争吵,他们都是背着他。老谢能触摸到某种令人不安的情绪,但竖起耳朵,也没能听清具体内容。

若儿子儿媳夜里不回屋吃饭,下午三点左右,最晚四点,会发条微信,告知老谢。他夜里做饭,就会少准备一个人,或者两个人的饭菜。

他们加班,赶不及吃夜饭,是常事。有时,要么儿子不在,要么儿媳不在,一家人难得凑齐吃顿饭。饭桌少一个人、两个人,孙子多多习惯了,老谢也习惯了。

周末,是一家人能聚齐一起吃饭的日子。坐饭桌上,老谢瞧出不对劲,儿子儿媳光顾夹菜扒饭,基本上是零交流。就算说话,也是一问一答,这边问一句,那边答一句,那边问一句,这边答一句。

老谢看在眼里,喊孙子多多吃蔬菜,不能尽吃肉,不吃素,容易犯便秘。他想找机会,跟儿子聊一聊,不能把日子过得别别扭扭的,谁谁都不舒服。他总是插不上手,寻不到机会开口,儿子一会躺他的卧房休息,一会坐书房电脑桌前处理事务,一会又陪多多看绘本、给多多讲故事。

屋外出了会太阳,一会又落起雨。落得老谢心里似长了草,总想将草拔掉。潮气蹿入室内,儿子站阳台抽烟,老谢假装漫不经心的模样,走去阳台,找儿子要了支烟,点燃,烟头瞬间亮起闪亮的星火。

儿子说,爸,不是戒烟了您?

老谢闻到空气中潮湿的气息。他说,陪你抽一支。

儿子说,有事?

老谢说,我没啥事,我瞅着你有事!

儿子说,爸,我好好的,能有啥事?

扭头,老谢冲客厅望了一眼,客厅空空荡荡。他说,你跟多多妈大学就处了朋友,毕业又一齐来深圳打拼,在一起这么多年不容易,现在日子比从前好过了,吃着山珍海味,可不能忘记曾经的过油花生、粗茶淡饭。

儿子沉默,猛吸了两口香烟,将燃烧的烟头杵在阳台铁护栏上。

老谢还想继续抖出点道理。他估计问题多半出在儿子身上,儿子一天忙到晚,回家窝沙发榻、上洗手间,恨不得时时刻刻抱住手机。隔个三五秒,儿子就瞄一眼手机屏幕,像是等信息,再隔个三五秒,又忙着回信息。他是过来人,担心儿子心思不在正路上、不在家里。

儿子蹙眉,显然不想再往下聊。他说,爸,我明白。

老谢吧嗒吧嗒抽烟,干咳两声,直到香烟燃尽,他没再多讲话。事后,老谢有些后悔,看儿子的神情,肯定是出事了,该把话题再往深里扯,劝儿子悬崖勒马及早回头,莫去河边走,省得湿了鞋。

最近,老谢失眠了,他心里有事,放不下。

再过一个月,老谢就满六十岁,正正经经的花甲之年。按理说,他这把年纪,活明白了,也看通透了,不该有放不下的事,即便有,也不该为放不下的事失眠。但没办法,他硬是失眠了。对老谢来讲,放不下的事,已不多,儿子的事,算一件。要说最放不下的事,则是留守老家的母亲的生活起居。

来深圳后,老谢把母亲交给小妹,请小妹帮忙照顾。他嘴里喊小妹,其实小妹也五十八了,在老家,也是一退休老太太。出门前,他跟小妹约定好,固定时间,每个星期六夜里八点,他会跟她和母亲打电话,没紧急事,小妹不用打给他。

所以,老谢最怕的,就是临时接到小妹电话。

越是担心什么,越是来什么。又一天黄昏,手机铃响了,老谢一瞧,是小妹打来的。他心头一紧,心跳到嗓子眼,脑壳闪出一个念头——老母亲出事了。小妹告诉他,母亲想吃他烧的红烧排骨。他的心脏一会天上一会地下,似坐过山车,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

幸好,母亲没事,老谢舒了口气,告诉小妹,如何做谢氏红烧排骨——排骨得挑一字肋排,砍成段,四五厘米长,放入沸水中祛除血水,准备干辣椒、丁香、姜片、盐、老抽、生抽、料酒、冰糖等作辅料……又说,要用大火收汁,待汤汁变浓,再添入味精后起锅。老人吃得清淡,记得少放味精和调味品。

多多坐桌旁,手握彩色画笔,直愣愣地望老谢,眼里燃烧着小火苗,他说,爷爷,我也想吃红烧排骨,给我做红烧排骨吧你!

儿媳出差了,儿子在外应酬。

老谢安顿好孙子多多睡觉,横躺床上,在黑暗中辗转、翻身。窗外传来雨滴敲击树叶的声音。老谢爬起床,重新穿上外套,在客厅沙发榻枯坐,等候儿子。

上一次阳台谈话,在老谢看来,对症下药似乎奏了效,儿子回家,眼睛不再时刻关注手机。他想趁热打铁,再敲一敲边鼓,彻底把儿子从悬崖边拉回来。

夜深了,老谢打了个盹,玄关传来木门撞击门框的声音。耷拉的脑壳抬起,儿子进门了,一脸疲惫和倦意,讲话满嘴酒气。老谢清楚,儿子在深圳打拼,说是自己开公司当老板,人前光鲜,其实也不容易。他强忍住,没找儿子谈,折回卧室。

如此两三回,老谢便放弃了深夜谈话。

多多喜欢狗,画画时,会画各式各样的狗,金毛、泰迪、斗牛犬、吉娃娃、哈士奇。多多还想在家养条狗。

谢家实行民主集中制,为养狗的事,一家人专门开会,只有多多一人举手赞成,儿子、儿媳、老谢三人反对,并达成一致意见——家里连人都照顾不过来,哪有闲心养狗。

但多多实在爱狗。

于是,空闲时,老谢便带多多到小区闲逛,看小区养狗的人遛狗。那些狗,品种各异,身材有娇小玲珑的,也有壮硕威猛的,多多都不怕,近身逗它们玩。隔远瞧,俨然就是狗的小主人。跟狗玩时,多多十二分开心,离开狗往家走,他立马露出落寞的神情。老谢安慰说,多多你看,家里不养狗,小区的狗,等于全是你的狗,还由别人替你养着。你再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多多摇头,又点头。完了又觉得不对,他说,爷爷,我想把狗养在自己家。

老谢说,说的啥你?

多多说,我想在自己家养狗。

老谢说,大声一点你。

多多就把音量提高了许多倍,扯着嗓子喊——爷爷,你是不是耳朵听不见了。

老谢说,年纪大了,老了,耳朵不灵了。

多多说,没事爷爷,反正你鼻子灵。

后来,多多把老谢耳朵的毛病告诉了爸妈。回头儿子嘘寒问暖关心起老谢——爸,明天我们上医院,做个检查。

老谢说,老毛病了,不碍事。

儿子说,查一查,有病早治,无病先防。

老谢说,这毛病,你妈在世时就犯,时好时坏,不查。

拗不过老谢,最终他们没去医院。但家里人跟老谢讲话,都主动把音量提高了。老谢说,声音再大点,再大点声。他们就再把声调往高里喊。

儿子儿媳拌嘴,有时背着老谢,关了卧房门。老谢听不清他们为何事吵,但细瞅儿媳的怒容和红眼圈,他知道,是吵了一大架。有时他们急眼了,也当着老谢的面,压抑火气和声音,斗嘴。老谢无动于衷,目光注视电视机屏幕,或者捧一本烹饪书,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

五月十二日,多多幼儿园组织家长开放日活动。老谢跑了趟幼儿园,参加活动的人,多是银发老人,不是孩子的爷爷奶奶,就是孩子的外公外婆,领着孙子或外孙,在园内蹦蹦跳跳,做亲子游戏。多多说,爷爷,我幼儿园都快毕业了,妈妈只来开过一次家长会,爸爸一次也没来过。老谢说,爷爷不是来了么?多多说,王天成不是爸爸来,就是妈妈来。老谢知道孙子提到的王天成是他同学。老谢说,这件事,我们得重视,下次家里开个会,讨论讨论,看安排谁来,是爸爸还是妈妈,好不好?!多多扬起手,伸展五根手指头,踮脚起跳,跟爷爷击掌盟约,连击了三次。他说,爷爷说话算话!又说,爷爷,我说的话,听到了么你?!老谢张开嘴,又闭上,郑重地点了下脑壳。

从幼儿园回来,步行至小区楼下,老谢目睹邻居四川夫妻,他们站在自制的铁皮桶旁,烧黄纸钱。夫妻俩神情肃穆而忧伤。老谢意识到,这一天是汶川地震日,那场刻骨铭心的灾难影响了无数人。邻居家仅两口人,家中没有老人,也没有孩子,他们大概在祭奠亲人。

老谢忆起过世的老伴,还有老伴患癌临终前最后那段灰暗的日子。阳光普照,夏季的风吹在老谢身上,却令他感到无比寒冷。

……